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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說,《丁玲傳》以盡可能完美的方式、用“丁玲的邏輯”書寫了丁玲完整而豐富的生命史。它同時涉及了所需的三個層面:外在性或客觀性的丁玲一生行止,內在性或主觀性的丁玲心路歷程,分析性或闡釋性地在歷史關系格局中評價丁玲。在這部傳記的“后記”中,作者道出寫作意圖,即“貼近丁玲復雜豐富的內心世界”來寫丁玲的一生,以“讓傳主眉目清晰”。盡管是一部如此豐富而復雜的生命史,但作者指出,丁玲仍有她之為“丁玲”的獨特性所在,那就是其“性格”的三大鮮明特點:“孤獨、驕傲、反抗。”

這一概括方式可以說并非傳記書寫本身所需,而是寫作者對丁玲人格的一種體認方式。這也是“難題”所在。盡管從個人性格而言,確可說丁玲有這樣的氣質,但是僅有這樣的氣質,并不能使丁玲成為革命者,并與中國革命歷史相始終。貫穿丁玲一生的,與其說是一種“性格”,莫如說是一種生存態度和獨特的生命哲學。那就是“丁玲的邏輯”。

最能顯示這種“丁玲的邏輯”的,是她用小說塑造的女性人物。從上海時期的夢珂和莎菲,到延安時期的貞貞和陸萍、桑干河畔的黑妮,再到晚年的杜晚香,人們普遍能辨識出這個女性形象序列的巨大變化,但也很快能意識到她們的某種一致性。這種巨大變化和內在一致性,共同構成“丁玲的邏輯”,正如她豐富廣闊、多變多舛的生命經歷。“性格”可以解釋丁玲的“一致性”,但無法解釋她如此強大的生命可塑性和承受能力。

理解“丁玲的邏輯”離不開“革命”。可以說,“丁玲的邏輯”就是“革命的邏輯”。瞿秋白曾評價丁玲是“飛蛾撲火,非死不止”。對“火”的向往,包含著對“在黑暗中”的現實的反抗,和對“光明”的未來的追逐。這是革命者的內在精神氣質。晚年的丁玲仍如是說:“革命是什么?革命就是走在時代最前面的一股力量,是代表時代的東西。”這種理想主義的氣質,固然可以說是20世紀進化論史觀的投影,不過,沒有這種氣質就不可能有任何革命的行動。這是歷史賦予丁玲而被她內在化的一種精神氣質。

在丁玲的意識中,“革命”有其具體所指,那就是共產黨和社會主義革命。丁玲早在她少女時代的湖湘,就已通過母親的好友向警予而知道了革命,更在上海平民女校和上海大學與瞿秋白、王劍虹等交往的時期,直接進入革命文人圈,但是,直到1932年才加入共產黨。而一旦加入,終其一生她都對革命保持著“愛情”般的忠誠。特別是“新時期”仍舊如此。許多研究把“新時期”丁玲對革命信念的表白,視為受周揚等宗派擠壓而被迫做出的“表演”。這可以解釋丁玲在某些場合與周揚針鋒相對的行為和言辭,但無法解釋她“新時期”之后寫作的200多篇文章。在這些作品中,丁玲仍舊是那個“革命的丁玲”。考察一下丁玲如何言說她理解的“黨”是有意思的,因為其中很少理論性的階級分析,而是情感性的表白和信念式的執著。她說:“共產黨員對黨只能一往情深,不能和黨算賬,更不能講等價交換”,表達的正是一種“忘我”“無我”的投入狀態,而且是一種情感結構式的精神狀態。在這里,革命體制的酷烈和擠壓,可以與革命信念剝離開來,“受難史”也可以轉化為“考驗”和“磨礪”。由此衍生出一種獨特的反抗性革命哲學,就像她在1940年代給予陸萍的贈言:“人是在艱苦中生長。”

1931年之前,丁玲就是向往“革命”的,但那是無政府主義式的革命,是“自己安排自己在世界上的生活”。這使丁玲甫一出現在文壇,就表現出最激進最摩登的個人主義姿態。如福柯理論所言,這種現代個人主義實則深刻地內在于西方基督教文化傳統。它所塑造的現代個人,是一種“內在的人”,一種實際上與外在的現實相隔離、喪失行動能力的人。莎菲時代的丁玲也是如此。加入革命政黨而自愿做“螺絲釘”,對于丁玲是一次巨大的跳躍,但非徹底的“斷裂”,而是以革命的方式改造了這種自我的結構:它賦予這一結構一種不斷地朝向外部、通過實踐而更新自我的能力。無產階級政黨革命召喚的固然是“獻身”,是“無我”,也是“更大的自我”的獲得。那意味著在革命的斗爭實踐中,在與“艱苦”展開搏斗的生活經歷中,不斷地磨礪自身,不斷地認知外在世界,并通過實踐轉化成自我的構成部分,以塑造新我。莎菲式向內的個人主義是脆弱的,但陸萍式“在艱苦中生長”的主體卻是堅韌的。這種主體哲學的終點形態,就是那個卑微而強大的杜晚香:她像是一枝被人遺忘但生命力頑強的“紅杏”,在不斷地吸納世界的美好愿望中塑造自己的新品質,最終用她的生命感動了世界。

《杜晚香》實則是丁玲最有意味的作品。那是丁玲在歷經磨難的晚年,終于完成的革命者形象。據王增如對丁玲創作手稿的考證,還在寫《在醫院中》時,丁玲就說其實她并不想寫陸萍這樣“脆弱”“感傷”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而是想寫一個“共產黨員”。只是苦于無法在生活中找到模型,不得已寫成了那個“未完成”的陸萍。杜晚香是其完成形態。她身上包含著兩個關鍵要素:其一是主人公孤獨地生長,其二是外在的革命之光全部轉化為個人的內在修煉。至此,革命者終于可以超越革命體制而獨立存在了:她不是革命體制的附屬品,而是革命信念的化身。丁玲就是以這樣的方式,超越了受難史的邏輯。

顯然,要理解丁玲的生命史,需要理解這樣的屬于丁玲的“革命的邏輯”。她以理想主義的氣質、以對革命信念愛情式的投入、以在艱苦中生長的生存態度,獨自承擔了革命和革命的全部后果。“新時期”的丁玲對革命史的反思,顯然并沒有達到應有的深度。但有意味的是,她只批判革命中的“封建”(宗派主義),從不否定革命信念和革命體制。真正使得丁玲顯得不合時宜的,其實是“新時期”的歷史情勢。具體到文藝體制的重構方面,很難說80年代的丁玲就一定是落伍的。“新時期”是以破竹之勢展開的,共同的歷史情緒使人們將那次斷裂看作是“歷史的必然”。但正是丁玲的存在,顯示出了“新時期”的“時”之建構性。80年代已成歷史,在“新時期”的社會變革產生了如此復雜的歷史后果的今天,更為心平氣和地理解丁玲的“逆時”之舉,或許并非不可能。這并不是要在“左”與“右”之間重新肯定丁玲,而是去思考革命體制自身的斷裂與延續,是否可能以更深厚的方式展開。在“新時期”的主流邏輯中,革命已成漫畫式的刻板面孔,是人人不欲甚或厭棄的對象,但人們常常忘記,新的歷史其實就是從那樣的革命史中生長出來的。

丁玲是一個歷史人物,“她的一生凝聚了太多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乃至思想史的內涵”(張永泉)。深入丁玲的邏輯中去理解她的生命史,才能把握丁玲“不簡單”在何處,更是超越丁玲的時代性、更深刻地反思其革命經歷的前提。而且,這種理解,顯然不止關乎丁玲個人,同時也是進入20世紀革命者“豐富復雜的內在世界”,深入到革命史的肌理層面以把握歷史的復雜性,從而更為自覺地承擔20世紀中國革命作為“遺產”與“債務”的雙重品性的契機。沒有這樣的理解,20世紀的歷史將始終缺少必要的現實重量:它或將被迅速地遺忘,或將換一種方式重復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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