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如何評價丁玲這樣一個作家在20世紀中國的存在,不僅是文學史的核心問題,無疑也是思想史乃至政治史的難題。

一般研究著作,主要關注丁玲作為“文學家”的一面。人們記住的,是那個在20—30年代上海文壇“掛頭牌”的先鋒女作家丁玲。在“民國范兒”風靡一時的今天,《良友》雜志上排在“十大新女性”之首的年輕丁玲,成為那個被美化的時髦時代的象征。人們又或者愿意記住的,是那個延安時期的“明星作家”丁玲,一身戎裝的西北戰地服務團主任,由“昨日文小姐”而為“今日武將軍”,滿足了無數人的傳奇想象。而丁玲最輝煌的時期,是她50年代初擔當新中國文藝機構重要官員的時候。親歷者這樣描述見到丁玲的場面:“先從大門口傳來一串朗朗笑聲,丁玲來了!只見一大群人簇擁著她,那情境,我毫不夸張,就像迎接一位女王……”(丁寧)

但是,僅僅從文學家的角度去理解丁玲,便會忽略她生命中許多更重要的時刻。

1933至1936年,被國民黨秘密囚禁的三年,是丁玲一生最幽暗的時段。一個風頭正健的革命女作家的人間蒸發,曾使魯迅慨嘆“可憐無女耀高丘”,更是此后丁玲革命生涯最重要的歷史“污點”,最要說清又難以說清的曖昧歲月。晚年丁玲曾以“魍魎世界”為題,記錄這段歷史。鬼魅一般的影子生存,對于一生以“飛蛾撲火”般的熱情和決絕投身革命之光的丁玲,是多么不堪的記憶,恐怕很少有人能夠體會吧。

1943年,是丁玲一生中“最難挨的一年”。她因批判性雜文《三八節有感》和小說《在醫院中》,在1942年“整風運動”中被點名批評,因主動檢討和毛澤東的保護,未受大礙。但南京被捕的歷史,卻使她成為“搶救運動”中的重點審查對象。親歷者描述,“丁玲當時精神負擔很重”。那“可怕的兩個月”對她是“惡夢似的日子”,“我已經向黨承認我是復興的特務了”(《丁玲日記》)。雖然不久“特務”問題得到澄清,但這個“歷史的污點”此后伴隨丁玲一生。“新時期”平反的作家中,丁玲是最晚的一個,僅次于胡風,關鍵原因就在這“污點”無法在一些革命同志那里過關。1984年拿到“恢復名譽”通知的丁玲感慨:“40年的沉冤終于大白了,這下我可以死了!”

另一重要時期是1958年后,丁玲從輝煌的頂點跌落至另一幽谷,她珍惜的一切都被剝奪:政治名譽、文壇位置,特別是共產黨員的黨籍。她被從革命隊伍中開除出去了:“以后,沒有人叫你 ‘同志’了。你該怎么想?”54歲的丁玲,追隨丈夫陳明去往北大荒,像一個傳統婦女那樣,靠丈夫的工資,在冰天雪地的世界生活了12年。在臉上刻著“右派”金印的歲月里,丁玲記住的仍舊是許多溫馨情義和充滿著勞動歡愉的時刻。她后來的北大荒回憶,題名“風雪人間”。雖有“風雪”,卻還是“人間”的生活。但是,那些文字中留下的被“文革”造反派審訊、暴打和批斗的時刻,一臉墨汁的“老不死”,無疑也構成了革命歷史中最難堪的記憶之一。

真正的難題,其實不在丁玲那里,而在人們無法理解處于“新時期”的“丁玲的邏輯”。

1979年,丁玲回到離開了21年的北京。這是王蒙慨嘆“故國八千里,風云三十年”的時期,是張賢亮從“靈”到“肉”地書寫“唯物論者的啟示錄”的時期,是曾經的“右派”書寫“傷痕”“反思”歷史的時期。但是,丁玲卻說,她真正要寫的作品,并不是記錄傷痕的《“牛棚小品”》,而是歌頌共產黨員模范的《杜晚香》。她對“新時期”引領風潮的年青作家發出批評之聲,她猛烈抨擊30年代的故交、不革命的沈從文,她與重掌文壇的周揚在許多場合針鋒相對,她在“清除精神污染”運動中強調作家是“政治化了的人”,特別是她出訪美國,當那些同情她的西方文人們希望聽到她講述自己的受難經歷時,丁玲卻很有興味地說起北大荒的養雞生活……所有的這些“不合時宜”,使得曾經的“右派”丁玲,在“反思革命”的“新時期”,又變成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左派”。

20世紀的中國歷史,無疑也是一部知識分子與革命愛恨(怨)交織的心態史和精神史。親歷者的故事,常常有兩種講法。一種是“受難史”,在壓迫/反抗的關系模式中,將革命體制的擠壓、改造、批判和傷害,視為一部具有獨立人格的思想者受難的歷史;另一種講法是“醒悟史”,在革命已不為人們所欲求的年代,忘記了曾經的革命熱情,而將自己的革命經歷描述為一部充滿怨恨的屈辱史。“往事并不如煙”,可是留下來的,都是“思痛錄”,是受傷害被侮辱的記憶。但丁玲是例外,她的故事無法納入其中。

2014年熱映電影《黃金時代》的編劇李檣,在訪談中稱丁玲是“濃縮了百年中國意識形態的活化石”。在這部蕭紅傳記電影中,丁玲也是懷舊目光中光彩照人的民國文人群中的一個。但那是革命的“風暴”未來之前的“黃金時代”。蕭紅和丁玲,同為左翼文壇最重要的女作家,在30年代戰火中,她們對延安政權一去一留的不同選擇,實在意味深長。《黃金時代》的宣傳紀錄片取名“她認出了風暴”,似乎蕭紅有歷史的先見之明:她預先認出了“風暴”而選擇避開,在南方戰亂中的小島寂寞地留下了傳世之作。而丁玲則始終“飛蛾撲火”,在“風暴”的最中心燃燒自己,然后歷經煉獄而成“活化石”。這是故事的第三種講法了,是喪失了獨立思考能力的“異化史”。

丁玲與革命不棄不離的這種緊密關系,也有深思者嘗試別樣的故事講法。李陀在1993年的一篇文章中,力圖說明丁玲的“不簡單”。他質疑那種“受難史”敘述,認為知識分子接受革命話語并非“僅僅靠政治壓力”就可能,而是因為革命話語本身是“一種和西方現代性話語有著密切關系,卻被深刻地中國化了的中國現代性話語”。正因為這一話語解答現代中國問題的有效性,才使得像丁玲這樣的無數知識分子被感召,“心甘情愿”地進入“毛話語體制”,并參與具體實踐。因此,革命話語與知識分子之間,并非分離乃至對立的關系,而是一種“共生”的歷史關系:“如果說毛文體的形成、發展是一個歷史過程的話,正是千萬知識分子的智慧和努力使這一過程成為可能。”

經歷“新時期”的話語轉型之后,指認毛話語的歷史失誤和壓迫性,成為一種新常識。這是“受難史” “醒悟史”以及“認出風暴”的敘述成為可能的歷史前提。但是,如果遺忘了知識分子與革命曾經的共生關系,遺忘了“知識分子都有過浪漫的、充滿理想的 ‘參加革命’的經歷……”,那就遺忘了歷史的真實。特別是,“即使在他們一生最困難的日子里,在出賣和被出賣、迫害和被迫害、批判和被批判等尷尬困惑的時刻,許許多多的人仍然堅持毛文體的生產,并且把檢討、批判、迫害都變成毛文體再生產的特定形式”,這些記憶事實上構成了理解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與革命的焦點問題。它們不應該被忘記,但也不應該在壓迫/反抗的后見之明中輕易地遺棄。關鍵是,如果把知識分子與革命視為兩個彼此分離的事物,那就失去了進入復雜糾纏的歷史深處的契機,實則是一種后革命時代的金蟬脫殼之術。

在這樣的意義上,丁玲確實是“不簡單”的。與其說她是一個“活化石”,莫如說她是革命的肉身形態:她用自己活生生的生命,展示了20世紀中國革命的全部復雜性。

主站蜘蛛池模板: 安泽县| 江源县| 南木林县| 德化县| 阳春市| 恩平市| 资阳市| 正阳县| 长兴县| 玛曲县| 石城县| 承德市| 长武县| 孟州市| 和田市| 邵阳市| 荃湾区| 西平县| 黄平县| 星座| 新余市| 当阳市| 南澳县| 南充市| 环江| 安新县| 清苑县| 双鸭山市| 东明县| 镶黄旗| 兴城市| 嘉荫县| 柳州市| 米易县| 双峰县| 滕州市| 唐河县| 扬州市| 拜泉县| 尼勒克县| 襄汾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