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黑石
- 倫敦魔法師(卷一):暗黑魔法
- (美)維多利亞·舒瓦
- 8187字
- 2019-11-27 18:23:14
Ⅰ
萊拉口袋里的銀幣叮當作響,伴隨她一路走回比鄰酒館。
太陽還未落下,萊拉這天的收獲已經不少。光天化日之下掏兜的風險很大——尤其是她那種需要在昏暗光線下看起來模糊不清的扮相——但她既然要重新開始,就得鋌而走險。一張地圖和一只銀懷表可買不來船,也掘不到金。
況且,她喜歡口袋里沉甸甸的感覺。它們唱著希望的歌兒,為她的步伐添了幾分神氣。沒船的海盜,這就是她,如假包換??傆幸惶?,她會有自己的船,她將駕船出海,永遠離開這座可悲的城市。
萊拉信步走在鵝卵石路上,在腦子里列著清單(她經常這樣),算計著做一個像樣的海盜需要的全部家當。比如說,一雙結實的航海皮靴,一把帶鞘的劍,這是少不了的。她有手槍,卡斯特——槍中美人兒——當然還有小刀,鋒利得很,但凡是海盜都有帶鞘的劍。至少她見過的那些家伙有……以及她在書里讀到的。萊拉沒多少時間讀書,但她識字——對賊來說是個好技能,而且她學得很快——也偶爾能弄到書,都是關于海盜和冒險故事的。
所以,她需要一雙好靴子,一把帶鞘的劍。噢,還有帽子。萊拉有一頂黑色寬檐帽,但不夠花哨。上面沒有羽毛,也沒有絲帶,沒有——
萊拉經過了一個蹲在比鄰酒館門廊處歇息的男孩,她的思緒漸漸飄散。男孩衣衫襤褸,骨瘦如柴,年齡只有她一半大,臟得像清理煙囪的掃帚。他伸著雙手,掌心朝上,于是萊拉從口袋里掏錢。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施舍——也許是因為心情不錯,或者夜色尚早——反正她經過的時候扔了幾枚銅板在男孩掬攏的掌中。她不曾駐足,一言未發,也沒有理會對方的感謝,就這樣扔了錢。
“當心點兒,”她走到酒館臺階前,聽見巴倫說。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出來的?!坝腥藭詾殂~板背后長了一顆好心?!薄皼]有好心,”萊拉說著拉開斗篷,露出槍套和一把小刀,“只有這些。”巴倫嘆息著搖頭,但她察覺到一絲笑意,隱藏在笑意背后的,似有幾分驕傲。她有點難為情?!坝谐缘膯幔俊彼龁柕?,破舊的靴子踩上臺階。
巴倫一歪頭,她正準備跟進去,喝杯啤酒,再來一碗羹——她付得起錢,只要巴倫愿意收——忽然聽見背后有一陣響動,有人在扭打。她扭頭看到一幫街頭混混——三個,年齡不比她大——正從衣衫破爛的男孩手里搶錢。三個混混當中,一個胖,一個瘦,一個矮,全是下三濫的貨色。矮個子擋住男孩的退路。胖子把他推到墻上。瘦子掰開他的手指,奪走了銅板。男孩沒有還手。他木然地盯著空空的雙手。剛才是空的,現在又空了。
萊拉握著拳頭,看到三個惡棍消失在岔道里。
“萊拉?!卑蛡惥嫠?
他們不值得費力,萊拉知道。她專找富人下手是有原因的:他們身上可偷的多。那些男孩十之八九沒什么好偷的,除了他們剛剛從街邊男孩手里搶走的銅板。萊拉當然不把那幾枚銅板放在心上。但錢不是重點。
“我不喜歡這種表情?!币娝O履_步,巴倫說?!澳弥业拿弊??!比R拉把禮帽塞到他手里,又從中取出揉成一團的眼罩和寬檐帽。“他們不值得你操心,”他說,“也許你沒注意,他們有三個人,你就一個人。”“這么沒信心啊,”她說著,整理好了寬檐帽,“再說了,這事兒有原則,巴倫?!本起^老板嘆了口氣?!笆裁丛瓌t不原則,萊拉,沒準哪天你就送命了?!薄澳銜胛覇??”她問。“想不死我?!彼创较嘧I。
她對著巴倫咧嘴一笑,系好了眼罩?!翱春媚呛⒆??!彼断旅遍?,遮住臉龐,躍下臺階,聽見巴倫哼了一聲?!澳沁叺?,”巴倫招呼那個蜷縮在不遠處、仍然盯著空手發呆的男孩,“你過來……”然后她跑遠了。
Ⅱ
納瑞斯科街七號。
這是寫在信封上的地址。
凱爾的醉意消退了大半,他決定直接去送信,完成這個奇怪的任務。萊根本不需要知道這件事。凱爾可以把那個小玩意——不管是什么東西——藏到他在紅寶石地的秘密房間里,再回王宮,這樣他就兩手空空,問心無愧了。
計劃看似不錯,至少是幾個不靠譜計劃中最好的一個。等他來到歐崔克和納瑞斯科的交會處,已經能看見信封上寫的地址了,凱爾卻慢慢地停下腳步,忽然一擰身,躲進了街邊的陰影里。不大對勁。不是看到了什么不對勁的地方,而是他的皮膚和骨髓感覺到了。納瑞斯科街貌似空無一人,實則不然。有與魔法相關的東西。無處不在。無所不在。人也不能幸免。它猶如低沉而穩定的脈搏,在空氣和泥土間奔涌,而在活物的體內,它的跳動則更加劇烈。只要凱爾試一試——如果伸出手去——就能感覺到。那是一種感覺,不如圖像、聲音或氣味顯而易見,但它的實體還是出現了,從對街的陰影處朝他飄了過來。
看來凱爾并非孤身一人。
他屏住呼吸,慢慢地退進巷子,兩眼盯著街對面的那個地址。然后他確定無疑地看到有東西在移動。一個戴著兜帽的人影在納瑞斯科街七號和九號之間的黑暗處徘徊。凱爾看不清那人的面目,除了佩在腰間的武器閃著寒光。
一時間,凱爾——與孿生戴恩的相處尚未讓他完全緩過神來——以為對方是奧利弗,收信的人。但不可能是他。女人說他快死了,就算他能強撐著上街迎接凱爾,也不可能知道見面的事情,因為凱爾剛剛才接受這個任務。所以,他絕對不是奧利弗。但不是奧利弗的話,又是誰呢?
危險的預感刺得凱爾皮肉發麻。他掏出那封信,又看了一遍地址,然后屏住呼吸,拆開封印,取出信紙。他暗暗罵了一句。即便在黑暗中,他也能看清信紙上空無一字。只是一張折疊的羊皮紙。凱爾頓覺昏天黑地。他中了圈套。既然他們——不管他們是誰——不是沖著信來的,那么……圣徒在上。凱爾又去摸索口袋里的布包。他的報酬。當他握住布包時,奇怪的感覺再次涌上他的胳膊。他接受了什么?他做了什么?這時候,對街的人影忽然抬頭。凱爾手里的信紙暴露在燈光下,不過短短的一瞬,卻已足夠。人影沖向凱爾。凱爾扭頭就跑。
Ⅲ
萊拉尾隨著那幫混混,穿過倫敦曲折的街巷,等他們分道揚鑣。巴倫說得對,同時對付三個人勝算不大,所以她盯上了其中一人。等三個人變成兩個,兩個又變成一個,她跟上了自己的獵物。
萊拉的目標是那個瘦子,正是他搶走了可憐男孩手里的銅板。她借著陰影的掩護,在迷宮般的街巷間穿行。搶來的銅板在瘦子的口袋里叮當作響,他嘴里還叼著一根木簽。最后,瘦子轉入一條巷子,萊拉也溜了進去,沒人聽見,沒人看見,沒人注意。
見附近無人,她疾步上前,刀尖抵住瘦子的喉嚨,稍一用力,鮮血滲了出來。“把口袋掏空。”她沙啞著嗓子,沉聲吼道。他沒有動?!澳惴噶藗€錯誤。”他說道,叼在嘴里的木簽換了邊兒。
她挪了挪把手的位置,刀尖壓進了對方的咽喉?!笆菃??”
這時候,她聽見背后傳來雜亂而匆忙的腳步聲,于是急忙低頭,堪堪躲開一拳。又是一個混混,矮個子,一手握拳,一手抓著鐵棍。過了一會兒,胖子也趕到了,面紅耳赤,氣喘吁吁?!笆悄??!彼f。萊娜恍然以為對方認識自己,隨后意識到他認出的是通緝令上的畫像?!坝百\?!笔葑油鲁鲎炖锏哪竞?,臉上堆滿笑容?!翱磥砦覀冏惨妼氊惲耍壬鷤?。”
萊拉猶豫了。她自知對付一個街頭混混綽綽有余,甚至勉強對付兩個,可是三個?要是他們站著不動或許有可能,但他們不斷地游走換位,導致她不能同時捕捉三個人的行動。她聽見彈簧刀咔嗒作響,鐵棍敲打著鵝卵石路面。她的槍套里有槍,手里握著一把刀,靴子里還有一把,但她不可能快到同時放倒三個小子。
“通緝令上有沒有說要死的還是活的?”矮個子問?!拔矣X得沒說那么詳細?!笔葑诱f著,擦掉脖子上的血?!昂孟裾f了要死的。”胖子說?!熬退阏f了要活的,”瘦子分析,“他被咱們弄殘了,相信他們也不介意?!彼麤_了過來,萊拉立刻閃開,不料闖進了胖子的攻擊范圍。對方伸手欲抓,被她一刀砍得鮮血四濺,矮個子卻趁機撲上來將她擒住。但當他的胳膊箍在胸前,萊拉感到了他的驚疑。
“怎么回事?”他嘶聲說道,“這小子是——”
萊拉抓住了機會。她的靴子猛地踩在他腳上,相當用力,對方痛呼一聲,放開了手。電光石火之間,萊拉知道應該做什么,那是她最討厭的事情。
她逃跑了。
Ⅳ
凱爾聽得見腳步聲,先是一個人的,再是兩個人的,然后是三個人的——也許最后那個是他劇烈的心跳——追著他跑過偏街背巷。他不敢停下,不敢歇息,一口氣跑到了紅寶石地。進酒館時,佛娜盯著他的眼睛,灰白的眉毛擰成一團——他幾乎沒從前門進來過——但沒有攔住他,也沒問什么。腳步聲消失在幾個街區之外,不過在爬上頂樓的途中,他還是檢查了樓梯以及房門上的記號——施加在木石建筑上的魔法,是為了讓別人看不到這個房間的存在,除了他自己。
凱爾關上門,頹然地靠在木板上,燭光照亮了狹小的房間。
他中了圈套,是誰設下的呢?目的何在?
他不確定自己是否真想知道,但他必須知道,于是從口袋里掏出了布包。包在外面的是褪色的灰布,他將其打開,一塊切割粗糙的石頭落在他掌中。
石頭很小,可以一手握住,與凱爾的右眼一樣烏黑。它在掌中吟唱,深沉的顫動召喚著他自身的力量。同類相吸。共鳴。增強。他的脈搏加快了。他很想扔下石頭,卻又想緊緊握在手中。凱爾迎著燭光觀察,發現石頭的一側凸凹不平,像是被劈開的,另一側卻很光滑,還有一個閃著微光的記號。凱爾心里一沉。他從未見過這塊石頭,但他認識這個記號。書寫這個記號用的語言鮮為人知,如今仍在使用的人則更少。這種語言和他的血液共同流淌著,在他的烏黑眼珠里搏動。他把這種語言當作安塔芮語。但魔法語言并非一開始就專屬于安塔芮。不是的,有些故事講過。有那么一段時間,別人也可以直接與魔法對話(即便他們不能利用血傳達命令)。有那么一個充滿力量的世界,男女老少都能流利地使用這種語言。
黑倫敦。魔法語言曾經屬于他們。
但在那座城市淪陷之后,一切遺物都被摧毀了,它留在每個世界里的痕跡都被強行抹除,他們稱之為清洗、凈化——為了阻擋吞噬黑倫敦之力量瘟疫的一種方式。
所以,如今沒有用安塔芮語書寫的書籍。少量存世的文本也都是殘卷,咒語通過收集整理、記錄發音的方式代代相傳,而原始語言已經滅絕。
令凱爾渾身戰抖的是,他看到的是它的本來面目,不是字母,而是符文。他唯一認識的符文。凱爾只有一本描述安塔芮語的書,是導師提倫給他的。那是一本皮面筆記,寫滿了血令咒——包括召喚光明、制造黑暗、促進生長和破除法術的咒語——全都標注了讀音,做出了解釋,而在封面上有一個符號。
“這是什么意思?”他問導師。
“這是一個詞,”提倫解釋,“它既屬于每一個世界,又不屬于任何世界。它代表‘魔法’,涉及魔法的存在及其產物……”提倫伸手摸向符文?!叭绻Хㄓ忻郑蔷褪沁@個了,”他順著符文的線條輕撫,“維塔芮?!?
凱爾摩挲著石頭,符文的含義在他腦海中回響。
維塔芮。
就在這時,樓梯上響起腳步聲,凱爾一驚。不可能有人看到這段樓梯,更別說走上來了,但腳步聲再真切不過。他們是如何追蹤到這里來的?
凱爾瞟了一眼那塊褪色的灰布,之前裹著石頭,此時攤在床上。一串符咒赫然可見。是追蹤咒。
圣徒啊。
凱爾把石頭塞進口袋,沖向窗口,聽見背后的小門轟然打開。他騎上窗臺,一躍而出,重重地落在底下的街道上,然后翻身起立。不速之客已經闖入他的房間。
有人給他下套。有人希望他把禁物帶出白倫敦,帶進他的城市。有人影緊跟著跳下窗戶,凱爾轉過身,直面對方。他以為有兩個,結果只看到一個。戴著兜帽的人影緩緩停下腳步。“你是誰?”凱爾問。
對方沒有回答,而是大步上前,同時摸向腰間的武器,借著巷子里昏暗的燈光,凱爾看到那人的手背上畫有一個X。那是殺人犯和叛徒的標志。雇傭殺手。但當對方拔出武器,凱爾愣住了。不是銹跡斑斑的匕首,而是一把寒光逼人的短劍,他認識劍柄上的紋章。圣杯和旭日。王室的象征。那是皇家衛兵專用的武器。只有他們使用。
“你從哪里弄到的?”凱爾不禁怒火中燒,吼道。
殺手握緊了劍柄,劍身閃著淡淡的光芒,凱爾傻眼了?;始倚l兵的佩劍不僅樣式精美、削鐵如泥,還有魔法加持。是凱爾親自在鐵器里灌注的咒語,一劍即可阻斷魔法師的力量。打造這種短劍的意圖在于及時制止沖突,消除魔法攻擊的威脅。正因為它們威力極大,落到壞人手中后果不堪設想,皇家衛兵必須隨時隨地劍不離身。如果誰弄丟了佩劍,可能連命也保不住了。
“Sarenach?!睔⑹终f。投降。凱爾大吃一驚。雇傭殺手只會殺人越貨,從來不抓俘虜。
“放下那把劍!”凱爾喝道。他試圖操縱武器脫離殺手的掌握,卻遭到了挫敗。又是一道安全保障,以免武器落入壞人之手??蓧娜艘呀浤玫绞至?。凱爾咒罵著,拔刀出鞘。這把小刀比皇家佩劍短了足足一英尺。
“投降?!睔⑹钟终f,語調平淡,甚是怪異。他揚起下巴,凱爾看到他眼里閃著魔法微光。強迫咒?凱爾剛剛意識到有人使用過禁咒,殺手就沖了過來,光芒熠熠的短劍破空而過,劈向他的面門。他急忙退后,避開劍刃,發現第二個人影出現在巷子的另一端。
“投降。”第二個人說。
“一個一個來?!眲P爾厲聲吼道。他舉手朝天,街面的鵝卵石紛紛抖動,突然飛起,形成一道石頭和泥土組成的墻,擋在第二個人前面。
第一個殺手接著進攻,揮劍猛砍,逼得凱爾連連后退,狼狽不堪。他差點躲開了;劍刃咬中了他的胳膊,割破了袖子,貼著皮肉掠過。當短劍再次劈下,他慢了一拍,劍刃削破了肋部。鮮血直涌,流到肚子上,痛得凱爾胸口發悶。那人繼續向前,凱爾退了一步,試著操縱鵝卵石擋在他們當中。石頭抖了抖,仍然嵌在地面不動。
“投降?!睔⑹植粠魏胃星榈孛畹馈?
凱爾試圖止血,他按著傷口又躲過一劍?!安弧!彼罐D匕首,捏住刀尖,拼盡全力扔了過去。匕首正中目標,深深地插進殺手的肩膀。令凱爾大為驚駭的是,那人并未丟掉武器,仍在逼近。殺手拔出匕首,扔到一邊,臉上沒有一絲痛苦的表情。
“交出石頭。”他說,雙眼空洞無神。
凱爾緊緊地捂住口袋。石頭抵著手掌嗡嗡振動,他忽然意識到即便能交出去——其實不能,也不愿,尤其是尚未弄清楚它的用途,以及誰在追蹤這塊石頭——他也不想放手。一想到失去石頭,他就覺得難以承受。真是荒唐。不過,他內心確實渴望留著它。
殺手再次沖過來。
凱爾又退了一步,結果撞上了那道臨時屏障。
無路可逃。
兇手眼里閃著黑光,劍風呼嘯而來,凱爾猛地伸出空著的那只手,大喝一聲“?!?,仿佛能起到一點兒作用似的。
然而,不知怎么回事,真的見效了。
“?!弊衷谙镒永锸幯?,兩次回響之間,黑夜發生了變化。時間仿佛慢了下來,兇手也一樣,包括凱爾在內,但他手中的石頭活了。凱爾施放的魔法順著肋部的傷口流瀉,而石頭充滿力量地吟唱著,濃厚的黑煙從他的指縫里冒出。它攀上凱爾的胳膊,覆蓋了胸膛,又順著他伸出的手臂,涌向前方的殺手。當黑煙抵達了目標,卻并未發起攻擊,也沒有將其掀翻在地,而是纏繞在兇手身上,吞沒了胸膛和手腳。黑煙所到之處,即刻凝固不動。殺手邁出了前腳,卻提不起后腳,靜止在一呼一吸之間。
時間突然恢復運轉,凱爾喘著粗氣,耳際轟隆作響,石頭仍在手中歌唱。
盜來的皇家佩劍懸在半空中,距離他的面門僅僅數英寸。殺手紋絲不動地站在原地,外衣飛揚。透過那層朦朧的冰,或者石頭,又或是隨便什么玩意兒,凱爾看見兇手肢體僵硬,雙眼圓睜,全無神采。不是受制于人的呆滯,而是死人的那種空洞。
凱爾低頭看著仍在手中嗡鳴的石頭,表面的符文閃閃發光。
維塔芮。它代表魔法,涉及魔法的存在及其產物。是否還意味著創造?血令咒不能創造。魔法的準則就是不可創造。給予和索取是世界運行的規律,魔法可以增強和減弱,但不能無中生有??墒恰焓置蚰莻€定住不動的人。
這種力量是他的血召喚的嗎?但他并未發出血令咒,只說了一句“?!?。
接下來的事情是石頭做的。
不可能。就算是最強大的元素魔法,施法者也必須集中精神,專注于期望的形態。而凱爾并未期望那層凝固的外殼,所以石頭不是簡單地服從命令。它進行了演繹。它進行了創造。黑倫敦的魔法就是這樣運作的嗎?沒有壁壘,沒有規則,除了意愿和決心,什么也不需要?
凱爾強迫自己把石頭放回口袋里。他的手指不愿松開,費了老大的勁兒,當石頭從掌心落進外套的瞬間,一陣寒意流遍全身,他感到頭暈目眩,天旋地轉。他有種受傷的虛弱感。筋疲力盡。它并非什么都不需要,凱爾心想。但它確非比尋常。強大。危險。
他試著直起腰,不料疼痛牽扯到腹部,他呻吟一聲,無力地靠在巷壁上。沒了力量,他無法愈合傷口,甚至無法保住體內的血。他需要喘息,需要清醒,需要思考,然而背后的石頭開始顫動,在他慌忙避開的同時,墻壁轟然垮塌,另一個戴著兜帽的人出現了。
“投降。”此人的語調與他的同伙一樣,沒有絲毫起伏。
凱爾不能投降。
他信不過那塊石頭——雖然忍不住想抓住它——因為不知道如何控制,但也不愿意交出去。于是凱爾沖到前面,撿起自己的匕首,看見殺手追了過來,便一刀刺進他的胸膛。一開始,凱爾擔心無法擊倒殺手,強迫咒會使他像同伙一樣始終站立。凱爾用力地插進匕首,轉動著向上捅去,刺透臟器,直抵骨骼,他終于跪倒在地。不過眨眼的工夫,強迫咒解除了,他的眼睛又有了生氣。隨即暗淡無光。
這不是凱爾頭一次殺人,但拔刀的時候還是犯惡心。那人癱在他腳邊,死了。
巷子仿佛在搖晃,凱爾捂著肚子,呼吸困難,渾身疼痛難忍。這時候,他聽見遠處傳來另一個人的腳步聲,于是勉強直起身子。凱爾步履踉蹌地走過兩具尸體——一個僵死,一個倒地——然后跑了起來。
Ⅴ
凱爾止不住血。鮮血淋濕了前胸,衣服貼在身上,他在紅倫敦的角落里跌跌撞撞地奔跑,密布的街巷如同蛛網,狹窄難行。
他捂著口袋以防石頭掉出來,同時感到一陣震顫傳遞到手指上。他應該跑到河邊,把符文石扔進閃閃發光的艾爾河,讓它沉到水底。確實應該,但他沒這么做,所以他擺脫不了麻煩。
而那個麻煩正窮追不舍。
凱爾在街角轉了一個大彎,因為太急,直接撞到墻上,受傷的肋部與磚石親密接觸,痛得他差點叫出聲來。他跑不動了,但非走不可。去到一個沒人追他的地方。
追不上他的地方。凱爾剎住腳步,拽著吊在脖子上的灰倫敦掛墜,從頭上取了下來。沉重的腳步聲陣陣回響,越來越近,但凱爾沒有動,他捂著鮮血淋漓的肋部,疼得齜牙咧嘴。他用手掌把硬幣按在巷子的石墻上,念道:“As Travars?!?
他感到咒語滑過唇邊,同時掌心微微震顫。
可什么都沒有發生。石墻依然在那里,凱爾也是。
皇家佩劍造成的傷痛撕心裂肺,劍上加持的咒語阻斷了他的力量。不要,凱爾默默懇求。血魔法是世上最強大的魔法。它不能被限制,尤其是那么簡單的咒語。血魔法強大得多。也必須強大得多。凱爾閉上眼睛。
“As Travars?!彼帜盍艘淮?。他不該多嘴,不該勉強,但他實在太累,血流不止,視線都難以聚焦,更別說使用力量了,于是他加了一句“拜托”。他吞了吞口水,額頭抵著石墻,聽見腳步聲漸漸逼近,又懇求道,“請讓我過去?!笔^在口袋里嗡鳴,輕聲向他許諾,他正要掏出來,使用它的力量,石墻忽然顫抖著打開了。
世界消失了,眨眼間又重現,凱爾癱軟在鵝卵石街道上,微弱且持續的紅倫敦之光變成了潮濕而多霧的灰倫敦之夜。他趴在地上休息了片刻,認真地考慮著要不要昏死在巷子里,最后還是吃力地爬起來。剛一起身,他就感到天旋地轉。他沒走兩步,忽然撞上一個戴著眼罩和寬檐帽的男人。凱爾隱約覺得此人的裝扮很奇怪,但憑他目前的狀況,也沒什么心思管這種事。
“抱歉?!彼緡佒读顺锻馓?,遮擋身上的血跡。
“你從哪兒冒出來的?”那人問道。凱爾抬頭一看,發現對方根本不是男人。是女人。其實也算不上。是女孩。長手長腳,活像影子,和凱爾一樣,但這個影子所在的時辰更晚些。太長,太細。她一身男人的裝束,靴子、馬褲和斗篷(里面藏了幾件寒光閃閃的武器)。當然,還有眼罩和帽子。她呼哧帶喘,似乎剛才也在奔跑。奇怪,凱爾心想,腦袋昏沉沉的。
他搖搖欲倒。
“你沒事吧,先生?”蒙面女孩問。
巷外的街道上響起腳步聲,凱爾不由得緊張起來,他提醒自己不要驚慌,此時此地是安全的。女孩扭頭掃了一眼,目光又落在他身上。他邁了一步,腿腳幾乎不聽使喚。女孩迎上前來扶他,但他靠在了墻上。
“我不會有事的。”他無力地低聲應道。
女孩揚起下巴,嘴角和眼神流露出深深的不屑。充滿挑釁的意味,然后她笑了。雙唇并未咧開,僅僅是一抹不易覺察的笑意?;秀敝?,凱爾心想,如果不是目前的處境,他們有可能做朋友。
“你臉上有血?!彼f。
哪里沒有血?凱爾正要抬手擦臉,發現手上滿是血,擦了也無濟于事。女孩走到面前,從荷包里掏出一塊黑色的方形小手帕,在他的下巴上抹了一把,然后塞進他手里。
“給你了。”她說完,轉身走開。凱爾目送這個陌生女孩離開,又靠在墻壁上歇息。他揚起頭,凝視著灰倫敦的天,夜空連一顆星星也沒有,慘淡凄涼地壓在屋頂上。過了一會兒,他把手伸進口袋,尋摸那塊來自黑倫敦的石頭,突然愣住了。石頭不在那里。他瘋了似的翻遍了身上的每個口袋,仍一無所獲。符文石不見了。凱爾瞪著那塊方手帕,喘不上氣,失血不斷,疲乏無力。他簡直不敢相信。他遇見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