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十世紀中國革命與丁玲精神史:第十二次國際丁玲學術研討會論文集
- 中國丁玲研究會
- 2733字
- 2020-11-28 22:57:22
二、白色恐怖在美國的反響
美國的知識界對中國左翼政治和文化的關心可以追溯到20年代中期。例如,著名的雜志《勞工保衛者》(The Labor Defender)在1927年發表了三篇有關中國的文章,1928年又發表了九篇。與中國相關的文章與日俱增,1932和1933年在此基礎上又增加了九篇,達到了一個發表的高潮。30年代初期,以中國為焦點的文章也出現在《新共和》(The New Republic)這樣的主流期刊上。
這些文章中的大部分都把注意力集中在上海以及中國南部的勞工問題和左翼抗爭上。例如,1930年史沫特萊為《新共和》撰寫的文章題為《中國的農民和地主》。該文仔細描述了長江沿岸出現的激進農民運動。史沫特萊認為,這一運動的出現預示著一種更廣泛的反對國民統治的運動。隨著30年代的推進,可以清楚地感受到美國雜志對中國勞工政治問題日益增加的興趣。中國開始“熱”起來了。上海的勞工積極分子,例如30年代末被國民政府處決的黃平,成了美國邁克·高德(Mike Gold, 1894—1967)和格蘭維爾·希克斯(Granville Hicks, 1901—1982)等左翼知識分子的英雄偶像。或許,美國支持中國勞工激進分子最令人注目的例子便是,1931年的紐約,西奧多·德萊賽(Theodore Dresier, 1871—1945)等一大群美國工人和作家走上街頭抗議國民黨殺害六位中國作家。

發表于1931年8月《新大眾》上的《一名中國共產黨員之死》。

發表于1943年6月27日《新大眾》上的茅盾短文的翻譯。
美國的左翼知識分子為什么對中國如此感興趣?作家們,例如邁克·高德,在中國似乎看到了美國政治和經濟繼續惡化后可能出現的樣子。在美國,勞工運動和左翼的反對聲音早在1910年代和1920年代伊始就出現了。股票市場于1929年崩潰,并引發經濟大蕭條,這一切又在1931年的美國政治和文化中激發了大規模的左翼和社會主義力量。這場運動最有力的表率便是30年代的“文化戰線”了。“文化戰線”不分性別、不分種族地凝結了所有想要通過勞工平等和重新分配財富來改造美國社會的工人、職業技術人員和知識分子。他們都堅信文化的力量,堅信文化運動可以幫助他們實現目標。盡管這一社會運動一部分是因為受到了蘇聯國際主義的啟發,美國的學者認為文化戰線運動主要是吸收了美國當地的思想資源。美國歷史將銘記30年代,因為它是第一次,可能也是僅有的一次,社會主義占據美國社會的主流。

史沫特萊1932年3月30日發表于《民族》上的《上海的恐怖》一文,向美國讀者介紹中國的“白色恐怖”。

史沫特萊1934年6月13日發表于《新共和》上的《上海插曲》,再次向美國讀者介紹上海的“白色恐怖”。

(續上)
雖然美國的激進分子面臨著嚴酷的政治打擊和各種困難,但是中國的“白色恐怖”更為慘烈。美國左翼所擔心的那可能在美國發生的一切,例如對激進思想和言論的暴力鎮壓,已經變成了上海活生生的現實。《新大眾》的編輯每周都能讀到有關中國作家被國民黨殺害的報道。對中國知識分子而言,寫作是一件生死攸關的事情。美國的情況雖然不好,但遠不及上海惡劣。因此德萊賽和史沫特萊等美國知識分子認為中國是一個重要的案例,可以借此探討世界范圍內的左翼和勞工運動。一方面,上海的政治迫害達到了令人發指的程度。另一方面,對政治迫害的反抗也達到了頂點。美國的激進分子們為魯迅、丁玲、茅盾以及其他眾多挺身面對暴力政府的中國作家所打動。美國的左翼運動者們想在中國的左翼抵抗經驗中吸取經驗。
我們以中國左翼作家聯盟寄給美國左翼領軍雜志《新大眾》的一系列的信件為例。1931年1月,左翼作家聯盟寄出了一份“來自中國作家的通信”,該信作為社論刊登。在這份信中,中國作家告訴美國左翼知識分子中國正在經歷的政治危機以及正在大行其道的“白色恐怖”。信里寫道:“今天中國的統治階級正在使用最殘酷的手段鎮壓革命文化運動。”中國左翼作家聯盟希望揭露國民黨的暴行能夠激發美國左翼人士的同情,并在他們那兒尋得援助。信中說,“我們需要世界革命無產階級的支持。我們呼吁世界各地的同仁給予我們任何可能的幫助,公開中國的革命斗爭,和我們一起反抗那些支持中國反動勢力的帝國主義力量,迫使他們從中國撤走。如果沒有帝國主義的支持,面對革命工人和農民的抵抗,國民黨連一個月也抗不住”。1931年6月,中國左翼作家聯盟又寄去一封信,再次作為《新大眾》的社論刊出。該信喚起了美國讀者對發生在上海的“白色恐怖”的記憶。信里說“白色恐怖”在過去的幾個月中越演越烈。左翼作家聯盟還仔細描述了國民政府如何處決了幾位成員。信中寫道:“白色恐怖已經影響了中國革命的文化領域。中國左翼作家聯盟已經失去了許多成員。許多作家被判三到七年的監禁,獄中的情況極差,他們往往在獄中囚禁幾個月后就犧牲了。他們身受鐐銬,在中國黑暗封建的監獄里等死,或是在外國租界的審訊房里倍受折磨。”
《新大眾》的編輯們配合著照片刊出了被國民黨殺害的“五烈士”的生平介紹。

1931年1月《新大眾》上的文章,題為《來自中國作家的通信》。

1931年6月《新大眾》上刊登的《中國作家致全世界的呼吁書》。
到30年代中期,從中國左翼作家寄來的報道已經在《新大眾》《新共和》和《工人日報》(The Daily Worker)等報紙期刊上司空見慣了。從談論中國文學到中國政治和社會,許多文章在這些擁有廣大讀者且代表美國智識中心的雜志上定期刊登。美國的讀者,尤其是那些屬于左翼的讀者,非常了解中國以及中國的政治危機。這種形式的文化交流主要由伊羅生(Harold Isaacs, 1910—1986)、史沫特萊和斯諾(Edgar Snow, 1905—1972)等20年代就移居中國,且對中國左翼運動抱以同情的美國國際主義者在其中穿針引線。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形式的中美文化交流和以前的諸種交流不同:以前的交流往往更多地在農業發展領域,或者是留學交換,而如今的交流卻在和自由相關的言論空間中展開。比如說,20年代中期,許多美國的農業學家到南京,和當地的中國工人一起組隊,意圖實現中國農村的現代化(賽珍珠就是當時的隨行團員之一)。又例如,許多中國留學生利用庚子賠款遠赴哈佛和哥倫比亞求學,膜拜實用主義這樣的美國政治和社會理想。與此不同,我們在中國左翼作家聯盟和《新大眾》的交往中看到的是一種獨特的中美左翼文學的交流與接觸。
在接下來的篇幅里,我會討論這種中美交流或“跨太平洋文化戰線”的主要思想和文本。我的主要論點是:這種交流非常特殊且重要,因為我們習慣性地以“蘇聯國際主義”來理解30年代美國和中國的激進主義,而它卻提出了另一種可能性。雖然在美國和中國,左翼運動的興起是由于蘇聯的組織和動員,但是在中美激進分子接觸以后出現了一種完全不同的、自主的國際主義左翼思想。我認為有許多思想并非僅僅來源于蘇聯的馬克思主義理論。他們有著更豐富的形成歷史。中國和美國在30年代都處于蘇聯和歐洲政治文化思想傳統影響的邊緣。因此,他們可以創造出“自由主義”和“社會主義”等概念的新譜系。也正因為如此,跨太平洋聯系尤其吸引人。中美的左翼知識分子找到了共識,發現了一個既可行又具有創造性的綜合思考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