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丁玲被綁架六個月之后,史沫特萊召集了一群中國學者將丁玲最著名的一些短篇小說翻譯成英文,發表在《亞洲和美洲》(Asia and the Americas)等美國著名的雜志上。被翻譯的作品包括《水》和《某夜》。目的也是為了能夠將中國作家的主體存在“翻譯”成美國讀者所熟悉的模式,使得她對人性和民權的訴求更易理解。史沫特萊、鮑德溫以及美國現實主義作家厄普頓·辛克萊(Upton Sinclair, 1878—1968)比較了丁玲的文學和美國民權保護運動的政治相似性,認為丁玲能夠用寫實主義作品表現自己的主張,其作用相當于美國的民權保護運動。
史沫特萊集中精力翻譯、出版了丁玲的短篇小說,強調丁玲對人性和民權的訴求。這些短篇中的兩篇——《某夜》和《水》——在國際左翼刊物中刊載最為頻繁。《某夜》被翻譯成了“Night ofDeath, Dawn ofFreedom”(譯者注:死亡的夜晚,自由的黎明),而《水》則被翻譯成了“The Flood”(譯者注:洪水),這兩篇都是丁玲創作于30年代早期的現實主義作品。它們雖各不相同,卻有著相似之處:首先,它們都通過現實主義追求一種既個體又普遍的身份;其次,他們都描寫了統一、團結和集體的形象。例如,以白色恐怖為題材的《某夜》描寫的就是五位年輕人在被國民黨處決前的最后時刻。盡管飽受折磨和凌辱,他們仍忠實于自己的政治使命,英勇就義。故事是以一個在臨死前開始搖擺不定的年輕人的視角講述的,但是在同志的幫助下,他終于戰勝了自己的懦弱,并與朋友們手拉手唱著《國際歌》坦然面對處決。丁玲嚴格遵守了現實主義的法則,通過她從辛克萊那里學到的一系列自由間接引語塑造了一個受苦的形象。當然,史沫特萊之所以選擇這篇小說是出于內容上的考慮,因為小說描寫了五位年輕作家的遇害,主人公的遭遇正好道出了丁玲當時的處境。史沫特萊對小說的形式也很感興趣,尤其是小說的自由間接引語。小說的中文原文使用這一寫法是為了能夠在五位主人公中自由的轉換,使得五個人能夠分別講述故事。而這種藝術表現手法的效果創造出一種單個主人公和全體主人公同時受苦的強烈感覺。讀者們也能通過作品的主人公感受到人類的苦難。把小說從中文翻譯成英語使得這種效果進一步加強。史沫特萊在幾處關鍵的地方對原作進行了細微的處理,在英語翻譯中增加了自由間接引語的使用。例如,在小說的最后部分,她故意改換了小說的敘述方式。原作:
The night was ugly and forbidding.The huge snowflakes and the fine sleet drifted through.The wild wind of winter roared by only to come roaring back again.The snow piled upon the hanging hands to be blown off again by the gale.They were all dumb and motionless, fasted there.In some spots-in one, in two, in three spots—the blood trickled down and mottled in the snow in the darkness.Will the sky ever grow light? (譯者注:天會亮嗎?)
最后的這句翻譯很重要。盡管史沫特萊在小說的其他部分都直接遵從中文原文,但是最后這一句卻通過自由間接引語的使用而加強了小說的力度。如果直譯的話應該是“It is not known when the sky will finally grow light”。史沫特萊的改動很小卻很重要。從陳述句到疑問句,史沫特萊讓這句話首先成為死去的主人公的疑問,其次是讀者的疑問。這樣就讓主人公和讀者的意識合二為一了,而不是僅僅將它翻譯成主人公對客觀世界的觀察。這樣才能影響讀者,進入主人公的內心,結句也直達讀者的內心。
對《水》的翻譯是為了讓丁玲的小說和國際讀者聯系在一起,但是使用的是一種廣泛使用的方法。它沒有為了感動西方讀者而調整原文,而是強調了一個在不同文化和語言中都會出現的比喻(tropes),比如說“集體認同”(collective identity)和平民主義(populism)。安敏成(Marston Anderson)在其研究中國現實主義的著作中指出,《水》要描寫的是一種新的“集體身份”,一個散播進集體的主體概念。由于在作品中呈現了總體和社會行動概念的復雜性,也即安敏成所說的“有意識的增加”(a consciousness of increase),小說經由盧卡奇發展出一種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批判現實主義。史沫特萊很快就發覺了“洪水”這一形象的力量。在中國語境中那慢慢起來抵抗的農民集體以及如洪水一般洶涌的抵抗意志與活動在一個更廣闊的國際語境中可以解讀成國際抵抗力量的形成。洪水這一個形象或象征已經超越了文化差異,號召著不同國家、不同地區的讀者加入人類憤怒的洶涌大潮中。在《亞洲和美洲》上發表的《水》的英文翻譯《洪水》將原本30頁的中文原文緊縮到8頁,主要翻譯的是奔騰的洪水和處于急劇運動中的人的身體。比如說以下的段落:
The dong, dong, rolled across the fields from the direction of the dikes, a confused clamorous note shaking the people out of their houses, rousing all the animals and fowls, startling even the roosting birds.The whole village burst into life.The universe itself seemed to have been strung on a line, ready to break at this touch of sound.One of the women dashed from the house, and then everyone emptied from it, streaming towards the cinnamon, everyo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