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蟋蟀籠
- 回憶,悲傷與荊棘(卷一):龍骨椅
- (美)泰德·威廉姆斯
- 7610字
- 2020-08-13 16:53:09
莫吉納正在工作間里忙個不停,專心致志地翻找某本不見了的書。他沖西蒙揮揮手,讓男孩自行為小鳥找個籠子,便繼續搜尋去了,還不時弄翻一堆又一堆手稿和書本,就像一個瞎眼巨人被困在了豎著脆弱塔樓的城市里。
在這里為雛鳥找個家比西蒙想象中要難得多。雖然有各式各樣的籠子,但似乎都不太適合小鳥居住。有些籠子的柵欄分得太開,像是關豬或熊的;有些則已經塞滿了奇怪的東西,只是那些東西怎么看也不像是動物。最后,他終于在一卷閃亮的布料下找到一個適合的:籠子有膝蓋那么高,鐘形,由蘆葦編織而成,底部鋪了層沙子?;\子邊上還有個用繩子纏緊的小門。西蒙解開繩結,打開小門。
“住手!馬上住手!”
“怎么了?”西蒙嚇得跳了起來。醫師快步上前,一腳把籠門踢上。
“孩子,嚇到你了,對不起?!蹦{喘著氣說,“我剛剛讓你找籠子的時候就該想到的。這一個恐怕不太合適?!?
“為什么?”西蒙俯身細看那籠子,卻一點都看不出異樣。
“這個嘛,我的學徒,站在那別動,好好看著。我居然差點忘了,真是太蠢了?!蹦{又找了一會兒,最后拿出一籃放了很久的干癟水果。他挑出一只無花果,吹掉灰塵,然后走到籠子邊上。
“看仔細了?!彼蜷_籠門,把水果丟了進去。無花果靜靜地落在籠底的沙子上。
“怎么了?”西蒙疑惑地問。
“等著。”醫師輕聲示意。話音未落,籠子里已經有了動靜。一開始,空氣仿佛閃起光來,過了一會兒才看清原來是沙子在移動,在無花果旁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旋渦。突然間,沙子中露出一張長滿利齒的大嘴,一口吞掉了無花果,仿佛一條騰越而起,捕食蚊蟲的鯉魚,打破了水面的平靜。這一下來得太突然,西蒙不由驚叫起來,往后跳了一步。而大嘴馬上消失了,沙子表面只留下些許波紋,籠子又回到起初空空蕩蕩的狀態,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
“下面有什么?”西蒙喘著粗氣問,莫吉納哈哈大笑。
“就是它??!”莫吉納看上去很高興,“你看到的就是生物本身,你可以認為沙子是它的偽裝。實際上,籠底所有東西都是這只生物的一部分。很可愛吧?”
“是挺可愛的?!蔽髅傻恼Z氣假得可以,“它是從哪里來的?”
“納斯卡都,那些沙漠國家的周邊。我為什么不讓你挑這只籠子,這下明白了吧?你那些毛茸茸的小可憐不會喜歡待在里面的。”
莫吉納重新將籠門綁緊,又用一塊皮革包住它,然后爬上桌子,將籠子塞到高處的書架上。安置好之后,醫師又在長桌子上靈巧地避開各種障礙物,尋找著適用的容器。不多會兒,他拎著個小籠子跳回到地面。這個籠子是用細木條編的,并且里面沒有可疑的沙子。
“這本來是裝蟋蟀的。”醫師一邊解釋,一邊幫西蒙的鳥兒入戶新家。莫吉納給它們放了一小碟清水,又撒了一小袋不知道從哪兒弄來的種子。
“它們已經可以吃這些了?”西蒙問道。而醫師只是隨意地擺了擺手。
“別擔心?!彼f,“對它們的牙齒有好處?!?
西蒙只好在心里對他的鳥兒保證,下次來的時候會帶些更適合它們的食物,接著便隨醫師走到工作間的另一頭。
“好吧,年輕的西蒙,金絲雀和燕子的保護者?!蹦{微笑著說,“這么冷的上午,我能為你做什么呢?我記得,我們還沒完成那個公平誠實的青蛙交易吧?!?
“是啊,其實我希望……”
“而且,我記得那天還剩下了另外一件事,對吧?”
“什么事?”西蒙努力地回想。
“關于‘清掃房間’的那點兒小事?有把掃帚,一直孤孤單單,渴望著能被拿起來干干活,等得連那顆枝條心都疼了?!?
西蒙郁悶地點點頭。他本以為自己的學徒生涯能以一個更愉快的方式開始。
“啊,你不太喜歡干傭人的活兒?!贬t師揚了揚眉毛,“可以理解,但這是不對的。人應該學著珍惜那些日?;钣?,雖然身體忙碌,腦子和心卻可以自由思考。好啦,我們應該努力幫助你,讓你好好度過在這里的第一天。今天,我已經為你安排好了?!闭f著,他跳了一個滑稽的舞步,“我講故事,你干活兒,聽上去不錯吧?”
西蒙聳聳肩:“你有掃帚嗎?我忘記帶了。”
莫吉納在門口翻了一會兒,最后掏出一把沾滿蛛網、幾乎看不出還能繼續使用的破舊掃帚。
“好啦,問題解決。”醫師舉起掃帚,驕傲得仿佛是擎著國王的旗幟,“你想讓我講哪方面的故事?”
“海盜、黑鐵,還有希瑟……還有這座城堡,當然,還有約翰國王的事?!?
“這樣啊。”醫師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清單長了點兒。不過,只要那個草包腦袋尹寸別像上次那樣跑來打斷我們的話,應該可以完成幾項。孩子,干活兒,干活兒,別擔心塵土飛揚!上回,上回我說到哪兒來著……”
“瑞摩加人來了,希瑟奮起抵抗,但瑞摩加人有鐵劍,他們輕松地砍翻希瑟,還把所有人都殺了,用他們那種黑鐵……”
“嗯……”莫吉納干巴巴地說,“我現在想起來了。嗯。好吧,事實上,這些北方的劫匪并沒有把所有人都殺掉,他們的侵略和襲擊也沒有那么冷酷無情,也許我給了你一個錯誤的印象。總之,瑞摩加人在北方定居多年,然后他們穿越冰霜邊境,碰到了阻止他們擴張的最大障礙——赫尼斯第人。”
“那,希瑟呢……”西蒙相當不耐煩。他知道赫尼斯第人,也見到過不少——他們來自沒有信仰的西方?!澳阏f那些小小人被黑鐵趕跑了?”
“他們不是小小人,西蒙,我說過……哦!天哪!”醫師一不小心被絆倒,跌坐在了一堆皮革封面的書上面。他拉扯著自己稀疏的胡子繼續說,“我想我必須更深入地講講這些故事。他們要你回去吃午飯嗎?”
“不用。”西蒙撒謊說。如果讓醫師講一個完整的故事做交換,就算被瑞秋懲罰也是很合算的。
“很好。那么,先讓我們找點兒面包和洋蔥……再來點兒喝的——講話時很容易口渴——然后就可以開始將原石冶煉成純金屬。簡而言之,開始教你?!?
他們找到簡單的口糧,醫師又一次坐了下來。
“好了好了,西蒙,哦,別害羞,你可以一邊吃一邊打掃。年輕人應該機靈點兒!如果我講錯了,你還可以糾正我。今天是鐸爾日……十五日還是十六日來著?不對,應該是挪文德月的十五日,今年是1164年,對吧?”
“應該是吧?!?
“很好。把那個放在凳子上,好嗎?那么,如今的一千一百六十四年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你知道嗎?”莫吉納俯身向前,問道。
西蒙苦著臉,醫師早就知道他是頭蠢驢,還這樣考驗他。一個小廝怎么可能懂得這類事情?他只好閉上嘴,繼續清掃。
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發現醫師正捧著一大塊脆脆的黑面包嚼個不停,雙眼卻一直望著他。
這老人有雙多么銳利的藍眼睛??!
西蒙只好又低下頭掃地。
“好了,怎么樣?”醫師的嘴被食物塞得滿滿的,“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我不知道?!蔽髅傻吐暣鸬溃R上又恨自己不該這么大怨氣。
“沒關系。你不知道,或者說,你以為自己不知道。你聽過別人念宣道書么?”
“聽過一些。我在市場里聽到過,有時也聽瑞秋講過?!?
“他們結束時會說什么?最后會念到時間,記得嗎?——小心那塊水晶,孩子,你怎么跟被迫幫敵人刮臉似的。最后他們說什么?”
西蒙有點兒惱羞成怒,正準備丟下掃帚走人,記憶深處卻有些字句突然浮現出來。一瞬間,他似乎回到了集市上:旗幟和帳篷被風吹得呼啦作響,腳下的青草氣息彌漫在空氣中。
“從創建之日開始。”西蒙肯定地說,他記得自己是在主干道上聽到這句話的。
“沒錯!”醫師舉起酒瓶,仿佛致敬般喝了一大口,“那么,創建的是什么呢?你別緊張?!币娢髅捎衷趽u頭,他接著說,“我會告訴你的。我沒指望現在的年輕人對真正的歷史有多少了解,你們是聽著那些不足為信的騎士故事長大的,就知道憑武力蠻干。”醫師搖搖頭,話語里帶著悲哀的諷刺,“創建是指納班帝國的建立,或者準確地說,是一千一百六十多年前,納班第一任皇帝泰亞伽利聲稱建國的那一天。那時候,納班軍團統治著這片大陸,由北至南,以及格蘭汶河兩岸,全都是他們的國土。”
“可是……可是納班的領地很小??!”西蒙驚訝地說,“它只是約翰國王所有領地里很小的一塊?!?
“那個嘛,年輕人?!蹦{說,“就是所謂的‘歷史’。君權終將日漸式微,王國也會分崩離析。在漫長的一千年當中,什么都有可能發生。事實上,納班帝國的全盛期也沒那么長。我要說的重點是,納班曾經統治全人類,其中有些人還曾和希瑟比鄰而居。當時的希瑟之王就住在阿蘇瓦,也就是現在我們口中的?;籼爻?。奈勒王——‘奈勒’是希瑟的古語——不允許人類踏足希瑟的土地,除非得到特殊允許。那個時候人類還相當畏懼希瑟,因此他們遵從了這一點?!?
“希瑟到底是什么人?你說過他們不是小小人?!?
莫吉納微笑著說:“你還對這些感興趣,孩子,我很欣慰,尤其是我今天還沒提到任何有關殺戮的話題——不過嘛,如果你揮舞掃帚時別這么拘謹,我會更欣慰的。跟她共舞一曲吧,孩子,跟她共舞!如果你愿意的話,那邊也請清理一下。”
莫吉納快步走到墻邊,指著墻上一塊直徑好幾肘尺的煙灰塊。它看上去更像是個足印,但西蒙決定還是不談這個問題為好,只是努力把白灰石墻上的這塊臟東西磨掉。
“啊,太感謝了。幾個月來我一直想把它弄干凈——應該是從去年的萬圣夜開始吧。好了,以小維斯崔的名義,我說到哪兒了……哦,你的問題,希瑟是嗎?好吧,他們很久之前就在這里,也許等我們都滅絕,他們還會繼續在這里繁衍生息。他們和我們完全不一樣,就像我們和野獸完全不同。但也有相似的地方……”醫師停下思考了一會兒。
“公正地說,在奧斯坦·亞德,人類和野獸的生命都很短暫,但希瑟不一樣。不能說他們會長生不死,但至少他們的壽命比任何一個凡人都要長得多。比我們那位九十高齡的國王也長得多。其實他們完全可以永遠長存,除非他們自己選擇一死,或是外力所致——或許對希瑟來說,外力致死本身就是一種選擇吧……”
莫吉納的聲音低了下去。西蒙嘴巴大張地瞪著他。
“喂,把嘴巴閉上,你看上去跟尹寸一模一樣了。我有權利思考一會兒。難道說你更愿意回去幫女仆總管干活兒?”
西蒙乖乖地閉上嘴,繼續清掃那塊煙灰。在他的努力之下,原來的足印現在像只羊了。他就這樣清掃著,時不時停下來欣賞一下自己的成果。脖子后面有塊地方癢癢的,提醒西蒙現在他有多無聊。雖然他喜歡醫師,而且比起其他地方來,他也更愿意待在這里,可這老頭干嗎總這樣神神叨叨的!如果先把上面那一塊弄掉,污漬會不會更像一條狗呢?他的肚子咕嚕嚕叫了起來。
莫吉納又開始了冗長的解說,都是關于奈勒王和人類帝王之間漫長的和平歲月,但西蒙覺得那些細節根本無關緊要。
“……所以,希瑟和人類在某種程度上達成了和解。”老人說,“他們甚至相互通商……”
西蒙的肚子開始大聲抗議。醫師不露聲色地笑笑,把剛拿起來的最后一點洋蔥又放回到桌上。
“人類從南方島嶼帶來了香料和染劑,從赫尼斯第的格蘭玻山帶來了珍稀的寶石;而奈勒王則從那些無法想象的精美希瑟制品中揀選出一些,跟人類交易。”
西蒙的耐心終于耗盡,“那些海盜呢?我是說瑞摩加人。那些鐵劍怎么樣了?”他偷偷四下張望,希望能找到一點吃的。最后一點洋蔥?他向它悄悄靠近。莫吉納正面朝窗戶,西蒙趁他看著正午灰色的天空,飛快地把那幾片洋蔥塞進了口袋,然后不動聲色地回到污漬旁。煙灰塊已經小了許多,現在的形狀更像一條蛇。
莫吉納繼續望著窗外,“在歷史上,曾經有那么一段時間,人們相安無事。”他搖了搖頭,走回座位?!暗推經]能維持多久——一向如此?!彼謸u搖頭,幾根發絲滑落到爬滿皺紋的前額上,西蒙則在一旁偷偷啃著洋蔥。
“納班的繁榮大約持續了四個世紀,直到瑞摩加人來到奧斯坦·亞德。事實上,納班帝國是自己毀滅了自己,泰亞伽利的血脈也隨之消亡,后來的每一任新皇帝都像用骰子搖出來的,雖然有嘗試重整帝國的明君,但也有像山羊王克萊西斯那樣,比任何北方侵略者都更可怕,還有一些,像是恩夫提斯,終生碌碌無為?!?
“恩夫提斯在位時,那些手持鐵家伙的人來了。當時納班帝國決定放棄整個北方,軍隊迅速潰退至格蘭汶河,許多當時駐扎北方邊哨的部隊在一夜間發現自己竟被遺棄了,便只好選擇加入攆上來的瑞摩加軍隊,或是選擇死亡?!?
“嗯……你已經聽煩了吧,孩子?”
西蒙正靠在墻上迷糊,聽到這話慌忙抬頭,一眼就看到莫吉納那洞察一切的微笑。
“沒有,醫師,沒有!我只是閉上眼睛,好聽得更仔細些,繼續說吧!”
事實上,這些沒完沒了的人名、地名確實讓西蒙昏昏欲睡……他打心底盼望醫師趕快講到有戰爭的部分。但話說回來,自己是整個城堡里唯一能聽莫吉納講故事的人,這點還是讓他相當驕傲。女仆們對這些事情……這些男人才懂的事情一無所知。話說回來,仆人和女傭又怎么可能知道軍隊、旗幟和利劍的事情呢?
“西蒙?”
“怎么了?繼續說吧!”他轉過身,一邊聽醫師講述,一邊清理墻上剩下的最后一點污漬。他發現墻面已經很干凈了,難道是自己在沒意識的時候打掃的?
“那我再講得簡短一些吧,小子。我剛剛提到,納班放棄了北方的軍隊,結果是,他們首次成為一個南方的國度。當然,這僅僅是帝國末日的開端,再后來,帝國就像疊毯子似的,疆土不斷收攏,越來越小,直到今天只剩公爵領地這般大小——一塊半島以及附近的幾個小島。以帕爾迪之箭的名義,你在干什么?”
西蒙正扭來扭去,像極了一條抓不到癢處的獵犬。之前墻上確實還剩最后一小塊污漬,形狀像條蛇??晌髅蓜倓偪繅φ镜臅r候,那塊污漬蹭到了他的衣服上。他一臉窘迫地看著莫吉納,醫師笑了幾聲,繼續講他的故事。
“失去帝國軍庇護的北方徹底陷入了混亂,西蒙啊,海盜占據了霜凍邊境最北邊的土地,將新家命名為瑞摩加。但貪得無厭的瑞摩加人并沒有止步于此,而是繼續向南方推進,血洗一切擋在他們面前的阻礙——你能不能把那些文件疊整齊,堆在墻邊?”
“他們俘虜了許多當地人并掠奪了他們的財產,但希瑟就沒那么幸運了。他們認為希瑟是邪惡的種族,于是用火和冰冷的鐵器獵殺他們。不論何時何地,落入瑞摩加人之手的精靈們只有死路一條……小心點兒,別碰壞了那本,對,這樣就行,小伙子?!?
“放這兒行嗎,醫師?”
“可以,但是,安納克索的骨頭在上,別弄掉了!放在地上!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心血,用了多少個夜晚,才憑運氣在烏坦邑的墓地里弄到這些文件……那邊!對,放那邊吧?!?
“另一方面,赫尼斯第是個驕傲、尚武的民族,就連納班也不曾真正統治過他們。他們并不打算向瑞摩加人低頭。同時,希瑟的遭遇也讓他們驚恐不已。在所有的人類民族當中,赫尼斯第人和希瑟的關系最為緊密,直到如今,你也能從這條自我們城堡出發,一直到赫尼塞哈的商路上找到當初的遺跡。當時,絕望中的赫尼斯第王與奈勒王訂立了條約,之后的一段時間,雙方合作確實遏制了北方人的進攻?!?
“但就算他們聯手,抵抗也沒能持續太久。瑞摩加王芬吉爾突襲了奈勒王位于霜凍邊境附近的領地……”莫吉納帶著哀傷的微笑說道,“這段往事馬上就要到結局了,別擔心,就要結束了……”
“在663年,兩方勢力到達了阿克·薩拉斯——盛夏之地,就在格蘭汶河北面。經過五天可怕又殘忍的屠戮,赫尼斯第和希瑟的聯軍擊退了瑞摩加人。然而在第六天,聯軍突然遭到了襲擊,色雷辛軍隊偷襲了他們毫無防備的側翼。這些色雷辛人長久以來垂涎愛克蘭和希瑟的富饒土地。趁著夜色,他們順利得手。聯軍的防線就此潰不成形,赫尼斯第戰車被粉碎,蒼鷺家族的白色議會廳被踏平,成了血色的塵土。據說那一天,一萬名赫尼斯第人命喪黃泉。沒有人知道多少希瑟死去,但毋庸置疑,他們同樣也蒙受了巨大的損失。幸存下來的赫尼斯第人一路逃回他們家鄉的森林中去。時至今日,對赫尼斯第人來說,阿克·薩拉斯仍然是仇恨與死亡的代名詞?!?
“一萬人!”西蒙噓了一聲,眼里閃著恐懼和驚詫的光芒。
莫吉納看著男孩的模樣,微微撇了撇嘴,沒作任何評價。
“也就是那一天,希瑟在奧斯坦·亞德的統治宣告終結。不過在那之后,整整過了三年,取得勝利的北方人才拿下阿蘇瓦。”
“如果不是奈勒王的兒子,還有他那奇異又可怕的法術,在城堡陷落的時候,就不會有希瑟幸存下來了??傊O碌南I蛱油?,或越過南邊的海洋……往任何能藏身的地方去了。”
西蒙的興趣終于被勾起來,他的心像被釘在了這個故事上?!澳卫胀醯膬鹤??他叫什么?他用了什么法術?”另一個念頭突然冒出來,“還有圣王約翰呢?我以為你要給我講現在這個國王的事呢!”
“改天吧,西蒙?!狈块g里涼颼颼的,莫吉納卻拿了一捆薄薄的羊皮紙扇著風,“阿蘇瓦陷落之后的黑暗年代里還發生過許多事,能講的太多了。瑞摩加人一直占據著這里,直到龍的出現。再后來,等到龍沉睡了,又有其他人來到這座城堡。這中間過了很多年,?;籼爻且灿羞^好幾任國王,有很長一段黑暗的時光,也還有許多人死在這里,再然后才是約翰接手這一切……”他的聲音越來越低,伸手抹了抹臉,好像這樣就能把疲勞抹去一樣。
“可是,你沒說希瑟王兒子的事?!蔽髅善届o地說,“還有,你也沒說……‘可怕的法術’是什么?”
“奈勒王之子……最好還是不要提起他。”
“為什么?”
“你問得太多了,孩子!”莫吉納生氣地說,他揮揮手,“我已經講累了!”
西蒙感覺很受傷。他不過想聽完整個故事而已,為什么大人這么容易發脾氣?不過,好故事還是不要一次聽完為好。
“對不起,醫師?!蔽髅裳b出一副知錯的樣子。但在他看來,老學究實在太好笑了,一張猴子似的臉因為生氣而泛紅,稀疏的頭發倒梳在大腦袋上,于是他的嘴角忍不住上揚起來。莫吉納卻怒容未改。
“真的,對不起。”醫師沒被他打動,那接下來該怎么辦?“謝謝你講故事給我聽?!?
“這不是‘故事’!”莫吉納大吼起來?!笆菤v史!你走吧!明天早上接著來干活,你今天幾乎什么都沒做!”
西蒙站起來,努力把微笑繼續掛在臉上。當他轉過身子離開時,微笑立刻無力地從嘴角垮了下來。大門在他身后關上,他聽到莫吉納正在咒罵著躲在酒壺里的什么魔鬼。
西蒙走在回內城的路上,午后的陽光像刀子一樣從厚厚的云層中直刺而下。雖然他看上去是個游手好閑、呆頭呆腦、衣衫破舊的高個子紅發男孩,但心中卻充滿了各種奇怪的想法,它們就像蜂房里不間斷的蜂鳴,也像是一直不停呢喃的渴望。
看看這座城堡,他心想,老舊又死氣沉沉,呆板的石頭一塊塊堆砌起來,而石堆中住著一群蠢透了的生物。但這里從前不是這樣,這里曾發生過了不起的大事。曾經,號角被吹響,利劍被磨亮;曾經,軍隊在這里拼殺,仿佛海閘口城墻下津瀨湖的波濤那樣洶涌澎湃。幾百年過去了,但在西蒙看來,這些事仿佛剛剛才發生在他的眼前,而其他那些住在城堡里的人,他們遲鈍、愚蠢,腦子里只有下一頓飯和飯后打個小盹。
一群傻子!
穿過后門時,西蒙的眼睛捕捉到一絲光芒,他抬頭望去,原來是耶爾丁塔的走廊。有個女孩站在那兒,像珠寶一樣,又小又閃亮。她身穿綠色裙子,金發和太陽的光束交錯相擁,仿佛陽光就是專為她而灑下。西蒙看不清她的臉,但是不知為什么,他敢肯定這姑娘非常漂亮——不但漂亮,而且溫柔,就像教堂里那張純潔無瑕的圣母艾萊西亞畫像一樣。
有那么一會兒,那道綠色和金色的閃光就像火種點燃了木頭,讓西蒙全身仿佛燒灼一般發燙。他覺得所有煩惱和抱怨都被燒了個干凈,身子就像一片天鵝羽毛,輕飄飄地浮在空中,一陣微風就能將他吹走,徑直往那片金色的微光飄去。
然后,他的目光從面容模糊的女孩又移到自己身上。一看到這身破衣爛衫,他立刻想起瑞秋的責罰還在等著自己,晚餐肯定也涼了。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沉重感壓回身上,壓低了脖子,壓塌了肩膀。于是,西蒙邁開沉重的步子,繼續朝傭人房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