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征服者之星
- 回憶,悲傷與荊棘(卷一):龍骨椅
- (美)泰德·威廉姆斯
- 10815字
- 2020-08-13 16:53:09
埃利加登基的頭一年有如神助,整個春夏都陽光明媚,奧斯坦·亞德重獲新生。年輕的貴族涌入海霍特安靜寬敞的大廳,這里曾是那樣黑暗冷清,他們卻帶來了絢爛的生機與活力,仿佛重回約翰年輕時,城堡里滿是歡笑和暢飲,四處都有披著閃亮甲胄的身影。籬笆花園里再一次響起樂聲,身著華服的貴婦又在花園角落里頻繁密約,仿佛優雅翩躚的幽靈。比武場也煥發新機,如花朵一樣的帳篷開了遍地。在人們看來,這里每天都跟過節一樣,狂歡不斷。埃利加國王和他的密友們經常游玩,像馬上要被勒令上床的小孩子,每一分鐘都要好好享受。整個愛克蘭都像夏天里玩瘋了的狗,一心一意地嬉鬧著。
有些村民卻暗自嘀咕,春天得播種了,這種漫不經心的態度可不行。同樣,許多老人和恪守戒律的牧師也微有怨詞,浮夸孟浪和奢靡之風愈演愈烈,不能一直這樣下去啊。但大多數人對這些老生常談嗤之以鼻。埃利加的統治剛剛開頭,愛克蘭甚至整個奧斯塔·亞德也剛從乏味的寒冬時代掙脫出來,進入了一個朝氣蓬勃的新時代。干嗎要大驚小怪呢?
西蒙艱難地將單詞抄到灰色羊皮紙上,抄得手指都要抽筋了。莫吉納靠著窗戶,手里舉著一支長長的玻璃管,對著陽光左看右看,大概是在檢查有沒有沾上灰塵。
如果他雞蛋里挑骨頭說還是不干凈,哪怕只說一個字,我就馬上走。西蒙想。現在我唯一能看到的陽光,就是剛弄干凈的那只燒杯的反光。
莫吉納拿著玻璃管,從窗戶邊往西蒙被迫抄寫個不停的桌子走來。當老人走近時,西蒙已經準備好聽到責備,怒氣在他心里集聚。
“干得很好,西蒙!”莫吉納邊說,邊把玻璃管放在羊皮紙旁邊,“你已經比我更懂怎么清理這里的東西了。”醫師拍拍西蒙的手臂,彎下身子,“你這邊寫得如何了?”
“很糟糕。”西蒙聽到自己這樣回答。盡管怒氣未平,但他很后悔竟說出這種喪氣話。“我是說,大概永遠也寫不好了。抄寫時不管多小心,墨水還是會弄糊紙面,而且我也看不懂都在抄些什么。”加上這些話以后,他感覺稍微好些,但仍然覺得自己蠢到家了。
“你沒必要擔心這些,西蒙。”醫師站直身子說。他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一邊說話,一邊打量著自己的房間,“第一,所有人剛開始寫字都會‘弄糊紙面’,有人甚至一輩子都是這樣,但這不代表他們不能把重要的東西寫下來。第二,你當然看不懂在抄些什么,這本書是用納班語寫的,你本來就不懂納班語。”
“那我干嗎要抄這些本來就不懂的文字?”西蒙生氣地回嘴,“這也太傻了。”
莫吉納將敏銳的目光轉回到西蒙身上,“是我讓你抄的,這么說我也傻,對不對?”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
“不用解釋了。”醫師拉過一張凳子,坐在西蒙邊上,又長又彎的手指漫無目的地劃過桌上一大堆垃圾,“我之所以讓你抄這些東西,是因為你可以專注于單詞的形狀,而不被內容打擾。”
“哦。”這個答案讓西蒙稍微舒服了些,“那你能告訴我這是本什么書嗎?我一直在看這些圖畫,就是看不懂到底是些什么東西。”他把書往回翻。三天來,他時常盯著同一幅圖——一尊怪異的木雕,中間是個長著鹿角、瞪著眼睛、雙手漆黑的男人;一群人蜷縮在他腳下,一輪紅日掛在他頭頂漆黑的天空上。
“就說這個。”西蒙指著這幅奇怪的圖畫,“底下寫著‘Sa Asdridan Condiquilles’,這是什么意思呢?”
“意思是,”莫吉納拿過這本書,把它合上,“‘征服者之星’。你不需要理解這些東西。”他將書重疊在墻邊一堆保持著微妙平衡的書上面。
“可我是你的學徒!”西蒙抗議說,“什么時候你才會教我真正的東西?”
“傻孩子!你以為我在干什么?我不正教你讀書寫字嗎?這可是最重要的東西了。你又想學些什么呢?”
“當然是魔法!”西蒙想都沒想,沖口而出。莫吉納靜靜地看著他。
“那,讀書呢……?”老人語帶不悅。
西蒙有些氣惱。和平常一樣,人們似乎總想控制他,為他做各種決定。“我不知道。”他說,“讀書寫字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書里寫的也不過是亂七八糟的故事罷了,我為什么非得讀書不可呢?”
聽了這話,莫吉納竟露出了微笑,就像發現雞窩邊上有個洞的老黃鼠狼。“啊,孩子,我真是沒辦法對你生氣……聽聽這些美妙的、不可思議的傻話!”醫師身子顫動,顯然是在強忍笑意。
“什么意思?”西蒙皺起眉頭問,“什么又是妙又是傻的?”
“妙是因為你的回答實在太有意思了。”莫吉納笑出了聲,“傻嘛……因為我想,年輕人本來就是這么傻頭傻腦的。好像海龜生來就長著殼,黃蜂生來就帶著刺。為了應付艱難的生活,它們總要自我保護。”
“什么?能再說一遍嗎?”這下西蒙完全懵了。
“書本。”莫吉納向后靠了靠,鄭重其事地說,“書本就是魔法。簡而言之便是如此。而且,書本同樣也是陷阱。”
“魔法?陷阱?”
“書本就是魔法的一種形式。”醫師把剛剛放下的那本書又拿了起來,“因為書比任何一種法術或咒語持續的時間都要長得多。兩百年前,某個人對某些事情到底怎么看呢?你能穿越到過去問他嗎?不能。準確地說,應該還沒有做得到的方法。”
“可是,你看,如果他把自己的想法寫下來,如果有卷紙甚至一本書,邏輯鮮明地闡述出他的觀點……他就能跟你對話了!穿越年代!而且,如果你想去納斯卡都看看,甚至失落的罕蒂亞,也只需打開一本書……”
“是,是,這些我都懂。”西蒙毫不掩飾自己的失望之情,這可不是他想的那種“魔法”,“那陷阱呢?為什么書是‘陷阱’?”
莫吉納湊過來,在西蒙眼皮子底下晃著那本皮革封面的書。“一段文字就是一個陷阱。”他興高采烈地說,“而且是最巧妙的那種。你看,這樣一本書活生生地困住了它的俘虜——知識。你擁有的書越多,”醫師的手劃過整個房間,“陷阱也就越多,就有更多的機會抓住那些特別的、狡猾的、閃光的野獸,否則它們可能在沒被人發現之前就死去了。”像是得意地炫耀般,隨著響亮的砰的一聲,莫吉納手上的書又落回到書堆上。一小片塵土飛揚起來,在窗戶縫隙射進來的陽光里旋轉跳躍。
西蒙盯著那片亮閃閃的灰塵看了一會兒,整理自己的思緒。跟上醫師的話是很難的,就像戴著手套去抓老鼠。
“可是真正的魔法呢?”終于,他問道,一道頑固的皺紋停留在眉心,“就像他們說的,派拉茲在塔里用的那種?”
一瞬間,醫師的臉上竟然滿是憤怒——或者,恐懼?
“西蒙。”他靜靜地回答,“別跟我提起派拉茲。他很危險,而且愚蠢。”
雖然西蒙也怕紅袍牧師,但他還是被醫師不尋常的表情和語氣嚇到。他鼓起勇氣,又提了一個問題:“你也會魔法,對不對?那為什么說派拉茲很危險?”
話音未落,莫吉納猛地站起。西蒙以為老人要打他或朝他大吼,但莫吉納只是邁著僵硬的步子走到窗前,直直地盯著外面。西蒙坐在原地,從這個方向看過去,醫師稀疏的頭發像光環一樣蜷曲在單薄的肩上。
過了一會兒,莫吉納轉身走了回來,神色黯淡,滿臉憂慮。“西蒙。”他說,“也許我不該說這個,但你最好離派拉茲遠點兒。別靠近他,也不要跟別人提起他……當然,除了我。”
“可是為什么?”和醫師想法相反,其實西蒙早就決定離煉金術士遠遠的。雖然莫吉納一般不會把事情說透,但西蒙不想浪費任何尋根問底的機會,“他有那么糟糕嗎?”
“你沒注意到大家都怕派拉茲嗎?沒看到他從新家耶爾丁塔一下來,人們就趕緊給他讓路嗎?事出必有因。他令人害怕,因為他本身沒有對事物的畏懼之心。這點從他的眼睛里就可以看出來。”
西蒙嘴里咬著筆尖,考慮了一會兒才松開,“對事物的畏懼之心?這是什么意思?”
“西蒙,世上沒有真正的‘無所畏懼’,除非那個人瘋了。所謂‘無所畏懼’的那些人只是懂得如何把恐懼藏好而已,當然,要做到這點也相當難。老國王約翰理解恐懼,他的兩個兒子也明白……我也是。而派拉茲……人們覺得他什么都不害怕,或者不像其他人那樣自然流露出害怕。這就是常人說的‘瘋狂’。”
西蒙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他想象不出圣王約翰或埃利加真會害怕什么,但是有關派拉茲的形容,倒真像那么回事。
“醫師,他真的瘋了嗎?這怎么可能?他是個牧師,還是國王的參事。”西蒙說著,想起那對眼睛和那可怕的笑容,心里明白莫吉納說得一點都沒錯。
“我們換一種說法吧。”莫吉納用手指繞著一撮白胡子,“我剛剛跟你說起陷阱,還有像捕獵奇珍異獸一樣吸取知識的話題。那么,如果將我和其他一些學者比作是碰運氣,想抓住一些光明的野獸,那派拉茲就是在黑暗中敞開門戶,等著某些東西自己上門。”莫吉納說著,把鵝毛筆從西蒙手邊拿開,撩起長袍的袖子,幫他擦掉嘴邊染上的墨漬,“派拉茲這種做法的問題在于,”他繼續說,“如果你不喜歡上門的那頭野獸,那么,再想關上門就很難了——非常、非常難。”
“哈!”艾奎納吼著,“打到你了,打到了!你要輸了!”
“不過是一陣清風。”約書亞邊說邊還抬起一邊眉毛做了個驚訝的表情,“看你已經衰弱到要玩這種把戲,我真是難過……”話剛說到一半,他突然毫無預警地揮劍直沖向前。艾奎納則敏捷地用劍柄一撥,只聽喀拉一聲,刺來的木劍被擋開了。
“衰弱?”老人從齒縫間不屑地回應,“讓你見識下什么是衰弱,到時別哭著找奶媽。”
雖說一把年紀,這位來自艾弗沙的公爵仍然動作靈敏,身材也相當魁梧。他雙手握住劍柄,向前壓去,這樣即使將劍舞成一個個大圈,也能很好地控制住。約書亞往后跳開躲避,幾縷汗濕的頭發垂在額前。終于,他抓到一個破綻。當木劍卷起呼嘯的風,再次橫掃過來時,約書亞迅速伏下身子,舉劍擋住公爵的攻勢,然后伸出腳,從艾奎納身后鉤住他的腳跟,猛地一拉。公爵像一棵老樹,狠狠地仰面摔倒在地。過了一會兒,約書亞也坐在艾奎納身旁的草地上。他只用一只手,靈巧地解下厚重的護甲,朝天躺下。
艾奎納像只大風箱似的喘著粗氣,很長時間一言不發。他閉上眼睛,胡子上的汗珠在強烈的太陽光下閃耀。約書亞起身盯著他。一絲擔憂浮現在王子臉上,他伸手想幫艾奎納脫掉護甲。手指剛碰到繩結,突然,公爵伸出一只粉紅色的大手,在他的腦袋旁邊扇了一下,把他打了回去。王子驚訝地抬起手,揉著被打痛的耳朵。
“哈!”艾奎納喘著氣說,“學到了吧……小崽子……”
寧靜的氛圍再次舒展開來。二人喘著氣,躺在草地上,一言不發,望著萬里無云的藍天。
“你耍詐,小鬼。”終于,艾奎納支起身子坐在草地上,“下次再回海霍特的時候,等著我的回禮。再說,要不是天氣這么熱,我又長這么胖,一小時前你的肋骨就已經斷了。”
約書亞也坐了起來,用手遮著陽光。這時,兩個人影穿過比武場焦黃的草地,往他們這邊走來。其中一個穿著垂地的長袍。“太熱了。”約書亞說。
“現在可是挪文德月!”艾奎納抱怨說,他也脫掉了護甲,“狩獵季早就過去,還他媽的這么熱!怎么還不下雨?”
“大概雨水被嚇跑了吧。”約書亞瞇起眼,看著那兩個人影越走越近。
“呵,弟弟!”其中一個人影打招呼說,“還有艾奎納伯父!看來你們打得挺盡興嘛!”
“約書亞加上大熱天,差點害死我,陛下。”國王走近時,艾奎納大聲回答說。埃利加穿著華麗的海綠色上衣,黑眼睛的派拉茲走在他身邊,身上的紅袍隨風飄動,手里拿著根和衣服同色的猩紅短棍。
約書亞站起來,伸手幫助老艾奎納起身。“跟以前一樣,艾奎納公爵又夸大其詞了。”王子輕輕地說,“我不得不把他撂倒,坐在他身上,才保住性命。”
“沒錯,我們一直在耶爾丁塔上看你們比武呢。”埃利加隨便揮了下手。在他身后,塔樓矗立在海霍特城墻之上。“是吧,派拉茲?”
“是的,大人。”派拉茲的嘴角扯出一絲微笑,用干澀刺耳的聲音回答說,“您弟弟和公爵確實武藝過人。”
“順便,陛下啊,”艾奎納說,“我能斗膽問個問題嗎?雖然我也不喜歡在這種時候讓國家事務打擾您的雅興。”
埃利加正在眺望這片競技場,聽到這話,有些不耐煩地回頭看著老公爵說,“巧了,我剛才也在跟派拉茲討論重要的事。你干嗎不在我處理政事的時候過來?”他轉過頭,比武場的另一邊,哥斯伍及穆拉澤地的艾歐萊爾伯爵正在追逐一匹脫韁的馬。這位伯爵是赫尼斯第國王路薩的血親。埃利加看著他們,大笑起來,還用手肘推了推派拉茲。牧師敷衍地笑了笑。
“啊,對不起,陛下。”艾奎納不依不饒地說,“我已經花了兩個星期找機會跟您面談,可您的理事官亥爾森卻一直說,您太忙了……”
“……在耶爾丁塔里忙著。”約書亞插了一句。兩兄弟互相瞪視,好一會兒,埃利加才把目光轉向公爵。
“哦,這樣,那好吧,到底什么事?”
“是韋斯萬皇家守備隊的事。一個多月前,他們被派了出去,到現在還沒回來,也沒有其他部隊來填補空缺。霜凍邊疆一直不安寧,少了韋斯萬的守備隊支援,我沒有足夠的人手保證巍輪路的通暢安全。您可以再派一支部隊去那兒嗎?”
埃利加轉過頭去繼續眺望哥斯伍和艾歐萊爾,他們兩人追著越跑越遠的馬兒,細小的身影在太陽底下閃爍著。他沒回頭,只是輕描淡寫地回答:“伯父,考德克的司卡利說,你手下的人已經夠多了,還說你把部隊隱藏在艾弗沙和納文德。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語氣波瀾不驚。
不等艾奎納從愕然中恢復過來,約書亞就大膽開口了:“尖鼻子司卡利肯定是撒謊。輕信他的話,你就是個傻子。”
埃利加猛地轉過身子,嘴角上翹,“是這樣嗎,約書亞弟弟?司卡利在撒謊?我反而應該相信你的話嘍?難道你自己不也一直在撒謊,說你不恨我嗎!”
“好了,好了……”艾奎納插話道,心里又慌亂又擔憂,“埃利加……陛下,您知道我一直很忠實——我還是您父親最親密的好朋友!”
“嗬,是啊,我父親的!”埃利加輕蔑地哼了一聲。
“……請您不要因為那些流言蜚語而不高興,那都是中傷約書亞的謠言罷了。他不恨您!他和我一樣忠心耿耿!”
“我沒有懷疑你。”國王說,“等我準備好了,自然會派兵去韋斯萬,在那之前,問都別問!”埃利加雙眼圓睜,瞪著眼前的二人。一直在旁沉默不語的派拉茲伸出一只蒼白的手,拉了拉埃利加的衣袖。
“陛下。”他說,“現在的時間和地點都不合適。”說著,他無禮地瞟了一眼約書亞,“……容許下官請求您息怒。”
國王看了一眼他的寵臣,點了點頭,“你說得沒錯。我不應該為這些沒意義的事情生氣。原諒我,熊伯。”他對艾奎納說,“你剛剛也說,都是天太熱的緣故。原諒我的壞脾氣吧。”他微微笑了。
艾奎納趕緊點頭,“當然,陛下。這么熱的天,一不小心玩笑就開過頭了。都年底了還這么熱,真是古怪,對吧?”
“是挺怪的。”埃利加扭頭對紅袍牧師笑了笑,“派拉茲,你說,看在我們圣主的分上,就不能說服上帝給我們下場雨嗎?參事,如何?”
派拉茲用奇怪的眼神看著國王,下巴縮回長袍的領子里,活像只白色的烏龜。“陛下……”他說,“我們接著談剛才的話題,讓兩位大人繼續他們的比試吧。”
“好吧。”國王點點頭,“那就這樣。”他們正準備離開,埃利加又停了下來。他緩緩轉過身子,看著正從枯草地上撿起練習用木劍的約書亞。
“弟弟,你記得吧。”國王說,“我們已經很久很久都沒一起練劍了。看到你,又讓我回憶起從前的日子。既然你我都在這里,要不要來跟我過兩招?”
一陣沉默。“如你所愿,埃利加。”約書亞最后說,順手將一柄木劍丟給他。國王用右手靈巧地抓住劍柄。
“……說真的,”埃利加說著,一邊嘴角上翹起來,“自從你……發生意外之后,我們就沒在一起練過劍了。”他換上一副嚴肅的表情,“幸運的是,你少的不是揮劍的那只手。”
“確實,挺幸運的。”約書亞走出一步半開外,轉身面對埃利加。
埃利加也做好了準備,“另一方面,我們只能用這種木棒打一場,還真是不幸。”他揮舞一下手中的木劍,“我挺喜歡看你用那把——你叫那柄細劍什么來著?啊,對了,南黛兒。可惜你沒把它帶在身邊。”這時,半點警示都沒有,埃利加反手握著劍柄,突然向約書亞的頭部掃了過去。王子早有準備,側身閃過這一擊,手中劍旋即出手。埃利加擋住刺來的劍,輕巧地將它撥開。這對兄弟再次分開兩邊,警惕地繞圈走動。
“你說對了。”約書亞把劍身抬高,臉頰流著汗水,“沒帶南黛兒確實可惜了。你也正后悔自己沒帶著光錐吧。”王子飛快地向下一削,身體緊跟著劍風一轉,橫掃過去。國王迅速退了一步,反擊一劍。
“光錐?”埃利加說,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什么意思?你明知道那把劍跟父王埋在一起。”他低頭避過反手劈來的弧形劍光,攻上前去。
“我知道。”約書亞一邊閃躲一邊說,“但是國王的寶劍,就像他的王國一樣,該理智……”又刺出一劍,“驕傲,”還擊,“……該理智、謹慎地,被繼承人使用。”
兩把木劍交錯,猛地撞在一起,發出如同斧子砍在木頭上的悶響。二人都在用力,把劍越壓越低,直到架住劍柄,埃利加和約書亞的面孔幾乎都要碰在一起了。肌肉在兩人的衣服下繃得緊緊的,霎時之間,他們如同靜止了一般,只有身體因用力而微微顫抖。最后,約書亞因不像國王能用雙手發力,手里的劍先失去平衡。約書亞認輸地聳聳肩,漸漸放松了手中的力道,再順勢往后一跳,劍身垂落在身前。
草坪上,兩人仍舊相互瞪視,胸膛上下起伏。這時,響亮而悠遠的鐘聲傳遍比武場。那是每天正午敲響的綠天使塔的鐘聲。
“行了,先生們!”艾奎納大聲說,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瞎子都看得出這兩人之間赤裸裸的恨意。“鐘都響了,該吃飯了。就當是平局好嗎?要是不找個陰涼的地方弄口酒喝,恐怕我就活不到明年的安東祭了。我這把北方來的老骨頭不適合待在這么熱的地方。”
“公爵說得對,陛下。”國王手里仍然舉著木劍,派拉茲上前搭住埃利加的手腕,像蛇一樣咧開嘴笑了,粗聲說,“您和我可以在回去的路上接著討論剛才的話題。”
“好吧。”埃利加低聲答道,手一翻,木劍越過他的肩膀,在遠處的地上彈了一下,落了下來。“弟弟,多謝你陪我練劍。”他轉過去,示意派拉茲扶著自己。一紅一綠,二人離開了。
“約書亞,你覺得呢?”艾奎納從約書亞手里拿過木劍,問道,“要不要一起去喝杯酒?”
“嗯,好。”約書亞答道,彎腰拾起地上的背心,艾奎納把國王扔遠的木劍撿了回來。約書亞站直身子,望著遠方,“伯父,難道說人死了,靈魂還要永遠徘徊在人間嗎?”他輕輕問道,沒等答復就抹了抹臉說,“不用在意我剛剛說的。一起找個陰涼地歇會兒吧。”
“朱迪絲,真的,瑞秋不會說什么的……”
在西蒙的手離碗只有幾英寸時,被迅速地攔下了。朱迪絲是個紅潤健壯的女人,這一握相當有力。
“該干嗎干嗎去。瑞秋不會說什么才怪!她會拆了我這把老骨頭!”她把西蒙的手甩回去,吹開一縷擋在眼前的頭發,在臟兮兮的圍裙上擦擦手,“我早該知道,只要讓你聞到一絲安東祭烤面包的香味,你就會像蒼蠅一樣在這里轉悠。”
西蒙的眼睛掃過臺面,灑落的面粉形成一個傷心的圖案。
“可是,朱迪絲,你已經做好一大堆面團了,我就從碗里嘗一小口,有什么關系?”
朱迪絲站起來,氣度不凡地走向廚房上百個架子中的一個,模樣仿佛平靜水面上穩穩行駛的一艘大船。兩個年輕小廝慌忙讓路,仿若船前的海鷗。“在哪兒呢……”她喃喃自語,“那罐奶油放哪兒了呢……”她咬著手指,站在那兒。西蒙趁機靠近那只大碗。
“小子,你敢碰一下試試。”朱迪絲連頭都沒回,沖他丟出這句話。難道她背后也長了眼睛?“西蒙,我不是沒有足夠的面團。但你要知道,瑞秋不想讓你浪費晚餐。”她繼續掃視架子上擺放整齊的東西,西蒙只好坐回去干瞪眼。
雖然偶爾也會受挫,但總體而言,廚房是個好地方。這里比莫吉納的房間要寬敞,但感覺上卻擁擠得多,也親切得多。烤箱常年蒸汽騰騰,散發出誘人的香味。鐵鍋里燉著羊羔肉,烤箱里的安東祭面包正膨脹開來,紫褐色的洋蔥像銅鐘一樣掛在霧蒙蒙的窗戶上。空氣里沉淀著濃濃的香料味兒,有生姜、肉桂、番紅花,以及讓人鼻子癢癢的胡椒。幾個小廝把裝滿面粉、熏魚的大桶從門外滾進來,另一些則用平底木勺把面包從烤箱里鏟出來。一個學徒長正用一壺杏仁奶在火上烤米糊,為國王做甜糕點心。大個子朱迪絲十分慈祥,她讓這個巨型廚房就像農夫家里一樣其樂融融。她從不大聲指揮別人干這干那,在這個由磚塊、瓶瓶罐罐和火光組成的國度里,她是位和藹可親且明察秋毫的君主。
她捧著一個罐子回來了。西蒙遺憾地看著她手持長柄刷,往麻花狀的安東祭面包上涂奶油。
“朱迪絲。”西蒙問,“都到安東祭了,怎么還不下雪呢?莫吉納說,他都沒見過這個時節還不下雪的。”
“我哪知道?”朱迪絲語氣輕松,“挪文德月也沒下雨。我猜今年大概是個旱年吧。”她皺了皺眉,又往手邊的面包上多涂了些奶油。
“他們還到海霍特護城河里,給牛羊打水喝呢。”西蒙說。
“是嗎?”
“是啊,在水少的地方,你還能看到一圈褐色的痕跡呢。有些地方水淺得還不到你的膝蓋!”
“我完全相信,你能找到那些水淺的地方。”
“那當然。”西蒙驕傲地回答,“你想,去年這個時候,水都凍成冰了。”
朱迪絲將目光從面包移到西蒙身上。她的眼睛是淺藍色的,“我知道,你喜歡這些不尋常的事情。”她說,“不過你要記得,小子,我們需要水。如果不下雨也不下雪,很快我們就沒有好東西吃了。你知道,我們又不能喝津瀨湖的水。”津瀨湖與格蘭汶河的水都跟海水一樣咸。
“我知道。”西蒙說,“肯定就要下雪或者下雨了,雖然天還暖和著。只是今年冬天的天氣很怪罷了。”
朱迪絲正想開口,但又停下了。她的目光越過西蒙,看著廚房門口。
“怎么了?”她問。西蒙轉過身,只見一個卷發女仆正站在那里——是海普茲帕。
“瑞秋讓我來找西蒙。”她回答,懶懶地行了個半禮,“她要他幫忙從架子上拿點東西下來。”
“親愛的,你不用請示我。他只是在這兒垂涎烤箱里的面包,又不是來幫忙的。”她像趕蒼蠅似的沖西蒙揮揮手。但西蒙完全沒看到她的手勢,他正愣愣地盯著海普茲帕的緊身圍裙,還有她那頭散在帽子外的卷發。“慈悲的艾萊西亞,孩子,去做事吧。”朱迪絲靠過去,拿刷柄戳了他一下。
海普茲帕已經轉身走開。西蒙趕緊跳下凳子,追著她出門去。這時,廚房總管拉住了他,她的手很溫暖。
“拿著。”她說,“我把這個烤壞了,你看,都彎了。”她遞給他一塊還熱乎的面包,它像繩子似的扭在一起,聞上去甜甜的。
“謝謝!”他說著,順手撕下一片塞進嘴里,一邊飛快地往門口跑去,“真好吃!”
“當然好吃了!”朱迪絲在他身后大聲說,“你敢告訴瑞秋,我就剝了你的皮!”話沒說完,門口的人影已經不見了。
西蒙幾步便追上了海普茲帕,她走得并不快。
她是在等我嗎?西蒙想道,不由心跳加速。但一轉念,好像瑞秋派出來辦事兒的人都這樣,能多耽擱一會兒總是好的。
“要嗎……你嘗嘗?”他有些結巴地問。女仆撕下一小片面包,先聞了聞,然后放進嘴里。
“嗯,不錯,挺好吃的。”她回給西蒙一個燦爛的笑,眼角似一彎月牙,“再給我一片?”他照辦了。
他們走過大廳,來到庭院。海普茲帕手臂交叉環抱自己。“好冷啊。”她說。就岱薩德月而言,現在其實挺熱的,甚至可以算是酷熱。但聽海普茲帕這么一說,西蒙也覺得涼意襲來。
“是,挺冷的,對吧?”說完,又陷入了沉默。
他們繞內城角落走著,這是王室居住的地方。海普茲帕指著塔樓高處的一扇窗戶,“看得到嗎?”她問,“前兩天,我看到公主站在那兒梳頭……哦,天哪,你不覺得她的頭發很漂亮嗎?”
西蒙模模糊糊記得,某個陽光燦爛的下午,一縷金色的閃光。但他沒細想下去。
“我覺得你的頭發更漂亮。”他說著,轉頭去看中城城墻上的一座守備塔,好掩飾自己的臉紅。
“你說真的?”海普茲帕大笑起來,“我這頭發實在太難打理了。米蕊茉公主有一大群女傭幫她梳頭。莎拉,你知道吧?就是那個金發女孩,她認識其中一個女傭。莎拉說,那個女傭告訴她,公主總是很傷心,想回麥爾芒德,她是在那兒長大的。”
西蒙饒有興致地看著海普茲帕,她的棕色卷發從帽子里散出來,繞在脖子周圍。“嗯。”他隨口答道。
“還有,”海普茲帕從塔樓收回目光,剛要說下去,語氣突然一變,“你在看什么?”她尖聲說,但眼里還是透著愉快的神色,“別看了,早說過,我頭發像稻草一樣亂七八糟。你還想聽公主的事嗎?”
“什么?”
“她父親想讓她嫁給范巴德侯爵,但她本人不愿意。國王氣壞了,范巴德還火上澆油,威脅說要離開宮廷,回法爾郡去——當然,沒人知道他為什么這樣說。洛弗桑說,其實范巴德不會回去的。因為在他自己的封地里,沒人像他這么奢侈,會欣賞他那些馬啊,衣服啊,還有其他亂七八糟的東西。”
“洛弗桑是誰?”西蒙很想知道。
“哦,他。”海普茲帕看上去有點害羞,“我認識的一個衛兵。他是拜由伽伯爵的侍從。長得可帥了。”
西蒙還在吃安東祭面包,這下子卻味同嚼蠟。“一個衛兵?”他冷淡地問,“是……你的親戚?”
海普茲帕咯咯地笑了,西蒙頭一回覺得這笑聲挺刺耳。“親戚?慈悲的瑞普啊,不,當然不是啦!他總是在我身邊晃來晃去的。”她又咯咯笑了起來,西蒙更不舒服了。“你說不定見過他呢。”她接著說,“他看守東營,寬肩膀,大胡子。”她在空中比畫著,那人似乎比兩個不穿大衣的西蒙加在一起都魁梧。
西蒙心里,一口不吐不快的惡氣和理智作著激烈的斗爭,最后感情勝利了。“士兵都很蠢。”他嘟噥著說。
“他們不蠢!”海普茲帕回嘴,“你別胡說八道!洛弗桑人可好了!總有一天他會娶我的!”
“是嗎,你們兩個一定挺般配。”西蒙氣急敗壞地說,說完又難過起來,“希望你們兩個能幸福。”他補上了一句,但愿自己的心思沒表現得太過明顯,讓人一聽就明白。
“我們會的。”海普茲帕說,語氣平復下來。她看著上方,兩個肩扛長矛的民兵從城垛上走過。“總有一天,洛弗桑會當上軍官,我們會在鄂克斯特擁有自己的房子。我們會……要多好就有多好。反正會比那個可憐的公主過得好。”
西蒙表情扭曲,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用力丟出了城墻。
莫吉納醫師信步走在城垛上,看著西蒙和一個年輕女仆從腳下經過。一陣干燥的風將兜帽吹到腦后,他微笑起來,在心里祝西蒙好運。那孩子現在正需要一點運氣,那副悶悶不樂的樣子讓他看著比實際年齡更小。西蒙的個子已經挺高了,照理還會繼續長高,這時正是一道分水嶺。雖然自己已經老了,老得整個城堡沒人猜得出他有多少歲,但醫師仍然記得自己青蔥歲月時的感受。
這時,他身后突然傳來一陣拍打翅膀的聲音。莫吉納慢慢轉過頭,一副不慌不忙的樣子。只有仔細看,才能發現他面前有個灰色的影子懸浮在空中,接著,不過短短幾次心跳的時間,灰影消失在醫師寬大的灰色袍袖里。
方才醫師手里還空空如也,這會兒,竟攥著一個小小的綁著藍色絲帶的卷軸。他把卷軸小心地放在手掌上,用指尖輕輕撥開。這封書信全文都是用瑞摩加如尼文所寫,口吻卻符合來自南方的納班和教宗的用語。
莫吉納:
風暴之矛的火光已被點亮。我在棠戈寨觀察了九天,那兒一直在冒煙,火光已經照耀了八個夜晚。白狐又醒來了,他們在黑暗中驚擾孩子們。我已把信息飛送給最小的那位朋友,但我懷疑他已經有所察覺。有人正在敲打危險的大門。
——亞拿嘉
署名旁還用寥寥數筆畫著一支卷成環形的羽毛。
“怪天氣,不是嗎?”一個干巴巴的聲音說,“不過在城垛上散散步還是挺舒服的。”
醫師一邊轉身,一邊將羊皮紙一把握在手心。是派拉茲,他帶著微笑,站在旁邊。
“今天有好多鳥。”牧師說,“醫師,你喜歡研究鳥嗎?你了解鳥的習性嗎?”
“所知不多。”莫吉納冷淡地回答,他的藍眼睛瞇了起來。
“我自己曾想過要研究一下鳥。”派拉茲點點頭,“你知道,它們很容易被抓到……而且鳥兒身上藏著太多秘密,那些善于探究的人一定對它們很感興趣。”他嘆了口氣,撫摸著自己光滑的下巴,“啊,好吧,唯一的問題是——我實在太忙了。再見,醫師。好好享受新鮮空氣吧。”說著,他走下城垛,靴子敲得石頭喀喀作響。
牧師已離開很久,莫吉納依然安靜地站在那里,一直凝望北方那片灰藍色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