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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塌鼻大娘

  • 臺階
  • 李森祥
  • 8328字
  • 2019-11-22 17:02:25

男孩看著他娘,把一件白襯衣,放在搓衣板上,像點心店師傅揉面團一般,揉得唿吱唿吱響。然后,男孩將水竹做的水槍,浸江里吸足一泡水,抬起水槍頭,雙手一合力,嗤一長聲,水柱便尿一般地拋射在江面上。

江面上綠茵茵的,很平。有一條渡船,正朝著男孩身后的小鎮滑過來。不一會兒,渡船靠岸了,下來很多人。男孩看見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穿著陰丹士林斜襟衣服,笑嘻嘻地朝他面前走來。男孩的娘還顧著洗衣,她聽腳步聲,就曉得是誰,說:塌鼻大娘來啦。叫塌鼻大娘的女人嘻嘻笑一下,粗門大嗓地叫:皂圩儂,洗衣裳呀!男孩的娘就扭了頭,面上的神色變一變,有些客氣地說:你來啦。她把屁股挪一下,讓出一小爿濕漉漉的青石板,請塌鼻大娘坐。

塌鼻大娘就插進男孩和他娘的中間,一屁股下去,“啪”地,聲音很響,男孩覺得像是打夯,他的鼻孔里,就嗆進一股陳米湯的氣息。塌鼻大娘未說話前,照舊先嘻嘻笑一下,問:皂圩儂,這是妹妹吧?都長這么大啦,看你們碼頭上人的日子過起來,真叫快。

男孩娘就叫男孩叫她。男孩叫:塌鼻大娘!“沒大沒小的,怎么好直呼名字?”娘嗔男孩。塌鼻大娘巴掌就拍一拍,咔嚓咔嚓的,嘴里笑著說:不要緊的么,叫塌鼻我就塌鼻啦?

男孩不吱聲,心里卻覺著,她把鎮子叫成碼頭;他娘的名字不叫皂圩儂的,娘只是娘家在皂圩那村子;還有,她敢把男人稱為妹妹,有點拎不清的。這個叫塌鼻大娘的人,蠻好玩的吧?

塌鼻大娘的青布鞋面蕩著水了,她卻不怕,雙手不閑地幫著洗衣服。她的背攏起來,鼻子里呼哧呼哧,漂洗的速度很快,扭衣服擠水的力氣也很大。當她將漂過了的衣服丟籃子里時,男孩的娘裝著沒看見,又悄悄地將塌鼻大娘漂過的衣服掏出籃子,放水里再漂一回。

衣服洗好了,她對塌鼻大娘說:走,家里坐去。

塌鼻大娘說:不啦,我是來請妹妹的,到我家去吃甜瓜。講起來很有意思很味道的,去年我們吃過一只甜瓜,那瓜籽在肚子里過一圈,一點都不死心,隨糞肥澆到自留地里后,沒承想,又出瓜秧了。我鏟一鏟,澆一澆水,那鮮嫩的瓜藤蓋了一垅。這幾日,頭蓬瓜已經大姑娘皮膚一樣,白噴噴的。

大娘說話有點打咯。雖一咯一咯的,男孩覺得,她很愛說話。男孩娘說:你們也真是,那么有心干啥?大娘說:還有心?你們一家待我才叫有心呢。這次,妹妹無論怎樣都得賞個臉,去我家住幾天。男孩娘就望一望男孩,那目光,好像不情愿男孩去的,但她還是問:你想不想去?

男孩只是扭捏了一下。可他心里已被吸引,他實在弄不明白,進過肚子的甜瓜籽還能活?當然還有,她為什么敢稱呼他為妹妹!大娘連忙說:去的,去的,妹妹在鎮子里待厭了,去鄉下玩玩,會很新鮮的,是不是?妹妹別擔心,到我家才七八里路,真走不動,我會背你走。大娘說著,揮起手來,在兩肩膀上啪啪地拍,拍得兩膀子外的衣服一顫一顫的。她還解釋說:你看你看,妹妹騎在我肩膀上,保準像騎牛背脊一樣,又穩又健的。

男孩就看了看,見大娘的背,真個是很寬,兩肩膀橫展展的。男孩就說了一聲,去!男孩娘說:你要想想好的,不要半路又變卦了,讓塌鼻陪了你跑來顛去,還不討你的好。那樣的話,我可是要你的好看。男孩心想:進過人肚子的甜瓜怎樣長,長成什么樣?想到這個,他就很堅決地搖了搖頭,表示不會變卦。男孩娘無法,口氣很淡地說:那你去,住幾天就回來,鄉下不衛生的,當心著肚子。大娘見男孩的娘松了口,一下子便很開心,忙上去牽住男孩的手,生怕男孩逃走似的。

塌鼻大娘的村子,叫方家村。村口有一座誰也叫不出名的板橋,橋底是一條紅通通的溪水。那水里有沙,很粗。不久前,來了幾個人,帶著筑、鋤頭、畚箕、細鐵絲篩子,就著冷天,在刺骨的流著紅水的沙泥里,淘呀淘的,都說是淘金子。塌鼻大娘見他們臉凍得紅通通的,淘金子淘出了鼻涕水,便嬉笑著,當了面取笑他們是癡漢,想金子想瘋了,還說:我經常在這橋頭賣草鞋,要有金子,我老早就撿著了,會輪到你們。

這是之前發生的事,她是怕男孩寂寞,才把這事說給男孩聽。男孩很好奇地盯著那溪水,是紅紅的,繞過半個村子,到這橋下跌一跌,就溪深岸高的。也才發現,不是溪水紅,是上游的岸土紅。這一段的溪水清,連板橋也架得高。橋頭有一棵很孤單的大樟樹,呼嚕呼嚕的,攪動起一蓬蓬的涼風。男孩本走得很熱,這會就覺著背脊心一陣涼颼颼的。他兩眼盯緊了板橋,恍惚覺得,橋好像會蕩起來。男孩就不敢過橋,縮住腳,望著大娘求助。大娘說:妹妹怕過橋吧。我曉得的,你從沒過過這樣的橋。來吧,趴我背上,我背你過橋。

大娘就把腰彎下來,有些咯咯的聲音。男孩看著大娘緊繃繃的背脊,很陌生地趴上去。大娘把腰直起來,輕輕地抖幾抖,問:妹妹,味道不?男孩嗯了一聲,和大娘比,他感覺自己的身子太渺小了。男孩感覺著大娘柔軟的背脊,香樟樹葉攪出來的微風,在大娘的腋下鼓蕩出來的酸潮氣,還夾雜著那絲男孩在洗衣埠頭上已嗅到的陳米湯氣息。男孩揉一揉鼻孔,在大娘寬厚而多肉的背脊上,打了一個很響亮的噴嚏!打得大娘的肉都顫動不已,可大娘仍緊接著男孩的噴嚏聲笑,還說:穿草鞋,過高橋,大娘背著個金寶寶……

過了橋,男孩從大娘背上滑下來。大娘讓男孩走前面,她在后面指著曲曲彎彎的村巷,一會讓男孩往順手拐,一會又往反手走。碰見了人,人家沒問大娘,大娘早先開口說:你們認得的,他是我鎮子里的親戚。你們看看,我們村子里長不出這樣好看的孩子的。人家聽了有些不屑,可又不能不回個話,口氣就有些夸張地說:塌鼻大娘呀,你真有頭臉!大娘還一本正經地點頭,說:回頭讓你們娃來我家玩,這妹妹聰明得不得了,曉得很多很多的事。讓他多講講,你們娃聽到肚子里去啊,日后用處大著呢。

大娘的家,是兩間不高的木屋。黑赤赤的土瓦,魚鱗般蓋得很密,瓦里正生長著綠得風揉一揉就會滴汁液的青苔草。這會兒,她家的木門鎖著,門板上貼著兩張財神紙像。進門后,男孩先是覺得大娘家的地很不平整,結著一個個饅頭大的泥瘤,雞屎鴨尿,東一堆西一堆的。屋子里有一張靠墻的八仙桌,一只谷櫥,櫥蓋上堆著笠帽、鐮刀等物品,東西不多,卻很亂。大娘說:這屋里平常日子沒客人來,很臟的。你一個人先玩一玩,我把地掃一掃。

她就用竹絲掃把掃,掃一會,掃出很大一堆雞鴨糞。大娘弄只畚谷用的畚斗,畚了倒在門口一只漚糞用的缸里。大娘抓住一根木棍子,插進糞缸,用足勁攪到底,很干的雞糞就稀溜了。可一蓬蓬的臭氣,就沒頭沒腦地撞進門里來。大娘回頭時,見男孩用雙手捂住鼻子,就醒悟似的說:哎喲,我該死呢,忘了妹妹是碼頭上人,很怕臭!大娘連忙拎只籃子,帶著男孩,到菜地去摘甜瓜。大娘說:等甜瓜摘回來,就沒有臭氣了。

去菜地的路上,大娘十分開心。她兩腳尖踮起來走路,像挑擔的樣子,一跳一跳的。男孩跟在她身后,很清晰地聽到大娘的兩只腳踏出了爽快的響,大娘腦后盤著一只面盆碗一般大小的發髻,許是盤得匆忙或盤得久了的原因,松松垮垮的,隨著大娘的腳步一墜一墜,男孩有些擔心,這發髻隨時會掉下來。大娘的喉嚨里,先是發著一些嘰嘰的雜聲,順了一會,就哼成了調調,她唱著:三月三,鯉魚鯽魚翻上了灘,初嫁的閨女回啦回啦了那家鄉;親娘的耳邊我嘮一嘮,婆婆白日里惡,老公夜晚頭鬧,我的親娘喂,你讓閨女咋過這些關關……大娘唱著歌,一門心思地,仿佛把一切都忘掉了。路她是千百遍摸都摸熟了的,閉了眼睛也能走,因此,腳可以隨便踩隨便蕩。路邊有兩個堂客在蹲地海聊,這時怔一怔,還瞪大了眼睛把嘴都一撇說:這個塌鼻,快四十歲的人啦,還一副瘋瘋癲癲的樣子。

不知不覺就到了菜地,男孩果然見一垅爬滿青藤的甜瓜地,高興得噢地叫起來!大娘熱手熟腳地跳到瓜垅邊,將巴掌片開來,小小心心地將幾排瓜葉一順子掰開。她掰開一下,嘴里咦一聲,再掰一下,又咦一聲,一連十幾下,大娘就怔住了很開朗得勁的臉色,自言自語說:頭篷瓜咋會沒了呢?她將頭頸很溫順地往男孩方向扭扭,又說:頭篷瓜……咋會沒了呢?

男孩受了大娘情緒的影響,也將頭搖一搖,說:我不曉得。

大娘呆怔怔地看住男孩,一小會,腿就軟了,她很大的身坯子,歪一歪,屁股就夯地一般,“嘭”地夯在菜畦上,松過土的菜畦,就被她夯下去一個大坑。大娘歇了一下,忽然就蹦起來,兩腳踮著,就著甜瓜垅,如跳大神般罵:東邊西邊北邊南邊……大娘用根直挺的手指頭,很有勁地往東南西北四個方向都指到了,然后再罵:賊骨頭你躲得了今天沒有明天,蛇毒蝎子毒蜈蚣毒,比不過我家的甜瓜毒;偷吃一口,爛了嘴;偷吃兩口,爛了腸;偷吃三口,爛心肝……

男孩呆呆地看著變得有些窮兇極惡的大娘,開始有些害怕,他走到大娘身邊,拉一拉她的衣服說:大娘,我不想吃甜瓜了,回家吧。大娘回過神來,咂一咂嘴,不再罵,說:這咋行呢?讓妹妹走那么遠的路,一口甜瓜都沒吃上。我該死,我真是該死。

男孩說:我不怪你。

大娘說:妹妹真好呢,不愧是碼頭人家出身,曉得安慰人,可我真的有點死不正經,咋沒想到讓金鳳看住瓜呢?

大娘一說到金鳳的名字,忽然就有些力氣,將屁股從已經陷進泥的菜畦里,拔蘿卜一般拔出來,領著男孩急匆匆地往家趕。到了家,金鳳已經在屋里了,還生著灶火,她正趴在灶間里的灶面上,用手撲蟑螂,抲住一只,就將蟑螂往灶火堆里一丟,嗤一聲,蟑螂冒出股腥臭味。金鳳就咧開嘴,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很味道地笑一笑。大娘把金鳳叫到面前來,怒氣沖沖地責問她,為啥不留心住菜園子里的甜瓜,結果被黑心賊給偷了去。金鳳和男孩差不多的年紀,她不慌不忙地用眼角勾一下男孩,然后嘴翹起來,對娘說:瓜么,我摘回來啦,十一只,全浸在水缸里。大娘聽金鳳一說,忽然舉起手來,在自家的胸口拍一拍,說:喔喲喲,你這個死東西,可把我給嚇個半死!

金鳳跑去掀開水缸蓋,掛下很細巧的身子,從缸里撈出一只水淋淋的甜瓜,甜瓜經大娘的手,遞到男孩的手里,男孩捧著甜瓜,兩眼勾住甜瓜看,見甜瓜略有些青色,青中泛著白,他很想咬一口,卻又不敢咬。

大娘說:吃呢!吃呢!

男孩問:這甜瓜可以吃么?

金鳳說:你這人有點呆氣的,好好的甜瓜咋個不可以吃?

男孩說:大娘不是說,甜瓜里有毒,吃了會爛……

大娘就狂笑起來,說:都是我不好,把我們家妹妹給嚇住了。甜瓜咋會有毒,剛剛我是氣急了,才那樣口沒關攔地罵人家的。嘻嘻嘻……

晚上的時候,大娘就著煤油燈打草鞋。她坐在草堆里,將一根帶子背在腰眼里。腰身挺一挺,扣在她懷里的草繩筋就拉得筆直,大娘的腰粗,緊了的帶子將她腰摳出一圈褶皺。她瞇著雙眼,幾根濕了水的草,在她手掌心里搓一搓,刺羅刺羅響,稻草頭就花開來,旋一旋,旋出一個一個的圓圈,然后草頭翻個跟斗,編進草鞋筋里。大娘用根竹尺,插進去,哱哱哱,打出數下悶悶的聲音。這男孩聽得出,大娘所使的勁道很足!

金鳳很不安分地坐在一旁,用把剪刀,鉸大娘剛打好草鞋上的草頭與草結。括括括,剪刀碰出很清脆的聲音,一只剪好了,往旁邊一甩,正好甩在男孩的懷里。男孩就把一只只的草鞋搭積木一般,壘過來又壘過去的,不曉得過了多長時間,男孩的面前已壘了一大堆新打出的草鞋。這時候,金鳳呵欠連天地打。男孩望望她,曉得她呵欠打得有些過分。又打了一會草鞋,大娘說:不打了,好睡覺啦,妹妹在碼頭上睡慣早覺的。

男孩說:我還不想睡。

金鳳說:娘,他撒謊,剛才我看他打瞌睡了呢。

大娘說:你這張麻雀嘴巴,看我不用尺子拷你?大娘說著站起來,在懷里用勁拍幾下,喊一句:睡覺嘍!

睡覺時,大娘在地上攤了張草席,她和金鳳睡。大床讓出來給男孩。大娘的床,是一張畫了花的斗床。半月形的床門,掛著厚厚的夏布帳子。帳子放下來,很悶。因為悶,還有些生疏,男孩一下子睡不著,斗床他一個人睡,也太大。他就在床上,滾來滾去的。過了一會,大娘就鉆進斗床里來,弄把扇子,給男孩扇風。男孩清涼著,一會工夫,他就蒙眬了……

第二日,天剛蒙蒙亮,大娘起床,洗把臉,頭梳一梳,仍是一只松垮垮的面盆碗大的發髻。跟著大娘進灶間燒早粥,她燒的柴火是毛豆稈。毛豆稈子上的豆殼,著了火時會嗶嗶叭叭響,放小鞭似的。男孩就被吵醒過來,揉著眼睛,軟塌塌地坐到門檻上去。他見早起的雞在門外的空地上刨食,尖利的爪子,咵咵咵地刨著泥地。幾只麻雀在一排楊樹里跳著,嘰喳叫著,濕漉漉的楊樹葉子,被麻雀的羽毛扇出一些很晶瑩的水珠,一粒粒亮亮地被甩下地來……不知啥時候,大娘也坐到門檻上,手里正忙著一樣針線活。

大娘很專注地做針線。她偶爾抬頭看男孩,見男孩正望著她。她笑問:妹妹啥時起床的?

男孩說:大娘,人家為啥要叫你塌鼻呢?

男孩是真的弄不懂,大娘有一條很挺的鼻梁,鯽魚背一般。她吸鼻子時,鼻梁很活的,會一抽抽地顫動。一定要看她鼻子的缺點,也只是鼻翅有些寬,鼻尖圓圓的,有些像大蒜頭。

大娘說:塌鼻是我們鄉下人的土語,碰壁碰多了的意思。我去求人一件事,人家不肯幫忙,那就是我碰了壁啦。這壁可不是好碰的,碰一回,面子傷一回!碰得多,鼻子就碰塌了,人家不就都叫我塌鼻了嘛。

大娘這么說,忽然眼就紅一紅。她有些傷心了。大娘和她老公從拜堂那日算起,沒過滿一年的日子就塌了婚姻的鼻。她老公嫌她,燒出的飯菜是夾生的,衣裳也洗不干凈。老公說:這女人,過不得日子,趁早走了吧。他穿著大娘打的草鞋,偷偷摸摸溜走那會,大娘已有一個扣著鐵鍋般的大肚子。

養金鳳那會,大娘很苦。村里人同情她,齊了聲罵:這男人沒心肝肺的。后來,日子久了,村里人又說:這塌鼻真是沒用,咋連個男人也抲不住。大娘碰上揭不開鍋的日子,就拎只米籮,到有米的人家里去借,會經常借不到的。她孤女寡母的,人家怕她還不出。大娘就拎住只空籮,漫無目標地在村里轉悠。有口快的人見了。就問一聲:金鳳娘,又塌鼻啦?

大娘說,是,塌鼻啦,塌啦——

大娘一直相信,男人還會回來的。她說:那死鬼說過的,我草鞋打得好,終歸有一日,他還會回來穿我的草鞋。大娘問男孩:我們家你住得慣么?

男孩很用力地點點頭,表示住得慣。大娘很開心,說:住得慣就好,你就在我們家住個十天半月的,講起來,我們兩家是親戚呢,多走動走動,才會有親氣。

男孩很天真地說:都怪我娘,以前不跟我說大娘家是親戚,不然,我早就來你們家玩了。

正說著話,金鳳采了滿滿一竹籃豬草歸來。她的一條很細的胳膊,?在籃柄里,籃柄都扭得有些彎,男孩覺得,金鳳的胳膊被籃子拉長了一截!金鳳歇了豬草籃,用沾了草屑的手,抹一抹額頭,高聲叫:肚子餓死了。

大娘忙不迭地站起來,說:吃粥,有好粥。三個人正吃著粥,忽然有人站在門檻外叫:塌鼻大娘,銀寶的老婆昨夜里死了。銀寶讓你一會過去,幫著哭一哭。

大娘一口粥在嘴里,忙咕的一聲咽下去,很樂意地答:好的,銀寶女人年輕輕的,沒有多少小輩們哭,蠻可憐相的,我是該幫著哭一哭。報死訊的人走掉后,大娘對金鳳說:你陪著妹妹在村里玩。板橋頭、井邊、橫蠻的孩子,這些地方都要避開,記著菜地里就要長熟的甜瓜,看牢了,不要著賊偷了去。金鳳說:曉得了。大娘就進房去,換一件素色的衣,臨出門時,對男孩說:妹妹,大娘不陪你啦。

男孩說:你只管去。待大娘的腳步聲在屋角消失,男孩問金鳳:你們家和銀寶家是親戚?金鳳說:屁的親戚!村里人都覺得我娘哭得好,死了人,總要叫她去哭一哭。男孩就覺得很好奇,說:那我們去看一看。金鳳說:死人有啥看頭,我帶你去抓螞蚱吧。男孩堅持著要去,金鳳無奈,就收拾了碗筷,鎖上門,在前引了路,一會,到了銀寶家。銀寶家已經擠了不少看熱鬧的人。男孩和金鳳人小,可以從人縫里穿進去。男孩看一看,見堂里停著一張硬板床,鋪尺把厚的稻草,草上橫一條直挺挺的女人遺體。女人臉色很烏,微開著的嘴,有兩顆齙牙,黃赤赤的,嘴含一枚古舊的銅錢,著一身很肥大的青衣,肚子上鋪蓋一條鮮紅的巴掌寬的布條。金鳳說:那代表被面子。女人的手里還插住兩把香,她遺體的一側,一溜擺著燭臺和香碗。燭臺上的紅燭是點燃的,香碗里的香,也冒著青煙。

床前跪著三個女人,頭上頂一三角白布,這是孝布,一直披到腰。男孩看她們的背,已可一眼認出跪在中間的人是塌鼻大娘。她的肩膀抽動著,傷心已極的樣子。她把兩只手掌伸得很開,往地上拍一拍,又拍一拍,啪啪的聲響里,揚起一篷灰塵,大娘的喉嚨扯開來,男孩隱約辨別出,大娘哭的是:青天哎青天,你那么不開眼,年輕輕的一個人,就被你狠心給收上了天……這時,另外的兩個人,就很嶄齊地和著哭:啊——啊——

男孩覺得,她們像在合唱。

大娘再哭:家姐哎——親姐,你也咋那么狠心,撇下了銀寶,丟下了孩子,這叫他們往后的日子咋過喲——啊——啊——

大娘就這般哭著,埋怨了天,埋怨了死去的女人后,又安慰一番天,告慰一番死去的女人。請她放心上黃泉路,路上要當心,雨傘、包裹還有鈔票都管好,不要讓孤魂野鬼們搶了去!

男孩悄悄問金鳳:她還帶著雨傘包裹么?金鳳告訴他:雨傘包裹人咽氣時已經燒給她了,那黃紙和草紙都是鈔票,一直在燒呢。

這時,旁邊有兩個站著的女人說:銀寶老婆這下好放心走了,這塌鼻,哭她哭得夠賣力的。

“難為了塌鼻,真個是哭自家親姐一樣的。”

“塌鼻這人,就是心善。”

男孩和金鳳又看了一會,覺著無趣了,就出來,兩人又到甜瓜地去。金鳳用雙手把瓜葉蕩開,見到一只白噴噴的瓜,就讓男孩動手摘。男孩很小心,再加不會,就摘得很笨拙。金鳳就說:你們鎮子里的人,這么沒用的。男孩被金鳳說得臉紅起來,熱烘烘的鼻息,正好吹在金鳳伸得很長的脖頸上。金鳳覺出了癢,就嘎嘎嘎地笑,野鴨子一般地無拘無束。

瓜摘下來了,金鳳又抲螞蚱,抲住一只,金鳳用小指甲摳摳螞蚱屁股,說:這只是你,我再抲一只我。男孩不懂金鳳意思,問她,金鳳說:你又笨啦,這只螞蚱是公的。

金鳳抲了一會,終于又抲了一只。她又用指甲一摳,說:這只對了。

男孩用雙手合住兩只螞蚱,金鳳在菜畦上挖個坑,手拍一拍,光面了泥窩,金鳳讓男孩把兩只螞蚱放進去。

男孩問:這又干嗎?

金鳳說:讓它倆拜堂。

兩只螞蚱先是不肯到一起拜堂,各顧各的,都想跳出泥坑,蹦來蹦去了好一會,卻一只也蹦不出。終于蹦乏力了,這才勉強著湊到了一起,用小須相互試探,觸來觸去的。

金鳳說:好,我們要養個孩子了。

男孩的臉又紅一紅。

忽然,兩只螞蚱咬了起來。男孩很開心地叫:快看,咬架啦。

金鳳說:是你先咬的,你們男人一個比一個壞。

金鳳說著,捧了一捧泥,往坑里摔下,兩只螞蚱全被新泥鎮住。然后金鳳的嘴噘起來,到一邊生氣去。

男孩為安慰她,要把螞蚱扒出來再玩過,可金鳳不想玩了,說:我娘說過的,能來第二遍的,就都不是好事。

這話有些深奧,男孩竟聽不明白。當他們兩個無精打采地回到家時,大娘正好從銀寶家回來。她一手夾住剛披過的白孝布,一手抓住四個饅頭,分一分,給男孩兩只,金鳳兩只。大娘到房里去,打開只箱柜,把白布放進去。男孩在大娘打開箱柜時看見,里面有厚厚的一摞白布。

銀寶女人入土那天,大娘又去幫著哭一哭。哭過之后,又拿了一塊白布回來。男孩弄不懂,大娘拿那么多的白布做啥用?后來曉得了,大娘用這些白布做草鞋筋,連帶著編草鞋帶子的。

空閑的時候,大娘仍舊打草鞋。這些草鞋,大娘帶著男孩和金鳳弄到板橋頭去賣。大娘坐在橋頭的香樟樹下,香樟樹仍是嗦羅嗦羅地在風中鳴著。大娘的眼前有條土路,灰蒙蒙的,可以通到很遠很遠的北山。那山上出柴火,橋南有幾十個村,哪村里頭都有砍柴漢子,他們農閑了,就到北山上去砍柴。這板橋,是必經之路。他們從家中一大早起來,腳步匆匆地出發著,到得板橋,就會歇歇腳,跟著就說:來雙塌鼻草鞋!

大娘就遞過一雙草鞋去,收了錢,說:走好了,早去早回。

接了草鞋的人,將草鞋往扁擔頭上一掛,扁擔橫在寬寬瘦瘦的肩膀上,草鞋吊在漢子們的背脊后,魚一般晃晃蕩蕩的,逐漸成了影子,草鞋和漢子一起,消失在灰蒙蒙的土路上。

到太陽一竹竿高了,大娘就可以回家。這時候不用在橋頭等,砍柴人早走光了。一直到太陽又粘著遠處的屋脊了,大娘再去,砍柴人差不多在這會兒陸陸續續地歸來。一臉油汗的漢子們,肩膀上咕子咕子響,到得橋頭,把擔子又一歇,坐在柴捆上,腳拎一拎,大娘就曉得的,拎一雙草鞋過去,往漢子的腳旁一放。漢子們把快磨穿底了的草鞋換下來,穿上新草鞋,舊草鞋一甩,就甩到橋面上,有一些掉在溪水里,一浮一沉的,像是許多只小船。漢子們重新把擔子挑起來,往往會說:塌鼻,明日我還進山,給我留著草鞋。

男孩會去撿那些破草鞋來玩。把它們吊在根細竹竿上,他學著砍柴漢們的樣子,細竹竿當扁擔扛在肩上,往橋面上走去。他已經不再害怕這高橋了,破草鞋在他背脊上一晃一晃的。男孩一直走到橋那頭,又再走回來。

金鳳說:娘,你看他這副死樣子。

大娘笑對男孩說:你敢過橋了,妹妹像條小漢子。這往后,我不好再叫你妹妹啦。

男孩很開心,胸膛比平日挺得高了。這時,走過來一個陌生人,他在大娘的面前停下來,問:是方家村么?

大娘點點頭說:是方家。

陌生人問:這橋呢?叫什么名字?

大娘說:這橋沒名字。

男孩忽然脫口說:有名字,叫草鞋橋。

陌生人若有所思的樣子,說:對的,對的。我是采風的,聽很多砍柴人說過,方家有座草鞋橋,很有風味,可以來采風。

大娘怔一怔說:采風?草鞋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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