筍兒瘦瘦長長,嘴皮子很尖翹,是自然翹。筍兒翹著嘴皮子,有大人說好看,也有大人說不好看。筍兒高興時,嘴皮子翹得高;筍兒生氣時,嘴皮子仍舊是翹得高。有一個男人開筍兒的玩笑,說:嘴皮子上掛得牢油瓶啦,跟誰賭氣?。抗S兒頭一扭,說:我誰的氣也不賭,沒那空,我自家跟自家賭氣都來不及。
筍兒的頭發很細,泛黃,兩條粗頭繩,扎出兩把小刷子,垂在腰后,尖溜溜,如兩把玉米吐出來的須。她只要把她泛黃的發須甩一甩,對我溜一個很烏黑的眼,說:玩去。我就跟著她玩去了。我和筍兒玩的天地,是村中的弄堂與一條播在弄堂里的路。路是一色的鵝卵石,青色。鵝卵石大大小小,大似冬瓜,小似鴨卵。大人們從大溪灘擔來,一截路加一截路地鋪過去,似在麥壟里播種。播出青色的密密實實的鵝卵石群,播出曲曲彎彎棋格一般的鵝卵石路。往這種路上走一走,會讓人覺得這些路都在生長一樣。
路大都由弄堂間隔出來,寬寬窄窄。寬的跑得開兩頭牛,窄的只可一頭尖嘴的豬擠進拱出,雞鴨鵝可以在每條弄堂里成群結隊大搖大擺地走。筍兒有時背上會背著一個小人,這小人不是她弟弟,也不是她妹妹,是隔壁鄰居家的。不曉得什么原因,筍兒經常給別人家背孩子。我們玩著,筍兒背上背著的小人也玩。他兩只小胖手,抓住筍兒后腦的一把頭發,塞在嘴里嚼,嚼得咕吱咕吱如紡織娘的叫聲。流著口水的小嘴,一吞一吸,滋味無盡。一根嚼夠了,又換一根。一會兒之后,筍兒的兩根發梢就沾了露水一般,濕滋滋的,卻很堅挺,就像兩管吃足了墨的大毛筆。“毛筆”隨著筍兒頭部擺動,不停地在筍兒的脖頸上畫。畫出一些我看不懂的符號。一會兒畫上,一會兒又沒。筍兒會時不時伸手抹一下脖子,將脖子抹得干一會兒濕一會兒。干時便有奶色,白乎乎的。濕時就洇著紅,像是落了幾片薄薄的花瓣。
我問筍兒:你怎么老是背別人家的孩子,干嗎不要你娘養一個,你好背自己的弟弟妹妹。筍兒就望著我,說:你別說了,說不得的。我以前也和我娘說過,她氣得要死,還想撕我的嘴。
我弄不懂,筍兒母親為啥想撕筍兒的嘴。她母親是個三十歲不到的女人,她有兩條披掛至屁股的辮子,編梳得很結實,像兩根飽壯的大竹筍,垂吊在她的腦后,讓人覺得這辮子活泛得很,只眨一眼工夫,就能長個一兩寸似的。村里人都說這女人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我弄不懂,眼睛怎么會說話,為此我常常死盯了筍兒的眼睛看。筍兒是她的女兒,我要看她的眼睛,也說句話給我聽一聽。
筍兒母親很白,像面,沒血色。她待在家里時,就抱住一桿一米來長的煙槍。她細得像苦筍一般尖長的手指,悶進煙荷包里去,蛇一般蠕動。蠕著蠕著,捏一顆圓滾滾的像麻雀蛋一樣的煙絲團子。她把煙絲團子裝進黃銅煙盞里去時,手臂像條鷺鷥腿,抻得又瘦又長。終于點上火,她嘴唇啾起來一吸,將兩只腮幫子吸得水漫沙坑一般迅速癟下去。咝——只聽得一個嘹上屋頂的長聲,拖音有些像鵝叫,很粗糙,她嘴旁邊的煙霧就像草房頂上冒的炊煙一樣,一浪又一浪地散開來。這女人吃著煙時,會有男人歇下擔子,喘了粗氣,拿了紙媒頭到她手上去湊個火。然后,男人們的屁股變重了,蹲在門檻上,和這女人聊天,一聊就是好久。
筍兒沒有父親。她還沒有出生時,父親就死了。有人想占筍兒便宜,說:筍兒,你長得像我女兒。原先,筍兒會說:你不是我爸爸,我爸爸得黃胖病,肚皮腫脹得又黃又亮,棺材都裝不進去。用根削尖的竹管子,插肚子里放水,一放就放出幾腳盆呢。
后來,筍兒碰到類似的情況就不這樣說。筍兒會說:不曉得誰像誰,弄不好是你像我。
開春時,驚蟄雷迫不及待,早早地從有云無云的半空中,亂七八糟地往地上滾。把草根滾出了芽,把地滾出了油,把人干燥的皮膚,都滾出了一縷縷的潮氣。
筍兒家有后院,宅基地上浮著一方會蕭嗦蕭嗦響的竹園。種了好幾種竹,斑竹、水竹、苦竹。新筍冒出來了,仿佛是在雷的夾縫中生長一樣,眨一眨眼,就冒了一大截。此時,從竹園里望天空,顏色變化多端。說一說話,聲音嘎嘎的,很脆,我五音不全發音尖細的喉嚨就覺著爽,覺著敞,就會很快活地哼:竹子扁擔兩頭彎,斜在肩頭咕吱響;挑上兩籮新嫁妝,身后跟個媳婦娘。
我這樣唱著時,筍兒已麻利地踢斷了一根筍,剝去筍殼將泥著白著的筍心送自家嘴里咬一口,她一只腮幫鼓一鼓,就喀哧喀哧地嚼。牛奶一樣的筍汁,在她鮮紅飽滿的嘴唇上跳蚤一般,彈來跳去后,筍兒將咬過的筍,一把塞進我嘴里,催著說:咬一大口,吃過生筍長得快。我以前也吃過生筍的,生筍很挖肚子,難受??晒S兒的話講得有理,她吃了生筍,真長得快。我不吃的話,就會長得慢。我怎么肯比筍兒長得慢呢,所以我就吃了,猛咬一口,差點咬到筍兒的手指,筍兒就笑瞇瞇地說我:饞貓!
吃了生竹筍后,我被父母逼著,背上書包去念書。筍兒的母親不愿女兒念書,讓她去放牛。筍兒放的是一條大牯牛。那牛的頭抬起來,兩只牛角很粗壯,立得筆挺,粗看一眼這牛的人,會嚇一大跳,覺得這牛好兇,可這牛卻被筍兒放得很溫馴。她把牛牽到大溪灘去放,很空曠的大溪灘,雨綿沙暄。灘上的青草與飄浮著的霧一同彌漫。筍兒頭上戴一頂箬帽,身上披一領綠色的小蓑衣,比芝麻粒大的水球子,被她的長發串成一顆顆的,似一掛掛珍珠,閃著一個亮暈兒,又接一個亮暈。牛啵啵地吹著響鼻,啃著一兩寸長的青草,牛走一走,筍兒跟一跟。她跟得忘了距離,那沾了濕沙草屑的牛尾,甩一甩,把草屑與沙星子甩在她臉上。她的臉立時就斑斑點點,似長了一臉濃淡相雜的雀斑,這竟讓筍兒的臉更加生動起來。
我每天放學后,就拎一只竹籃,帶一把很鈍的豬草刀,到大溪灘去割豬草。筍兒幫我一起割,很快就是滿滿的一籃。然后我們就跑到江邊去玩。江很藍,水面寬得很,江水很穩當地流。江那邊有個鎮子,叫云溪。鎮子沿江拉得很長。鎮頂的天空里,浮著好些綠壓壓的香樟樹冠,似鎮子的大官帽,很沉,很威勢。鎮子里的打鐵聲,叫賣聲,會隱隱約約地傳過來。我們呢,就一起劃算著鎮子里有些啥?我說:有打鐵鋪、肉店、茶館。筍兒說:有百貨店、布店、理發店。
算了沒多少家,兩人都算不出了。沉默一會兒,筍兒問我:鎮子里好不好玩?
我說:好玩。我又反過來問筍兒:你覺著好不好玩?筍兒也說:好玩。兩人就一齊咧了嘴笑。其實我們都沒到過對面的鎮子,那里面有什么,只是聽別人在說,怎么就曉得好玩了呢?
筍兒問我:你再大點,會做什么?我說:先是去鎮上玩,玩熟了再到更遠更大的地方去玩。說不定呢,我還會在好玩的地方住下來。你呢?你大點會做什么?筍兒搖搖頭說:不曉得。
我說:我也不曉得??晌視缘?,到時候一定要帶著你。
筍兒就伸出小手指,說:不準反悔。
怎么會呢?我伸出小手指,和筍兒拉了勾。筍兒很高興。她說:很想過年呢,過年好大一歲,還可以點燈籠。
快啦,日子過起來快得很,不知不覺就過了一天。我這樣說,口氣很像大人。其實,我總覺著日子過得太慢了。終于熬過了夏天,送走了秋天。到穿上棉襖時,心里頭熱烘烘的,眼前仿佛已看到了亮亮的蠟燭,在紅燈籠殼里一閃閃地亮。年關將到時,弄堂里撥浪鼓擔就多起來。遠遠地,聽到撥朗朗的一陣響,我和筍兒會循著聲撲過去。許是弄堂有回聲的緣故,斷錯了方向,一撲是空,二撲還是空。終于撲住了,撥浪鼓擔四周已圍滿了一大幫子人。有大人,有孩子,正忙著用雞毛及廢銅爛鐵換針頭線腦,咯叮糖,滾鞋邊用的彩條。
筍兒母親交給筍兒一只鴨毛,讓筍兒換一盒雪花膏。筍兒回一句:雪花膏搽起來,妖里妖氣的。筍兒母親耳朵很尖溜,聽到了說:再啰嗦,就撕下你的嘴來省口飯。
筍兒把鴨毛交給貨郎,貨郎用手一拤鴨毛,問:換個啥?筍兒吞吞吐吐,說:雪花膏。圍著的孩子就哄一聲,說:筍兒,你搽香噴噴的雪花膏,想著找老公啦。
筍兒就將一根手指尖直起來,指快嘴快,點一個人,說一句:找你,找你。筍兒一連點了好幾個人。被點到的人先是怔一怔,臉薄的,都把臉紅著。有一個孩子肚皮很挺,臉皮也厚,說:筍兒,你要嫁一打老公嗎?筍兒一下子被噎住了,曉得剛才一惱,反給人抓住了話柄。就臉冷一冷,對那男孩說:我嫁多少老公都與你無關,我誰都肯嫁,就不嫁給你。
男孩嘴也不軟,說:你嫁我,我才不要呢,你只配嫁給他。男孩說著,將手指突然點定我。我臉皮很薄,一急之下,就說:我……我不要!
此時,很多人都哄一下笑起來。我沒笑,筍兒更沒有笑,她用很尖的目光刺我一下,我怔著。貨郎把一盒雪花膏遞給筍兒,筍兒不接,她聲音變得很尖厲,說:誰換雪花膏啦,我換的是燈籠。貨郎就拿了一只燈籠給筍兒,她拎在手里,不望我,顧自一人回家去。
第二天放學后,我像往常一樣,仍拎了籃子去大溪灘割豬草。我到了筍兒面前時,她不理我。就聲音很輕地叫:筍兒。
筍兒屁股一扭,去牽了牛,自顧自回村去。我呆愣了一會兒,眼看著筍兒與牛越走越遠。天色已近黃昏,便去拎豬草籃,才覺得豬草籃死沉死沉,壓得我胳膊斷掉了一般。要是往日,筍兒會幫我把豬草籃一同架到牛背上。然后,筍兒騎了牛,雙手扶穩了豬草籃子,牛慢悠悠往回走。豬草青蔥碧綠,一搖一晃,筍兒扣在牛肚上的腳白白的,在發烏的牛肚皮上一扣一翹。我呢,跟在牛尾后,感覺像個大男人,犁完了一畝地,陪著媳婦一身愉快地收犁歸家。
筍兒一直不理我。我書念得迷迷糊糊,豬草割得無精打采。再一日,我在大溪灘上突然眼睛亮一亮,我看到了一蓬很旺的燈籠花。燈籠花開花不是花,是一顆顆燈籠狀的小花球。從前,我和筍兒摘了,放額頭上一磕,球狀的封閉著的燈籠花會啪地一個小炸,響聲很脆嫩。孩子們都喜歡玩燈籠花,見了就摘,弄得這花很難摘到。這回碰上了,真是好運氣,我將這蓬花稈上的燈籠花老的嫩的全摘了,裝在衣袋里,兜著,到筍兒面前,摸一只在手心里,往額頭上一拍,“啪”一個脆響,問筍兒:好玩不?我有四袋子呢。筍兒把臉別到另一個方向。我老住臉,把燈籠花球,一顆接一顆地往額頭上拍。拍掉了四袋子。拍過的燈籠花球扁得很,綠瑩瑩地撒滿了小半個溪灘。燈籠花球炸裂時,會淌出許多綠生生的汁水。
拍得多了,汁水就從我額頭稠稠地一直淌到我嘴里,我就有了一嘴的苦澀味。我用手抹了抹臉,抹下一大把黏稠的燈籠花汁液。到這時,筍兒很平靜地看我一眼,嘆一口氣,說:何苦來,弄成個小花臉。
終于過年了,三十夜晚上,我母親為我點上了燈籠里的蠟燭。我拎著,紅紅亮亮地跨出門檻,走進弄堂時,燈籠的光影忽地罩住了個長長瘦瘦的人影子,細了眼看,卻是筍兒默默地貼了墻,一動不動,很孤單地站著,她手里卻沒有燈籠。
我問她:你的燈籠呢?筍兒告訴我,那次她換了燈籠回家,她母親問她要雪花膏了,筍兒就把燈籠藏在身背后,一邊后退著,一邊說:就一只鴨毛,換不來一盒雪花膏。母親就大步逼到筍兒面前,說:你這張嘴,翻得出花了,我就真撕下來喂狗,好省口飯。母親說著,到筍兒后背,一把奪過燈籠,摔在地上。筍兒撲上去搶,她母親已一腳踩碎了燈籠……
我默默地把燈籠遞給筍兒,說:你提一提。筍兒怔了一會兒,才緩緩地接過我手里的燈籠把子,提在手里,手臂小心翼翼地張著,燈籠射出來的光摸著筍兒,她的下巴和嘴唇,就一點點地柔和起來。筍兒就忘了我一樣,一個人領著一團桐油色的紅光,慢慢地往一條更黑更深的弄堂里牽進去。紅色的光暈,就由曬簞那么大,逐漸縮到臉盆那么小。又臉盆那樣小,慢慢地大起來。后來,我們加入孩子群里。每個人手里都提了一盞燈籠,大伙接起了龍燈,幾十個人,長得見頭不見尾。我和筍兒各伸出一只手,一同握住同一盞燈籠,隨燈籠龍燈在每條鵝卵石弄堂里盤繞,盤著村子,盤著長一歲的夜晚。
過了年后,就是春天。春天泥濘,細雨綿密。不管哪條小路的盡頭,都彌漫著灰蒙蒙的水霧,漚了一冬的腐葉,與各種青草生長時散發出的新鮮氣息,爬在衣服上,滲在毛孔里。我背著沉重的書包,仍舊去念書。在汪著水及浮著爛泥的田野里,我行走得很艱難,路曲曲折折,繞來晃去地延伸著。
經過筍兒家,我把油紙傘扛在肩上,目光從紙傘邊緣看那竹園。無數竿翠竹,在微風細雨中,瀟瀟地站立。竹葉發出沙沙的聲音,像是人在低訴著什么。竹園里沒有人,只有和人差不多高的竹筍,不顧一切地往瓦片和破磚砌成的矮墻上探出許多頭來。我已經再也看不到筍兒了,她和她母親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原本聽說過,有媒人為筍兒母親做過媒,可沒有哪個男人肯要筍兒的母親。終于有一個男人肯娶筍兒的母親。這男人喪了妻,帶了個十來歲的男孩。這男人提了個條件,女人嫁過來可以,女兒也得帶上。說這叫個野名的女孩不錯,大了肯定聰明能干,將來就配給他兒子做老婆。
筍兒母親想也沒想,就忙著點頭答應了。
筍兒和她母親走得無聲無息。我不曉得她們是哪一天走掉的。村子里的女人們說:這母女倆走得還算守規矩。村子里的規矩是:寡婦嫁人,不準用花轎大喜大鬧地抬了走。要在半夜里背一包袱,倒退著離開村莊。女人們說的守規矩說明,筍兒母親是在半夜里,倒退著離開村子的。
我不曉得,筍兒是不是和她母親一樣,也是倒退著遠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