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懸崖石冢
- 回憶,悲傷與荊棘(卷一):龍骨椅
- (美)泰德·威廉姆斯
- 15164字
- 2020-08-13 16:53:09
這一次犯錯,西蒙受到了嚴厲的懲罰,不但暫停了剛開始的學徒生涯,還被勒令在傭人間里禁閉思過。
好多天來,在這個“監獄”中,他只能從洗碗間走到縫補房,然后再走回來,循環往復,像只沒頭蒼蠅似的。
有時候,他覺得確實是自己的錯,自己真的就像怒龍說的那么傻頭傻腦、到處闖禍。
別的時候,他又會怒氣沖沖地想,他們干嗎總是挑我的不是?所有人都把我當成一匹野馬,半點信任都沒有。
瑞秋倒還有點同情心,交給他一些簡單的小事做做。雖然這樣一來,關禁閉稍微沒那么難熬了,但對西蒙來說,這只是再一次證明:自己不得不永遠做一匹馱馬,背上東西,拉到地方,周而復始,直到有一天老得再也馱不動,就會被拖回舍姆那里,一錘子敲碎腦袋。
挪文德月的最后幾天就這樣緩慢地爬走了,岱薩德月則像個鬼鬼祟祟的小偷,不知不覺來到了身旁。
這個月的第二周,禁閉總算結束,西蒙終于重獲自由。綠天使塔和另外一些他愛晃悠的地方都已明令禁止他靠近,但他好歹可以回到醫師那兒打雜了。除此之外,他要干的活兒也增加了:下午被分配了額外的雜務,干完后還要在晚餐前趕回傭人間。但就算這樣,對他來說,也已是長足的進步。事實上,他感覺莫吉納似乎越來越倚重自己,甚至還教了他不少使用及照料一些堆在屋里的神奇玩意的方法。
同時,他還極其痛苦地學習認字。比起掃地、洗蒸餾器和擦燒杯那些活兒,讀書才是最讓他痛苦的。但莫吉納堅持非學不可,他說,如果不認字,西蒙永遠不可能成為一個有用的學徒。
到了圣特納斯節,也就是岱薩德月的第二十一天,海霍特上上下下忙得不可開交。這是安東祭前最后一個隆重的節日。盛大的宴會已經準備得差不多,女仆把槲寄生和冬青枝條圍在白蠟燭旁,擺成漂亮的形狀。日落時分,這些蠟燭將被全部點上,燭光將從每一扇窗戶傾瀉而出,召喚仍在冬夜里徘徊的圣特納斯前來,為整座城堡及居民們祝福。其他仆人則將新劈好的木柴投入壁爐,或在地板上鋪好新鮮的燈芯草。
整個下午,西蒙盡力躲開大家的注意力,不幸的是,努力并沒有取得成效。他們讓西蒙去找莫吉納醫師,問他那兒有沒有潤滑油之類的東西。為了擦亮那張巨型餐桌,瑞秋那群人已經把手頭的油都用光了,可他們才剛開始打掃正廳呢。
西蒙已經在醫師那兒花了整個上午,高聲朗誦一本滿是怪詞、叫做《烏瀾醫者行之有效的療法》的書。但比起被瑞秋那雙閃著鋼鐵寒光的眼睛瞪視,不管莫吉納要他干什么都是好的。于是他二話不說,立刻逃離正廳,下到千理院,路經綠天使下方的內庭,仿佛乘風飛翔的老鷹一樣掠過護城河上的吊橋。算算距上一次離開還沒多久,他又站在了醫師的門前。
醫師一直沒來應門,但西蒙聽到房間里有人說話。于是他耐著性子站在外面,撕扯著飽經風霜的大門上的細木屑。等了很長時間,老人終于打開門。看到來人是西蒙,莫吉納臉上并沒有表現出驚訝。把年輕的學徒引進門時,醫師顯得異常魂不守舍。察覺到這一點,西蒙閉上嘴巴,靜靜地跟著他,走下點滿燈火的走廊。
屋里的窗簾都拉上了。剛開始,眼睛還沒適應昏暗的光線,西蒙甚至沒發現還有其他人在。過了一會兒,他才逐漸察覺到,有個人影正坐在角落那個大船柜旁。那人身披灰色斗篷,一動不動地盯著地板,面目模糊,但西蒙一眼就把他認了出來。
“請您原諒,約書亞王子。”莫吉納說,“這是西蒙,我的新學徒。”
斷手約書亞那雙黯淡的眼睛在西蒙身上掃過,仿佛哈卡商人打量一匹完全沒興趣的馬。那雙眼瞳是藍色還是灰色?西蒙沒能看清。旋即,王子又將注意力全部放回到莫吉納身上,好像西蒙僅僅存在了一瞬間,現在房里壓根就沒有這個人。醫師沖男孩打了個手勢,讓他到房間另一頭等著。
“殿下。”他對王子說,“恐怕我愛莫能助。不管作為醫師還是藥師,能用的方法都已經試過。”老人緊張地搓揉雙手,“請原諒,您知道我有多么愛戴國王,我也不想看著他受罪,可是……有些東西我是不能插手的。太多的可能,太多不可預期的后果。其中也包括王國的傳承。”
西蒙還是頭一次見到莫吉納緊張成這樣。老人從袍子里拉出個掛在金鏈上的小東西,緊張地撫弄著。據西蒙了解,醫師經常嘲笑那些虛榮炫耀的行徑,他自己也從不佩戴任何珠寶首飾。
“但是,該死的,我又不是要你干涉繼承權啊。”約書亞聲音平靜,但聽上去就像繃緊的弓弦。這些話語灌進耳朵,讓在一旁聽著的西蒙尷尬得恨不得找條地縫鉆進去。雖然他想躲開,但騎虎難下,這會兒哪怕稍有異動,都會讓自己顯得更加可疑。
“我沒有要你‘插手’任何事情,莫吉納。”約書亞繼續說著,“我只想要些東西,讓那老人臨終前能舒服點兒。不管他是明天走,還是明年走,埃利加都是板上釘釘的下任國王,而我會是奈格利蒙的封臣。”王子搖了搖頭,“至少也看在你和我父親多年來的情分上,你一直為他診治療傷,還花這么長時間研究、撰寫他的傳記。”約書亞抬起手,手掌攤開,指向醫師那張滿是蟲蛀的書桌上那疊散開的書頁。
國王的傳記?西蒙好奇起來。他可是頭一次聽說這事。今天看來,醫師真是個充滿了各種謎團的人啊。
約書亞仍在努力說服醫師:“你就不同情他嗎?他現在就像只老獅子,被豺狼逼得走投無路了!慈悲的烏瑟斯,他不應該落到這種下場……”
“可是,殿下啊……”莫吉納聲音充滿了痛苦,但他們三人馬上被屋外的腳步聲和說話聲吸引了注意力。臉色蒼白、雙眼發紅的約書亞一下子站了起來,抽劍速度之快,仿佛寶劍憑空出現在他左手中一樣。房門隨著響亮的拍打聲震動起來。莫吉納剛想去開門,卻被王子輕噓一聲制止了。西蒙覺得自己心跳加速,約書亞流露出的警惕和恐懼也影響到了他。
“約書亞王子!約書亞王子!”有人呼喊著,繼續拍門。約書亞把劍輕插回劍鞘,經過莫吉納,走到過道里,猛地打開門。只見四個影子立在門口的庭院中。其中三個是他的手下,身穿灰色制服,最后一個單膝跪地,身穿白得發亮的袍子和涼鞋。恍惚中,西蒙還以為是圣特納斯駕臨,然而圣人早已故去,只會在各式各樣的宗教繪畫中出現。這是怎么回事……
“啊,殿下……”跪在地上的“圣人”一開口就喘得上氣不接下氣。西蒙這才發現那人只是另一個士兵,想必是為了今晚的慶典而打扮成圣人的模樣。他剛想咧嘴發笑,卻發現那年輕人臉上竟帶著無比沉重的神色,于是笑容又凝結在臉上。“約書亞……殿下……”士兵又重復了一遍。
“戴奧諾斯,怎么了?”王子回問他,聲音里透著緊張。
戴奧諾斯抬起頭,白色兜帽在他那軍人式的黑色短發上罩了一層潔白的光環。這一刻,他的眼神仿若真正的烈士,洞穿一切又滿是悲壯。
“是國王,殿下,您的父親……德米蒂主教說……他晏駕了。”
一陣沉默。約書亞靜靜地從跪著的人身旁疾步而去,徑直穿過庭院,三名衛兵小跑著緊跟其后。接著戴奧諾斯也站起身來,尾隨著他們離開了,他的雙手像修道士那樣緊握在胸前,仿佛上演的悲劇竟釀成了事實。他們身后,門在冷風中有氣無力地搖擺著。
等西蒙回過神來,扭頭看向莫吉納時,醫師還在凝望他們的背影,那雙飽經滄桑的眼中似有淚光在閃爍。
圣特納斯日,廣受愛戴與崇拜、改變了眾多臣民甚至這整片大地命運的高齡圣王約翰與世長辭。雖然在意料之中,但國王仙逝的消息還是讓全大陸的國民悲痛萬分。
有些老人還記得,八十年前,即創始之年開始的1083年,同樣也是特納斯日,圣王約翰手刃惡龍剎拉卡,凱旋途中縱馬高高躍過鄂克斯特的大門。腦子活絡的人在復述這些故事時,不可能不帶一些添油加醋的成分。他們說,這一神跡正是約翰被上天加冕為王的明證,同樣,還是這個日子,上天的旨意將他召喚回天堂的懷抱。他們說,這便是生死有命,成敗在天。
奧斯坦·亞德的各色人等都聚集在鄂克斯特和城堡里,整個仲冬及之后的安東祭彌漫著悲傷的氣氛。隨著時間的推移,許多當地人開始埋怨起外地人:在教堂里,訪客們霸占了最舒服的座位;在酒館里,他們也同樣占據了好位置。到后來就不再是單純的牢騷了。他們覺得,為什么這些外人要對國王的逝世大驚小怪呢?雖說他統治著整片大陸,但約翰其實更像鄂克斯特的鎮長。在身子還健康的時候,他很喜歡身披華胄,騎著大馬,來到他們中間。鎮民們,或者說至少是平民們,總把“我們的老人”和“海霍特”驕傲地掛在嘴邊,覺得那都是屬于他們自己的東西。
而如今,他已逝去,或者準確地說,已不再和凡夫俗子停留在同一個世界了。現在,他屬于史學家,屬于詩人,屬于牧師。
從國王逝世到入土,需要舉行為期四十天的葬禮。約翰的遺體被運往鄂克斯特的備廳。這段時間里,牧師一直無比虔誠地禱告著,將圣油仔細抹遍他的全身,還擦上產自南方群島的刺鼻草藥和松脂,然后,用白色亞麻布將他從腳踝到脖子裹好。約翰國王的外衣是一件式樣簡單的袍子,和年輕騎士第一次宣誓時穿的一樣。再然后,遺體被小心地移入王座大殿的棺木中。不計其數的修長黑燭圍繞在旁,靜靜地燃燒。
圣王約翰的遺體被鄭重安放好之后,國王的首席理事亥爾森下令,讓哈以法點燃萬途關巖堡上的烽火。這是只有發生戰爭或是重大事件時才能見到的景象,上一次看到烽火點燃的人已屈指可數。
亥爾森還發布另一條命令,他命人在鄂克斯特以東,俯瞰津瀨湖的司維特懸崖上挖一個深坑。在常年狂風呼嘯的懸崖上,立著六座白雪覆蓋的墳墓,里面躺著在約翰之前統治過海霍特的六位國王。要掘坑的話,這天氣實在是太糟糕了,地面都被凍硬了。然而,司維特懸崖上的勞役卻以此為傲,他們忍受著刺骨寒風、腰酸背疼和開裂的皮膚,為這個光榮的任務盡心盡責。一月將盡,挖掘順利竣工,坑口覆蓋著紅白相間的巨大帆布帳篷。
在海霍特,準備工作相對要從容一些。城堡的四個廚房就像鑄造廠房般,火爐不停地燒,濃煙不住地噴。一群小廝汗流浹背地為葬禮準備要烤的東西,包括肉、面包還有宴餅等。“鑲金碗”彼得總管長著黃頭發,個子矮小,脾氣暴躁,像復仇天使似的處處監視下人們。每個大桶里煮的肉湯他都要一一嘗過,大桌上每一條裂縫他都要檢查是不是還有灰塵。當然了,桌子這邊是瑞秋的領土,他沒能找到多少挑刺的機會。每個從他身邊匆忙跑過的仆人都會被責罵一番。所有人都達成了共識——現在是他最春風得意的時候。
奔喪的人們從奧斯坦·亞德各個角落出發,聚集在海霍特。艾奎納公爵那討人厭的堂弟“尖鼻子”司卡利從瑞摩加前來,還帶著十個留著大胡子、形跡可疑的親戚。統治廣闊荒蠻草原的色雷辛人主要分為三個部落,這一次,不僅各個部落都派了人,竟然還頭一回拋開敵意,結伴同行來到這里。這也是他們對約翰國王敬意的象征。甚至還有傳言說,當約翰的死訊傳到色雷辛時,本來一直互相猜忌、彼此憎恨、死守邊境的三方部落守衛都同時放下武器,一起哀悼,還為約翰的靈魂祝酒,整晚痛飲不止。
在納班公爵的領地塞斯蘭·瑪垂府,公爵李奧巴迪派出了自己的兒子班尼伽利。班尼伽利帶著一支由步兵和穿鎖甲的騎士組成的近百人的大軍,乘坐三艘掛著納班金色翠鳥旗幟的戰艦來到此地。看到如此浩浩蕩蕩的隊伍,碼頭上的人們發出熱烈的贊嘆,但一見班尼伽利騎著灰色的高頭大馬經過,喝彩聲立刻減弱不少。人們交頭接耳說:如果這位真是在約翰的年代里就威名顯赫的大騎士凱馬瑞的侄子,那他一定只繼承了父親的血脈,而不是他伯父的。還能記起那位騎士的老人說,凱馬瑞的身軀如鐵塔般高大,強壯威武。而眼前的班尼伽利呢,老實說,體型甚至有些發福。但話說回來,凱馬瑞—薩—梵尼塔已經在大海里失蹤了四十年,所以如今的年輕人懷疑,老人的記憶和傳言肯定有夸張的成分。
同樣來自納班的,還有另一支備受矚目的團隊。比起班尼伽利的隊伍,這批人只在武力方面稍顯不足——拉納辛教宗親乘一艘漂亮的白船,駕臨津瀨湖。這艘船碧空般的帆布上閃耀著教廷白樹金柱的標志。剛才在碼頭上,人們給班尼伽利和納班軍隊的歡呼聲還是有所保留的,也許因為他們還模糊地記得,當年納班也曾派軍和愛克蘭人爭奪過統治權,但面對教宗,欣喜若狂的叫喊聲響徹云霄。人潮往碼頭邊擠去,集合了國王和教宗兩邊部隊的力量,才勉強制止住人們一直往前擠。但就算這樣,還是有兩三個人不幸被擠落,跌進冰冷刺骨的湖水中,還好搶救及時,才撿回了一條命。
“我是不愿看到這情形的。”教宗悄悄對他的助理笛尼梵神父說,“你瞧他們弄來的這鬼東西。”他朝前指了指。那是一頂雕飾華麗的櫻桃木轎子,轎身裝飾著藍色和白色的綢緞。穿著一襲簡易黑袍的笛尼梵神父咧嘴笑了。
拉納辛快七十歲了,身子又高又瘦,風度翩翩。他皺著眉頭,煩惱地看著轎子,然后溫和地朝旁邊一個緊張的愛克蘭軍官招了招手。
“請把它挪開。”他說,“十分感謝亥爾森理事的美意,但我們更喜歡走在人群中間。”
這個惹麻煩的交通工具立即被挪開,教宗向擁擠的津瀨湖旁的階梯走去。他做了個圣樹的手勢——勾起的拇指和小指象征帶刺的枝條,其他直立的指頭代表樹干。看到他走過來,人群慢慢挪動,自發地在階梯中間留出一條道路來。
“導師,請別走那么快。”笛尼梵推開無數條揮舞著伸過來的手臂,說,“您離后面的護衛太遠了。”
“這不就是我真正的目的嗎?”一絲惡作劇般的微笑掠過拉納辛的臉。這笑容轉瞬即逝,只有笛尼梵才能注意到。
笛尼梵暗罵一聲,馬上又為自己剛犯下的罪后悔不迭。就在這當口兒,教宗已經走到他前面去了。人群見縫插針,迅速涌了上來。好在碼頭的風突然刮得猛烈起來,拉納辛不得不慢下腳步,伸出空閑的手抓緊帽子。這頂帽子也和教宗一樣,又高又細又蒼白,給人以圣潔的感覺。笛尼梵神父看到教宗瘦弱的身子在風里微微搖晃,趕緊朝前擠去,待終于追上老人,便牢牢地扶住了他的手臂。
“導師,原諒我。但您要是掉進湖里,腓力基主簿可不會放過我的。”
“當然,孩子。”拉納辛點點頭,保持著圣樹的手勢,繼續沿著又長又寬的樓梯往上走。“我失察了。你知道我有多厭惡鋪張浪費。”
“導師。”笛尼梵抬起濃眉,裝出一副驚奇的樣子,用溫和的語氣說,“您可是烏瑟斯·安東在凡間的代言人。像個學生一樣爬樓梯,這可不是代言人應有的樣子啊。”
教宗還以一個淺淺的微笑,這讓笛尼梵不由得有些失落。之后,他們繼續穩步拾級而上。年輕的神父一直保護似的扶著年長教宗的手臂。
可憐的笛尼梵。拉納辛心想,他很努力,也很謹慎。我畢竟是教宗,他對我也并無任何不敬之意。當然他是尊敬我的,而我也需要這種敬意,因此一直允許他這么做。但今天我的心情實在惡劣,他應該也知道這一點。
當然,這都是因為約翰的去世。他失去了親密的朋友和偉大的國王,從教宗的角度講,教廷無法馬上適應這種巨大的改變;就個人而言,而且同這樣一位擁有美好心靈和偉大理想的人分離也是非常痛苦的——雖然拉納辛一直在心里提醒自己,這僅僅是人世間的分離罷了。約翰生前經常插手教會事務,正是在國王的影響之下,以前不過是斯坦郡奧斯溫教堂神父的拉納辛才被提拔到教廷任職,最后成為了教宗。當然這并不是國王一個人的功勞,但在他之前的五個世紀里,沒有任何愛克蘭人能坐上這個位置。就這樣,拉納辛欠了約翰許許多多,也因此更加想念他。
好在拉納辛對埃利加充滿信心。毋庸置疑,這位王子勇敢、果斷、大膽,偉人之子很少能擁有這么多的優良品質。這位未來的王者當然也有些脾氣暴躁、粗心大意。但事情總有其兩面性,這些缺點是可以改掉的,至少會因責任和忠告而得以改善。
拉納辛登上津瀨湖階梯的頂端,和掙扎著跟上他腳步的隨從們一同,走在繞鄂克斯特城墻而建的皇室大道上。教宗在心里決定,要為新國王找個值得信任的顧問,同時這人也會成為教廷的眼線——比如腓力基,或者年輕的笛尼梵……不,笛尼梵還是留在自己身邊比較好。沒關系,假以時日,拉納辛總能找到適合的人選,以便在那些頭腦簡單的年輕貴族和溜須拍馬的主教德米蒂中間斡旋,并輔佐埃利加。
霏耶孚月頭一日,即艾萊西亞祭——也就是淑女節——明亮、寒冷、清澈的拂曉為這一天拉開了帷幕。日頭剛升上遠山之巔,一隊莊嚴肅穆的人便已準備就緒。他們排列整齊,邁著緩慢的步子,進入海霍特的禮拜堂。圣壇前,金色和黑色綢緞制成的垂簾中間安放著一口棺材,國王的遺體靜靜地躺在里面。
西蒙看著那些身穿華麗喪服的貴族們,目光里帶著羨慕和妒忌。他從廚房直接溜到無人使用的唱詩班閣樓,衣服上還帶著鹵汁的污漬。雖說藏在這里沒人看得到,但西蒙仍然為自己的破衣爛衫感到十分丟臉。
我是在場的唯一一個仆人,他想。這座城堡里伺候國王的仆人中唯一的一個。這些大人和夫人們都是誰呢?在他們中間,我只能認出艾奎納公爵、兩位王子,還有為數不多的幾位顯貴。
隱隱約約地,他萌發了一個古怪的念頭。為什么下面那些坐著的人身穿精美的喪服,自己卻只能披著一件臭烘烘的、毯子似的下人衣服呢?究竟哪里出了問題?貴族們不是應該讓仆人也到這里來伺候他們嗎?又或者,擅闖此地的自己才是問題所在?
如果約翰國王看到這一切呢?這個想法讓他不寒而栗。如果國王真在什么地方,看著這里?他會告訴上帝,有個穿得破破爛爛的小廝偷偷待在這里嗎?
拉納辛教宗最后一個走進教堂。他穿著黑色、銀色、金色相間的正式圣袍,頭上戴著用圣刺蘭枝條編成的環,一手舉著香爐,另一手握著一根黑瑪瑙法杖。待所有人都跪下,他便開始念誦亡者禱文。他的納班語相當地道,但仔細聽還是帶著些微的口音。他一邊祈禱,一邊拿香爐熏著國王的遺體。西蒙似乎看到有道光正照在圣王約翰的臉上,甚至有那么一瞬間,他覺得自己能想象出國王年輕時的模樣。那時的約翰雙目炯炯,身披戰甲,跨在馬背上,成為了海霍特的新霸主。西蒙多想親眼見見那時的國王啊!
冗長的禱文終于念完,貴族們站起來唱著歡樂頌歌,西蒙也在旁無聲地張嘴跟唱。當送葬的人全都坐下之后,拉納辛開始致辭。但讓所有人大吃一驚的是,他居然沒有用納班語,而是用約翰規定的全國通用語,即西領語發言。
“也許大家還記得。”拉納辛的話語抑揚頓挫,“當最后一枚鐵釘刺入審判之樹,留下我們的天主烏瑟斯痛苦地懸掛在那里時,有位納班大騎士之女,名叫派麗帕的高貴婦人,看到這飽受折磨之人,便心生同情和憐憫。第一夜降臨,他的信徒都被鞭子驅趕出神廟,只有這名女子用她精美的圍巾蘸著清水,送到他干渴的唇邊。”
“喂水給他的時候,派麗帕為救主的痛苦而落淚。她對他說:‘可憐的人,他們怎么能這樣對你?’烏瑟斯回答她:‘人生本來該受此苦難。’”
“派麗帕因這話再次流下眼淚,她說:‘他們只因你說的話便要殺你,已經夠殘忍的了,還要把你這樣倒吊起來羞辱。’蒙難的烏瑟斯說:‘姊妹啊,無論頭朝上還是腳朝上,吊在這里的方式無關緊要,重要的是,我仍能真切地沐浴天父上帝的榮光。’”
“是的。”教宗的目光回到臺下的人們身上,“正如救主烏瑟斯所言,我們大家敬愛的約翰也是這樣。在我們腳下的城市里,那些普通人,他們說圣王約翰并沒有離開我們,國王仍然在看著他的子民和整個奧斯坦·亞德。安東之書明示,現在他已經升到那光芒萬丈、歡歌笑語、有著藍色山脈的美麗天堂中去了。而其他地方的人,我們的異族同胞,比如約翰屬國赫尼斯第的人們說,他已經和其他英雄們一樣化作了星星。不過,這些都無關緊要。”
“這位曾經年輕有為的約翰國王,無論到了明亮的山間,還是在星空里重獲榮耀,我們都知道:他現在正滿心歡喜,真切地沐浴著天父上帝的榮光……”
致辭完畢,教宗的眼中已飽含淚水。人們念誦完最后的禱文,離開了教堂。
西蒙帶著虔誠的心,靜靜地看著約翰那些穿著黑衣的貼身侍從開始著手他們最后的任務。他們圍在遺體旁,仿佛圍在墜地的蜻蜓邊上的一群甲蟲,為國王穿上生前的皇室衣裝和戰甲。西蒙知道自己該離開了,現在已經不是溜進來偷看這么簡單,幾乎算得上是褻瀆了。可他偏偏無法挪動自己的身子。驚慌和悲哀被一種奇怪的非現實感代替。眼中的景象看起來就像一場游行或啞劇。角色們身體僵硬、動作呆板,好像他們的四肢一下子被凍住,一下子又融化,然后再被凍結起來。
逝去國王的侍從們給他穿上亮白的盔甲,用肩帶蓋住交叉的護臂,留下赤裸的雙腳。鎧甲外是天藍色的外衣,肩上披著帶光澤的猩紅色披風。這些人的動作又輕又慢,同害了熱病的人一樣。國王的胡子和頭發被梳理成戰士的模樣,額上安放著象征海霍特之主的鐵環。最后,上了年紀的國王護衛諾亞拿出一直收藏著的芬吉爾鐵指環,喉嚨里突然發出一聲號哭,打破了四周的沉默。見到諾亞哭得如此悲戚,西蒙都不知道他是怎樣在淚眼模糊中,把戒指戴上國王蒼白的手指的。
在這一切完成之后,黑甲蟲舉起約翰國王,將他重新放回棺木中。接著,國王最后一次被抬離城堡。金布覆蓋著的棺木兩邊各有三人,諾亞捧著國王那頂飾有龍紋的頭盔,跟在后面。
教堂閣樓的陰影里,西蒙覺得自己就像在監獄里待了一個小時。他長出一口氣,放松下來。國王已經遠去。
艾奎納公爵看著圣王約翰的遺體被抬出尼魯拉大門,棺木后面,貴族們一個接一個列隊跟隨。他心里有種感覺像霧氣一樣緩緩彌漫開來,仿佛一場溺水的噩夢。
別傻了,老頭。他對自己說。沒人能永遠活下去,而且約翰已經撐得夠久了。
有趣的是,即使很早以前,當他們并肩浴血奮戰,色雷辛人黑色的箭矢如烏頓的閃電——不,上帝的閃電一般落在身邊之時,艾奎納就知道圣王一定會壽終正寢。這個男人在戰場上的英姿仿佛是天神駕臨,無法觸碰、不可抵抗。他就是這樣一個在血光遮天之時還能笑傲疆場的人。艾奎納在心中微笑起來,如果約翰是瑞摩加人的話,他一定能披上象征真正勇士的熊皮。
但他還是死了,多么令人難以接受。看看他們,騎士們、領主們……他們一定也覺得約翰能永遠活下去。而現在,他們驚慌失措,如一盤散沙。
埃利加和教宗走在華麗的棺木之后,緊隨其后的是約書亞王子,以及埃利加唯一的女兒,滿頭金發的米蕊茉。其他顯貴們也各據其位,但沒人像平常那樣,推推搡搡吵吵鬧鬧地爭取更靠前的位置。遺體途經通向海岬的皇室大道,平民也隨著隊伍走過,默默加入其中。這是多么浩蕩又驚人的送葬場面啊。
在皇家大道下方的盡頭處,有條名為“海箭”的小船躺在一排圓木上。據說很久以前,約翰就是乘這條船從西方諸島來到愛克蘭的。這真是一條小舟,長不過十幾尺。艾奎納公爵很高興看到它被重新上了漆,在霏耶孚月的陽光下反射出淡淡的光。
天哪,他多么喜歡這艘小船啊!艾奎納還記得,約翰總是被國王的責任和義務束縛,很少有時間出海。大約三十年前,那時艾奎納還是個年輕人,約翰突然來了興致,非要同他一起駕“海箭”到風大浪高的津瀨湖上去。那天很冷,皮膚被風吹得生痛,“海箭”在風浪里上下顛簸,快七十歲的約翰卻在船上興奮地又笑又叫。而艾奎納呢,他的祖先很久以前就放棄了海盜生涯,轉而在陸地上定居,他唯一能做的,只有緊緊抓住船舷,心里不停地向舊神和新神祈禱。
早有人在船里準備好了一個能安放棺木的平臺。此時,國王的士兵和仆人們畢恭畢敬地將約翰的遺體放進船里,然后四十名愛克蘭護衛一同抬著船底長長的圓木,向前走去。
國王和“海箭”率領著浩浩蕩蕩的大隊,沿著上海灣的山路一直走了半里格遠,終于到達司維特懸崖——墳墓所在地。原本蓋著的帳篷已被拿開,地上的大坑如傷口般裸露在外,海霍特早前六位國王的墳墓靜靜地立在旁邊。
墓穴一邊放著切好的泥炭、一堆石塊,還有剝了皮的木料。“海箭”被放在墳墓口一個略微傾斜的小土坡上。愛克蘭的貴族和海霍特的仆人們紛紛上前,用各種象征著愛的紀念品填滿船艙。國王的棺木中也放置了許多類似的東西,包括精美的工藝品,還有來自珀都因黎薩島上的珍稀絲綢長袍和來自納班的斑巖白樹雕像等,希望他在天堂也能繼續享用。艾奎納專門從瑞摩加的艾弗沙帶來一把戴夫林銀斧,斧柄上鑲著天藍色的寶石。赫尼斯第王路薩則從赫尼塞哈的神堂送來一把灰燼木長矛,矛體鑲嵌著紅金,矛尖則由純金打造。
正午的太陽高掛頭頂,灰藍色的天空沒有一絲云彩,但也沒有半點暖意。艾奎納公爵心想,終于輪到自己上前去了。風越刮越猛,呼嘯著掠過崖頂。艾奎納手中舉著約翰的黑色舊戰靴,往墓穴走去。他沒有勇氣往人群中看,那一張張盯著他看的蒼白臉龐就像森林里白雪微弱的反光。
走到“海箭”旁邊,最后一次,他抬起頭看著他的國王。雖然那張臉比鴿子的羽毛還要蒼白,但看上去更像在靜靜地沉睡——睡得那么安穩,竟讓艾奎納不由擔心起他的身體。風這么大,又不蓋毯子,這么睡會感冒的呀。一瞬間,他差點兒微笑起來。
約翰總說我有熊的心和驢的腦子。艾奎納在心里自責道。連自己現在都覺得冷,要是真的躺在地上,他得被凍成什么樣子啊。
他小心且靈活地繞過旁邊的土堆,一邊伸出手保持平衡,一邊向墓穴中走去。雖然背疼得厲害,但他知道沒人看得出來。自己還沒老到那個程度呢。
一只接一只,艾奎納抬起祭司王約翰那雙青筋凸起的腳,把靴子套了上去。他心里不由贊嘆城堡里那些做準備工作的侍從們,多虧他們熟練的雙手,才讓這個任務得以順利進行。他飛快地握住老朋友的手親吻一下,然后放下,眼神卻沒再往他的臉上看去。他退到一邊,那怪異莫名的感覺卻仍停留在心里。
突然,他明白了,自己之所以覺得異常,并非因為國王的軀殼即將入土,也不是剛剛羽化成蝶的靈魂已經展翅高飛,而是那舒展的四肢、安詳的面龐。正如艾奎納曾無數次看過的那樣,約翰似乎只是在戰斗間小憩了一兩個小時。眼前的景象讓他覺得自己把活生生的戰友遺棄在了這里。當然,他知道約翰已經去世。國王臨終的那一刻,正是自己握著他的手。但艾奎納依舊有種背棄戰友的感覺。
他沉思著,竟差點撞到約書亞王子。王子靈活地閃避開,繼續往墓穴走去。這時,艾奎納震驚地發現,約書亞手中捧著的灰布上,竟是約翰的寶劍光錐。
這是怎么回事?艾奎納完全糊涂了。他拿著這把劍做什么?
艾奎納回到人群當中,不安地回頭望去——約書亞已把光錐放在國王胸前,正拉著約翰的雙手使之環握劍柄。
太瘋狂了,公爵想。那把劍是賜給王位繼承人的,他知道約翰一定希望埃利加能擁有這把劍。就算埃利加決定把劍和父親一起埋葬,那他為什么不親手送來呢?太瘋狂了!難道其他人不覺得這個環節有問題嗎?
艾奎納掃視四周,但身邊諸人的臉上只有悲哀的神色。
接著,埃利加走了下來。他和弟弟緩緩擦身而過,仿佛是在盛大的舞會上那一樣保持著距離——當然,他倆的關系也的確如此。王座繼承人在船舷邊彎下身子,沒人能看見他究竟給了父親什么,但當他轉回來的時候,大家都看到他的臉頰上閃著一滴淚光,而約書亞卻沒有落淚。
人們做了最后一次祈禱。拉納辛為“海箭”灑上圣油,他的長袍在湖風中獵獵抖動。接著,衛兵們默默地抬起木板,讓小船沿著斜坡慢慢沉下去,一直沉到墓穴底部。上方,工匠們將木頭搭成拱形,鋪上泥炭,一層接一層,直到最后,將石塊砌上去,才總算完成了約翰的整個葬禮。最后,人們轉過身,沿著津瀨湖上的懸崖小徑離開了。
當晚,在城堡大廳舉行的宴席不再肅穆,甚至可以說,充滿了無所畏懼的歡樂氣氛。雖然約翰離開了人世,但他已經比絕大多數人都長壽了。另外,他不但留下了一個富饒和平的國家,還有個強有力的兒子繼續統治。
火盆被堆得高高的,跳躍的火光照著進進出出、滿頭大汗的仆從,在墻上投下重疊奇異的影子。宴會賓客們手臂高舉,為死去的老國王祝酒,同樣也為明早加冕的新國王祝酒。城堡里大大小小的獵犬也來湊熱鬧,一邊吠叫,一邊在地上的垃圾堆和稻草里不停地翻來刨去。西蒙被臨時抓來幫忙,他正捧著個大酒罐,在桌子中間忙碌地來來回回,不但被尋歡作樂的人呼來喝去,還被噴了一頭一臉的唾沫。他覺得這里活脫脫就是卓杉神父所說的嘈雜地獄,狂笑不止的惡魔折磨完罪人之后,將他們的殘骸丟在一旁,就成了散落在桌上的骨頭和腳下的渣滓。
雖然尚未加冕,但埃利加眉目間已透著王者風范,年輕領主們與他一起圍坐在主桌旁——烏坦邑的哥斯伍、法爾郡的范巴德侯爵、西缶的拜由伽等等,他們的黑色喪服都帶著一點埃利加的綠色,互相比著誰能喊出最響亮的祝詞,誰又能講出最尖刻的笑話。未來的國王對他們的游戲贊賞有加,總是對勝利者報以響亮的大笑,還時不時靠過去同來自考德克的司卡利聊幾句。這人是艾奎納的親戚,特別受邀坐到埃利加這一桌。他身材魁梧,長著一張老鷹般的臉,留著金色的大胡子。司卡利掩飾不住滿臉的喜色,不僅因為自己坐在新王身邊,更因為艾奎納公爵沒能得到同樣的殊榮。西蒙聽不清埃利加說了些什么,但他看到那個瑞摩加人突然咧開嘴,爆發出一陣狂笑,還跟埃利加王子互干了一杯。笑得像狼一樣的王子又轉身同范巴德說了些什么,結果范巴德也跟他們一起捧腹大笑起來。
相較之下,艾奎納和約書亞王子等人坐的那桌就要冷清多了,這種氣氛倒是和王子灰色衣裳挺搭的。西蒙經過時,發現兩位主角都完全不參與同桌其他貴族們談論的話題。約書亞一直怔怔地盯著前方,像是對墻上巨大的掛毯著了迷一樣。艾奎納公爵對身邊談話不理不睬的理由則非常明顯,就算是西蒙也能一眼看穿,老公爵正對尖鼻子司卡利怒目而視,粗糙的大手心煩意亂地揪著熊皮衣的毛邊。
埃利加如此輕慢約翰最忠心的騎士之一,讓在場所有貴族都驚訝不已。一些年輕貴族雖然在臺面上表現得彬彬有禮,暗地里卻在嘲笑受挫的老公爵。他們掩著嘴竊竊私語,時不時抬起眉毛,表明他們已經明白這樁丑聞的內在含義。
西蒙左搖右擺地走著,人聲鼎沸,烏煙瘴氣,再加上眼中令人不解的情形,攪得他頭昏腦漲。添酒的命令聲突然從他背后的桌子傳來,還夾雜著難聽的責罵,驅趕西蒙繼續忙碌不停。
夜已深,西蒙終于能歇上一會兒。他待在一塊掛毯下的角落休息時,發現在主桌旁,埃利加和哥斯伍之間又擠進一個人。那人坐在高腳凳上,身披沒有半點葬禮氣氛的猩紅色袍子,寬松的袖子上還有黑色和金色的細長鑲邊。他身子前傾,正同埃利加嘀咕些什么。西蒙像是著了魔,目光被這人牢牢地吸引住。那人沒有頭發,甚至連眉毛和睫毛都沒有,看五官似乎年紀不大。即使在橙黃色的燈光下,他緊繃在腦袋上的皮膚還是蒼白得可怕。光禿禿的眉骨下,深陷在眼窩中的眸子就像反光的黑點。西蒙認出了這對眼睛——在尼魯拉之門,就是他駕著狂奔的馬車,差點從自己身上碾過,還從兜帽下瞪著自己。沒錯,就是這對眼睛。西蒙看著他,不由顫抖起來,那人身上帶著令人作嘔卻又引人注目的特質,就像一條蓄勢待發的毒蛇。
“他長得真惡心,對吧?”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西蒙嚇得跳了起來,這才發現身后站著一個面帶微笑的黑發年輕人,他身穿鴿子灰的上衣,背著一把灰木做的魯特琴。
“對……對不起。”西蒙結結巴巴地說,“你嚇了我一跳。”
“我不是有意的。”對方笑了起來,“我只是想問問你能不能幫我一下。”他向西蒙伸出手,手里拿著一只空酒杯。
“哦……”西蒙說,“對不起,我剛休息了一下,大人……真對不起……”
“放松,朋友,放松。我不是來找你麻煩的,不過你要是一直道歉下去,我真的會不高興了。你叫什么名字?”
“大人,我叫西蒙。”他趕忙提起酒罐,為那年輕人斟滿酒。那人將酒杯擱在柜子上,調整一下背上的魯特琴,又從懷里掏出一個杯子。他微微欠了欠身,將空杯遞了過來。
“這個嘛。”他說,“我本來打算偷走的,西蒙大人。不過現在我更想跟你一起,為我們兩個的健康,為老國王留下的記憶干一杯。另外,不要再叫我‘大人’,我可不是什么大人。”他用杯子敲著酒罐,西蒙趕緊把這杯也滿上了。“好!”那人說,“現在,你可以叫我桑弗戈,或者,像老艾奎納那樣,叫我‘宗弗戈’。”
這人模仿瑞摩加口音惟妙惟肖,西蒙不由笑了起來。他偷偷環顧四周,沒發現瑞秋的影子,這才把酒罐放下,接過桑弗戈遞給他的酒杯。又烈又酸的紅酒像春雨一樣滋潤著西蒙干渴的喉嚨。放下酒杯后,他的笑容也更自然了。
“你是艾奎納公爵的……侍從?”西蒙用袖子擦擦嘴,問道。
桑弗戈大笑起來。看來他是個活潑開朗的人。
“侍從!侍酒男孩居然懂這個詞!不過,猜錯了,我是約書亞的琴師。我住在北方,他的奈格利蒙城堡里。”
“約書亞喜歡音樂?”西蒙大吃一驚,又為自己倒了一杯酒,“他看起來嚴肅得很!”
“他是很嚴肅……但這不能證明他不喜歡聽豎琴或魯特琴。沒錯,他更喜歡我那些憂愁的歌,但偶爾也會聽聽《三腿湯姆》之類的小曲。”
西蒙還沒來得及接著問下去,主桌那邊就又爆出一陣響亮的歡呼聲。西蒙轉過身子,只見范巴德碰倒了杯子,酒灑在另一個人腿上,那人醉醺醺地竟想把衣服擰干。埃利加、哥斯伍和其他貴族們捧腹大笑。但有一人例外——那個身穿紅袍的光頭男人冷眼旁觀,笑容里滿是不屑。
“那個是誰啊?”西蒙回過頭來問道,“那個紅衣服的。”桑弗戈已經喝完了自己那杯酒,正將魯特琴舉到耳邊,一邊微微轉動琴栓,一邊輕輕撥著琴弦。
“那個,”琴手回答,“我剛才就注意到你在看他了。挺嚇人的,是吧?他叫派拉茲,是個納班牧師,埃利加的參事。聽說他是個厲害的煉金術士,不過身為煉金術士也太年輕了,是不是?何況,煉金術這種東西完全不應該跟牧師沾邊。事實上,如果你仔細打聽,就會聽說他其實是個術士,專精邪惡的法術。再往深處打聽……”像是要配合這些秘密,桑弗戈的聲音一下子壓低了,西蒙不得不湊過去。他覺得身子有些站不穩,這才發覺自己已經喝了三杯酒。
“如果你再非常、非常仔細地打聽……”琴手繼續說,“你會聽到有人說派拉茲的母親是個巫婆,而他的父親……是惡魔!”伴隨著話語,桑弗戈撥響了魯特琴,響亮的琴聲嚇得西蒙往后跳了一步。“但是西蒙啊,你可不能隨便聽信傳言,特別是喝醉了的吟游詩人的話。”桑弗戈咯咯笑著,攤開手行了個禮,結束了他的表演。西蒙傻乎乎地看著他,似乎還沒反應過來。
“握個手吧,我的朋友。”琴師咧嘴一笑,“跟你談得很開心,不過我得回去了,想必他們等我都等急了。再見!”
“再見……”握手告別后,西蒙目送琴師穿過房間,從那帶著醉意卻依然靈巧的動作就知道,他是個地道的酒鬼。
桑弗戈回到座位上,西蒙的目光則轉向房間另一頭。那邊走廊里有兩個女仆正背靠著墻聊天,還不時拿圍裙給自己扇風。其中一個是海普茲帕,那個新來的;另一個是芮芭,在廚房干活兒。
西蒙感覺一股熱血翻涌上頭頂,走過去跟她們聊聊天應該是輕而易舉的事。他覺得海普茲帕很特別,她笑起來時,眼角眉梢總帶著一絲目中無人的意味……想著想著,頭越發暈起來。西蒙走進房間,四周的聲音立即如轟鳴的潮水般向他襲來。
一會兒,就說一會兒,他想著,突然臉上發燙,心里發慌:過去了怎么開口呢,她們會不會知道他一直在看?她們會不會……
“嘿,過來,說你呢懶鬼!給我們滿上!”
西蒙轉頭,發現是已經喝得臉紅脖子粗的范巴德侯爵,他坐在國王那一桌,正沖著自己揮舞酒杯。這當口,那邊的兩個女仆已經走開。西蒙只好跑回角落,拿起酒罐,去給他們斟酒。半路,他繞過一群正在爭搶肉排的狗,卻發現有只瘦弱的小狗——棕色的腦袋上長著塊白斑——因擠不進去和大狗搶食,只能可憐兮兮在一旁哀叫。西蒙迅速在一把沒人的椅子上找到一小塊油膩膩的肉皮,便丟給了它。小狗開心地搖著尾巴,一口把食物吞下肚子,然后跟隨舉著酒罐的西蒙穿過了房間。
范巴德跟來自烏坦邑的長下巴哥斯伍侯爵正在掰手腕,他們將匕首插在桌面上,刀刃向里,緊挨著兩人的手臂。西蒙盡可能小心地在桌子旁穿梭,把大聲吆喝的觀眾的酒杯倒滿,同時還得留意別踩到那只小狗。它這會兒不但跟著他,還活潑地在他腳邊跑來跑去。國王饒有興致地看著這場比試,他身后有專門的侍酒,因此他的杯子也就不用西蒙管了。派拉茲是最后一個,倒酒的時候,西蒙盡量讓自己躲開他的視線,但還是不可避免地聞到這人身上散發出的金屬與強勁香料混合的味道。從桌旁退開的時候,西蒙發現小狗還在派拉茲那雙亮黑的靴子邊游走,試圖從地上鋪著的稻草里找點殘羹剩飯。
“過來!”西蒙輕聲喚道,又走出幾步,拍拍自己的膝蓋,希望它能聽到。可小狗連頭都沒抬。它用雙爪翻刨著稻草,后背蹭到了牧師的小腿。西蒙心頭一緊,“過來啊!”他再一次呼喚著它。
那顆泛光的腦袋在長脖子上慢慢轉動,朝腳下望去——派拉茲注意到小狗了。接著,只見他抬起腳,沉重的靴子踏上小狗的脊背。就在心跳的一瞬間,靴子狠狠地踩了下去。只聽得一聲骨頭斷裂的悶響,跟著是含糊破碎的尖叫,小狗倒在稻草上無助地掙扎著。派拉茲再一次抬起腳,直接踩碎了它的頭骨。
牧師漠然看著腳下的尸體,接著抬起目光,盯著滿臉驚恐的西蒙。這對冷酷無情的黑色眸子緊緊攫住他,把他按在原地動彈不得。那雙刻板且了無生氣的眼睛又往下看了看,等他再次抬頭看著西蒙的時候,臉上慢慢浮現出了一絲獰笑。
西蒙看懂了這笑容:小子,你能怎么樣?誰在乎呢?
牧師的注意力轉回桌子。西蒙終于得以脫身。他不顧落在地上的酒罐,跌跌撞撞地走出大廳,忍不住嘔吐起來。
午夜將臨,至少半數人喝得東倒西歪,被人送回房間休息去了。還有多少人能出席明天的加冕儀式?這真讓人懷疑。西蒙還在往一個已經喝醉的客人的杯子里倒酒。盛宴進行到這么晚,鑲金碗彼得只好往所剩無幾的酒里摻水,提供給還留在這里的賓客。國王那一桌只有范巴德還沒走,年輕的貴族衣冠不整,褲子都沒系好,臉上卻掛著愉快的笑容,踉踉蹌蹌地從外面回到大廳。
“你們,到外面來!”他大喊著,“都出來!出來看啊!”說著,他又搖搖晃晃地出了門。還能走的人撐起身子,跟著他出去了。他們推推搡搡,開著玩笑,有些還含糊地唱著歌。
范巴德站在院子里,抬頭看著天空,黑發垂在背后,披在滿是污漬的衣服上。人們一個接一個,順著他高舉的手指往天上看去。
天上有一片奇特的光,像是黑幕上一道噴灑出來的血痕。那是一顆巨大的紅色彗星,自北向南劃過夜空。
“掃把星!”有人叫了起來,“那是壞兆頭!”
“老國王死了!死了,死了!”范巴德叫嚷著,沖著空中揮舞匕首,好像那顆星星如果落下來,他就會奮戰到底似的。“新王萬歲!”他的聲音穿透云霄,“新時代開始啦!”
周圍爆發出歡呼聲,一些人跺著腳,跟著吼起來。其他人借著酒意哈哈大笑,跳起了舞。不分男女,手拉手圍成一個大圈,旋轉起來。在他們頭頂,紅色彗星仿佛燃燒的炭火,閃爍著明亮的光。
西蒙也隨著歡樂的人潮來到外面。看明白造成這場喧鬧的究竟之后,他回頭往大廳走去,叫喊聲和舞動的人群在他身后漸行漸遠。西蒙突然發現莫吉納醫師站在城墻的陰影下,但他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學徒。只見老人裹著一件厚厚的長袍抵御冬夜的寒冷,和其他人一樣,也正目不轉睛地看著掃把星——它就像劃破天堂穹頂的猩紅劍光。但和其他人不一樣的是,他臉上沒有醉意,也沒有喜色,他看上去既冷,又瘦小,還充滿了恐懼。
西蒙覺得,醫師看上去就像獨自站在曠野,身邊滿是餓狼此起彼伏的號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