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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參軍(四題)

  • 臺階
  • 李森祥
  • 10105字
  • 2019-11-22 17:02:25

遠(yuǎn)行

一走進(jìn)大溪灘,就能遙望見我家的屋,望見那扇開啟著的門。門外有一顆黑點在蠕動,那或許是我父親,或許是我母親。父親與母親在丘陵地或溪灘上耕種勞作了大半輩子,還從未遠(yuǎn)離過那座門。門是明亮的,門又是黑乎乎的。門像一張掉光了牙齒的老人之口,像是要說什么,又像什么也不想說。有時,我覺得門總是在等。

此時,我該怎么向父親母親說,去縣城兩天,參加征兵體檢,合格了。當(dāng)一名軍人,是兒子多年的愿望!而父母呢?他們愿意兒子離開得那么長久么?

走近屋門了,父親在門外拾柴,他默默地望我一眼,又繼續(xù)低頭干活。母親坐在門檻上,她將兩手抵在下巴上,目光恍惚。她聽我叫她一聲,眼睛就有些紅了。

我站在門口的臺階下,我說:我回來了。母親就扯起圍裙揩了揩眼角。然后母親說:你肯定驗上了。

見母親這副樣子,我心里沉了一下,就說:我們村有好幾個都驗上了,我能不能去,還說不定。母親嘆口氣,說:這么說,你肯定要去的,我們家的條件好。

母親說的條件,是指我們家以及親戚家的成分都是貧下中農(nóng),所以她說我們家的條件好。母親說了這話后,就離開門檻去灶膛里燒夜飯。我覺得很累,就坐在母親坐過的地方。我屁股下面都是熱烘烘的,我體會到母親的感情,是的,她一定很不舍。

父親聲音很低地說:你娘等你半天了。

我說:不管怎樣,我這次一定要去。

父親瞪我一眼,說:你這話不好這樣說,我們又沒說不讓你去。

第二天,我就發(fā)覺,芋艿、薯絲炒辣椒、大白菜,這些我平日里最愛吃的菜,幾乎每頓都有。

我常常想,我這人吃東西不挑食,什么都可以填飽肚子,母親說我這是苦慣了的原因。我的吃相不大好,蘿卜青菜、樹葉青草當(dāng)飯,我都能狼吞虎咽,風(fēng)卷殘云一般的。我當(dāng)然盼望過,一口氣吃下一頭豬。即使這樣,母親也能從我的筷子頭上體會出,我最愛吃什么,不愛吃什么。

苦了我母親。她為我臨離家前這幾天能吃得好,幾乎絞盡了腦汁。

我對母親說:你不用做這做那了,我吃不下的。再說,我又不是客人,我是你兒子。母親說:兒子出門就是客,娘已經(jīng)對不住你。人家的兒子上大學(xué)出遠(yuǎn)門,都要辦一桌酒肉飯的。娘辦不起,你別怪。娘盡一份心意。母親說這話的第二天,她就殺了我們家唯一的雞。母親很會養(yǎng)雞,夏天村里發(fā)雞瘟,十幾只雞都死掉了,眼看快過年,這雞過年要派大用!這會兒母親將它殺了,我心里實在過意不去,但已經(jīng)殺了,那就該全家人一起吃。然而,母親像是早有準(zhǔn)備,把弟弟妹妹們都支開后,才端出雞來讓我一個人吃。這我怎么吃得下,我有三個妹妹,一個弟弟,最小的才九歲。

九歲的妹妹從夏天開始就盼過年了。我必須堅持全家人一起吃,不然,我一口也不吃。母親只好讓步,吃的時候,弟弟妹妹們卻都不肯往雞肉里動筷子。后來我發(fā)現(xiàn),母親的眼睛老在弟弟妹妹們的臉上,盯一眼,又盯一眼的。

我避著弟妹們對母親說:你干嗎這樣?弄得我像個外人,我走了又不是不回來。

經(jīng)這樣一說,坐在門口角落里的母親就捏了一把鼻涕,聲音顫顫地說:不管你回不回來,你走到哪里,做官也好,討飯也好,都是我兒子。坐在我身旁的父親就伸手拍了一下我的后腦勺,說:你呀,你聰明過頭了。

我離家的日子快到了,母親愈發(fā)忙,門檻上跨進(jìn)跨出的,一會上小鎮(zhèn),一會又去鄰村,一會又去菜地,忙得她平日里最喜歡坐的門檻也不坐了。

終于到了離家的這天早晨,我睜開眼時,看到我腦袋旁擺著一套新的藍(lán)卡其布中山裝。這讓我突然想到:每年過年時,母親在大年的年夜里,會悄悄放上一套新衣在我枕頭旁,讓我一睜開眼時,就能看到。讓我能穿著新衣去和村里的小伙伴們比誰的衣服好看,比過了,就瘋玩。常常是,新衣服穿一天就弄得很臟或扣子掉了。晚上的時候,母親一邊給我釘扣子,一邊埋怨我,你這孩子,娘給你做套衣服不容易,你怎么一點都不愛惜……

今天,我又穿上新衣服,我知道該怎么愛惜,可我卻要走了。而且,這套新衣我只能穿到縣城就要換成軍裝,想到這一點,我咽喉里就癢癢的很難受。

村子里的人知道我要走,都來送。屋門口,也圍有不少人。

隊長也來了,昨天他提出來送我,說是隊里難得出一個兵,不送,過意不去。

隊長說時辰不早了,準(zhǔn)備準(zhǔn)備,上路吧。我就到房里找父母。房里只有母親,母親坐在一只舊的箱柜前,箱柜上翻開著一只梳妝盒。這是母親的陪嫁,這幾年不大見到她用,梳妝盒已經(jīng)很舊了。母親的臉映在盒蓋背面的鏡子里,鏡子的一部分已經(jīng)氧化成斑斑點點。因而,我見到母親的臉也斑斑點點。母親很耐心很仔細(xì)地梳著頭,頭發(fā)濕滋滋的,母親將撲了水的頭發(fā)梳得很光鮮。

母親見我很仔細(xì)地看她,就不好意思地一笑說:娘老了。

我連忙說:娘不老。娘就笑笑。結(jié)果一笑笑出滿臉皺紋。我見了,心里怦然一動,眼眶里熱熱的,便連忙退出房門。

退出房門時,我看見父親下地回來,父親注視我一下,連忙將目光閃開。我問父親:有沒有什么事?我這樣問的意思是,有沒有什么話要和我交代。

父親沒有別的話,他拍一拍我肩膀說:該上路啦,門外有很多人送。當(dāng)我一腳跨出門檻的時候,無意之中碰了一下我家的木門,木門叫了一下。木門的這一聲叫,很深地刻進(jìn)我心里。有個女人哇了一聲,說:你們家今天跟過年一樣。

她這么一叫突然讓我發(fā)現(xiàn),我們家今天人人身上都穿一套新衣服,是的,的確跟過年一樣。隊長說:這堂客的話扯淡,石古家今天比過年還……

隊長一下子不知道后面的話該怎么說。有人逼他:還怎樣?隊長眼一瞪,終于說:還光榮。

大伙就笑起來,說隊長說得好!

隊長拉拉我衣角,暗示我該上路了。

我走到母親與父親的面前,想再叫他們一聲,結(jié)果咽喉里像堵塞著什么,只是低低說一聲:我去了。

然后我就知道點點頭,父母親也跟著點點頭。我與父母最好的表達(dá),大概就是點點頭。

“當(dāng)”的一聲,隊長將鑼敲響了……

我在大溪灘的曠野里再一次回頭,再一次遙望我家的門。我母親穿著新衣,梳著很光鮮的頭,兩手交叉在胸前,倚在剛才我碰出聲音的木門上。父親坐在門口,猛抽旱煙,我看不清他們是不是流了淚。

從這時起,我不知道父母以及那扇我走進(jìn)走出的門,是離我近了還是開始變得遙遠(yuǎn)?

首長

走出大溪灘,拐上一條通往縣城的小道,我抖落掉褲腿上不知何時濺上的水珠,褲腳嶄新的藍(lán)色布面上,露出幾點隱約可見的泥痕。

隊長走在前頭,他一路走著一路敲有些破沙音的小鏜鑼。鑼音似他平日里的叫喊,隊長是很善于叫的。隊長有時又很善于沉默,沉默時的隊長就將小鏜鑼吊在圍腰里,鏜鑼面掛下來,正好扣在隊長瘦尖的屁股上。有人撿一塊小鵝卵石,對準(zhǔn)隊長砸過去,當(dāng)?shù)囊宦暎犻L步子彈了彈,回頭對嘻嘻笑著的大伙說:嚇你們爺爺去。還不快走緊些,今日可不比往常,不由你們拖拖拉拉!誤了時辰,上面首長怪罪下來,隊上就不管你們中午的這頓飯。

“什么時辰,又不是去拜堂?”有人這么一說,隊伍里就熱鬧了。拜堂結(jié)婚的事,人人都念盼著的。隊長說:你懂個屁,部隊啥事都講究個準(zhǔn)時,誤了就影響進(jìn)步。

“隊長你又沒當(dāng)過兵,咋知道部隊的事?”一個后生抓住隊長話柄,悶他。隊長回頭瞪他一眼,煞住話頭,不再說,悶頭趕路。悶著頭的隊長背有些駝,像拉大纖的樣子,隊長穿的夾層褲半成新,大概怕沾上泥,挽得很高,露出兩條很糙很細(xì)的腿。隊長不說話,隊伍里就沉寂無聲了。平日里也這樣,隊長說笑時,大伙也跟著說。隊長不開心,繃住臉,大伙就沒什么話。隊長這人有時很蠻橫,他老是說隊有隊規(guī),有人敢和他硬頂,他就來一句:想當(dāng)隊長了吧,隊有隊規(guī),快了!

我們生產(chǎn)隊是個比較大的隊,兩百多口人。就這一點讓隊長很有自豪感,他無論見著什么上面的干部,匯報的時候,開頭的第一句話總是:我們生產(chǎn)隊是個大隊,有二百多口人,要是部隊的話,都有一個營了。部隊的一個營有多少人,隊長不知道。但隊長知道,部隊的營長就可以稱首長了。

默默地趕了一段路,隊長又說話了。隊長這人,有時很怕寂寞。隊長說:剛才那后生有一點說對啦,今日這事,跟拜堂差不多。你們想想看,把兒子帶到十七八歲就送去當(dāng)兵,你們說,這事是不是和嫁女兒差不多?

有人回:隊長說得對。不過,今日這事比嫁女兒要風(fēng)光得多。

隊長見有人附和他,臉上就很開心。他拍拍我肩膀,說嫁也罷,不嫁也罷,下次你萬一從部隊退伍回來,你要不嫌棄的話,仍然回到隊里來,我還當(dāng)你的隊長。

聽隊長這么一說,我禁不住摸了摸胸前的大紅花,望一望送我的這一群人,心里就一熱。不知不覺中就進(jìn)了縣城,到了一所大院的門口,隊長說:到了。他很深情地望我一眼,對我擺擺手,又說:你進(jìn)去吧,我們在門口等你。

我說:一起進(jìn)去。

隊長不肯,他壓低聲音對我說:這幫后生不懂部隊規(guī)矩,不能給部隊首長添亂,找麻煩。

我說:那你們怎么辦?

隊長說:這地方我來開過會,周圍很熟。我?guī)麄內(nèi)ス涔洹3粤宋顼垼覀冊賮恚谶@門口等你。你衣服換下來,就給你捎回去。

我只好一個人進(jìn)去報到。院子里有許多和我差不多的人走來走去,還看到幾個部隊的首長站在那里說著什么。不一會兒,一位胖胖的大肚子首長,右手握拳舉在胸前,喊:四列連橫隊!

很多人都不知道四列連橫隊是怎么回事,嗡嗡著卻不知道往哪個方位鉆。這時,我忽然看見院墻外探著一排人頭,領(lǐng)頭的竟是隊長。隊長的手按在一個頭冒得高一些的后生耳朵上,用力往下按。隊長面部表情木木的,似乎想起了什么久遠(yuǎn)的事情。

隊伍整好之后,首長說話:同志們都按時報到,很好!從現(xiàn)在開始,你們將過一種嚴(yán)格有序、緊張活潑的部隊生活。要一切行動聽指揮,不準(zhǔn)單獨行動。要絕對注意安全,對你們自己以及你們的父母負(fù)責(zé)。

接著,開始發(fā)軍裝。當(dāng)我穿著褲腳疊了三疊的褲子,抱一捧換下的新衣,到院門口找隊長他們時,有一個差不多是排長的軍人過來,問我干什么。我說:到院門口找隊長。

隊長坐在水泥地上抽旱煙,他們一見我,呼一聲圍到我身邊,七手八腳地在我身上這里摸摸,那里捏捏,說,衣服一換,精神多了,差點認(rèn)不出你。

這時我忽然發(fā)現(xiàn),剛才問我話的排長在離我七八步遠(yuǎn)的地方打量我,我就對他笑笑。排長很不自然的樣子,也只好對我笑笑。我忽然膽子鼓了一下,就對排長說:這是我的隊長。

經(jīng)我這么一介紹,排長就走過去,伸手給隊長。隊長先是怔了一下,忽然醒悟似的,手放衣襟上擦幾下,才連忙捉住排長的手。

隊長不愧為隊長,他說:首長,我把他交給你了,請多多照顧。

排長說:一樣的,一樣的,隊伍上講互相關(guān)心。

隊長說:那好,那好!

握過手之后,排長說:你再說幾句話,抓緊回來。

等排長走遠(yuǎn)的時候,隊長很開心地搓著手說:你的這位首長不錯,我已經(jīng)跟他打過招呼了,他肯定會好好照顧你的。我就說:謝謝隊長!隊長連忙說:我們是自家人,用不著謝。

我將換下的衣服交給隊長,說:隊長,這些衣服在你家放些日子,然后再交給我娘。

隊長很氣派地說:這我懂,你放心好了。我對隊長說:我要進(jìn)去了。隊長說:你進(jìn)去吧,不要太記掛家里。

我的眼圈熱了熱,想再說句什么,但說不出,便猛然離開隊長他們,跑回院子里。就聽身后的隊長說:你們看,首長都和我握手了。

我在院子里望著隊長,他很滿足的身影漸漸遠(yuǎn)去,我很想追上去告訴他:你也是我的首長。

軍號聲

天還剛露一點曙光,起床的軍號聲就響了。號聲一響,新兵們必須在數(shù)分鐘內(nèi)起床完畢,穿戴整齊地去出操。

這是入新兵連后的第三個早晨,聽到這號聲,我們心里都隱隱地還是很興奮。老鄉(xiāng)吳雪謂一邊扣著褲扣,一邊將一只手捂成筒狀,套在他嘴上吹:噠——噠——的——噠——的——噠——噠——噠。然后,他胳膊一甩,將剛捂出的手筒子,換成一個揮手前進(jìn)的動作,前兩個早晨,他總是全班第一個沖出宿舍。可今日,他卻在我下鋪床上嘀咕一聲:天還沒亮呢,又半夜雞……雞叫兩個字,我是分辨出來的,吳雪謂其實沒敢把這句話給說全。

吹軍號的人,不是號兵,也不是通信員,是我們的副連長。他姓童,原先是分區(qū)通信科的參謀。據(jù)說他當(dāng)參謀時,為一件事和他的科長發(fā)生爭執(zhí),科長有一句話侮辱了他,他就用了一個耳光回報科長。為這一個耳光,他挨了處分,并被弄到新兵連來鍛煉。他有一把黃得像南瓜一樣的軍號,總帶在身邊。傳說他晚上會摟著軍號睡覺。平時的每日早晚,他都獨自一人,到外面去,對著荒山野谷什么的,猛吹一陣子軍號。到了新兵連,他的愛好就有了用武之地。

童副連長中等個子,偏胖,他穿軍裝喜歡偏小,因而,軍裝總是緊繃繃地包裹在他身上。看上去,人精神是精神了,就是有些粗壯。他有著一張國字臉,張嘴特別顯眼,嘴唇很薄卻很寬。每日里他的嘴唇都缺水一般,很干裂,像魚鱗,一片片翹著。他給我們講解射擊要領(lǐng),拉一下槍栓,就要用舌尖將上下層嘴唇濕潤一下。講幾句話,再濕潤一下。不知什么原因,新兵們都怕和他接近。他平日里只是話少,兇卻是不兇。

一日清晨,輪到我站天亮邊的哨。朦朧亮色中,看到了童副連長吹軍號的樣子。他站在一土堆頂上,兩腳跟靠攏,單手叉腰;號嘴在他的兩唇間似沾未沾,他兩腮幫鼓一鼓,起床號音就如出籠的鴿子,很秩序很活躍地飛起來,自由自在地在營房上空盤旋。數(shù)分鐘后,一班班的新兵就從宿舍里魚貫而出,然后列了隊,從他面前跑過,到操場去集合。他望著面前的景象,將軍號在大腿上隨著一二一的節(jié)奏,拍得很起勁,臉上則露出一絲很滿足的微笑。這個微笑是我們新兵們很難得見到的。

星期天的時候,我洗好衣服,就一個人去堆過沙丘的河邊玩。此時已是春天,風(fēng)摸在臉上,很溫暖。青草爬滿了河灘,平整濕軟的河灘上,有兩條狗在嬉戲。

我正這般看著,忽感到背后有人,一回頭,見是童副連長。他目光很沉地望一望我,說:你喜歡一個人玩?

我站起來,向他行個軍禮,叫:童——副——連——長。

他說:休息時間,就別敬什么禮了。他找了一片草多的地方,身子一仰,坐下來,然后手拍一拍,讓我也坐下,我就聽他指示,坐下來。童副連長望著不遠(yuǎn)處的河,我順著他目光,也望不遠(yuǎn)處的河。河邊,有一個孩子在撿著什么,他說:你家鄉(xiāng)有沒有河?我說:沒有,都是黃土丘陵,河大約在很遠(yuǎn)的地方,因而,家鄉(xiāng)經(jīng)常鬧干旱。他哦了一聲。我說:副連長家鄉(xiāng)肯定很好的。

他用手指彈掉軍號上的一只小蟲子,軍號發(fā)出一聲脆響。他仍抬眼望住河,說:怎么說呢,我家鄉(xiāng)也很窮,可我仍是覺得家鄉(xiāng)好。我又問一句:副連長每年都可以回家鄉(xiāng)探親的吧?他苦笑一下,反問我:你想家了吧。他說著嘆聲氣,說:我也有好幾年沒回過家鄉(xiāng)了,總想找個機(jī)會,再回去看看,可看什么呢?我脫口而出:父親母親,親戚朋友。

他望望我,一只手往我肩膀上一搭,沉思了好一會才說:你很幸福的,熬個三四年,就可以回家探望父母了。我不行,我從小就是孤兒。

聽副連長一說,我很吃驚,就呆著,說不出話來。他大概看見我張嘴結(jié)舌的傻樣,就伸手勾了一下我下巴。我牙齒咯一聲響。他忽然笑一笑,說:不講這些,我吹號給你聽。

他就將軍號按在嘴上,吹了一段開飯?zhí)枴N冶疽詾樗麜禌_鋒號的,他卻吹開飯?zhí)枴:鋈唬柭曋棺。边B長喊一聲:有人掉河里了。他這樣喊著,腳已經(jīng)跑出去。邊跑邊脫衣服,軍號也甩了。待我追到河邊時,童副連長已經(jīng)將落水人夾住。我踩到河水里,協(xié)助他將落水人弄上岸來……

落水的是個孩子,當(dāng)天下午,他家里人就來感謝解放軍。晚上的時候,指導(dǎo)員和連長把我找去。指導(dǎo)員拍著我肩膀說:好樣的。我說:不是我,是副連長。指導(dǎo)員卻打斷了我的話,說:你別謙虛。童副連長都告訴我們了,孩子是你救的。他只是配合了你一下。

我還想解釋,指導(dǎo)員說:你回班里去,好好干,這次連里給你個嘉獎。

從指導(dǎo)員那兒出來,我去找童副連長。敲開他的門,他望望我,不讓我進(jìn)房,我說:副連長,不該是我的。

他說:什么該不該的,回宿舍去,要吹熄燈號了。他這么說著,冷冷地看我一眼,不再理我。

我只好回宿舍。剛到宿舍門口時,他所吹的熄燈號聲,已響。

當(dāng)代表

排長滿臉紅光地回排來,他兩手合在一起,抑制不住什么般地猛搓。我們排長就這習(xí)慣最明顯,一開心就搓手掌,還一邊搓一邊爆粗口說:他媽的,真他媽的。

我到縣城報到時,他和我的生產(chǎn)隊長握過手。來新兵連的車上,我尿急難挨,拿出茶缸給我撒尿用的首長也是他。且這只茶缸他一直用著,沒有什么不對勁的。倒是我,偶一見著排長端了茶缸刷牙,臉還紅一紅。

大伙聽到吱吱咕咕連續(xù)不斷的搓掌聲響,知道有什么好消息了。就圍到排長面前,像一群待哺的鳥般,張嘴伸頭地望住他。

“光榮,我們排真光榮!”排長很激動地說著,吩咐幾個班長分頭去將全排人都找回來,要開個會。人都到齊后,排長清了清嗓子說:先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省擁軍慰問團(tuán),明天上午到軍分區(qū)機(jī)關(guān)慰問全體指戰(zhàn)員。

大伙的情緒一下子高漲起來。想不到我們才當(dāng)了一個多月的兵,就要被親人們慰問了,這的確是個鼓舞人心的好消息。我們就紛紛問排長:怎么個慰問法?

排長開心得手勢也打開了,他說:這一慰問起來,那花樣可就多了,比如:召開軍人大會,聽親人們講話;看親人們帶來的電影、戲劇什么的。還有,一般每人都有一個針線包的慰問品。

“那就熱鬧得不得了啦。”一個新兵說。

“那當(dāng)然,跟過年一樣。”排長覺得回答不妥,又補(bǔ)充說,“單單從熱鬧上講,和過年差不多。但從意義上講,過年什么的,就遠(yuǎn)遠(yuǎn)地比不上。”

“真有意思。”又一個新兵說。

排長說:還有好消息呢。

“乖乖,這么多好消息。”吳雪謂情不自禁地驚嘆一聲,屁股顛兒顛兒的,雙層床都被他顛得咯吱咯吱直叫喚。排長從褲袋里掏出他那個紅塑料皮的筆記本,翻開了念:為了迎接親人慰問團(tuán),根據(jù)分區(qū)首長指示,連隊臨時黨支部決定,派一名新兵代表到分區(qū)機(jī)關(guān)參加迎接并且座談。

排長念到這里,停頓了一下。他這一停頓,就將我們?nèi)湃说男亩继崞饋砹恕9烙嫶蠹倚睦锒荚诓孪耄赫l能這么幸福當(dāng)這個唯一的新兵代表?

我雖然知道這幸運有可能會降臨到我頭上。但心里還是怦怦地跳得厲害,不敢想象得過了頭。吳雪謂也用手弄我一下,輕聲說:這好事可能輪到你,你是救人英雄呢。

我說:別瞎講,人家要看笑話。吳雪謂說:我沒瞎講,八成是你。他說著,又舉手做了個水中撈人的姿勢。

排長的目光在全排每個人的臉上掃一遍,掃到我時,我連忙把頭低一低,吳雪謂的手正搭在我肩膀上,他看見排長朝我們走過來時,情不自禁地將我的肩膀死死摳住,摳得我肩膀都有些發(fā)麻。我瞥他一眼,見他既興奮又有些呆滯。

正在我愣了愣的時候,排長已將我的一只手抓在他手里,他用力握著,抖動著說:光榮,真的很光榮,連隊臨時黨支部選定你,當(dāng)我們?nèi)B的代表!

我的耳旁突然劃過一陣掌聲,有不少人過來和我握手。我被這巨大的喜悅沖撞得搖搖晃晃,想說句什么話,張了張嘴卻說不出。

第二天一早,我去分區(qū)機(jī)關(guān)。正好指導(dǎo)員到分區(qū)匯報工作,就順便帶上我。從新兵連到分區(qū)機(jī)關(guān)有十華里路,指導(dǎo)員推來一輛舊自行車,問我會不會騎車,我說我不會。指導(dǎo)員就拍拍自行車后架說:那你坐后頭。我按指導(dǎo)員指定的位置爬了上去,結(jié)果,指導(dǎo)員沒把住,自行車和我一起摔倒了。指導(dǎo)員扶我起來說:別慌,別慌,讓我先上。

我看指導(dǎo)員騎上車去,他兩手把住車龍頭,有點歪歪扭扭地喊:快上來!我連忙跑上去,咬了牙關(guān),對準(zhǔn)車后架使勁一跳,結(jié)果,指導(dǎo)員哎哎哎地又叫了幾聲,車龍頭扭麻花一般,一瞬時,車又翻了,指導(dǎo)員和我都鉆進(jìn)了麥田里。不過還好,我們倆包括自行車都沒摔壞。指導(dǎo)員說:痛嗎?

我連忙說:沒痛,痛還早著呢。

指導(dǎo)員笑笑,又搖搖頭說:我對不住你,我這騎車的技術(shù),太爛了。

我也說:以前沒騎過,也沒坐過。

指導(dǎo)員很耐心地告訴我:不怪你。這樣吧,我先上好車,停住,你坐好了,我再騎!我照指導(dǎo)員說的做,指導(dǎo)員喊一聲:坐穩(wěn)!他腳使勁一蹬,車就滑出去,這次很順利,一直到了目的地,都沒摔倒。可我心里想:即使再摔幾次,也不要緊!因為帶我的是指導(dǎo)員,我要是不當(dāng)兵,能有機(jī)會讓一位部隊的指導(dǎo)員用自行車載我么?不可能,因此,我幸福得根本就不怕摔。

到了軍分區(qū)大院,指導(dǎo)員將我?guī)У揭婚g辦公室里。這辦公室里有四張寫字臺,排成一個長方塊,有六個人坐著辦公,指導(dǎo)員喊:德如,我們的代表來啦!

被稱為德如的人抬起頭來,說:你這家伙,來得倒是早。德如稱我們指導(dǎo)員為家伙,又說來得那么早,好像是說我似的,可我卻不敢吱聲。德如走過來,我看見他很瘦的臉上,有很多雀斑。指導(dǎo)員說:這是周參謀。

周參謀很隨便地把手伸給我,我連忙立正敬禮,才敢和他握手。指導(dǎo)員口氣卻很隨便說:周扒皮,我的兵交給你啦。他很老實,你不要將他弄丟了。周參謀說:不放心的話,你就弄根帶子拴腰上。

指導(dǎo)員望我一眼說:你就待在這兒,聽周參謀的。我開會去啦。他說著,就走掉了。我呆立在辦公室里,不知所措。周參謀就指著一條空凳子說:你先坐這里。想看報紙,自己拿。

我就老老實實地坐著,周參謀出辦公室,我連忙跟上去,他回頭說:我有事,先別動。我就不敢再動,一直呆坐著。

不知坐了多久,周參謀腳步匆匆地回來,對我說:開始啦,跟我走。我跟周參謀走過好幾道門,下了兩層樓,走進(jìn)一個會議室里。會議室里已經(jīng)有不少人,團(tuán)團(tuán)圍坐在許多張桌子拼起來的會議臺邊。臺中央擺著水果和瓜子。有許多人,目光都掉在那水果和瓜子上面,卻沒一個人,去抓了來吃。我再打量了一下,會議室里大部分人都是穿四個兜衣服的,是干部和首長。有幾個戰(zhàn)士,看他們嘻嘻哈哈很隨便的樣子,我就曉得,他們都是老兵,周參謀瘦伶伶地站在門口東張西望的,他臉上的雀斑一會模糊一會兒清晰。忽然,他舉起都是骨節(jié)的巴掌,先用勁拍著,還示意會議室里的人都跟著拍。于是,會議室的人全站起來,跟著周參謀的巴掌拍。掌聲里,有很多人走進(jìn)會議室來。一個個子高高大大的首長,滿臉笑容地領(lǐng)頭走來,他的后面是個穿便服的大肚子,頭梳得很光亮,也上了年紀(jì)。跟著走進(jìn)來的人有胖有瘦,大多是穿便服的人。我一下子就意識到,他們都是親人慰問團(tuán)的,是地方首長,父母官們。而我們這些人,都是他們的子弟兵。所有進(jìn)會議室的人都坐定后,第一個進(jìn)來的高大首長就來個開場白。他講很精彩很熱情的歡迎詞,接著,親人慰問團(tuán)的領(lǐng)導(dǎo)講話。他的話也是很熱情很精彩。再接下來,就是那些原先進(jìn)會議室的人輪流發(fā)言。他們有一個共同特點,沒有講稿。周參謀到這時才悄悄告訴我,要我代表新兵們也講幾句。這可一下子把我嚇傻了,在這么多人,這么多首長面前,我有這本事么?我從小就拙于言辭,連在父母面前也要結(jié)巴的!眼看著一個個輪過來,我急得冒汗,就試著在肚子里打幾遍腹稿,好不容易開個頭:風(fēng)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我們懷著喜悅無比的心情,歡迎親人們來慰問……后面的話,就想不下去了。我把毛主席的兩句詩反復(fù)默誦了許多遍,仍然沒有后面的話。總不能就講這幾句,我急得不得了。這時,周參謀抓了一把瓜子遞給我吃。他忽然很吃驚地問我:你怎么啦,臉色那么難看,是不是生病了?

生病?我想說沒病。話已到了嘴邊,卻被我迅速咬住。在這重要關(guān)頭,也不知哪根腦神經(jīng)被我豁然打通,我連忙說:我……我肚子疼,想出去方便一下。周參謀急了,說:那還等什么,快去快回!

我在廁所蹲了不少的時間,想想不能再蹲下去,時間過長周參謀會懷疑我。只好從廁所里出來,硬著頭皮走進(jìn)會議室,結(jié)果,高大個子的首長說:座談會就開到這里,請地方領(lǐng)導(dǎo)、代表們、同志們都去飯廳用餐。這一來,我心里壓著的石頭才落地。太好了,及時的用餐。

我跟著這一大群人走進(jìn)飯廳。飯廳里開著十多桌酒席。每張桌上都鋪著雪白的臺布,桌心擺著六盤不冒熱氣的菜,還有好幾種酒。我從來沒見過這樣吃酒的場面,就站在門后面不敢找桌子。過了一會,大家基本上坐好了。周參謀看見我,過來問:好些了嗎?

我一下子不知道他問什么好些了,就莫名其妙地點點頭。周參謀將我拉到一個空位子里,他雙手搭在我肩膀上,將我按到座位上時,我才忽然想起,他問的是什么好些了。這時,我就對他說:好些了。結(jié)果,周參謀也有些莫名其妙地點點頭。

我看了一眼同桌的人,一下子又緊張了。坐在我對面的,就是講話的高大個子首長。我聽人家稱呼他蔡政委,旁邊一位正在說軍民一家親的人,蔡政委很尊敬地稱呼他為專員。另外的幾個人,都是很大的派頭,我估摸著,大概都是很大的官。

蔡政委見大家都坐好了,就舉杯祝酒。所有的杯子都咣咣當(dāng)當(dāng)?shù)仨戇^之后,就聽到了筷子頭塞進(jìn)嘴里又再拔出來的響聲。我面前杯子里的是燒酒,老早被人倒好了的,所以我得喝燒酒。燒酒木佬佬香,比我父親喝的不知道要香多少。我低著頭,目光不敢與同桌人交流,只是慢慢咪杯中的酒。有服務(wù)員來上菜,菜盤子從我左耳旁滑進(jìn)桌面上去,因此,端菜盤子的手正好架在我左肩的空中。這是一只女人的手,滑潤得很。坐在我身旁的一個人說:你怎么不吃菜?他說著,就布了菜給我。我推讓不及,只好說:謝謝首長。他說:不用客氣,大家都是一家人。這人說話很和善。我被他一關(guān)心之后,膽子好像稍大些,敢偶爾抬眼看看同桌的人。酒桌上就蔡政委和我是軍人,其他的都是慰問團(tuán)。不知是不是喝了幾口酒的緣故,我的心里腦子里都發(fā)熱了。我忽然膽氣很壯地站起來說:親人首長們,我敬你們一杯!

我這么一來,在座的人好像都沒想到似的,怔了怔,便反應(yīng)過來,稱專員的人說:小鬼敬酒,還不能不喝。要不,蔡政委也一道來。

蔡政委說:不行不行,沒這道理的。我不算。蔡政委看我一眼,很高興地說:小鬼,好!你和他們喝。蔡政委這么一指示,我還怕什么。我不斷敬酒,也被他們反敬。沒過多久,我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只是機(jī)械地喝酒。喝了再喝。當(dāng)我很朦朧的目光看著許多人消失在飯?zhí)瞄T口時,一股極其復(fù)雜的情感涌上心頭。我張了張嘴,就覺出有很多東西要從我喉嚨口蜂擁而出……

也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我在哪里,睡夢中有人搖我肩膀,他邊搖邊說:你好些了吧,起來吃口晚飯。親人們帶來一臺很精彩的節(jié)目。再過半小時,演出就要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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