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塔樓之窗
- 回憶,悲傷與荊棘(卷一):龍骨椅
- (美)泰德·威廉姆斯
- 14528字
- 2020-08-13 16:53:09
挪文德月充斥著呼嘯的風(fēng)和飄蕩的雪,岱薩德月仍在耐心等待,一年即將過去。
兩個兒子應(yīng)詔回到?;籼睾螅ネ跫s翰又病倒了,他又回到陰暗的房間,被水蛭、學(xué)識淵博的醫(yī)師、神經(jīng)質(zhì)的貼身侍從們團(tuán)團(tuán)圍住。德米蒂主教也從鄂克斯特最大的教堂——圣撒翠駕臨此地,他就像在約翰病榻邊開了家圣物鋪?zhàn)?,每個小時都會把國王搖醒,測量高貴的皇室靈魂的結(jié)構(gòu)與分量。因此老國王被迫保持清醒,以強(qiáng)大的意志力對抗疼痛和牧師的雙重折磨。
國王的房間邊上還有一個小房間,四十年來,淘兒一直住在那里,現(xiàn)在又加上了寶劍光錐。它一如既往地被每天抹上油,裝在鞘中,再以優(yōu)質(zhì)亞麻布裹好,安放在弄臣屋里橡木柜的最底層。
廣闊的奧斯坦·亞德上,流言已經(jīng)傳遍四面八方:圣王約翰危在旦夕。于是,西邊的赫尼斯第、北面的瑞摩加立刻派出代表前來探望。約翰王座的左首人物,老公爵艾奎納這一次從艾弗沙和納文德帶來了五十名瑞摩加士兵,為了對抗霜凍邊境的寒冷,這些人從頭到腳都用皮革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另一邊,則是只有二十個赫尼斯第人陪同路薩國王之子格威辛,他們穿金戴銀,大大咧咧地將閃爍的飾品從簡陋的衣服中顯露出來。
這座城堡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響起瑞摩加語、珀都因語和哈察語這些異國腔調(diào)了,如今聽來,它們就像音樂一樣,為這里增添了不少活力。門庭里繚繞著納拉克西島民的卷舌音;馬廄里則回蕩著色雷辛人抑揚(yáng)頓挫的歌聲,他們來自草原,最喜歡和馬兒待在一起;在所有聲浪之上,是納班人低沉單調(diào)的話語,這些來自教廷的牧師像往常一樣,不厭其煩地宣揚(yáng)著一切關(guān)于人,以及人的靈魂的說辭。
在高聳的?;籼匾约吧较碌亩蹩怂固爻抢?,這些小股異族軍隊時聚時散,基本上相安無事。這些勢力之間曾有過不少不愉快的往事,然而近八十年來,在共同君王的統(tǒng)治之下,許多舊傷已被治愈。營地里,推杯換盞比唇槍舌劍多得多。
但也有例外。在鄂克斯特的小巷里,有時甚至是海霍特的大門下,只要埃利加王子身著綠色制服的衛(wèi)兵一遇到約書亞王子穿灰衣的護(hù)衛(wèi),就必然爆發(fā)推搡和爭執(zhí),于是兩位王子私下的不和漸漸鬧到眾所周知。甚至有好幾次,圣王約翰的親衛(wèi)隊不得不出面調(diào)解兩方人馬的紛爭。最后,事態(tài)愈演愈烈,一個來自麥爾芒德的年輕貴族竟出手刺傷了約書亞的支持者。幸運(yùn)的是,行兇者當(dāng)時喝醉了,失了準(zhǔn)頭,約書亞的那名支持者才沒有傷得太重,但暴行還是使這行兇的年輕人喪失了家族繼承權(quán)。這一來,搗亂的家伙迫于朝中老臣的壓力只好稍加收斂。而兩方勢力現(xiàn)在也改用冷峻的目光和不屑的鼻息聲來表達(dá)不滿,公開的流血事件總算是平息了下來。
在愛克蘭,甚至是整個奧斯坦·亞德,這段日子的氣氛都很微妙。每一天,空氣中都交織著悲傷和喜悅。國王尚在人間,但似乎撐不了太久,整個世界如同脫韁的野馬。這也是當(dāng)然的,如果龍骨椅上的不再是圣王約翰,局勢怎可能依然如故?
“……烏頓日:一直夢游……鐸爾日:半夢半醒……弗瑞日:清醒過來……撒翠日:趕赴集市……陽日就該休息啦!”
西蒙大聲哼著一首老調(diào)子,一步跨過兩級臺階,愉悅地蹦跶著,差點(diǎn)跟索洛娜撞個滿懷。索洛娜是紡織女仆的管事,正帶著一群扛著毯子的姑娘穿過松庭的大門。她驚叫一聲,忙往門柱邊閃躲,還沒來得及說什么,西蒙已經(jīng)跑開了,她只好沖他的背影揮舞著小拳頭。
“我要告訴瑞秋!”她喊道,但責(zé)備里還是帶著掩不住的笑聲。
誰管索洛娜呢?今天是撒翠日——趕集的日子。廚娘朱迪絲給了西蒙兩個便士,讓他買些廚房用品,還賞了他一個費(fèi)鋅[3]的零花錢——撒翠日真是太棒了!硬幣在西蒙的皮包里發(fā)出悅耳動聽的聲響,他興高采烈地繞過城堡寬闊復(fù)雜的庭院,路經(jīng)內(nèi)城到中城。今天大部分不當(dāng)值的士兵們也去了集市,這里顯得空空蕩蕩。
天氣挺涼的,外城的牲畜被歡天喜地的牧人們驅(qū)來趕去,暈頭轉(zhuǎn)向,慌亂地擠成一團(tuán)。西蒙飛快地越過一排又一排低矮的宅院、儲藏室和牲口棚。這些破舊的建筑披著一到冬天就光禿禿的常春藤,看上去就像長在高堡內(nèi)墻上的疣子。
陽光穿過云層,照射著雄偉的尼魯拉之門,門上刻著約翰國王征服阿扎孚的浮雕,耀眼奪目。西蒙放慢腳步,繞過一個小水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精致的雕刻,在那場決定性的戰(zhàn)役中,國王成功地將納班人收歸麾下。西蒙張大嘴愣愣地看著栩栩如生的畫面,正在出神,突然聽到一陣急促響亮的馬蹄聲,中間還夾雜著車輪尖利的吱呀聲。西蒙驚恐地抬起頭,只見一匹白色的高頭大馬穿過尼魯拉之門,正朝自己沖來,泥土在馬蹄下飛濺。千鈞一發(fā)之際,西蒙往旁邊一撲,險險躲開。馬蹄聲如雷鳴響動,卷起的風(fēng)塵撲面而來,拖在后面的車廂猛烈地?fù)u晃著。剎那間,西蒙瞟到車夫身披滾猩紅鑲邊的黑色斗篷。馬車擦身而過時,那人掃了西蒙一眼,瞳孔又黑又亮,像是無機(jī)質(zhì)的玻璃球,如鯊魚般冷漠無情。短短一瞬間,西蒙竟覺得那眼神已灼傷了自己。他驚魂未定,跌跌撞撞地后退幾步,緊緊抓著大門上的石頭,呆呆地看著馬車的背影消失在外城的拐角處。途中還驚飛了許多家禽,某些來不及躲避的變成了血淋淋的碎尸和臟兮兮的羽毛,靜靜地躺在車轍里。
“過來,孩子,沒傷著吧?”一名門衛(wèi)將西蒙顫抖的手從石雕上掰開,扶著他站起來,“沒事就走吧。”
雪花打著旋兒從半空中飄落下來,碰到西蒙的臉就融化了。他走在通往鄂克斯特的山路上,這會兒,硬幣敲出的節(jié)奏又慢又散亂。
“那牧師是個瘋子?!蔽髅蓜倓偮牭绞亻T人對他的同伴說,“這種人也能做埃利加王子的手下……”
三個小孩跟著疲憊的母親走在潮濕的山路上,當(dāng)西蒙經(jīng)過時,他們指著這個長著兩條長腿、臉色蒼白、失魂落魄的人笑個不停。
今天,寬闊的主干道上支起了篷子,一片片縫起來的皮革從路這邊的建筑拉到另一邊,蓋住了整條街。篷上還有不少破洞,安置在各路口高高的火盆冒出的煙從洞中散了出去。雪花碰到這些充作煙囪的天窗里散發(fā)出的高熱空氣,發(fā)出咝咝的響聲。這條主干道有整整兩里格寬,長度相當(dāng)于從尼魯拉之門到城市另一頭的征戰(zhàn)廣場,人們在街上且行且停,在火盆旁取暖,時而與旁人閑聊,目光在兩旁各色各樣的攤位上掃來掃去。在這里,鄂克斯特人、海霍特人和其他所有外鄉(xiāng)人混在一起,熙熙攘攘的不分彼此。身處這樣的環(huán)境中,西蒙的心情再度明朗起來,他何必對一個喝醉的牧師耿耿于懷呢?不管怎樣,今天可是趕集的日子??!
由于國王病危,瑞摩加人、赫尼斯第人、瓦倫屯人,還有珀都因人都聚集到了這里。他們的加入,使集市上本來由商人、高聲叫賣的小販、探頭探腦的鄉(xiāng)下人、賭徒、小偷和賣藝者組成的大軍更加擁擠不堪。各地士兵大搖大擺的模樣和神氣十足的軍衣都讓西蒙羨慕不已。其中有一群身著藍(lán)金相間衣服的納班軍人,西蒙跟在他們后面,欣賞著他們那趾高氣揚(yáng)的優(yōu)越感。即使聽不懂這些人在說什么,他也能明白他們一定是在互相刻薄地笑罵。西蒙偷偷靠近一些,希望能看清他們高掛在腰際的短刀,這時,一個眼睛亮亮的、留著稀疏黑胡子的士兵轉(zhuǎn)過身,發(fā)現(xiàn)了他。
“啊哈,兄弟們!”他抓住一個同伴的胳膊,咧嘴而笑,“塔里斯,看!一個小賊,我打賭他看上了你的錢包。”
這回兩個人都轉(zhuǎn)了過來。叫塔里斯的士兵身材魁梧,一臉絡(luò)腮胡,冷冷地盯著西蒙說:“他敢碰,我就殺。”他不像第一個人,西領(lǐng)語說得不好,而且好像也沒有第一個人的幽默感。
另外三個士兵也被驚動了,他們走過來,將西蒙圍堵在中間,讓西蒙覺得自己就像一只被逼進(jìn)絕境的狐貍。
“蓋勒茲,怎么了?”三人中的一個問塔里斯的同伴,“Hue fauge?這小子偷東西了?”
“沒,沒有……”蓋勒茲咯咯笑著,“我只是逗塔里斯玩玩,這小瘦子啥都沒干?!?
“我自己有錢包!”西蒙生氣地插嘴說,他把錢包從腰帶上解下來,在那些嬉笑的士兵面前揮舞著,“我不是賊!我住在國王的城堡里!你們的國王!”
所有士兵都哈哈大笑起來。
“啊哈,聽聽!”蓋勒茲高聲叫道,“他說,我們的國王,膽子不小?。 ?
西蒙這才注意到,這些年輕的士兵都喝醉了。瞬間他對士兵的美好幻想變成了反感——不是全部,但也不少了。
“啊哈,伙計們。”蓋勒茲皺了皺眉,“俗話說,‘Mulveiz-nei cenit drenisend,’,咱們記住這只小狗了,下次可以讓他長眠不醒!”又是一陣大笑,西蒙的臉紅到了脖子根,攥緊錢包轉(zhuǎn)身逃開了。
“再見,城堡耗子!”一個士兵最后嘲笑了他一句。西蒙沒有轉(zhuǎn)身,也沒再反駁,他只想快點(diǎn)離開。
西蒙一直走著,走過一個火盆,走出蓋在主干道上空的篷子。這時,有人拍了拍了他的肩膀。他以為又是那些納班人回來拿自己尋開心,但轉(zhuǎn)身卻看到一個胖乎乎的男人,他長了一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粉紅圓臉,剃著光頭,身著灰色長袍,一副修道士的打扮。
“叨擾了,小伙子?!彼f話時帶著赫尼斯第人的特殊喉音,“我只是想來看看你是否安全,那些人沒傷著你吧?”陌生人伸出手,拍了拍西蒙,像是在確認(rèn)有沒有傷口。他眼皮厚重,眼角的皺紋化為了笑容的一部分,但那笑容背后仿佛隱藏著深沉的陰影,看上去有些悲傷,但并不危險。西蒙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盯著這個人看了好久,趕緊挪開視線。
“謝謝您,神父,我沒事?!彼@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也有禮貌起來,“他們只是跟我鬧著玩罷了,無妨?!?
“好極了,很好……啊,請原諒,我還沒作自我介紹。我是柯扎哈·艾—柯冉禾,在維戴樊服務(wù)。”他微微地笑了,神色謙遜,口氣中有紅酒的味道,“我跟隨格威辛王子和他的隨從來到此地,請問你是?”
“西蒙。我住在海霍特?!彼卮鸬溃瑳_城堡的方向打了個手勢。
修道士保持著微笑,未作回答,眼睛看著旁邊一個路過的哈卡人,那人穿著奇異的亮色衣服,牽著一頭箍著嘴的熊。待這一對兒走遠(yuǎn),柯扎哈那雙小而銳利的眼睛才轉(zhuǎn)回西蒙身上。
“你聽說過嗎?有些人說哈卡人能跟動物交談,尤其是他們的馬,那些動物也能完全理解哈卡人的意思。”修道士說著,嘲弄似的聳了聳肩,好像在表明神的信徒對這些道聽途說是多么不屑一顧。
西蒙沒有回答他,當(dāng)然了,他也聽說過關(guān)于這些野蠻的哈卡人的故事,而且馬倌舍姆信誓旦旦地保證傳言都是真的。哈卡人常在集市出沒,能把漂亮的馬兒賣出嚇?biāo)廊说母邇r,還會用小把戲和咒語迷惑村民。想到這些,特別是哈卡人狡詐的壞名聲,西蒙不由伸手抓緊了自己的皮包,確認(rèn)一下那些硬幣還好好地躺在里面。
“謝謝您的幫助,神父?!弊詈笏f,雖然完全不記得這人到底幫了什么忙,“我得走了,我還要去買香料呢?!?
柯扎哈一直看著他,像是突然記起了什么,而他的線索正藏在西蒙的臉上。最后他說:“年輕人,我想請你幫個忙?!?
“什么忙?”西蒙懷疑地問。
“正如我剛剛提到的,在你的愛克蘭,我是個地道的外鄉(xiāng)人。也許你能好心帶我在這周圍轉(zhuǎn)一轉(zhuǎn),只需稍微帶個路就行,然后你就可以繼續(xù)干你的事兒。”
“哦?!蔽髅刹恢獮楹卧谛睦锼闪丝跉?。他的第一反應(yīng)是拒絕,要知道,這樣一個能自由晃蕩的下午極其難得。可是,他又有多少機(jī)會能跟一個來自蠻荒赫尼斯第的安東修士聊聊呢?再說,這個柯扎哈看上去并不是那種只會布道、滿嘴罪與罰的神父。西蒙又看了看眼前這個人,但他還是讀不懂修道士臉上的表情。
“好吧,我想……行吧,跟我來……你想不想去征戰(zhàn)廣場?納斯卡都人在那里跳舞?!?
柯扎哈是個有趣的旅伴。一路上,他口若懸河,告訴西蒙從赫尼塞哈到愛克蘭的旅途有多么寒冷,還不斷開那些穿奇裝異服的路人的玩笑。但不管何時何地,哪怕嘴里說著自嘲的話,他似乎也總是保持著謹(jǐn)慎。二人在集市上消磨了大半個下午,一起在主干道的店鋪游逛,看看桌上的蛋糕和墻上的干菜,聞聞從面包店和板栗店里飄來的暖融融的香味。修士發(fā)現(xiàn)西蒙一臉渴望,于是停下來買了一籃烤栗子。他從灰袍里夾出半費(fèi)鋅硬幣,搶著付給了那個皮膚開裂的小販。他們迫不及待地剝殼下咽,手指和舌頭卻被燙得發(fā)痛,只好一邊等著烤栗子涼下來,一邊饒有興致地看一個紅酒商和一個變戲法的在酒店門口吵架。
接著,他們又看了一出關(guān)于烏瑟斯的木偶戲。臺下坐著的大多是嘰嘰喳喳的孩子,只有少數(shù)幾個木偶戲愛好者。只見木偶蹦跶著來到臺前,向大家鞠躬后開場。開頭是身穿白袍的烏瑟斯被皇帝克萊西斯追逐著?;实廴伺碱^上有羊角,臉上一把大胡子,手中還揮舞著帶倒刺的長矛。最后,烏瑟斯被抓住,倒掛在審判之樹上。克萊西斯的聲音又高又尖,跳起來不停刺著、折磨著釘在樹上的救世主。孩子們看得群情激奮,高聲大罵著上躥下跳的皇帝。
柯扎哈輕推西蒙一下,“看到了嗎?”他用一根粗手指指著木偶戲臺,一塊簾子從臺上直垂到地下,翻滾著好似有狂風(fēng)吹動??略滞屏送莆髅?。
“你不覺得這是個展現(xiàn)我們上帝的好方法嗎?”他問西蒙,眼神卻一直沒離開那張抖動的簾子。臺上,克萊西斯還在蹦跶,烏瑟斯仍舊在受折磨。“他們演戲的時候,觀眾是看不到操縱者的。但我們不用看也知道操縱者就在那兒,因為他手中的木偶在活動。雖然偶爾簾子也會掀起來,但他還是靠著這道簾子,在忠實(shí)的觀眾眼前藏起來。啊,無論如何我們都要感謝簾后的操作,感激涕零啊!”
聽著他的話,西蒙不由呆呆地看著他。過了一會兒,柯扎哈才把目光從木偶戲上收回來,和西蒙四目相接。一絲奇異又悲傷的笑容掛在修道士的嘴角上。這是第一次,他的眼神與表情帶著相同的意味。
“啊,孩子?!彼f,“你又知道多少宗教方面的事兒呢?”
又逛了一會兒,柯扎哈才向西蒙道別,嘴里還不停地感謝好心年輕人的招待。同修道士道別后,西蒙繼續(xù)漫無目的地晃悠。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發(fā)現(xiàn)頂篷上露出來的一小片天空已然染上了夜色,這才想起自己本來該干的事兒。
他連忙趕到香料鋪,卻發(fā)現(xiàn)錢包不見了。
他驚慌失措,心怦怦狂跳,并努力回想著:之前和柯扎哈一起停下來買栗子,那時錢包還在腰帶上晃蕩呢,之后他就再也沒注意過錢包了。不管是什么時候丟的,錢包確實(shí)不見了——除了他自己的費(fèi)鋅以外,里面還有朱迪絲給的兩個便士,她是信任西蒙才給他的!
西蒙在集市上找來找去,直到頂篷中露出的天光越來越黑,黑得仿佛燒火罐般,這才不得不放棄。來時他未曾察覺,然而在兩手空空回城堡的路上,西蒙覺得雪花真是又冷又濕。
回到城堡以后,西蒙體會到,比責(zé)打更難受的是朱迪絲的表情。這個胖胖的、可愛的、身上沾滿了面粉的廚娘看到西蒙沒有帶回香料,甚至連錢也弄丟了,臉上充滿了失望。即便瑞秋那粗暴的懲罰也從沒讓西蒙如此沮喪過。他恨自己的幼稚,還保證一定會起早摸黑地干活把那些錢賺回來,但這仍然不能讓他安心。即使是莫吉納,也只是對年輕人竟能這么不小心表示驚訝,西蒙本來還期望醫(yī)師能多同情他一些呢??偠灾?,雖然逃過了一頓暴打,但他心里還是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沉重和愧疚。
禮拜日天色陰沉,積雪的地面泥濘不堪。這天,大部分?;籼厝硕嫉蕉Y拜堂去為約翰國王祈禱了,剩下的人一看到西蒙就揮手讓他走開。他滿心焦急、暴躁,卻沒處發(fā)泄。通常在這種時候,他要么到莫吉納那邊去,要么就去戶外探險,好讓心情放松起來。然而今天醫(yī)師沒空,他和尹寸兩個人在工作間里,鎖上了門,據(jù)說在弄一些又重又危險、還容易著火的東西,西蒙幫不上忙。再加之今天天氣陰冷,就算西蒙心情再糟,也沒法跑到外頭去轉(zhuǎn)悠。于是他只好去找雜貨商的胖學(xué)徒杰瑞米,一起消磨掉漫長的下午。他們到內(nèi)城一座塔樓里,百無聊賴地往墻上丟石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討論護(hù)城河里的魚——冬天河水結(jié)成了冰塊,魚兒是不是就被凍在里面了,要是沒有,春天來臨之前,它們又跑去哪里過冬了呢。
雖然傭人間比外頭好一些,但仍然非常寒冷。因此每當(dāng)幕日不得不起床時,他都覺得身體十分疲倦難受。這一天,莫吉納仍然心情低落,不愛搭理人,于是西蒙做完雜活后沒再逗留,而是偷偷到糧倉拿了點(diǎn)面包和奶酪,打算找個地方自在一會兒。
他先在中城的記錄廳閑晃了一陣子,聽著牧師們奮筆疾書的聲音,感覺就像蟲子爬來爬去。過了一個小時,他開始覺得抄錄員不是在紙上寫字,而是仿佛劃過自己的皮膚,他覺得很癢、很癢、很癢……
最后,他決定爬上綠天使塔,享用自己的晚餐。自從天氣轉(zhuǎn)涼以來,他還沒這么干過呢。教堂司事巴拿巴斯總愛攆著他跑,因此西蒙打算這次繞過教堂,不走塔門,走一條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捷徑,直接到塔樓里去。他盤算好之后,便把食物包在手帕里,準(zhǔn)備出發(fā)。
千理院的大廳仿佛無窮無盡,過道和小院交錯連接,重重疊疊。城堡這部分到處都是小小的庭院,經(jīng)過時,西蒙努力不望向塔樓。天使塔高挑又蒼白,突兀地立在?;籼氐奈髂辖?,好像一棵孤零零的白樺長在滿是巖石的園子里。它拔地而起,身影令人難以置信的纖細(xì)高聳,有時看上去就像矗立在幾里開外的高山上,遠(yuǎn)離城墻。站在塔樓下,西蒙似乎能聽到它在風(fēng)中顫動的聲音,一如天國的魯特琴弦被撥動發(fā)出的天籟之音。
綠天使塔最底下的四層好像和城堡里成百上千的建筑沒有什么不同。海霍特之前的主人用花崗巖為它細(xì)瘦的底座加上了雉堞。沒人知道,這究竟是為了保護(hù)美麗的建筑,還是因為害怕它和其他建筑風(fēng)格迥異。在雉堞之上,它才得以完全展露出本身的模樣。塔樓向天空直刺而去,像是一只美麗的白色動物破殼而出。露臺和窗戶也呈現(xiàn)出特別的樣式,它們是直接刻在塔身上的,很像西蒙時常在集市上看到的鯨魚牙雕。塔尖上閃耀著銅金色和綠色的光芒——那是天使雕像的顏色。她一只手向外伸展開去,仿佛在向什么人告別,另一只手則遮在眼前,好像在眺望遙遠(yuǎn)的東方。
比起往常,一向?qū)挸ㄠ须s的千理院今天更是一片狼藉。亥爾森神父手底下那些穿圣袍的奴才們要么飛快地在各個房間穿梭,要么就在飄雪的庭院里聚成一團(tuán),一邊發(fā)抖一邊議論著什么。有幾個扛著紙卷的注意到西蒙,還打算叫他到記錄廳幫忙。不過,西蒙裝出一副有莫吉納醫(yī)師的任務(wù)在身的樣子,飛快地從他們身邊走開了。
在王座大殿的前廳門口,他的步子慢了下來,假裝在欣賞馬賽克拼成的巨幅圖案,等著剩下幾個千理院牧師往遠(yuǎn)處教堂走去。機(jī)會終于來了,他迅速打開門,閃身進(jìn)了王座大殿。
巨大的合頁嘎吱作響,然后歸于寧靜。西蒙的腳步聲在偌大的房間里回響,再回響,最終停止,消失在沉寂、靜謐的空氣中。幾年前開始,西蒙就時不時造訪此地,據(jù)他所知,自己是整個城堡里唯一一個有膽子到這里來的人。但不管他溜進(jìn)來多少次,這里仍舊充滿了令人敬畏的氣氛。
上個月,約翰國王竟然出乎意料地下床了。瑞秋和她的手下終于得到允許進(jìn)入這塊禁地。她們在這里肆意凌虐經(jīng)年的塵土、碎石、玻璃片、鳥巢,以及早已失去主人的蛛網(wǎng)。然而,即便石板被擦亮,墻面被洗凈,旗幟上的積灰被抖落,經(jīng)過這般毫不留情的清洗后,王座大殿仍然散發(fā)出古老與寂靜的氣息。此處的時間似乎只沿著某種古老的步調(diào)行進(jìn)著。
臺座安靜地立在房間的遠(yuǎn)端。拱頂上一面紋飾精美的窗戶中,有光流到臺座上,像是一汪閃光的水池。龍骨王座形成了一個奇異的圣壇,沒有祭品,只有粒?;覊m靜靜地飛舞。六位皇帝的雕像在旁邊不動聲色地守護(hù)著這一切。
鑄成王座的龍骨非常壯觀,比西蒙的腿還粗,經(jīng)過仔細(xì)打磨,反射出模糊的光。除了某些小地方保持原樣,大部分骨頭是被重新打亂,再組裝成一把椅子的。巨大的尺寸雖然顯而易見,但你很難想象出這條火蟲生前是個什么形狀,它的血肉又是如何附著在骨頭上的。在國王的天鵝絨靠枕后,椅背像打開的扇子一樣,立著七根彎曲的黃色肋骨。另外,在遠(yuǎn)高過西蒙頭頂?shù)纳戏剑瑪[放著一眼就能看出原樣的骨骼——巨龍頭骨。
沒錯,懸在這把巨椅之上的,就是被稱為剎拉卡的龍腦殼和下頜。它遮擋著陽光,恰似華蓋一般覆在頂端。它的眼睛是兩扇破碎的黑色窗戶,彎曲的牙齒有西蒙的手掌那么長。頭骨呈老羊皮紙的顏色,布滿了微小的裂痕。就在那里,某種莫可名狀的東西還活著——令人害怕,令人驚嘆。
實(shí)際上,整個房間都充盈著某種不可思議的神圣氛圍,這種感覺遠(yuǎn)超出了西蒙的理解范圍。在久被遺棄的空曠房間里,泛黃的沉重龍骨王座,以及護(hù)衛(wèi)著這把空椅的六座宏偉黑色雕像,好像都蘊(yùn)含著令人膽戰(zhàn)心驚的力量。一時之間,這里的全部八名成員似乎都屏住了呼吸——小廝、雕像,以及那塊沒有眼睛的巨大龍頭骨。
片刻間,西蒙感到身體里充滿了肅穆,甚至是帶著恐懼的心醉神迷。也許那幾尊孔雀石雕成的皇帝正在等待,等待著男孩把他那凡人之手放上龍骨王座,他們在等著……等著……當(dāng)他真碰到王座時,就會聽到一聲可怕的巨響,他們?nèi)蓟盍诉^來!西蒙被自己的想象激了個冷戰(zhàn),輕輕往前走了幾步,仔細(xì)觀察著那些黑臉龐。西蒙曾相當(dāng)熟悉他們的名字,這些國王都被編進(jìn)了童謠,即使是無知兒童也能哼唱。那旋律……瑞秋——瑞秋?難道是她嗎?四年前,西蒙還是個懵懂孩童,大約就是那時學(xué)會的。他還能想起來嗎?
他突然想到,即使自己去回憶童年,感覺也都是許久以前的事了,那么,圣王約翰呢?他活了多少個世代??!他若回憶往事,是像西蒙那樣,對過往的侮辱和痛苦都記憶猶新呢?還是像講述過往榮耀的故事那樣,既模糊又飄渺?當(dāng)你老了,記憶也會像其他思緒一樣紛亂復(fù)雜嗎?或者,人是不是會忘記那些事情呢——包括童年,討厭的敵人,甚至朋友?
那首老歌是怎么唱來著?六個國王……
六個國王統(tǒng)治過?;籼氐拇髲d,
六個主人跨越了她堅固的石墻,
六個墳包停留在津瀨湖的懸崖,
六個國王沉睡著直到厄運(yùn)到來。
就是這個!
芬吉爾是第一個,血腥的王,
戰(zhàn)爭的紅翅,帶他往北方。
耶爾丁是其子,瘋癲的王,
鬧鬼的塔樓,領(lǐng)他到死亡。
伊克斐是下一個,烈焰之王,
暗夜的火龍,燒他至灰燼。
三個北方王,撒手而去了,
北方人統(tǒng)治不了高高的?;籼?。
王座左邊那三個應(yīng)該就是來自瑞摩加的國王了。莫吉納不是提到過芬吉爾嗎?不就是他帶著致命的部隊,殺死了希瑟嗎?這樣的話,骨頭右手邊這些,應(yīng)該是……
蒼鷺之王薩萊斯,背叛的王,
天意不可違,命喪?;籼亍?
赫尼斯第神圣王,老泰斯丹,
大搖大擺來,再也不復(fù)還。
最后傳說鄂斯坦,漁人之王,
喚醒了巨龍,埋骨海霍特……
哈!西蒙滿意地看著蒼鷺王那張因悲傷而扭曲的臉。我的記憶可比大家以為的都要好呢——比那些真正的傻瓜們好!當(dāng)然了,現(xiàn)在統(tǒng)治海霍特的是第七個王,圣王老約翰。西蒙有些好奇,會不會有一天,歌謠里也將加上約翰王呢?
在六個雕像里,靠近王座最右邊的那位是西蒙最喜歡的:他是唯一一位坐在王座上的愛克蘭人。他湊近去,看著那雙深陷的眼睛。這位國王的血統(tǒng)來自于格蘭汶河畔的漁民,因此愛克蘭人稱他為圣鄂斯坦;另外,由于他死在火龍剎拉卡的爪下,也被稱為受難者。這條巨龍最后是被圣王約翰殺死的。
不像王座另一邊的烈焰之王,漁人之王的臉并沒有被刻成那種扭曲與驚慌的模樣。雕像的面容上反倒洋溢著幸福與喜悅,石制的眼睛也仿佛在眺望遠(yuǎn)方。早已亡故的雕刻家賦予了鄂斯坦的雕像謙遜及虔誠,這也讓它較其他雕像別具一格。西蒙心底經(jīng)常將自己的漁民老爸幻想成這個國王的樣子。
凝視著眼前的石雕,西蒙突然覺得手上一陣發(fā)冷。在不知不覺中,自己竟然把手放到了椅子的骨頭扶手上!一個小廝竟敢碰觸王座!他猛地抽回手,往后避開一步,除了震驚之外,頭腦里滿是疑問:這樣一頭熾熱暴躁的野獸殘骸,為什么會這么冰冷瘆人呢?
一瞬間,西蒙的心一緊,好像看到雕像已經(jīng)朝自己逼近過來,影子在掛滿壁毯的墻上游走。他飛快地逃了開去,直到發(fā)現(xiàn)身后并沒有什么東西真的在響動,這才收起自己的狼狽,裝出一副自認(rèn)為最有尊嚴(yán)的樣子,向那些國王和王座鞠了一躬,走開了。西蒙伸手摸索著,冷靜,冷靜,他在心里對自己說,別像個被嚇壞的蠢貨一樣。他總算順利找到了那扇通往等待室的門,這才是他本來的目的。他回頭又看了一眼那幅令人不安、凝固卻又無比生動的畫面,穿過門離開了。
等待室的掛毯是用紅絲絨織就的節(jié)日場景。后頭的墻壁中嵌著一條梯子,能爬到王座大殿頂端的南走廊上去,那就是密道。他因剛才的神經(jīng)質(zhì)暗罵了自己幾句,隨后開始攀爬。最高處是一條他能輕易擠過的長長的窗隙,出了縫隙,下面是一道墻。上次使用密道還是瑟坦德月,現(xiàn)在好像更難走了。因為下雪,石塊變得滑溜溜的,還有風(fēng)。好在墻頂挺寬,小心點(diǎn)兒的話,還是可以在上面走的。
接下來,便是他最喜歡的冒險部分了。這道墻轉(zhuǎn)角處五六尺開外,是綠天使塔外圍的那座四層樓高的雉堞平臺。西蒙停了下來,耳邊仿佛能聽到號角聲,還能看到腳下騎士們互相沖撞吶喊,而他自己呢,正準(zhǔn)備在狂風(fēng)中,向下一面燃燒的旗幟沖刺過去……
也不知是起跳的時候腳底打滑了,還是注意力被自己腦中的大戰(zhàn)分散了,這一次,西蒙不幸落在雉堞的邊緣,膝蓋磕在一條巨大的石縫上,差點(diǎn)仰面摔倒。如果真的滑下去,他會掉落至少兩尋[4],摔到下面的城墻上,甚至掉進(jìn)護(hù)城河里。意識到自己身處險境,西蒙的心不由狂跳起來,趕緊平衡身體,滑到垛口,接著又往前爬了幾步,再讓身子順勢下滑到木板上。
幾片雪花飄到西蒙身邊,他坐在木板上,抱著抽痛的膝蓋,覺得自己真是蠢到家了。膝蓋疼得那么厲害,似乎是對罪惡、泄密和背叛的懲罰。要不是意識到自己看上去肯定已經(jīng)夠傻,他大概已經(jīng)哭出來了。
最后,他掙扎著站起來,一瘸一拐地進(jìn)了塔樓。還算幸運(yùn)的是,沒人看到他那痛死人的著陸,即使再丟臉也只有他一個人知道。西蒙摸了摸口袋,面包和奶酪已經(jīng)被壓扁,不過好歹還能吃。這也算是一個小小的安慰。
拖著受傷的膝蓋爬樓梯是件艱苦的事情,但既然已經(jīng)到了綠天使塔——全愛克蘭甚至全奧斯坦·亞德最高的建筑物里——若是不爬到其他?;籼亟ㄖ戏?,又有什么意思呢?
和城堡其他地方不同,這座塔樓里的階梯又低又窄,全是用純凈、光滑的白色石頭砌成,摸上去滑溜溜的,踩著卻很踏實(shí)。城堡里有人說,這座塔是當(dāng)初那些希瑟建筑里唯一沒被人類改造過的。然而有一次,莫吉納醫(yī)師告訴西蒙,這個說法不對。但這話究竟是說連這座塔也被改造過了,還是說阿蘇瓦另有其他殘骸遺留在此呢?很遺憾,醫(yī)師總是神經(jīng)兮兮的,他并沒有告訴西蒙答案。
登了幾分鐘的階梯,西蒙從塔樓的窗戶往外望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比耶爾丁之塔更高了。那座看上去有些陰森的圓塔正是瘋王喪命之處。當(dāng)年他在那里,目光越過王座大殿寬闊的穹頂,仰望著這座綠天使塔??梢韵胂螅拖褚粋€滿腔妒火的侏儒,在沒人注意到的時候,向一位王子投去惡意的眼神。
這一段樓梯邊的石墻和其他地方又有不同,它本身是柔軟溫暖的淺黃色,但令人不解的是,墻面能隨時間變幻成天藍(lán)色。西蒙將注意力從耶爾丁之塔收回來,在這里駐足了一小會兒,看著墻面上的一片光斑。這光是從高處某扇窗戶射下來的,在墻上形成了許多藍(lán)色的旋渦,西蒙試圖追著其中一個看,結(jié)果不久就頭暈眼花,只好作罷。
走著走著,似乎已經(jīng)爬了好幾個小時,終于,階梯上方豁然開朗,那是鐘樓光可鑒人的潔白地面,它和階梯一樣,都是由特殊材料制成。雖然塔樓還要一直往上延伸近百腕尺,直到尖端高入云霄的天使雕像,內(nèi)部階梯卻到此為止了。拱形椽木上掛著幾排銅鐘,像是綠色的果子,莊嚴(yán)肅穆。塔頂房間四周都是敞開的,清冷的氣流自如地穿梭來去,當(dāng)鐘鳴唱起綠天使之歌時,聲音也許能越過周圍高大的拱形窗戶,傳至全國上下。
鐘樓里有六根木柱,從地上直頂?shù)教旎ò?,光滑黝黑,像石頭般堅硬。西蒙靠在其中一根柱子上,嘴里嚼著壓扁的面包,往西邊眺望。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津瀨湖,湖水周而往復(fù),不停拍打著?;籼睾陚サ牡虊?。即使現(xiàn)已天色陰霾,還有雪花在眼前狂舞翩躚,西蒙還是驚訝地發(fā)現(xiàn),腳下的景觀依然清晰可辨。津瀨湖上有許多小船,船家們穿著黑色的斗篷,弓起身子劃著槳。更遠(yuǎn)處,他覺得自己能模糊地看到津瀨湖與格蘭汶河交匯相融之處,從那里開始,波濤將經(jīng)過許許多多的碼頭和農(nóng)場,奔流五百里蜿蜒曲折的旅程,注入大海。接著是躺在海灣懷抱中的瓦倫屯島,它就守在格蘭汶河口處。再往西,瓦倫屯島之外,便只剩無邊無盡的汪洋大海了。
西蒙試著活動了一下腿,膝蓋仍然疼得厲害,如果坐下的話,起身時又得再疼一次,于是他決定暫時就這樣站著。耳朵被風(fēng)吹得紅腫刺痛,西蒙把帽子拉下來蓋住雙耳,接著吃已經(jīng)壓碎的奶酪。遠(yuǎn)在視線之外,他的右手邊是阿克·薩拉斯的丘陵草甸,那里是赫尼斯第王國的邊境,同時也是莫吉納口中那場惡戰(zhàn)的戰(zhàn)場。他的左手邊,跨越寬廣的津瀨湖,便是色雷辛一望無垠的遼闊草原。當(dāng)然,它也不是真的無邊無垠。再過去還有納班,還有琵拉諾角和附屬群島,還有沼澤中的烏瀾……那么多地方,西蒙都沒去過,恐怕這輩子也沒機(jī)會去看看了。
望著一成不變的津瀨湖,想象著見所未見的南方,西蒙漸漸不耐煩起來。他蹣跚著往鐘樓另一邊走去。站在房間中心,不像剛才那樣能觀察到細(xì)致的景色,四周只有一模一樣的云絮和黑暗,像是在一個灰色的洞穴中,進(jìn)退無門。此時的塔樓就像一條幽靈船,在虛無縹緲、霧氣繚繞的海里隨波逐流。風(fēng)繞著敞開的窗框呼嘯,銅鐘微微悶響,好像風(fēng)暴將驚惶的小幽靈灌進(jìn)了它們的青銅外殼中。
西蒙走到低矮的窗臺邊,伸出頭去俯視下面亂七八糟的?;籼匚蓓?。剛開始,風(fēng)用力地拉著他,仿佛要將他扯出去,就像一只小貓玩弄葉片兒那樣,他只好緊緊抓住身邊濕漉漉的石頭,沒過一會兒,風(fēng)便小了??粗旅?,西蒙不自覺地露出微笑——這個角度很清晰,?;籼氐奈蓓斶€真是雜亂無章,四處林立著煙囪、屋脊、圓頂,每座建筑物的高度和風(fēng)格都不盡相同,像極了一整院長得方方正正的奇怪動物。它們層層疊疊、參差不齊地擠在一塊兒,又像一群正在搶食的豬玀。
高度僅次于兩座塔樓的是內(nèi)城的教堂穹窿,色彩鮮艷的窗欞漸被風(fēng)雪遮掩。剩下的宅院、餐廳、王座大殿,還有千理院等建筑緊緊堆疊在一起,無聲地表明城堡確曾被各種族占領(lǐng)過。兩邊的外城和屏風(fēng)般的宏偉城墻外,順著山坡一層一層往下,像同心圓般擴(kuò)散的建筑也是亂糟糟的。海霍特并未向城外擴(kuò)張,居住于此的人們要么想辦法把房屋往高處搭建,要么就把原來的房子分割成更小的區(qū)域。
在這片堡壘之外,是被白雪覆蓋的鄂克斯特,一條條雜亂無序的街道相連,兩邊是低矮的房屋。只有大教堂在其中鶴立雞群,但和?;籼丶吧硖幐呷胩祀H的塔樓里的西蒙比較,它仍然像個侏儒。城中四處炊煙裊裊,但很快又隨風(fēng)而去。
在鄂克斯特的城墻之外,西蒙能看到雪下苔蘚園模糊的輪廓,異教徒的墓地就在那兒,傳言中,那是罪惡不潔的地方。再往下就到山林邊上了,像是大教堂之于鄂克斯特一樣,這座名叫澤特博格的山在下面眾多簡陋建筑物中巍然挺立。雖然看不到,但西蒙知道,澤特博格山頂上立著一圈已被風(fēng)化的光滑石柱,村民們叫它們怒冠石。
再往外去,越過鄂克斯特,越過苔蘚園和戴著石冠的澤特博格,便是大森林。它的名字叫阿德席特,意思是“古老的心”。這片森林像海一樣綿延不絕,昏暗幽深,撲朔迷離,不過還是有人定居在附近,甚至沿著邊緣開拓了幾條路,但極少有人敢深入森林腹地。可以說,它是奧斯坦·亞德中部一個巨大而又黑暗的國度,它沒有使者,也鮮有訪客。與它的威嚴(yán)尊貴相比,就算是大夕柯林或位于赫尼斯第西面的梳林也得相形見絀,只能算是灌木叢罷了。而整片大地上,也只有這一片真正的森林。
西方的大海,東方的森林,北面使用黑鐵的暴民,南面分散的各個帝國……遙望著奧斯坦·亞德大陸,有那么一會兒,西蒙忘記了膝蓋的疼痛,甚至感覺自己才是這個世界的王。
當(dāng)被云層遮蔽的太陽開始西沉?xí)r,西蒙準(zhǔn)備動身離開。他伸展一下腿腳,結(jié)果疼得叫出了聲——直挺挺站了那么久,膝蓋已經(jīng)僵硬。顯而易見,他不能再從鐘樓原路返回了,走那條秘徑實(shí)在太費(fèi)力。這樣一來,他只好碰碰運(yùn)氣,走巴拿巴斯和卓杉神父常出沒的路。
從這么長的階梯往下走讓西蒙痛苦不已,但從塔頂窗戶看到的風(fēng)景又讓他毫不后悔走這一趟——至少他的遺憾比想象中要輕。想看到更為廣闊的世界,這個渴望在他心里滋長,像是一團(tuán)小小的火焰,連指尖都感到了暖意。他決定以后要莫吉納多講些關(guān)于納班、南方群島,還有那六個國王的故事。
下到塔樓的第四層,也就是之前進(jìn)來的地方,西蒙突然聽到下方傳來一陣響動,像是有人正飛快地下樓梯。他靜止片刻,以為自己已經(jīng)被發(fā)現(xiàn)。雖然并沒有嚴(yán)令禁止人到塔里來,但鑒于教堂司事總是事先就假定他做錯了事,所以西蒙若是拿不出自己為什么來這里的好借口,那也是個大問題。但奇怪的是,腳步聲似乎越來越輕。要是巴拿巴斯或其他人發(fā)現(xiàn)了自己,他們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把他直接揪下去,怎么可能不管他呢?西蒙想著,繼續(xù)往下走,一開始還小心翼翼,但過了一會兒,雖然膝蓋依然抽痛不止,好奇心仍然漸漸占了上風(fēng),他不由得越走越快。
到了塔樓底部的門廳,階梯終止了。整個大廳光線微弱,周圍墻面影影綽綽,墻上掛毯的圖案早已模糊得無法分辨,也許是某個宗教場景。在最后一級臺階上,西蒙停下來,身子隱藏在樓梯陰影當(dāng)中。腳步聲或其他任何聲音已經(jīng)消失無蹤。他盡可能保持安靜,小心地走過可能會破壞潛行的地板。這個廳結(jié)構(gòu)特殊,哪怕不小心讓靴子互相摩擦,聲音也會在橡木支撐起的天花板上回響不停。大門依然緊閉,唯一的光線是從屋梁上的窗戶照進(jìn)來的。
不管剛剛在樓梯上的是誰,這人若是已經(jīng)出去,西蒙不可能聽不到大門開關(guān)的聲音。雖然剛才腳步聲很輕,但他肯定自己沒有聽錯。當(dāng)時他還擔(dān)心開門時鉸鏈會發(fā)出尖利的聲響呢。他轉(zhuǎn)過身,再次仔細(xì)打量這個門廳。
在那兒,流蘇底下。就在樓梯邊,那塊臟兮兮的銀色壁毯下面,有兩個又小又圓的東西露了出來——是鞋子。他仔細(xì)觀察那塊老壁毯,有片地方彎折的形狀和別處不一樣,肯定有個人躲在后面。
他像蒼鷺一樣單腿保持平衡,輕輕脫下一只靴子,然后脫下第二只。那會是誰呢?也許胖子杰瑞米一直跟著他,想嚇?biāo)惶??好吧,如果是這樣,西蒙馬上就能讓他知道誰才是玩這種把戲的高手。
赤著腳走在石頭上,幾乎沒有任何聲音。西蒙貓著腰,躡手躡腳穿過大廳,直到離那個可疑的凸起近在咫尺。他輕輕伸出手,抓住掛毯一角。就在這時,他突然想起柯扎哈修士,當(dāng)時他們一起看木偶戲,修士說了一些關(guān)于簾子之類的話。西蒙猶豫了一下,但馬上又為自己竟會心生膽怯害臊起來,他猛一用力,拉開了毯子。
出乎意料,掛毯沒有像預(yù)想那樣掀開,將間諜暴露在他眼前,而是在用力之下裂開,翻滾著掉了下來,像一床又大又硬的被子。在沉重的掛毯落在他身上,把整個人都撞倒之前,西蒙還是瞟到了一眼——那是張小小的、驚呆的臉龐。西蒙躺在地上,被毯子纏住,一邊不住咒罵,一邊奮力掙扎。而那個褐色的身影趁機(jī)從旁邊飛快地逃走了。
西蒙和壓在身上、滿是灰塵的大毯子扭作一團(tuán)時,耳邊傳來那個陌生的家伙正努力打開沉重大門的聲音。好不容易掙脫后,他連滾帶爬地穿過大廳,在那小家伙差一點(diǎn)就從門縫溜走時,一把揪住了他的粗布上衣。這下,間諜的身子一半在門里,一半在門外,就這樣被逮住了。
因為剛剛的窘迫模樣,西蒙這會兒相當(dāng)生氣?!澳闶钦l?”他沖對方吼道,“干嗎偷看別人!”他的俘虜一言不發(fā),只是更用力地掙扎。不管這人是誰,他實(shí)在不夠高大強(qiáng)壯,根本沒法掙脫西蒙的手。
與此同時,西蒙也把這人死命地往里拽——夠吃力的!這時,西蒙突然愣了一下,認(rèn)出了手中這件沙土色的衣服。是禮拜堂的間諜,就是這家伙!西蒙加大力氣,把這人卡在另一邊的頭和肩膀拉過大門,這才看了個清楚。
犯人個子矮小,長著一張漂亮的臉蛋,輪廓分明,鼻子和下巴透出狐貍般的機(jī)敏,但又不讓人覺得狡詐;頭發(fā)則像烏鴉的翅膀,黑得發(fā)亮。這樣的外形,讓西蒙差點(diǎn)以為他是個希瑟。他試圖回想舍姆講過的故事:故事里的主角緊抓著一只波卡的腳不放,結(jié)果得到了一大鍋黃金。但是眼前這人驚慌失措、冷汗直冒、臉紅氣喘,于是,在還沒開始幻想怎樣揮霍夢中財寶之前,西蒙的思緒就戛然而止了——這肯定是個人類。
“你叫什么?”他問道。被抓住的少年還在不停掙扎,但顯然已經(jīng)累壞了。片刻之后,他終于消停下來。“你的名字?”西蒙催促道,這一次的口氣比剛才和緩了些。
“麥拉齊。”少年轉(zhuǎn)開臉,喘著粗氣。
“很好,麥拉齊,你干嗎跟著我?”他搖晃一下少年的肩膀,以此提醒他,現(xiàn)在到底是誰在誰的手心里。
少年轉(zhuǎn)過身來,陰沉地瞪著西蒙。他眼珠的顏色仿若黑夜……
“我才沒跟著你呢!”他生氣地回嘴道。
少年說完,又把臉轉(zhuǎn)開了。西蒙心里突然生起一種異樣的感覺,這個麥拉齊越看越眼熟,似乎在哪里見過。
“你到底是什么人?”西蒙問,并伸手捏住男孩的下巴,強(qiáng)迫他面朝自己,“你在馬廄干活嗎?還是在海霍特其他什么地方?”
還沒等他將這張臉轉(zhuǎn)過來再看一眼,麥拉齊突然伸出雙手,狠狠推了他一下。西蒙猝不及防,手一松放開了少年的上衣,跌跌撞撞后退幾步,一屁股坐倒在地。他還沒穩(wěn)住身子站起來,麥拉齊已經(jīng)跑了出去,還把門帶上了,青銅鉸鏈尖利的聲響回蕩開來。
當(dāng)教堂司事巴拿巴斯從千理院聞聲趕到時,西蒙仍然呆坐在石地板上。這回不光是膝蓋,連屁股都摔得生疼,更要命的是,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打擊。司事慌慌張張地打開門,目光從地上沒穿靴子的西蒙,一直移到樓梯前那塊塌落下來的壁毯,然后又移回來。巴拿巴斯一言未發(fā),但頭頂血管已經(jīng)開始猛烈地跳動,兩鬢青筋凸起,眉頭緊皺,眼睛隨之縮成了兩條深縫。
西蒙呢,一敗涂地,他坐在那兒不停地?fù)u頭,仿佛一個醉漢,不僅被自己的酒壺絆倒,還砸到了鎮(zhèn)長大人的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