第4章 白王座
- 倫敦魔法師(卷一):暗黑魔法
- (美)維多利亞·舒瓦
- 15624字
- 2019-11-27 18:23:14
Ⅰ
“也許應該舉行一場假面舞會。”
“集中精神。”
“或者化裝舞會。要有亮點。”
“好了,萊。注意力集中。”
王子坐在高背椅里,穿著帶有金紐扣靴子的雙腳擱放在桌上,手里把玩著一顆玻璃球。這種球比凱爾在比鄰酒館交易的那個游戲更大、更復雜。迷你游戲盤上的石子、水坑和沙堆換成了五顆玻璃球,每顆包含一種元素。另外四顆靜靜地擱在桌上的黑木箱子里,箱底墊著絲綢,以黃金包邊。萊手里的那顆玻璃球裝的是泥土,隨著他的撥弄,泥土翻來覆去。“衣服要多,可以一層層地脫下來……”他接著說。
凱爾嘆了口氣。
“我們可以在夜里開場的時候盛裝出席,等到——”
“你連試一試都不肯。”
萊呻吟了一聲。他雙腳落地,然后挺直身子,把玻璃球舉在兩人當中。“好吧,”他說,“瞧瞧我的魔法威力。”萊瞇起眼睛,盯著玻璃球里的泥土,試圖集中精神,念念有詞地輕聲說著英語。但泥土紋絲不動。凱爾看到萊眉頭微蹙,又聚精會神地低語了幾句,神色愈加煩躁。最后,玻璃球里的泥土動了動(盡管有點敷衍)。
“我成功了!”萊高呼。
“是你動了。”凱爾說。
“怎么可能!”
“再試一次。”
萊失望地跌坐在椅子里。“圣徒啊,凱爾。我到底有什么問題?”“沒什么問題。”凱爾斷然說道。“我能說十一種語言,”萊說,“有些國家我從未去過,以后也不大可能踏足,可我竟不能勸說一塊泥巴挪挪地兒,也沒法讓一滴水從池子里飛起來。”他大發脾氣。“真叫人惱火!”他吼道,“魔法語言怎么會難到了連我都不能掌握的地步呢?”
“因為你不能使用魅力、微笑和地位控制元素。”凱爾說。“它們藐視我。”萊干笑一聲。“你腳下的泥土不在乎你以后是不是國王。你杯中的水、你呼吸的空氣也不在乎。你必須以平等的姿態和它們對話,甚至低三下四地懇求它們。”萊嘆息著,揉了揉眼睛。“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希望……”
他沒有說下去。凱爾皺起眉頭。萊的沮喪是發自真心的。“希望什么?”萊抬眼與凱爾對視,那對淡金色的眸子閃閃發光,防備的心墻陡然升起。“我希望喝一杯。”他話鋒一轉,起身離開高背椅,走到房間的另一頭,在靠墻的宴會桌上倒了一杯酒。“我試了,凱爾。我也想熟練掌握,至少有所進步。但我們不可能都是……”萊抿了一小口酒,擺手示意凱爾。
他推測萊心里想的是安塔芮,說出來的卻是:“你。”
“我能怎么說呢?”凱爾捋了捋頭發,“我是獨一無二的。”
“有二。”萊糾正他。
凱爾眉頭微蹙。“我一直想問你,霍蘭德來干什么?”
萊聳聳肩,慢悠悠地走向裝有元素球的木箱。“就是他常干的事。送信。”凱爾端詳著王子。不對勁。萊每次撒謊都會局促不安,凱爾發現他左搖右晃,不斷地變換重心,指頭敲打著敞開的箱蓋。但凱爾放過了他,并沒有追問下去。萊又從木箱里取出一顆玻璃球,里面裝著水。他將其托在掌心,五指張開。
“你太用力了。”凱爾催動玻璃球里的水,水順從地旋轉起來,越來越快,越來越急,最后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漩渦。
“那是因為需要用力,”萊說,“這可不是說你施展的時候很容易,就代表真的很容易。”
凱爾不會告訴萊,他移動水是不用說出來的。他只需要回想、感受那些字詞,元素自會聆聽和響應。流淌在水中——以及沙子、泥土等元素里——的無論是什么,也流淌在他的體內,他可以像控制手腳一樣驅動它,按照他的意志移動。唯一的例外就是血。盡管它的流動與別的元素一樣自然,但血是不遵循元素規則的——既不能命令其移動,也不能逼迫它靜止,完全不可操縱。血有自己的意愿,不是隨意使喚的普通物體,而是平等的存在,是對手。安塔芮的特殊性就在這里。他們不僅能控制元素,還能操縱血。元素咒語的作用是幫助施法者集中注意力,尋找個人與魔法的和諧狀態——那是冥想,相當于召喚的一種吟唱——安塔芮的血令咒語正如其名。凱爾在開門或治傷時所念的語句是命令。命令需要服從。
“怎么樣?”萊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凱爾的注意力離開了玻璃球,里面的水仍在旋轉。“什么怎么樣?”
“旅行的感受。你見識過別的倫敦。它們是什么樣子。”
凱爾猶豫了。墻邊有一張占卜桌。與城里用來公示信息的光滑黑板不同,占卜桌有特別的用處。桌面不是石頭,而是淺淺的水池,加持了魔法,可以將人們頭腦里的想法、記憶和圖像投射到水中。它供人思考,也用來與他人溝通,在言語不好表述甚至詞窮的情況下幫助解釋。
凱爾可以使用占卜桌為他展示。讓萊一睹自己眼里的倫敦。凱爾萌發了一個自私的念頭,如果他的兄弟看了,他就不再孤獨,因為除了他,還有別人見到、知道。但凱爾早就發現了一個問題,人們并不是真的想知道。他們以為自己想知道,但知道只能導致他們痛苦。何必在腦袋里塞滿你壓根用不著的東西呢?何必心心念念你去不了的地方?對于貴為王子、享盡榮華,卻永遠無法踏足另一個倫敦的萊而言,告訴他又有什么好處呢?
“沒什么好說的。”凱爾說著,把玻璃球放回木箱里。他剛剛放開手,漩渦就消散了,水晃蕩著靜止下來。不等萊提問,凱爾指著王子手中的玻璃球,要他再試一次。
萊又試了一次——仍然失敗——還是沒能移動玻璃球里的泥土。
他挫敗地吼了一聲,把玻璃球扔到桌子上。“在這件事情上我就是一個廢物,你我都清楚。”
在玻璃球滾到桌邊,眼看就要掉落的時候,凱爾一把將其抓住。“勤練——”他一開口就被打斷了。
“勤練有個屁用。”“你的問題,萊,”凱爾責備他,“就是你并非真心愿意學習魔法。你想學習只是因為,你覺得魔法能幫你引誘別人上床。”
萊的嘴角微微上揚。“我不覺得這樣想有什么問題,”他說,“而且確實可以。我見過有的姑娘——還有小伙子——迷戀你漂亮的黑眼睛,凱爾。”他站起身來。“別上課了。我現在沒心情學習。我們出去吧。”
“為什么?”凱爾問,“你要用我的魔法引誘別人上床嗎?”“好主意,”萊說,“但可惜不是。我們必須出去一趟,因為我們有個任務。”“噢?”凱爾問。“是的。除非你打算嫁給我——別誤解了我的意思,咱們這一對還挺時髦的——否則我必須去找個伴侶。”“你在城里晃悠一圈就能找到?”“當然不是,”萊狡黠一笑,“誰知道在尋找的過程中有多少樂子呢?”
凱爾一翻白眼,放下玻璃球。“繼續。”他說。
“今天就到這里吧。”萊哀求道。
“只要你操縱一次火焰,”凱爾說,“我們就結束。”
在所有元素之中,火是萊唯一能展現出……好吧,天賦這個詞太過了,能力還差不多。凱爾清理了一下桌面,在王子跟前擺了一個圓底鐵盤、一小截白粉筆、一瓶油,以及一個古怪的小裝置——兩塊交疊的黑色木片,中間以鉸鏈相連。萊嘆著氣,用粉筆沿著鐵盤的邊畫了一個圓,然后把瓶子里的油倒在鐵盤上,油滴很快匯集在最中央,不比一枚十令的硬幣大。最后他拿起裝置,看樣子很稱手。這是一個點火器。萊將其握在掌中,稍一用力,兩塊木片合在一起,鉸鏈上火星迸射,掉在油里。一小團藍色火焰在硬幣大小的油面上躍起,萊捏響指關節,活動著脖子,又卷起袖子。“別等火熄了。”凱爾催促。
萊瞪了他一眼,雙手擱在粉筆圈的兩邊,掌心相對,開始對火焰喃喃低語,不是英語,而是阿恩語。這種語言更加流暢,有種對魔法循循勸誘的意味。詞句輕柔平穩,連綿不斷,仿佛填滿了周遭的整個空間。
兩人都沒有想到,居然成功了。鐵盤里的火焰變成白色,而且越來越旺,不僅吞噬了殘余的油,在油燒干凈之后仍然勢頭不減。火焰蔓延開去,覆蓋了整個鐵盤,在萊的眼前起舞。
“瞧啊!”萊沖著火光嚷道,“瞧啊,我做到了!”
的確。但是他已經停止念咒,火焰依然洶涌澎湃。“別走神。”凱爾提醒他,只見白火肆虐,舐舔著粉筆圈的邊緣。“什么?”萊頗為不滿,翻騰的火焰壓在粉筆圈上。“不夸獎一句嗎?”他的目光離開火焰,投向凱爾,扭頭時手指劃過桌面。“竟然連——”“萊。”凱爾厲聲警告,但已經太遲了。萊的指頭一蹭而過,擦掉了粉筆畫出的線條。火焰趁機脫逃。火焰在桌上迅速蔓延,一時間熱浪滾滾,萊忙不迭地躲避,差點撞翻了椅子。
電光石火之間,凱爾拔出小刀,割破手掌,鮮血淋漓地按在桌上。“As Anasae。”他命令道——驅散。魔法火焰當即熄滅,在空中消失得無影無蹤。凱爾扭頭望去。
萊站在后面,嚇得屏住呼吸。“對不起,”他內疚地說,“對不起,我不應該……”萊不喜歡讓凱爾被迫使用血魔法,因為他會覺得是自己的責任——
他經常這樣——導致凱爾付出代價。他曾經讓凱爾承受了無比劇烈的疼痛,為此一直沒有原諒自己。這時,凱爾抓起一塊布,擦了擦手上的傷口。“沒事,”他說著把布扔到一邊,“我沒事。不過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萊虛弱地點點頭。“我要再來一杯。”他說,“烈酒才行。”“同意。”凱爾疲憊地笑笑。“嘿,我們好久沒去Aven Stras了。”萊說。“我們不能去那里,”凱爾說。他的意思是,我不會讓你去那里。
與其名字相反,Aven Stras——圣水——是下三濫貨色常年混跡的地方。“去嘛,”萊又恢復了玩鬧的天性,“我們要帕里什和吉恩找兩套制服,然后我們就——”突然有人清了清嗓子,萊和凱爾同時扭頭,發現馬克西姆國王站在門口。“先生。”他們異口同聲地問候。“孩子們,”他說,“學習進展得如何?”
萊意味深長地瞟了凱爾一眼,凱爾揚起眉毛,簡潔地說,“有起有伏。我們剛剛學完。”“很好。”國王取出一封信。看到信封時,凱爾才意識到自己多么渴望和萊一起喝酒,可惜沒機會了。他心里一沉,但沒在臉上顯露出來。“我需要你跑一趟,”國王說,“給我們強大的鄰居送封信。”凱爾胸口一緊,提到白倫敦,他總有一種無法擺脫的,混雜著恐懼和興奮的感覺。“遵命,先生。”他說。“霍蘭德昨天送來一封信,”國王解釋,“但他沒時間等我回信。我告訴他,我會讓你送過去。”
凱爾皺起眉頭。“但愿一切都好,”他謹慎地說。他并不清楚為王室所送的信件里都寫了些什么,但他能察言觀色——與灰倫敦的通信成了例行公事,兩座城市少有相似之處,而與白倫敦的通信不僅次數多,而且內容復雜,每每在國王的眉間刻下一道深深的溝壑。他們“強大的鄰居”(正如國王所稱呼)是一個被武力和魔法胡亂撕扯的事非之地,王室信件結尾的署名換得像走馬燈。雖說停止與白倫敦的交流,任其獨自衰落太簡單了,但紅王室不能這樣做。也不會這樣做。
他們自認對那座垂死之城負有責任。
事實也是。
畢竟是紅倫敦決定關上大門,導致白倫敦——它位于紅黑倫敦之間——面臨絕境,不得不獨自抵擋黑瘟疫,并自我封閉,隔離腐敗的魔法。這個決定令數百年來的一代代君主心神不寧,但在當時,白倫敦極其強盛——連紅倫敦也不能與之相比——再加上紅王室相信(或者聲稱他們相信)這是所有人得以幸存的唯一辦法。他們對了,但也錯了。灰倫敦偏安一隅,被人遺忘。紅倫敦不僅幸免于難,而且繁榮壯大。而白倫敦被永遠地改變了。那座城市的輝煌年代一去不復返,連年征戰,動蕩不安。盡是鮮血與灰燼。
“一切都很完美。”國王說著,把信交給凱爾,轉身出門。凱爾跟了上去,但是萊拉住了他的胳膊。
“你要保證,”王子聲若蚊蠅,“這次回來什么都別帶。”
凱爾猶豫了。“我保證。”他說。不知道自己答應過多少次,這種許諾著實太空洞。
但當他從領子底下扯出一枚褪色的銀幣時,他又希望這次自己能說話算話。
Ⅱ
凱爾踏過世界之門,登時凍得渾身發抖。紅倫敦消失的同時,帶走了溫暖;他踩在冰冷的石頭上,嘴里呼出的氣息化作白霧,他隨即扯了扯外套——帶有銀紐扣的、黑色的那一面——盡量裹緊。
Priste ir Essen.Essen ir Priste.
平衡即力量。力量即平衡。它們是箴言、銘句和禱文,刻在紅倫敦的王室徽章底下,家家戶戶都能見到。在凱爾的世界里,人們相信魔法既非取之不盡,亦非微不足取。魔法應該使用,但不可濫用,敬畏之心不能少,警惕之心更不可缺。
在白倫敦人們對魔法的看法與他們大相徑庭。
在這里,魔法和人并不平等。它被視為手下敗將。是被奴役的,被控制的。黑倫敦接納了魔法,任其統治和消耗。在那座城市淪陷之后,白倫敦采取了截然相反的方式,千方百計地約束力量。平衡即力量變成了壓制即力量。
當人們不顧一切地控制魔法時,魔法也開始反抗。它蜷縮起來,鉆進地底,無法觸及。人們挖地三尺,只找到了一星半點尚能掌握的魔法,但它過于稀少,而且情況愈發嚴重。魔法好像打定主意要讓那些追捕者枯竭而亡。毫無疑問,假以時日,勝利終將屬于它。
這次爭斗留下了不小的副作用,所以凱爾才稱其為白倫敦:城里的每一處,無論晝夜,無論冬夏,仿佛都披著一件白雪——或者灰燼——織就的外衣,萬物皆是如此。無人幸免。這里的魔法殘忍而刻薄,埋葬了世界的活力、溫暖和色彩,榨取了一切生機,只剩蒼白浮腫的軀體。
凱爾將吊著白倫敦硬幣——那是一枚沉甸甸的鐵幣——的繩子掛回脖子上,塞進領子里。襯著暗淡的街景,鮮亮的黑色外套格外醒目,他把血淋淋的手插進口袋里,以免猩紅刺目的場面引來禍端。尚未完全封凍的河面閃著珍珠般的光澤——這里既不叫泰晤士,也不叫艾爾,而叫希爾特——靜靜地躺在他身后,北岸的城市一眼望不到邊際。而南岸就在他面前,相隔幾個街區,可見那座巨大石堡的尖頂酷似長刀,直插云霄,使得周圍的建筑相形見絀。
他毫不猶豫地向石堡走去。
凱爾是瘦高個兒,養成了走路時低頭收肩的習慣,但此時在白倫敦的街道上,他昂首挺胸,靴子在鵝卵石地上踩得鏗鏘作響。他改變的不僅僅是姿態。在家的時候,凱爾隱藏了自己的力量。但他熟悉這里。他釋放的魔力充盈在周圍,饑餓的空氣將其吞噬,暖洋洋地貼著皮膚,彌漫的霧氣如縷不絕。分寸不好掌握。他必須展現力量,同時控制得當。太少了,他會被當成獵物。太多了,則會招人垂涎。
按理說,城里的人都認識凱爾,至少有所耳聞,知道他受白王室的保護。按理說,沒人愚蠢到公然挑釁孿生戴恩。但是饑渴——對力量、對生命的饑渴——終究會影響人的心智。驅策他們做出瘋狂的舉動。
所以凱爾始終保持警惕,一路上盯著落日,他知道白天的白倫敦是最溫和的。到了夜里,它就變了。沉寂——那是一種濃郁得反常,仿佛屏住呼吸似的靜默——被打破,到處是刺耳的喧囂,有歡笑與興奮的聲音——有人認為是在召喚力量——不過大多是斗毆和殺戮的響動聲。狂亂之城。也許算得上刺激,卻也危險至極。如若不是兇手喝干了血,街上必定長年累月沾滿污濁的血漬。
夕陽低垂,徘徊于門廊,懸掛于窗外,徜徉于房屋間的空隙,仍未西沉。凱爾在他們的注視下走過,滿目瘦骨嶙峋,憔悴凄涼。他們身上的衣物和這座城市同樣暗淡。他們的頭發、眼睛、皮膚——覆滿記號的皮膚——也一樣。那些烙印、傷疤和殘損,意在將他們所能召喚的魔法束縛在體內。他們越是虛弱,魔法在其身上造成的傷痕便越多,他們孤注一擲地以破壞肉體為代價,企圖抓住所剩無幾的力量。
在紅倫敦,這些記號會被視為低賤而污濁的象征,不僅褻瀆了身體,也褻瀆了被束縛的魔法。而在這里,只有強者敢于蔑視,但也不會視其為褻瀆,僅僅當作是一種絕望的掙扎。即便那些不使用烙印的人,也依賴于護符和咒文(只有霍蘭德不需要任何飾物,除了那枚代表他為王室效力的胸針)。這兒的魔法不是心甘情愿服從召喚的。當元素不再聽令于行事,它們的語言也會遭到廢棄(唯一可以召喚的元素是一種扭曲的能量,一種火與黑暗腐朽之物的邪惡形態)。魔法本來的模樣被捕捉,被護符、咒語和束縛所重新塑造。而它遠遠不夠,從未飽滿。
但人們并未離開。
希爾特河的力量——即便處在半封凍的狀態——將他們維系在城里,靠著那點余溫未盡的魔法。
于是他們留下來,繼續生活。那些尚未(到目前為止)成為犧牲品,被饑渴的索取魔法之人吞噬的人們,每日仍在按部就班地工作,關心自我的生活,盡力遺忘他們的世界正在緩慢衰亡的事實。很多人堅信魔法會回來。將有一位強大的統治者,迫使力量回到世界的血脈,世界從此復蘇。
于是他們等待。
凱爾不知道白倫敦的人們是否真的相信阿斯特麗德·戴恩和阿索斯·戴恩是強者,或者他們只是在等待下一位魔法師的崛起,將他倆推翻。會有那一天的。永遠都是這樣。
當城堡映入眼簾時,周遭更加寂靜了。灰紅倫敦的統治者都有王宮。
白倫敦的則是一座要塞。
城堡外筑有高墻,拱頂和外墻之間有一道寬敞的石院,猶如環繞高堡的護城河,布滿了大理石雕像。這是聲名狼藉的Kr.s Mekt,意為石林,但林中無樹,全是雕像,而且是人像。傳聞說雕像并非全是石制,石林其實是墓地,是孿生戴恩為紀念他們殺掉的人而建,也警告那些膽敢翻墻而入的叛逆者,在雙胞胎統治的倫敦會有什么樣的下場。
走進大門,穿過庭院,凱爾踏上巨大的石階。十名衛兵守在臺階兩邊,如石林里的雕像般紋絲不動。他們什么也不是,只是傀儡,被阿索斯國王剝奪了一切,唯余肺部的呼吸、身體的血液,以及響蕩于耳際的王命。他們的模樣令凱爾情不自禁地顫抖。在紅倫敦,使用魔法控制、支配或束縛另一個人的肉體和意識,都是明令禁止的罪行。而在這兒,則是阿索斯和阿斯特麗德的一種力量示威,是他們位居統治者的理由——強大,所以正當。
站崗的衛兵一動不動,唯有空洞的眼睛盯著他步步靠近,又走進厚重的城門。前方是一間穹頂前廳,更多的衛兵沿墻而立,靜如石像,目光流轉。凱爾離開前廳,走進空蕩的廊道。等到他身后的大門關閉,真正只剩凱爾一人了,他才吁了一口氣,稍稍放松警惕。
“要是我就不會那么做。”陰影里傳來話音。過了一會兒,那人走了出來。墻上插著一排火把,熊熊燃燒,永不熄滅,在跳躍的火光中,凱爾看清了來人的面目。
霍蘭德。
安塔芮的皮膚近乎無色,炭灰的頭發蓋在前額,剛剛搭到眼睛上方。一只眼睛是泛灰的綠色,另一只是黑色,富有光澤。兩只黑色的眼睛對視之時,猶如兩塊石頭碰撞火花四濺。
“我來送信。”凱爾說。
“是嗎?”霍蘭德淡淡地說,“我以為你來喝茶。”
“說起來,茶也要喝。既然來了。”
霍蘭德的嘴唇扭曲變形,但不是笑容。
“阿索斯還是阿斯特麗德?”他的問話仿佛在打謎語。但是謎語有正確答案,而孿生戴恩不存在正確的選擇。凱爾難以決定究竟應該面對誰。兩個人他都不相信,在一起不相信,分開來也不相信。
“阿斯特麗德。”凱爾回答。不知道是否選對了人。
霍蘭德不動聲色,只是略一頷首,然后領路。
這座城堡修得像教堂(或許曾經就是),結構巨大而空洞。廳堂里風聲呼嘯,腳步聲在石間回蕩。準確地說,只有凱爾的腳步聲。霍蘭德的步態酷似掠食者,輕盈得可怕。一件白色的短斗篷披在一邊肩膀上,走路時在他身后飄動。斗篷用一枚銀色環形胸針扣住,上面的記號乍一看不過是普通的裝飾。
但凱爾知道霍蘭德和銀色胸針的故事。
當然了,他不是聽安塔芮親口說的,是幾年前在焦骨酒館,花了一枚紅倫敦的令幣,從一個男人嘴里買來的真相,來龍去脈,一應俱全。他不理解為何霍蘭德——或許是全城乃至全世界最強大的人——甘愿侍奉阿斯特麗德和阿索斯這對道貌岸然的劊子手。先王政權瓦解前,凱爾來過幾次,他看見霍蘭德于先王而言是盟友,而非仆人。那時候的他和現在不同,更年輕,沒錯,也更高傲,但不僅如此,他眼里有光。一團火。后來,就在某次來訪時,火熄滅了,國王沒了,被孿生戴恩取代。霍蘭德還在那里,陪著他們,仿佛一切不曾改變。但他變了,變得冰冷而黑暗,凱爾想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的真相。
于是他去尋找答案。他找到了,正如他尋找很多東西一樣——找上門來的也很多——是在那家永不變遷的酒館里。
它在這兒的店名是焦骨。
講故事的人緊緊攥著硬幣,似乎為了感受那一點余溫。他坐在凳子上,佝僂著背,用馬克特語講述著故事,那是本城的方言,喉音粗重。
“.n vejr t.k…”他低聲說道。故事是這樣的……
“我們這兒的君王不看出身。不靠血統。而是強取豪奪。有人殺得血流成河,奪取王位,力圖坐得久些——一年,或許兩年——直到他們潰敗。周而復始,國王們來了又去,成了規律。通常來說,這件事兒很簡單。殺人者上位,被害人滾蛋。”
“七年前,”那人接著說,“先王被殺后,有好幾個人稱王,最后人數縮減到了三個。阿斯特麗德、阿索斯,還有霍蘭德。”
凱爾驚得瞪大了雙眼。只知道霍蘭德為先前的國王效力,不知道他也有稱王的想法。但也說得通;霍蘭德是安塔芮,生活在力量至上的世界里。他理應勝出。然而,孿生戴恩證明了他們不僅強大,而且殘酷、狡猾。他們兩人聯手擊敗了霍蘭德,但沒有殺死他,而是束縛了他。一開始凱爾以為自己理解錯了——他對馬克特語不如阿恩語熟悉——所以要求對方重復了一遍那個詞。V.xt。束縛。“是那枚胸針,”當時在焦骨酒館的那人拍著胸口說,“銀環。”
是一個束縛咒語,他解釋說。而且極其黑暗。阿索斯親自施咒。國王擁有操控他人的非凡天賦——但這個封印并未使霍蘭德變成沒有思想的奴隸,就像在城堡廳堂里列隊的衛兵。它并不強迫他思考、感受或渴求。只是讓他服從。
“蒼白國王很聰明。”那人玩弄著硬幣,又說,“窮兇極惡,但是非常聰明。”
霍蘭德忽然停下腳步,凱爾回過神來,抬眼望去,他們已經來到大門前。白安塔芮把手放到木門上,那兒有一圈用火燒的符文。他熟練地移動手指,依次觸摸了四個符文,門內的鎖打開了,他示意凱爾進去。
王座廳和城堡的其他廳堂一樣寬敞且空曠,但它是圓形的,從弧形的墻面、屋頂的拱梁,到閃著微光的地板,以及正中央高臺上的兩個王座,無不是用亮白色的石頭砌成。凱爾打了個寒戰。但其實這兒并不冷,只是看起來十分冰冷。
他察覺到霍蘭德溜走了,但他的目光并未離開王座和坐在上面的女人。
阿斯特麗德·戴恩本可以完美地與環境融合,可惜她的血管壞了這樁好事。
血管在她的雙手和太陽穴上凸顯,猶如黑線;而其他部位則完全是一幅白色的畫作。很多人企圖隱藏他們褪色的事實,極力遮掩皮膚,或是通過化妝獲得健康的膚色。但白倫敦的女王沒有這么做。那一頭無色的長發梳在腦后編成辮子,白瓷般的皮膚裸露在束腰外衣的邊緣。她的全套裝束猶如一件盔甲;襯衫的領子既高又硬,護著喉嚨,束腰外衣從下巴蓋到手腕和腰部,凱爾相信這種設計重在保護,端莊則是次要的考慮。她的腰間系著一根锃亮的銀帶,褲子剪裁合體,褲腳收在長靴里(傳言說因為她不愿意穿裙子,有人沖她吐口水,結果被她割掉了嘴唇)。為數不多的顏色是她那雙淡藍色的眸子,以及掛在脖子、手腕和發間的紅綠護符。
阿斯特麗德倚在其中一個王座上,她瘦長的身子裹在衣物里,猶如一根繃緊的鐵絲。但強健有力,絕對談不上虛弱。她手里把玩著掛在脖子上的一件吊墜,其表面酷似起霧的玻璃,邊緣卻紅得像新鮮的血。真奇怪,凱爾心想,居然在白倫敦看到這么惹眼的東西。
“我聞到了香味。”她說。她一直凝視著天花板,此時目光垂落,投向凱爾。“你好啊,鮮花男孩。”
女王說的是英語。凱爾知道她沒有學習過別的語言,她和阿索斯一樣依賴咒語。在衣物底下的某處皮膚上,文有一個翻譯符咒,它與那些為獲得力量而文的圖案不同,語言符咒是戰士們解決政治問題的辦法。英語在紅倫敦是上流社會的標志,但在白倫敦毫無用處。霍蘭德曾經告訴凱爾,這塊土地屬于戰士,不屬于外交官。他們看重的是戰場,而非舞廳,況且同胞們聽不懂的語言也沒什么價值。與其浪費數年時間學習國王之間的通用語,還不如在奪取王位的同時奪取符咒。
“陛下。”凱爾說。
女王恢復了坐姿,慵懶的動作尤顯滑稽。阿斯特麗德·戴恩是一條毒蛇,放慢速度是在選擇進攻的時機。“走近點,”她說,“讓我看看你長大了多少。”“我早就長大了。”凱爾說。
她一拍王座的扶手,“可你沒有褪色。”
“還沒有。”他勉強笑笑。
“過來,”她伸出手來,又說了一遍,“不然我就過去。”
凱爾不知道這是許諾還是威脅,但又不能不聽,于是他邁步走向毒蛇的巢穴。
Ⅲ
鞭子破空而過,噼啪作響,分叉的鞭梢瞬間把少年的背部打開了花。他沒有尖叫——阿索斯希望他叫——只有痛苦的喘息溜出牙縫。
縛在方形鐵架上的少年活像一只蛾子,他張著雙臂,手腕被綁在鐵架兩端的桿子上。他的腦袋耷拉著,汗水混夾著鮮血順著臉頰流淌,從下巴處滴落。
少年十六歲,罪因沒有鞠躬。
阿索斯和阿斯特麗德騎著蒼白駿馬,在白倫敦的街上行進,周圍是眼神空洞的士兵們。他們享受著人民眼里的恐懼,以及隨之而來的順從。膝蓋貼著石板。腦袋低垂。
但有一個少年——阿索斯后來知道他名叫貝洛克,是從染血的嘴唇里吐出的詞兒——站在那里,腦袋幾乎沒動。無數目光轉向他,在人群中激起了波瀾——沒錯,是震驚,但暗藏于震驚之下的是訝異,近乎贊許。阿索斯勒馬停住,低下頭,俯視著這個年少輕狂、頑固不化的孩子。
阿索斯當然也年輕過。他也倔強地干過不少蠢事。但在奪取白王座的過程中他可吃過不少教訓,成功之后的教訓則更多,他非常清楚反抗的情緒如同野草,必須斬草除根。
阿索斯朝站在一旁的少年的母親扔了一枚硬幣,他的姐妹騎在馬上看著這一幕,樂不可支。“.t vosa rijke,”他說,“補償你的損失。”
那晚,眼神空洞的士兵們來了,砸爛了貝洛克那間小房子的門,把戴上頭罩的少年拖到街上,任其踢打尖叫,他的母親被寫在石墻上的咒語阻攔,除了放聲哀號,什么也做不了。
士兵們將其一路拽到王宮,來到阿索斯座前,把這個鼻青臉腫、鮮血淋漓的少年扔在锃亮的白地板上。“瞧瞧,”阿索斯斥責手下,“你們把他弄傷了。”國王站起身來,低頭俯視男孩。“那是我的活兒。”此時,鞭子又一次破空而來,劈開了皮肉,這一回,貝洛克終于叫了。鞭子如熔化的銀水,從阿索斯的掌心傾瀉而出,匯聚在他腳邊。阿索斯將其卷起。“你知道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什么嗎?”他把卷好的銀鞭塞進腰間的皮套。“火。”
貝洛克啐了一口血,吐在兩人之間的地板上。阿索斯的嘴唇扭曲變形。他大步向前,捏著少年的下巴,把對方的腦袋猛地按在后面的木頭上。貝洛克痛得直哼哼,因為嘴巴被阿索斯捂住,呻吟聲變得模糊不清。國王湊到少年的耳邊。
“它在你的身體里燃燒,”他對著少年的臉頰低語,“我迫不及待想把它剜出來了。”
“N.kijn avost。”等國王松開手,貝洛克吼道。我不怕死。
“我相信你。”阿索斯平靜地說。“但我不打算殺你。當然,我敢肯定,”他說著,轉身走開。“你會一心求死。”
不遠處有張石桌。桌上擺著一只裝滿墨水的酒杯,旁邊是一把鋒利無比的刀。阿索斯將它們拿起,走到動彈不得的貝洛克面前。少年睜大雙眼,他知道接下來的遭遇,拼盡全力地掙扎,卻徒勞無功。
阿索斯笑了。“看來你聽說了我做記號的傳聞。”
全城人都知道阿索斯的愛好——他的厲害——束縛術。他刻畫的記號能奪走一個人的自由,奪走他們的身份和靈魂。阿索斯不慌不忙地舉起刀,然后放入墨水里攪動,任由少年的恐懼充溢整個房間。刀刃有槽,墨水填充其中,有如鵝毛筆。等準備完畢,國王抽出蘸滿墨水的刀,動作緩慢而殘忍。他面帶微笑,刀尖抵著少年起伏的胸膛。
“我決定保留你的思想。”阿索斯說。“你知道原因嗎?”刀尖刺了進去,貝洛克喘著粗氣,“當你的身體一次次違背你的意志,服從我的命令時,我想欣賞你眼里的掙扎。”
阿索斯手上用力,貝洛克強忍尖叫,此時,刀刃割開了他的皮肉,就在脖子以下、心臟以上的位置。阿索斯一刻不停地低聲誦念,勾畫著束縛術的線條。貝洛克的皮膚破裂,血如泉涌,在刀刃所經之處泛濫,但阿索斯不以為意,他雙目半閉,引導著手中的刀。
等畫完了,他把刀擱在一邊,退了兩步,開始欣賞自己的作品。
貝洛克渾身癱軟,他的胸膛起伏劇烈。鮮血和墨水順著皮膚流下。
“站直。”阿索斯下令,心滿意足地看到貝洛克企圖抗拒命令,他的肌肉瘋狂地顫抖,卻只是徒勞,受傷的軀體擺出挺拔的姿態。仇恨在少年眼中燃燒,熾熱一如既往,但他的身體現在屬于阿索斯了。
“什么事?”國王問。
他提問的對象不是少年,而是忽然出現在門口的霍蘭德。安塔芮的目光避開了慘烈的景象——鮮血,墨水,遭受折磨的平民——表情介于淡淡的驚訝和漠不關心之間。仿佛這一幕對他而言毫無意義。
當然不是。霍蘭德喜歡裝作無動于衷,但阿索斯知道那是一種策略。他雖然表現得麻木不仁,但不可能真的缺乏知覺。尤其是痛苦。“.s-vo tach?”霍蘭德點頭示意貝洛克。您忙嗎?“不忙,”阿索斯邊說邊用一塊黑布擦手,“我這邊暫時完事了。怎么?”“他來了。”“知道了。”阿索斯說著,放下毛巾,拿起椅子上的白斗篷,利索地披好,扣上喉嚨處的扣子。“現在在哪兒?”“我送他去見您姐妹了。”“這樣啊,”阿索斯說,“但愿我們還來得及。”
阿索斯走向房門,看見霍蘭德的目光投向被縛在鐵架上的少年。“我該怎么處理他?”他問。“不用管,”阿索斯說,“就把他留在這里,等我回來再說。”
霍蘭德點點頭,正要轉身離開,阿索斯的手摸上了他的臉頰。霍蘭德并未躲閃,在國王的觸碰下泰然自若。“嫉妒了?”他問。霍蘭德的雙色眸子與阿索斯對視,綠眼和黑眼一眨不眨。“他受了折磨,”阿索斯柔聲說道,“但不及你。”他湊近低語。“受折磨時的你那么美,無人能及。”
來了,霍蘭德的嘴角,眼里波瀾驟起。憤怒。痛苦。抗拒。阿索斯笑了,是勝利的笑容。“我們快走吧,”他收回手,“別等阿斯特麗德把我們年輕的客人生吞活剝了。”
Ⅳ
阿斯特麗德招了招手。
凱爾希望把信放到兩個王座之間的幾案上就走,保持一定距離,但女王坐在那里,沖他伸手。
凱爾從口袋里掏出馬克西姆國王的信,遞了過去,但女王接信時,手從紙邊滑過,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他本能地縮手,可她抓得很緊。戴在她手指上的幾枚戒指閃閃發光,然后她念出一個詞語,伴著響亮的噼啪聲,閃電在凱爾的胳膊上跳躍,疼痛隨之而來。信從他手中滑落,魔法在他血脈里洶涌澎湃,催促他行動,做出回應,但他克制住了。這是游戲。阿斯特麗德的游戲。她希望他反擊,所以他按兵不動,即使她的力量——那是她所能召喚的最接近元素的東西,一種尖銳的、帶電的、非自然的能量——逼得他單膝跪地。
“我喜歡你下跪。”她輕聲說著,松開了他的手腕。凱爾雙手撐著冰冷的石板,顫顫巍巍地吸了口氣。阿斯特麗德抓起信,扔在案頭,坐回王座。
“我應該留下你。”她接著說,若有所思地敲著掛在喉頭的吊墜。凱爾慢慢地站起來。能量侵襲之后,酸痛感席卷了手臂。“為什么?”他問。她放開護符。“因為我不喜歡那些不屬于我的事物,”她說,“我信不過。”“您信得過什么?”他摩挲著手腕,反問道,“信得過誰?”女王端詳著他,蒼白的嘴唇微微扭曲。“我腳下的尸體都信過某人。如今我踩著他們喝茶。”凱爾低頭凝視花崗巖地板。確實有傳聞,關于石中暗淡紋路的來歷。這時候,背后的大門打開了,凱爾扭頭看見阿索斯國王走了進來,霍蘭德落在數步之后。阿索斯簡直和他姐妹一模一樣,稍有不同的只是寬肩和短發。但其余的一切,從膚色到瘦長的體格,再到那放肆不羈的殘酷神態,絲毫不差。
“我聽說有客人來了。”他高興地說。
“陛下,”凱爾點頭致意,“我正準備走。”
“這就走了?”國王說,“留下來喝一杯。”
凱爾猶豫了。拒絕攝政王和拒絕阿索斯·戴恩可不是一回事。阿索斯見他遲疑,笑了起來。“瞧他多焦慮啊,姐妹。”凱爾竟未注意到她已經離開王座,此時就站在身邊,摸著他外套上的銀紐扣。孿生戴恩令他感覺自己不是安塔芮,而是與毒蛇為伴的老鼠。他強忍著沒有避開女王的再次觸碰,以免激怒對方。“我想留下他,兄弟。”阿斯特麗德說。“恐怕隔壁的國王不會樂意,”阿索斯說,“但他可以留下來喝一杯。對吧,凱爾大師?”凱爾緩緩地點頭,阿索斯的笑容愈發燦爛,牙齒亮如刀鋒。“好極了。”他打了個響指,一個仆人應聲而來,無神的眼睛望著主人。“上椅子,”阿索斯命令,于是仆人搬來一把,擱在凱爾身后,又退了下去,如幽靈般悄無聲息。
“坐。”阿索斯命令。
凱爾沒有坐。他目送國王登上高臺,走向王座之間的幾案。案上擺著玻璃酒瓶,里面裝的是金色液體,還有兩只空酒杯。阿索斯端起酒杯,但并未倒酒,而是扭頭望向霍蘭德。
“過來。”
在場的另一位安塔芮已經退至墻角,幾乎與墻壁融為一體,除了他灰黑的發色和那只烏黑的眼珠。霍蘭德聽到命令,緩步上前,無聲無息。等他來到阿索斯身邊,國王舉起空酒杯,說道:“割開。”
凱爾胃里翻江倒海。霍蘭德作勢摸向肩上的胸針,忽又移到未被斗篷遮住的一側。他卷起袖子,露出花紋般的血管,也露出了一道道橫七豎八的傷口。安塔芮比常人恢復得快。當初肯定割得很深。
他從腰間抽出小刀,抬起胳膊和刀刃,懸在杯口處。
“陛下,”凱爾慌忙說道,“我不喝血。能不能麻煩您上點別的?”
“當然,”阿索斯淡淡地說。“一點兒也不麻煩。”
凱爾顫抖著吁了口氣,心神未定,又見阿索斯回頭望向霍蘭德,看到后者準備放下胳膊。國王皺起眉頭。“我記得我說了割開。”
凱爾面無人色,眼睜睜地看著霍蘭德抬起胳膊,刀刃劃過皮膚。割傷只有淺淺的一道,剛好能流血的程度。一條涓涓細流直抵玻璃杯中。
阿索斯微笑著攫住霍蘭德的目光。“我們可不能等一晚上,”他說,“割深些。”
霍蘭德咬緊牙關,但還是照做了。刀刃深深地插進胳膊,深紅色的血水汩汩奔涌,流進杯子里。等杯子盛滿了,阿索斯遞給他姐妹,又摸了摸霍蘭德的臉頰。
“去清理。”他柔聲說道,是父親對孩子說話的語氣。霍蘭德收回手,凱爾發現自己非但沒有落座,反而抓緊了椅子的扶手,指節已經泛白。他強行松開手指,此時,阿索斯正從案上端起第二只玻璃杯,倒入淡金色液體。
他舉起來讓凱爾看著,自己喝了一口,以示玻璃杯和酒都是無毒的,又將其盛滿,遞給凱爾。那姿態一看就不是好人。
凱爾接過酒杯,喝得又急又多,企圖緩解自己的緊張。等杯中的酒喝干了,阿索斯再次斟滿。酒的滋味恬淡芬芳,勁頭足,容易入口。這時,孿生戴恩也在共飲,霍蘭德的鮮血把他們的嘴唇染得殷紅醒目。力量存于血液,凱爾心里想著,感覺自己的血也發熱了。
“不可思議。”他強迫自己放慢喝酒的速度。
“什么不可思議?”阿索斯回到王座上,問道。
凱爾沖著盛滿霍蘭德之血的酒杯點頭。“您二位的衣服保持得如此潔白。”說完他喝干了第二杯,阿斯特麗德放聲大笑,又給他斟滿了。
Ⅴ
凱爾應該只喝一杯。
頂多兩杯。
他認為自己喝了三杯,但也不敢確定。他喝的時候不覺得勁兒大,等到站起來,才發現腳底的白石板傾斜得嚇人。凱爾知道自己太蠢了,竟然喝這么多,但霍蘭德的鮮血令他心慌意亂。他看不透安塔芮藏在外表下的心思,在刀刃劃開皮肉之前,一閃而過的那種神情。霍蘭德的臉龐猶如一張冷酷無情的面具,但它裂開了一瞬間。而凱爾什么都沒做。沒有求情,更沒有逼迫阿索斯讓步。即便做了什么,也不會有任何作用。他倆都是安塔芮。霍蘭德在殘酷的白倫敦,凱爾在生機勃勃的紅倫敦,只是命運的安排不同。如若他們的命運正好相反呢?
凱爾顫抖著吐了口氣,唇邊白霧彌漫。寒冷沒能使他清醒,但他知道現在這副模樣不能回家,于是放慢腳步,踏上白倫敦的街道。
這樣做同樣太蠢了。疏忽大意。他一向疏忽大意。
為什么?他忽然對自己生起氣來。他為什么總是這樣?離開安全的地方,置身黑暗,置身險境,無所顧忌?為什么?那晚萊在屋頂上問他。
他不知道。他也想知道,可沒有答案。他只知道自己希望到此為止。怒氣消散了,心里只剩溫暖和淡定。也許是酒的功效。
無論什么酒,反正是好酒。勁兒很大。但不是那種讓你虛弱的勁兒。不,不是,是讓你強大的勁兒。讓你的血唱起歌來。讓……凱爾揚起頭望著天空,差點失去平衡。
他需要集中精神。
他確信自己正朝著河邊前進。嘴里呼進的空氣異常寒冷,夜幕逐漸降臨——太陽什么時候落下去的?——在微弱的光亮中,周圍的城市沸騰起來。嘈雜的聲響打破了寂靜。
“好一個尤物,”一位老婦人站在門口,用馬克特語低聲說,“好皮膚。好骨頭。”
“這邊走,大師。”另一個聲音喊道。
“進來。”
“歇歇腳。”
“松松骨頭。”
“好骨頭。”
“好血。”
“喝你的魔法。”
“吃你的命。”
“進來。”
凱爾企圖集中精神,但思緒支離破碎,根本抓不住。好不容易聚攏了一部分,一陣風吹過腦門,立刻七零八落,令他頭暈目眩。危險刺激著他的感知。他閉上眼睛,但每次這樣做,霍蘭德的鮮血流進杯子的場景就浮現在腦海,他只能睜開眼睛,抬起頭來。他沒打算去酒館,但他的雙腳自顧自地采取了行動。他的身體不歸他指揮。他發現懸在焦骨酒館門上的招牌就在眼前。
雖然酒館是定點,但白倫敦的酒館和別的酒館感覺完全不同。它對凱爾的吸引力依然如故,只是聞起來不僅有灰味,還有血腥氣,而且靴底的石頭冰冷刺骨。它們正在奪取他的體溫。還有他的力量。他的雙腳企圖前進,但被他強行制止了。
回家,凱爾心想。
萊說得對。這些交易換不來什么好東西。那些東西都不夠好。不值得。他換來的小玩意,不能使他安寧。愚蠢的游戲罷了。是時候停止了。
他讓這種想法駐留在腦海,然后抽刀出鞘,抵在前臂上。
“是您。”身后傳來一個聲音。凱爾聞聲扭頭,順手藏起小刀。一個女人站在巷子口,身披破舊的藍色斗篷,臉龐掩在兜帽底下。如果在別的倫敦,這種藍色興許是天藍或海藍。而在這兒,是最淺的顏色,猶如云霧厚重的天空。“我認識你嗎?”他瞇起眼睛,注視著黑暗中的女人。
她搖搖頭。“但我認識您,安塔芮。”
“不,你不認識。”他斷然說道。
“我知道您做什么。當您不在城堡的時候。”
凱爾搖頭道:“我今晚不做交易。”“求您了。”她說。凱爾發現她手里有封信。“我不需要您給我帶什么東西。”她把信遞了過來,“我只求您帶上這個。”
凱爾眉頭緊蹙。信?世界已經彼此分隔了數百年。她給誰寫信?
“我的家人,”女人讀懂了他眼里的疑惑,“好些年前,黑倫敦淪陷時,大門關閉,我們離散了。上百年來,我的家人一直想辦法保持聯系……但現在只剩下我了。這邊的人都死了,除了我;那邊的人也死了,除了一個人。奧利弗。他是我唯一的家人,他在大門的另一邊,就快死了,我想……”她把信貼在胸前。“只剩我們倆了。”
凱爾依然摸不著頭腦。“你是怎么知道的?”他問,“奧利弗生病的事情?”“另一位安塔芮,”她回答時東張西望,似乎生怕被人聽見。“霍蘭德。他給我帶了一封信。”凱爾無法想象霍蘭德竟然屈尊在倫敦之間走私物品,更別提幫平民帶信了。
“他不愿意,”女人又說,“奧利弗把什么都給他了,只求他帶一封信,而且……”她摸著衣領處,似乎在尋找項鏈,但脖子上什么都沒有,“我付了剩下的錢。”
凱爾皺起眉頭。即便是霍蘭德也不該這樣。倒不是說他慷慨無私,但凱爾不大相信他貪得無厭,以至于對這種酬勞感興趣。話說回來,人人都有秘密,霍蘭德守得滴水不漏,也令凱爾對那個安塔芮的本性深感好奇。
女人又把信遞上前。“Nijk sh.st,”她說,“拜托您了,凱爾大師。”
他集中精神,開動腦筋。他答應過萊……但這只是一封信。嚴格地說,按照三個倫敦的王室共同制定的規矩,信件不在禁止交易的物品范圍內。當然,他們的意思是王室之間的信件,不過……
“我可以提前付報酬,”她步步緊逼,“您不需要回來完成交易。這是最后一封信。求您了。”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小的布包,不等凱爾回應,她把信件和報酬一股腦兒地塞進他手里。布包碰到他皮膚時,帶來了一種奇怪的感覺。然后女人退了回去。
凱爾低頭看信,地址寫在信封上,他的目光投向布包。凱爾正要打開,女人沖上前,按住他的手。
“別傻了,”她環顧巷子周圍,低聲說道,“在這種地方,他們只為一個子兒都會殺了您。”她合攏凱爾扶在布包上的手指。“別在這兒打開,”她告誡,“我發誓,絕對夠數。不會虧待您。”她抽回手。“我只有這個了。”
凱爾皺著眉頭端詳手里的布包。它富有神秘感,非常吸引人,但存在太多疑問,方方面面都說不通,當他抬起頭來,正要拒絕……
沒人等著他拒絕。
女人不見了。
凱爾站在焦骨酒館的門口,茫然無措。剛才發生了什么?他本已下定決心不做交易,交易卻找上門來。他瞪著信件和神秘的報酬發呆。忽然,遠處的尖叫聲把凱爾的神思拽回了黑暗和危險之地。他把信件和布包塞進外套口袋,然后一刀劃過胳膊,盡量不去理會鮮血奔涌的可怕景象,召喚出回家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