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善犁。生產隊的時候,有田地需犁,隊長就派父親去。時間一久,父親經常干的活,便是犁田或者犁地。
常被父親使喚的是一頭卷角牯牛,長得很高大,粗一看十分威猛,然而卻好使喚。不像有的牛,鞭子辣辣地抽上去又甩腿又撅屁股,看上去很有勁,可沒走幾步就疲沓了。卷角轱牛不用動鞭子,父親手中的韁繩啪啪地抖兩下,它就走得很快。
我小時候和父親一起去下地,父親一手牽繩一手扶著背上的那張榆木犁,我騎在牛背上,在牛軛上串著的鐵鏈子的嗦啷嗦啷聲中,一起與父親朝田里或地里走去。地在大溪灘上,寬展無垠。那松軟的土質,一坨坨攤平了生長的卷地巴根草被犁鏵一翻,甜腥腥的爛草根與沙土清涼的氣息就撲進心里來。
卷角牯牛的腳步十分了得,父親得邁大步才能跟上。遠遠望去,那翻松了的沙泥像溪水般在犁鏵上浪開去,父親兩只寬大的腳板猶如兩只小船,搖了好遠才又搖回來,父親和牛的身影便一忽兒大了一忽兒又小了,一忽兒模糊了一忽兒又清晰。
對于父親和我來說,最開心的是犁花生地或地瓜地。因為收獲時不可能徹底的原因,在犁地時,總能犁到落花生與地瓜。我拎一只母親編的柳條籃,將花生、地瓜以及活蹦亂跳的螞蚱也捉進籃子里,半天下來,會有不小的收獲。這種收獲歸個人所有。父親抓把巴根草或弄張桑葉蓋一蓋,目的是避一避眼。拎回家后,母親將籃子上的遮蓋物揭掉,眼睛便會亮堂起來。我把躲在花生或地瓜中的螞蚱捉在一個破缽頭里,看著它們跳躍或咬架,然后聽母親叫一聲:吃飯了!桌子上便擺著香氣四溢的水煮花生或紅燜地瓜。這樣的食物,在那時是我們最好的晚餐。
和我差不多年齡的小伙伴們很羨慕我,他們埋怨自己父親為什么不去犁地。其實,他們的埋怨是沒道理的。因為犁地是一門功夫深的技術活,不說別的,單是犁坑直并深淺一致,一般人就很難做到。牛突然走快了會飄犁,手稍一松勁就打泥悶子。父親犁面擺得正,手勢好,能始終守著一股心勁。這樣一天下來,父親的手會十分酸疼,整個人都覺得累,但他還是肯這般用心勁。因而,父親犁的地溝不僅深而且直,不用重新打溝便可播種。播種由其他勞動力完成,一般是播麥子、花生、大豆、蘿ト、芝麻等。當那些農作物都長得很旺盛時,我就想,它們都是從父親的腳印上長出來的。父親說過,他的腳底心有三兩肥。我知道,父親的腳底心是沒肥料的,他指的是他犁地的功夫,這功夫需要多年犁地的經驗積累而成。
父親善犁,還有一個原因是,他在犁身上也很有講究。犁能否善使,掌握犁弓的角度很有訣竅。生產隊里請木工打犁時,父親不要木工削刨出來那種輕飄飄角度也不一定對的犁弓,他跑許多路去外村采,看到棵榆樹歪著脖子,父親就停下來,也歪著脖子瞄,用手卡,覺得可以,就向東家去買。人家見他心急,存心敲他竹杠,父親也不計較。在我眼里,父親很小氣,只有購犁弓料時,他才顯出大手大腳。那新鮮榆樹重如鐵,數十里路他背回,背出一身大汗,臉上還十分開心,和這人笑笑招呼一聲,又和那人說一遍背上的榆樹。
有了好的犁弓料,父親也絕不肯讓木匠去打制。他自己動手,刨、削、刮、烘,每道工序他都做得極認真。這樣制一張犁弓,父親要花上兩三天時間,做好的新犁弓只許人看不準人摸,然后上幾遍桐油,打上犁嘴、犁箍,套上犁鏵,這犁才算最后做成。當年做成的犁只準下地不準下田,少曬太陽少吹風。太陽天休息時,父親總要弄一把稻草在犁弓上蓋一蓋,夜里怕風吹雨淋,收工時總把這張四五十斤重的犁背回家。那時生產隊規定,隊上的農具不準帶到家里,父親卻拒不執行這規定,把犁背在自家門口的臺階上,蹲著,很耐心地用竹簽刮犁上的泥。一到農閑用不著犁時,父親就把犁身綁在屋柱上,犁嘴再穿上根粗繩,緊緊地吊在另一根屋柱上。很多人見了都笑他,家里吊這么一張犁,走路什么的都不方便,再說犁也沒必要這么個吊法。父親哼一聲,不理睬人家,等說話的人走掉了,他就嘀咕:外行人說外行話,空犁不吊,型弓變了形,明年還犁不犁地了。
父親說了這話的第二年春天,生產隊便解體了。田地分了,生產資料及一應農具也作了價,分至各家各戶。分牛的時候,因為我們家地少,父親說用鋤頭也能挖過來,牛就沒要。沒有牛,犁當然也沒用,那張父親使慣摸熟了的犁就被一大戶人家爭要了去。那大戶人家的當家叫金魁,金魁干其他農活是把好手,犁地卻不十分在行。當他套好牛軛一甩牛韁時,那犁忽然像泥鰍般往泥夾層里鉆,犁尾便高高地翹著,任那牯牛使盡力氣也拉不動,金魁只好走到牛肩旁,抓住牛頸毛令牛退一步,才把犁拔起來。第二次金魁怕犁再悶泥,便用力壓住犁尾,一甩牛鞭,剛犁上幾步,犁又飄到泥面了。如此反復折騰了一上午,金魁只犁了一斗地。這點地用手挖也早就挖好了,金魁覺得這犁有毛病。下午,他借了張別的犁用起來,就比榆木犁得心應手些。金魁說:咋回事,大白日見鬼吧。
過了幾天,金魁又將榆木犁試了試,仍然不行,便確信這犁出毛病了。金奎也不聲張,將犁悄悄地讓給了當初和他爭要這犁的另一大戶。那大戶借了張破犁正湊合了用,換到這張榆木犁,非常高興,連忙棄舊用新,趕了牛走。見那犁面走得很平整,既不飄犁也不打悶,但不知怎的,犁尾總是左右甩動,任他怎么用勁也控制不住,犁出來的犁路很彎彎扭扭。這大戶也是個善犁之人,見自己竟犁出這等讓人笑掉大牙的犁路來,便隨口罵了聲什么,苦笑了笑,重操那張破犁,把原來的犁路修正掉。
后來這犁就沒人愿意用,丟在那大戶人家的豬圈邊,時間久了,糊著斑斑片片的豬糞。主婦喂豬時,又拿它當墊腳凳爬上爬下。一日,父親到這人家里喝酒,酒暢耳熱時去豬欄邊小解,一泡尿澆出去了,才發現這尿澆在了一張犁上。父親細看了看,才認出這犁竟是他親手做成并且用了好些年的犁。父親很心疼地扶正那犁,對主人說:這犁你不用的話,作價賣給我?這原本是一張廢犁,能夠賣錢主人當然求之不得。于是,父親就花了十五塊錢將犁背回了家。母親一見,罵父親說,你白白糟蹋了十五塊錢。
父親說:婦人家知道什么?我年齡這么一大把,骨頭都發脆了,明年還能挖得動那地呀?母親被父親嗆了一下,想一想覺得父親說的也是,便不吱聲了。而父親的確早已打算好了,他和有牛的人家談妥,來年兩家的地合了耕,人家出牛,父親出人工。
這一年的春天來得特別早,楊柳一發芽,父親便背了榆木犁下地去。他將那條生牛牽到犁前,這令父親想起了那頭卷角牯牛。一年前,它老死了。一個村的人都買了那肉吃,獨我們家沒買,父親不讓。父親摸了摸牛的肩膀,對牛說,別偷懶,好好地走犁路。然后穿上鐵鏈,將牛軛套在牛肩上,父親走到犁尾的位置,扎好圍腰,在手心里噴一口唾沫,瞄一眼該下犁的位置,高舉了握有牛鞭的手,往空中興奮地一甩,從喉嚨中響亮地喊出:開——犁!那牛一冬不犁地了,猛地驚一驚,跳了幾步,才慌慌地將犁朝前拉去。父親沒想到牛會跳幾腳,那掌了犁的手一下子沒把對勁,犁便跳了,犁鏵在泥面上向前滑去,待父親反應過來扶對犁尾時,那犁已足足滑出去二三丈遠。
父親罵了句什么,還氣得在牛屁股上抽了一鞭,那牛居然不動,迸住屁股等待再抽。父親見狀,嘆一口氣,重新擺上犁,再犁。然而,犁了不到一頓飯工夫,父親已是大汗涔涔。他的感覺是:手守不住勁,腰腿也不那么靈便。待到他熬不住勁歇息時,看到那被犁鏵拋翻了的泥地,高的高低的低不說,那犁路也是彎曲不堪。
父親不相信這是他犁的地。極其懊惱地皺著眉頭,默默想了一會兒。他走到犁前,將榆木犁尾拎高瞄了瞄,又看不出犁弓到底有什么毛病。父親又看了看牛,牛甩著尾,打掃著坐一冬欄后臟兮兮的屁股,很愜意很悠閑的樣子。
父親覺得還是犁的問題,拖到地頭去,用圍腰湯布揩干凈了,將犁扶正,上看前看,左看右看,最后趴到地上看,這才終于懷疑,犁弓略略有些內縮,只不過太輕微,靠肉眼很難看出來。于是,父親將犁背回了家,以繩子靠時間吊犁是來不及了,他在犁弓里打進去一個并不規則的十字棖后,雖不好看,可再犁,他以往的感覺便基本找回,犁出來的犁路筆直,翻出的土層均勻而蓬松。
這樣的地,才是父親想要的,隨心,能度,想種怎樣的莊稼都可以。這地與別的地比,靠一張犁,便已長出了三分的肥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