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肚子如冬瓜,兩肩后塌,木呆呆地挺立在大草甸子上。草是葦草和狗尾巴草,都葉如稻禾,葉邊都有毛茸茸的鋸齒,正長到狗背脊那般高。有風起,似一把巨大的木梳,自掀起草浪,由南向北自梳;一遍又一遍,把大草甸子梳理得如錦緞一般光滑。
草浪滾過孩子時,他一絲不掛的屁蛋子就裸露出來,黑赤赤,如兩爿年代久遠了的土瓦。毛茸茸的草尖,如雞嘴般不停地啄孩子的屁股蛋,久了,孩子覺得煩,就端出有些僵的小手掌,做刀,對準片草葉尖,用足勁劈出去。
奶奶!孩子喉音略有些沙啞地叫一聲。數步開外正彎腰弓背打草的奶奶,聽到了孩子的叫聲,她緩慢地直了一半腰,用手刮掉額上的一把汗,說:乖乖,別老叫,幫奶奶看住草。
奶奶繼續折了腰,悶下頭割草。孩子就不再叫,將兩顆烏黑的眼珠子盯住奶奶。奶奶穿一身黑布衣服,腦后梳一個很光鮮的圓發髻。奶奶的兩袖卷得很高,握草刀的胳膊掄成一張弓狀,草們正一把把一片片地倒下。
早秋的陽光照在了孩子的黑肚皮上,孩子覺得這陽光也如葦草尖,一戳一戳地啄他很餓了的肚子。陽光又去戳剛被奶奶放倒的草,草葉片如蚯蚓一般,在陽光里蠕動,掙扎。孩子就覺得有些開心,就很耐心地看著躺平了的草們開始不新鮮,看著草們的綠色被陽光一片片一鱗鱗地剝走。
草在奶奶身后死下去一大片,奶奶才覺得差不多了,喘著粗氣對孩子說,我們割得差不多了,歇一歇吧。
奶奶將草刀藏在未被割翻的草叢里,然后把身子放倒在錦緞般顫動的草浪上。草們咕嘰咕嘰叫著,被奶奶的身子壓伏了一大片,奶奶在草叢里呻吟。被草染綠的陽光,一波又一波地傾瀉在奶奶身上。奶奶的臉上皺紋縱橫交錯,紋溝里流淌著與草們幾乎一致的綠色。
孩子則興奮起來,光著兩只腳板,一蹦一跳地去踩被奶奶放倒了的正逐漸死去的草,草在孩子腳板下吱吱喳喳叫。孩子的嘴咧得很開,一片口水在他下唇富有彈性地掛著。孩子忽然喔唷一聲,正仰望著瓦藍色天空的奶奶咕嚕一個翻身坐了起來,問:咋啦?
已經癱倒在一把草上的孩子,將一只腳板高高翹起。孩子的腳板心很綠,有銅錢那么大一塊紅點,正迅速地蔓延開來。奶奶就爬到孩子身邊。奶奶爬動時,渾身的骨頭發出咯嘰咯嘰很清脆的聲響。奶奶不管這些,她一把抱過孩子的腳,細看一看,曉得是被尖利的草根刺破了。奶奶對孩子說:我該死,使刀時刀口太斜了。奶奶說著,就將一張很癟的嘴,湊孩子胖胖的綠腳板心吮,吮出東西來,吹一下。有幾絲紅色,絲線一般,在奶奶的嘴唇前閃一閃,便溶化進綠浪滔天的草叢。
草們正茂盛無比,細腰婀娜,在暖風與陽光中盡情蹁躚!
奶奶吸一陣子后,孩子的腳板便白白的。奶奶對孩子說:咱們不割了,回吧。孩子就學著奶奶的口氣,將下唇癟進嘴里,喉聲喉氣地說:回吧,回吧。奶奶去收拾所有被放倒的草,捆成老牛腰那么粗兩大捆。奶奶用一根兩頭尖的竹沖子,沖扎進草捆中,彎下腰,兩手用力將竹沖子往肩膀上扳。奶奶扳了好幾次,兩捆草一浮一沉后,才終于扳上了奶奶肩膀。她招呼孩子,亮開小腳,步子一踮一踮地往前走。孩子就跟在奶奶身后,將屁股尖溜溜地翹起來,像條小狗,一竄一竄著跑。
回家的路有些遠。奶奶將這兩捆草在沙化的土路上歇息數次。土路高低不平,仿佛被風吹著,才散漫自由地向遠方鋪展。路兩旁搖曳著白蘿卜花,星星點點,在浪得無邊無際的葦草叢中若隱若現。
歇息的時候,奶奶坐住一個草捆,孩子坐另一個草捆。孩子望住奶奶。奶奶額前的一縷頭發,如玉米的黃須,稀稀拉拉迎風飄拂。孩子的心仿佛被這薄發撓了,一絲絲地癢。那些汗爬子,翹出蚯蚓一般的頭,軟綿綿的,在奶奶溝溝坎坎的臉上沒完沒了,扭來繞去地蠕動。孩子抬眼望一望路,路在不遠處,被一片綠生生的桑林吃掉了。桑林能吃掉路,卻消化不了路,路就像條白面筋,被桑林擠拉得又細又長。桑林深處,是村莊。孩子呆呆地騎坐在草捆上,像騎著一頭壯實而懶動的牛。孩子望不見村莊,腦海里卻有村莊溫暖的情感。孩子幻想著,村莊會移動,像片樹葉在流水中漂一樣,正很快地漂到了他和奶奶身旁。
奶奶坐在草捆的梢頭,梢頭細一些,她的身子就有些仰,像是倚在一個小草垛子上。貫穿于兩捆草心的竹沖子,將奶奶和孩子很和諧地杠在一起。
奶!孩子叫一聲。
嗯!奶奶應一下。
奶奶望著孩子,孩子的嘴巴咧得很開,卻無話。奶奶卻從這咧得很開的嘴巴里,聽出了很多的話。奶奶就雞啄米似的點頭,汗珠子從她下頦上,噼里啪啦摔到泥路上。路多浮塵,被汗珠啄出一大片凹點。
奶奶不再歇息,力氣似又生出來許多,將兩捆草重新扳上了肩。草捆子又在土路上一沉一浮……
孩子說:奶,你坐過的草捆子重了。
奶奶哼哼唧唧,說:不重。
孩子說:是重了!
孩子雙眼盯住奶奶坐過的那片草梢。草梢上稀濕一片,猶如露珠,正一顫一悠,亮亮閃閃。
奶奶順著孩子說:是重了。
孩子說:是重了,奶奶流那么多汗水在上面??赡棠痰纳碜虞p了。
奶奶就說:好孩子,就你心疼奶奶。
孩子就將雙手摸在心口,表示心真的疼了。終于到了家門口,孩子未等奶奶歇下擔子,便離了奶奶,小奔著,鉆進屋里去,掀開大水缸蓋子,用一只葫蘆瓤,舀了半瓢水,湊嘴巴上,咕嘟咕嘟牛飲。
門口的奶奶將草捆子解開,薄薄地攤地坪上讓太陽曝曬。從弄堂口溜滑而來的風,撫摸著她清淡如水的目光,可一會兒后,奶奶的目光逐漸就米湯水一般黏稠起來——地坪上有一個大約一人高的草垛子,全是清一色的葦草,有半人長。草色松黃,散發著一陣陣淡淡的如玉米煮熟后的清香。她進入了無數個捉迷藏的夜晚。孩子們總是將草垛子拆開一個口子,然后藏身其中,收聲靜氣,不發出一點聲響。她平日里耳很背,獨獨此時她耳聰目明,會亮開小腳,到草垛子里去捉孩子,輕輕一撲,就撲住一個。然后像揪老鼠尾巴一樣,揪出一個孩子來。她就說:弄翻了我的草垛子!有時孩子有兩三個,她揪出了一個,又揪出一個。她感覺草垛子里的孩子總揪不完,開心起來,圍了草垛子,小腳踮著,咚咚咚地蹦蹦跳跳。
坐在門檻上歇息的奶奶,此時嘴角邊飄灑著一片口水,她的目光泛著白色的光暈。她想:再堆滿一個人那般高的草垛子,她就可以開始編草簾子了。她要把草簾子編得精美而結實,然后趕在入冬前把草房的房頂蓋下來。她想象著蓋了房頂的草房,厚如棉絮,新鮮的葦草氣息,每時每刻都在房內彌漫。孩子則如春天里的麻雀一樣,跳躍進出于她的木質門檻。
孩子見奶奶又搓開了草繩,就依偎到奶奶的懷里去,將發癢了的鼻子,按在奶奶的膝蓋上摩來擦去。摩了好一會,孩子才抬起頭來,望住奶奶核桃一般的臉,奶奶也望孩子,口里說:臟呢,臟呢。她便翹出兩根手指,在孩子的鼻子上用力一捏,捏出兩條軟蟲,隨手一甩,將兩條軟蟲甩死在泥墻上。奶奶繼續搓草繩。草繩是編簾子用的,奶奶要在入冬之前搓夠草繩。
孩子就坐在門口的一塊青石板上玩。青石板很寬很長,布滿了雞啄西瓜皮一般的麻點。孩子興奮了時,會躺到青石板上打滾,用舌尖去舔石板。舔到一些混有泥灰的沙子,舌尖就酸疼麻辣。孩子哈哈地喘著氣,吐著一條鮮紅色的舌頭,兩顆很烏黑的眼球亮著,照住石板上許多粒游來爬去的螞蟻,他用手指頭去摳,摳出幾聲叭咂叭咂的小響。過一會兒,孩子又把奶奶搓好的稻草繩,翻找出頭來,拴在褲腰上。然后孩子騎著草繩,兩膝如鴨腳,一掰一掰地往地坪上雄雄地走。稻草繩就如小牛的尿線,歪歪扭扭,嗦羅嗦羅響著,游動在孩子的身后。
奶奶覺著這繩的長度夠了,就繞成繩盤。孩子背著奶奶的,感覺到草繩一扯扯地往回爬,孩子就開始倒退,邊退著時,嘴里邊吹出很細很嫩的嗚嗚聲。孩子這樣吹著時,眼前的天空里出現了一只恍恍惚惚的風箏。孩子倒退到青石板了,他不曉得,就絆了一下,滾倒在青石板上,也不覺得疼,如一攤爛泥般柔柔軟軟,仰天躺在涼陰陰的石板上,兩眼則下死勁地盯住蒼茫的天空。
奶奶忙問:摔疼了沒?
風箏……風箏!孩子卻叫著。
奶奶顫巍巍地站起來扶孩子,看見草繩頭是拴在孩子的褲腰上,就咧開無牙的嘴,嘻嘻地笑,說:這孩子,這孩子,虧你想得絕,風箏……虧你想得絕。
孩子兩歲時,在母親懷里摘掉了奶水,當他光滑如泥鰍的屁股,被捏在奶奶粗糙如樹皮的手掌心時,孩子陌生得哇哇大哭。孩子哭了三天三夜,差點把眼球都哭爆裂開。奶奶想,孩子這般哭下去,非哭傷不可。她就在孩子入睡前,喂他吃幾調匙米酒。奶奶很會釀米酒,她每日里都要喝些米酒。吃了米酒的孩子終于兩腮通紅,在奶奶寬大的懷抱里,四仰八叉,酣然入睡。后來,孩子就離不開奶奶了。孩子的屁股依然如泥鰍般光滑,奶奶的手掌如青石板布滿凹點??赡棠痰氖终撇辉诿客頁崦幌潞⒆悠ü桑⒆泳陀X得心慌,就會對黑夜產生恐懼。奶奶自己在入睡前,也要喝下去一碗米酒。孩子如不能在枕頭上嗅著奶奶嘴里一縷酒香,就很難進入甜美的夢鄉,就會在墨汁般的黑夜中不斷地滾動身子,把那些個黑夜滾得又韌又長。
多雨的季節,草房會漏雨。奶奶搜羅出所有的腳盆、臉盆、缽頭和碗盆,接在漏雨的地方。孩子陪著奶奶,奶奶坐在床頭,孩子坐在奶奶的腿上。草房外一片黑暗,草房內油燈如豆。淡淡的豆苗光籠罩住一老一小,聽著那些雨漏掉在腳盆里、缽頭里的聲音。奶奶一句話都不說,孩子也不說話。奶奶的目光一直散射在某一個地方,奶奶的耳朵卻支棱得很挺,奶奶的臉上慢慢地有些微笑發出來。奶奶忽然對孩子說:乖,你聽聽,你聽聽,這是什么聲音?
孩子說:奶奶,漏雨。
奶奶說:不對呢,孩子,不對,這可是你老子比你還小時,半夜里頭,我把他尿尿。你老子每次都熬好大一泡尿呢,把只缽頭拉得,咕咕咕如青蛙一般叫,叫得好歡,叫得好久啊。
孩子就豎了耳朵再聽,真的有些像青蛙叫。
奶奶動彈了一下,把耳朵對準另一個方向。奶奶說:那邊,那邊是你老子小時候用竹筷子敲碗的聲音呢。你老子不聽我話,就愛敲碗,叫他別敲,他不聽,一定要敲。小時敲碗,大了討飯,你老子仍舊不聽。奶奶說著,就將兩手握一握,表示握住了兩只竹筷,然后嘴里就很節奏地唱:叮——叮,當——當,叮叮?!敭敭敗?
奶奶這樣唱著,一直唱著。唱了許久,孩子說:奶奶,你怎么啦,你流淚了嗎?
奶奶就用手背擦一下眼睛,說:我沒有哇!
奶奶繼續去割草。孩子有時候陪著,有時候不陪。有一天,孩子看見奶奶坐在門檻上發呆。孩子問:奶奶,你怎么啦?奶奶就說:割好了一大堆草,忽然就來了陣大風,把我的草刮得到處亂跑。我拼命地追,追到了一把,夾在胳膊窩。再追,又追到了一把,又夾進胳膊窩。我追了好久呢,到風歇下時看一看,我連一把草也沒追到。孩子眼尖,看見奶奶的胳膊窩里熱脹脹的,散發著綠滋滋的潮氣。孩子就伸出手去,從奶奶的胳膊窩里捉出一根草。孩子舉著它,說:奶奶,不是還有一根草嗎,你沒白割。奶奶湊過頭來,將這根草細看一看,奶奶說:真的,是有一根,你的眼力真好。然后奶奶就將這根草接過去,把草窩在懷里。她的眼淚水,就點點地爬出干涸的眼眶。
地坪上的草垛子終于堆出了尖頭,奶奶覺得草夠了。奶奶就不再去割草,坐在家里,用細竹竿,草繩子,將草編排在竹竿上,編成一翎又一翎很厚實的草簾子。
草簾子編得很細,很扎實。奶奶將每個草扣都扣成死結。她白天編,晚上就著油燈還編,孩子空閑時,就抱著一小捆草,坐在奶奶的腿前,將草勻成一小撮,遞到奶奶手里。奶奶將草放胯部戳一戳,草根戳得整齊,她才編排在竹竿上。有了孩子的幫忙,奶奶編草簾的速度就快一些。當奶奶將草簾子全編好后,她央請人為她翻蓋了房頂……
西北風刮透了大草甸子,終于越到村莊上空時,像一群餓瘋了的雞鴨般,在每家每戶的房頂,亂踩亂叫一氣。奶奶坐在新蓋的草房里,燈苗一躥一躥地躍動。孩子陪在奶奶面前,孩子和奶奶共同嗅著葦草甜潤的香氣。奶奶和孩子對拍著巴掌,拍一下,奶奶唱一句:
西北風,喳喳叫,
雀兒冷得無處跑;
陳家池塘已上凍,
王家枯葉落地了;
太陽躲進山坳里,
黑夜把門掩緊掉;
門口掛上紅燈籠,
引我雀兒來歸巢……
奶奶和孩子都睡下了,孩子要幫奶奶焐腳。奶奶的腳冰,不肯讓孩子焐。半夜時分,孩子突然被凍醒。摸一摸才曉得,是奶奶的腳還未被焐熱的緣故。孩子就翻了個身,將奶奶的腳貼在熱烘烘的背脊上。到第二日醒來時,奶奶的腳還冰,孩子就很慚愧,這一夜沒焐好奶奶的腳。孩子穿衣下床,到門口看一看,已有太陽照在地坪上,暖洋洋的。孩子要把奶奶叫起來曬太陽,他搖了奶奶好多下,奶奶不動!
孩子放大喉嚨叫,一直叫,奶奶還是不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