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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丁玲是如何獲救的:文學的功勞

代表美國公民自由聯盟的鮑德溫和代表中國民權同盟的宋慶齡就中國的民權概念有激烈的爭論。但是,大多數時候這些爭論只是象征性的。作為一個在華的外國團體,美國公民自由聯盟不能雇傭律師,也不能提起法律訴訟。它的訴訟權非常有限。因此,它的主要工作是在公眾中發動輿論攻勢。只有如此,美國公民自由聯盟和中國民權同盟才能迫使國民黨釋放丁玲。在這一節中,我要討論釋放丁玲的過程中不為人知的另一面,即如何利用文學的輿論宣傳功能在國內外為丁玲贏得同情和支持。

美國公民自由聯盟的鮑德溫1935年3月9日就上海的政治迫害和中國民權保障同盟致施肇基的信。《國際政治犯聯合委員會:1918—1942》,藏于紐約公共圖書館,手稿部。

1935年5月23日宋慶齡和中國民權保障同盟致美國公民自由聯盟鮑德溫的信。信中他們談到合作事宜。《國際政治犯聯合委員會:1918—1942》,藏于紐約公共圖書館,手稿部。

1933年6月1日美國公民自由聯盟和史沫特萊將對中國左翼人士的迫害公之于眾的電報。《國際政治犯聯合委員會:1918—1942》,藏于紐約公共圖書館,手稿部。

從一開始,中國民權同盟就希望他們的運動是一個速戰速決的輿論運動。為此,同盟使用了當時日趨流行的“公電”來公布丁玲被捕的消息。正如周永明所指出的那樣,電報在20世紀初期有關國家政治的辯論中有著重要的作用。這種作用一直持續到二三十年代。爭取釋放丁玲的運動具有電報抗議的所有基本特征。Zhou Yongming, Historicizing Online Politics: Telegraphy, the Internet, and Political Participation in Chin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Palo Alto, CA:2006).他們使用大量的公電來公布丁玲被捕的消息,以抗議國民黨對她的逮捕。他們在中國電報新聞和抗議集會的中心——上海從事這些電報抗議。同盟在像《申報》這樣適合此類消息的報紙上發表這些公電。參見陳漱渝:《中國民權保障同盟》,北京,北京出版社,1985。其中收集了大量諸如此類的電報。這些都滿足了一種新的電報活動的基本標準,成為中國民權同盟此次運動的核心手段。

1933年6月13日就對丁玲被捕及營救措施,美國公民自由聯盟的鮑德溫致中國民權保障同盟的信?!秶H政治犯聯合委員會:1918—1942》,藏于紐約公共圖書館,手稿部。

活動伊始,同盟便知道他們要報道的不是一般的不公正,要民眾喚起同情的也不是一般的烈士,而是丁玲,一位擁有大量知名文學作品的著名小說家。宋慶齡很快就巧妙地把丁玲的作品融進了他們正式的抗議材料中。這些作品變成了丁玲不在場的聲音,用以代替丁玲事實上已經被捕的個體存在。到1933年為止,中國左翼人士已經出版了兩本丁玲的作品集:《丁玲選集》和《丁玲女士》。它們的出版目的很明確,就是要讓讀者熟悉作為作家和個人的丁玲,并引發同情。并且,通過散發丁玲被捕的消息讓大眾支持同盟抗議國民黨的運動。這一切在選集的編排上可見一斑。首先,兩本作品集都刊載了丁玲的生平介紹,告訴讀者丁玲的文學地位。之后,馬上又介紹了丁玲的軼事,傳遞出丁玲是一個活生生的個人的信息。例如,題為《我們的朋友丁玲》的短文描寫了一個令人喜愛的、踏實的丁玲形象。蓬子:《我們的朋友丁玲》,見《丁玲選集》, 1~42頁,上海,天馬書店,1933。值得注意的是,選集中的作者都有意把丁玲和他們所寫的文本聯系起來,就好像丁玲自己在訴說。在這兩本選集中還刊有許多正式的抗議材料,例如宋慶齡的電報和丁玲被捕的事件回顧。這兩本選集擔當了重要的宣傳職責。更多關于1933年1934年間丁玲小說的重印以及有關丁玲被捕消息的公之于眾請參見Charles Albert, Enduring the Revolution,97頁。有關更多丁玲的作品在史沫特萊的組織下翻譯成英語的內容參見Tani Barlow, “Introduction”in I Myselfam Woman: Selected Writings ofDing Ling,34頁。

1933年6月10日美國公民自由聯盟就丁玲被捕致莫斯科同人的電報,此時他們認為丁玲已為國民黨所殺害。《國際政治犯聯合委員會:1918—1942》,藏于紐約公共圖書館,手稿部。

1933年1月19日致紐約同人的匿名電報,其公布了陳獨秀被捕的消息。該電是從南京發往紐約的,發報者很可能隸屬美國公民自由聯盟?!秶H政治犯聯合委員會:1918—1942》,藏于紐約公共圖書館,手稿部。

這些故事成功地向國內的讀者傳遞了丁玲的近況。它們對中國民權同盟的工作貢獻巨大,使同盟能更好地宣傳丁玲的被捕并迫使國民黨釋放丁玲。史沫特萊很快就看到了一個不僅在國內讀者中,甚至在國際讀者間宣傳丁玲被捕消息的機會。因為當時美國和英國的讀者常認為中國人缺少個性,因此丁玲的故事可以用以證明她的個人主義和個體的聲音。僅僅使用政治性的電報來勾起全球讀者對丁玲的同情并不是一個特別有效的方式。但是,發行她的小說就不同了。這些小說賦予丁玲鮮活的臉孔和個性。新聞報道和抗議材料缺少人性色彩,而文學恰恰寫出了人生的喜怒哀樂,具有新聞報道所不具有的親和力。同時,因為丁玲的小說大部分都使用了現實主義的手法,這也讓美國公眾更好地理解她的處境?,F實主義是30年代美國和歐洲文學的主流。

在丁玲被綁架六個月之后,史沫特萊召集了一群中國學者將丁玲最著名的一些短篇小說翻譯成英文,發表在《亞洲和美洲》(Asia and the Americas)等美國著名的雜志上。被翻譯的作品包括《水》和《某夜》。目的也是為了能夠將中國作家的主體存在“翻譯”成美國讀者所熟悉的模式,使得她對人性和民權的訴求更易理解。史沫特萊、鮑德溫以及美國現實主義作家厄普頓·辛克萊(Upton Sinclair, 1878—1968)比較了丁玲的文學和美國民權保護運動的政治相似性,認為丁玲能夠用寫實主義作品表現自己的主張,其作用相當于美國的民權保護運動。

史沫特萊集中精力翻譯、出版了丁玲的短篇小說,強調丁玲對人性和民權的訴求。這些短篇中的兩篇——《某夜》和《水》——在國際左翼刊物中刊載最為頻繁。《某夜》被翻譯成了“Night ofDeath, Dawn ofFreedom”(譯者注:死亡的夜晚,自由的黎明),而《水》則被翻譯成了“The Flood”(譯者注:洪水),這兩篇都是丁玲創作于30年代早期的現實主義作品。它們雖各不相同,卻有著相似之處:首先,它們都通過現實主義追求一種既個體又普遍的身份;其次,他們都描寫了統一、團結和集體的形象。例如,以白色恐怖為題材的《某夜》描寫的就是五位年輕人在被國民黨處決前的最后時刻。盡管飽受折磨和凌辱,他們仍忠實于自己的政治使命,英勇就義。故事是以一個在臨死前開始搖擺不定的年輕人的視角講述的,但是在同志的幫助下,他終于戰勝了自己的懦弱,并與朋友們手拉手唱著《國際歌》坦然面對處決。丁玲嚴格遵守了現實主義的法則,通過她從辛克萊那里學到的一系列自由間接引語塑造了一個受苦的形象。當然,史沫特萊之所以選擇這篇小說是出于內容上的考慮,因為小說描寫了五位年輕作家的遇害,主人公的遭遇正好道出了丁玲當時的處境。史沫特萊對小說的形式也很感興趣,尤其是小說的自由間接引語。小說的中文原文使用這一寫法是為了能夠在五位主人公中自由的轉換,使得五個人能夠分別講述故事。而這種藝術表現手法的效果創造出一種單個主人公和全體主人公同時受苦的強烈感覺。讀者們也能通過作品的主人公感受到人類的苦難。把小說從中文翻譯成英語使得這種效果進一步加強。史沫特萊在幾處關鍵的地方對原作進行了細微的處理,在英語翻譯中增加了自由間接引語的使用。例如,在小說的最后部分,她故意改換了小說的敘述方式。原作:

丁玲《水》的英文翻譯,刊于1935年10月的《亞洲雜志》。

丁玲《某夜》的英文翻譯,收入1935年《中國短篇小說選》。

夜是沉默著,肅靜,壓嚴,飄著大塊的雪團和細碎的雨點。冬夜的狂風叫著飛去,又叫著飛來。雪塊積到那垂著的頭上,但風又把它吹走了。每個人都無言的,平靜的被縛在那里。在一些地方,一個,二個,三個……地方流出一些血來了,滴在黑暗里的雪上面。天不知什么時候才會亮。

史沫特萊的翻譯是:

The night was ugly and forbidding.The huge snowflakes and the fine sleet drifted through.The wild wind of winter roared by only to come roaring back again.The snow piled upon the hanging hands to be blown off again by the gale.They were all dumb and motionless, fasted there.In some spots-in one, in two, in three spots—the blood trickled down and mottled in the snow in the darkness.Will the sky ever grow light? Ding Ling, “Night of Death, Dawn of Freedom, ”in Short Stories From China(Martin Lawrence, London, UK:1935), p.73.小說集的介紹部分是由史沫特萊執筆的,她也協助了翻譯。翻譯工作是由Cze Ming-Ling完成的。中文引文部分引自《丁玲文集》,長沙: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358~363頁。譯者注:天會亮嗎?)

最后的這句翻譯很重要。盡管史沫特萊在小說的其他部分都直接遵從中文原文,但是最后這一句卻通過自由間接引語的使用而加強了小說的力度。如果直譯的話應該是“It is not known when the sky will finally grow light”。史沫特萊的改動很小卻很重要。從陳述句到疑問句,史沫特萊讓這句話首先成為死去的主人公的疑問,其次是讀者的疑問。這樣就讓主人公和讀者的意識合二為一了,而不是僅僅將它翻譯成主人公對客觀世界的觀察。這樣才能影響讀者,進入主人公的內心,結句也直達讀者的內心。

對《水》的翻譯是為了讓丁玲的小說和國際讀者聯系在一起,但是使用的是一種廣泛使用的方法。它沒有為了感動西方讀者而調整原文,而是強調了一個在不同文化和語言中都會出現的比喻(tropes),比如說“集體認同”(collective identity)和平民主義(populism)。安敏成(Marston Anderson)在其研究中國現實主義的著作中指出,《水》要描寫的是一種新的“集體身份”,一個散播進集體的主體概念。Marston Anderson, The Limits of Realism: Chinese Fiction in the Revolutionary Period(California Press, Berkeley, CA:1990), p.180.他對《水》的閱讀參見第180~190頁。由于在作品中呈現了總體和社會行動概念的復雜性,也即安敏成所說的“有意識的增加”(a consciousness of increase),小說經由盧卡奇發展出一種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批判現實主義。史沫特萊很快就發覺了“洪水”這一形象的力量。在中國語境中那慢慢起來抵抗的農民集體以及如洪水一般洶涌的抵抗意志與活動在一個更廣闊的國際語境中可以解讀成國際抵抗力量的形成。洪水這一個形象或象征已經超越了文化差異,號召著不同國家、不同地區的讀者加入人類憤怒的洶涌大潮中。在《亞洲和美洲》上發表的《水》的英文翻譯《洪水》將原本30頁的中文原文緊縮到8頁,主要翻譯的是奔騰的洪水和處于急劇運動中的人的身體。比如說以下的段落:

The dong, dong, rolled across the fields from the direction of the dikes, a confused clamorous note shaking the people out of their houses, rousing all the animals and fowls, startling even the roosting birds.The whole village burst into life.The universe itself seemed to have been strung on a line, ready to break at this touch of sound.One of the women dashed from the house, and then everyone emptied from it, streaming towards the cinnamon, everyone...“The Flood”by Ting Ling[sic] in Asia Magazine, October 1935, p.634.正如前面提到的那樣,1932年中文原文的標題是《水》。該小說非常有名,見于大多數的丁玲選集和讀本。

翻譯之所以選擇了這一場景是因為它創作了一個社會生活中豐富且完整的圖景,中美文化里都有。這圖景就是普通老百姓和“整個村莊”都突然爆發;動物,女人和每個人,以及整個宇宙都一起突然爆發。史沫特萊的目的就是要在世界范圍內傳播這一圖景。在公布丁玲被捕的消息的同時,倡導一種肯定世界內部關聯性,并以此解決文化差異的文學樣式。世界各國所共有的圖景便是大眾集體和人類生活無窮盡的“洪水”。

30年代,國內的研究者們很快就認識到《水》作為中國現代文學經典的價值。同時,國內的評論家們也注意到了國際社會對它的喜愛。參見張惟夫編輯《關于丁玲女士》, 24頁,北平,立達書局,1933。小說仿佛是全球范圍內的階級和社會革命的象征,它也因此在國內外都能找到讀者。史沫特萊和國內的批評者們都看到了這一點。因此她特地在翻譯小說的時候將標題更改為“洪水”,使它能夠融入美國左翼圈中有關群眾力量的話語,也使小說能配合美國對中西部地區相似天災的關注。從內容上而言,《洪水》和當時美國的文學潮流是相容的。Barbara Foley發現美國30年代左翼小說中也在差不多時間出現過一個類似的“集體形象”(collective subject)Barbara Foley.Radical Representations: Politics and Form in U.S.Proletarian Fiction, 1929—1944(Duke University Press, Durham NC:1993), pp.398~441.。和中國的作家相似,美國的左翼作家深感批判現實主義的局限性,轉而投向于以群眾為焦點形象的、更為有力的社會現實主義。美國的集體形象小說常在結尾處描寫罷工場面,而《洪水》則在小說的最后提供了相似的農民一起反抗國民黨的場景。

總而言之,丁玲小說的翻譯和傳播使得美國的讀者能夠閱讀到一個令人同情的,似曾相識的丁玲;同時也證明丁玲能夠如美國人一樣有深厚的感情和鮮明的個性。這些翻譯將中美左翼文學連接起來,指出他們都擁有像“洪水”和群眾形象等共同的比喻和想法。至于這群眾是一群中國農民還是美國中西部的農民已經無關緊要了。這些都使得美國左翼人士莫名地關注起中國的政治危機,使他們更愿意加入營救丁玲的活動。文學就這樣成為了一種溝通的工具。它促進那些看起來根本不同的文化間的交流和對話。有史以來第一次,美國和中國的文化,尤其是那些正遭受苦難的工人和左翼知識分子,看起來是如此的相似,且有著同樣的愿望。

這里我想介紹另一個對理解丁玲被捕事件至關重要的檔案,那就是丁玲作品的英語翻譯以及它們在中國之外的地區和國家的流通。我們常常把翻譯看做是文學作品的后續生命,并且認為翻譯對理解原作發表之初的意義并不重要。但是,正如我所談到的那樣,丁玲作品在美國的解讀和它們發表之初在中國語境中的原始解讀關系密切。為了更完整地理解丁玲的作品,這兩者的情況我們都需要了解。我認為他們中的任意一方都對另一方產生了決定性的影響。也就是說中文的原文影響到了作品的翻譯和接受;同時,作品的翻譯和流通也決定了原始作品的意義和解讀。翻譯不僅僅是原作的后續生命。我在本文中所舉的例子只是我所用的檔案的一部分,另有許多仍未被處理。它們將幫助我們更好地研究三四十年代中國左翼文學的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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