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十世紀中國革命與丁玲精神史:第十二次國際丁玲學術研討會論文集
- 中國丁玲研究會
- 2637字
- 2020-11-28 22:57:19
四
在嘗試以“丁玲的邏輯”完整地描述丁玲生命史的傳記作品中,新近由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出版的《丁玲傳》,做出了特別值得稱道的努力。
這本傳記的兩位作者李向東和王增如,多年從事丁玲研究,而且成果斐然。他們具備其他研究者所沒有的一大優勢:王增如是丁玲生前最后一任秘書,在她身邊工作4年,耳濡目染丁玲的風采,并參與采集、整理了許多丁玲的第一手史料。這些史料,有的是對丁玲的錄音采訪,有的是丁玲的書信、日記與文件,還有一些以前未曾披露或未受到關注的創作手稿。與此同時,他們也細致閱讀了丁玲的全部作品,既有丁玲研究的多種史料和學術成果,也有與丁玲相關的文學與歷史事件的研究著作。在寫作這部傳記之前,關于“丁玲最后的日子”“丁陳反黨集團”及丁玲創辦《中國》的過程,他們都有專著出版。特別是2006年出版的60萬字的《丁玲年譜長編》,綜合各種史料,對丁玲的一生做了詳細梳理,是目前丁玲研究的集大成之作。
在充分的文獻和研究準備基礎上,他們寫作了這部傳記,力圖探索丁玲“曲折復雜的心路歷程”。應當說,《丁玲傳》頗為完滿地達成了這一訴求。這是目前已有的多部丁玲傳記中,史料最翔實、豐富,生平經歷梳理清晰、準確,敘述語言生動、流暢且頗具可讀性,評價方式也中肯而平實的一部。可以說,它寫出了一個“活生生”而又“完整”的丁玲。
傳記掌握了豐富的文獻史料,因而對許多此前丁玲生平中模糊不清的人生經歷、人際關系和歷史事件過程,都做了清晰明確的描述。更重要的是,它體認丁玲的角度,是頗為“平民化”的。書中記錄和描述丁玲一生經歷的詳細過程,既包括人際關系和重要事件,也包括日常生活的飲食起居行止,以及主要活動場所的歷史氛圍,從而頗為生動地還原出了某種歷史現場感。丁玲當年住什么地方、居所的格局、吃些什么用些什么等等,都在傳記中做了細致的呈現。缺乏對丁玲當年生活的詳細勘察,缺少對歷史現場中的人物的深入體認,這些日常生活細節恐怕也很難“還原”。這就把丁玲從歷史的“抽象”中,拉回到作為一個普通“人”的生活狀態中。
這部嘗試寫丁玲“心路歷程”的傳記,在丁玲所作所為的基礎上,更關心她之所以如此作為的“所思所想”與“思想和情感”。對于后者,傳記作者很少做介入式評價,而主要借助丁玲自己的作品、回憶錄、書信和文件等,描述這些行為背后的心理動機和思想活動。事實上,像丁玲這樣的極善書寫自己內心活動的作家,這樣的史料并不難得到,真正需要的,是仔細閱讀作品和深入體察丁玲的內心世界。例一是1924年初到北京的丁玲。不體認此時丁玲對已故好友王劍虹的思念,就難以理解她之寫出《夢珂》和《莎菲女士的日記》的內在情緒底蘊。傳記將此時丁玲人際交往的基調,落實在與王劍虹的情感關系上:“‘你像劍虹!’這是她擇友的最高評價。”這種描述,實則相當準確地把握了丁玲的內心世界。例二是1931年胡也頻就義之后,丁玲不久即主編左聯的機關刊物《北斗》,并加入共產黨,擔任左聯的黨團書記。丁玲這一急劇左傾的過程,一般解釋為她受胡也頻犧牲的激勵。固然有很大這方面的因素,但傳記也用一小節“我是被戀愛苦著”,寫丁玲與馮雪峰的戀情及其對丁玲革命行為的影響。事實上,當年在《不算情書》中,丁玲就毫不隱諱地寫到了她與馮雪峰的情感關系。傳記結合相關的書信史料,展示這一時期丁玲頗為復雜的心理過程,仍需要一定的勇氣。
基于對丁玲作品和相關史料的詳細解讀,從丁玲自身的邏輯出發,對她生命中豐富的情感世界和人際關系做出準確把握,這樣的例子在這本傳記中很多。這包括丁玲南京時期與馮達的關系,延安時期與蕭軍、毛澤東、彭德懷等人的交往,包括她與陳明的戀情,也包括她與周揚的矛盾,以及50年代初期與蕭也牧的關系等。值得稱道的,是敘述者的態度。顯然,作為現代文學史上“緋聞”不下于蕭紅,曾風傳與毛澤東戀愛、要和彭德懷結婚的明星女作家,丁玲的“傳奇”故事并不少。但是,《丁玲傳》采取的基本態度,是不回避也不獵奇,而是據可靠的史料陳述歷史過程,道出丁玲的真實心態。
解志熙稱道這部傳記的一大優點,是“敘述事跡的平實道來和分析問題的平情而論”。所謂“平實”,是以史料說話,所謂“平情”,是力求實事求是的客觀分析。這也使本書擺脫了“辯誣史”的態度。重要一例,涉及1940年代后期,周揚阻撓《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的出版。這是丁玲與周揚結怨的關鍵。不同于一般研究者只站在丁玲的立場上看問題,《丁玲傳》也嘗試從周揚的心理和動機出發,解釋他之所以如此的緣由。另外一例,涉及50年代初期丁玲主持文壇期間對蕭也牧小說《我們夫婦之間》的批判。與那種簡單地評判丁玲用一篇文章(《作為一種傾向來看》)“消滅了蕭也牧”不同,傳記分析了蕭也牧小說的內容、丁蕭的私人交往、新中國建立初期解放區干部及解放區文學在京津滬等大城市面臨的處境,和作為文藝界領導與解放區干部代表的丁玲的態度,從而較為豐滿地呈現了這一事件的不同側面。這使傳記表現出了頗高的歷史研究的“客觀性”。所謂“客觀”,并不是一定能夠有確鑿的史料坐實歷史人物的行為邏輯,而是超越“私怨說”,不僅站在傳主的立場,也體認相關其他人物的心理和處境,盡量對事件作出相對合理和公正的解釋。這就是“平情而論”的真實含義了。
與敘述角度、敘述態度相關,《丁玲傳》的敘述結構也頗值得一說。它以10章、101小節和生動準確的“小標題”,講述丁玲的生命歷程。這10章分別以丁玲生活過的地方為對象,敘寫她在生命的不同時段,在不同地點和歷史氛圍中的作為和思想。這就好像一幅“生命地圖”,形象而明晰地勾畫了丁玲一生的行止,格外具有可讀性,也避免了一般傳記研究的學術腔和八股氣。丁玲一生在中國許多地方生活過,這些地方往往是某一歷史時期的文化、政治中心,而同時丁玲也卷入這些“中心”之核心。丁玲的生命歷程、特定地域的社會文化氛圍、時代的地理學之間,因此建立了有意味的歷史關聯。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丁玲并不是一個特別有地域性標記的作家。與之構成對比的,仍然是蕭紅。蕭紅一生行跡是“從異鄉到異鄉”,而精神的世界卻一直停留在故鄉呼蘭。但丁玲的一生,卻真如“游子”一般,是以“四海”為家。湖湘是她生命的起點,上海、陜北和北京是她生命的高潮段落,而南京、北大荒則是她生命的低潮期。丁玲的生命遭際與地域場所的這種關聯性,在《丁玲傳》中做了極好的呈現。這既方便于組織傳記的敘述結構,也恰如其分地揭示出了丁玲生命的歷史廣度、流動性和開放性。那同樣是革命的20世紀在丁玲生命中的投影,也是丁玲以自己獨特的生存態度和生存邏輯對革命做出的回應與呼應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