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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韋護》《多余的話》與丁玲踏上革命之路

這一節我將進一步對比《韋護》中的韋護形象與《多余的話》中瞿秋白的自剖,進一步探討丁玲以她的敏銳度從革命的前行者瞿秋白身上意識到了政治與文學的二元性,直到胡也頻被國民黨殺害、丁玲自己也被國民黨拘禁三年,直到延安時期的寫作,丁玲對此一政治與文學的二元意識始終抱持著高度的自覺與警醒。

瞿秋白就義前的《多余的話》完全無悔于作為革命人的一生,但對于自己只是“一個半吊子的文人”卻被推上中共政治領導人的位置,認為是“歷史的誤會”。瞿秋白在《多余的話》中帶著俄國文學史上“多余的人”的負罪意識無情地自剖有關“多余的人”與《多余的話》的互文性,參見陳相因《“自我”的戲碼與符碼:論瞿秋白筆下“多余的人”與〈多余的話〉》,臺灣師范大學國文系主辦“2013第三屆敘事文學與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2013年10月,25~26頁。,說自己是個“脆弱的二元人物”,始終沒有脫去出身于紳士階級的紳士意識:

我家的田地房屋雖然在幾十年前就已經完全賣盡,而我小的時候,卻靠著叔祖伯父的官俸過了好幾年十足的少爺生活。紳士的體面“必須”維持。我母親寧可自殺而求得我們兄弟繼續讀書的可能;而且我母親因為窮而自殺的時候,家里往往沒有米煮飯的時候,我們還用著一個仆婦(積欠了她幾個月的工資到現在還沒有還清),我們從沒有親手洗過衣服,燒過一次飯。

直到那樣的時候,為著要穿長衫,在母親死后,還剩下四十幾多元的裁縫債,要用剩余的木器去抵債。我的紳士意識——就算是深深潛伏著表面不容易覺察罷——其實是始終沒有脫掉的。瞿秋白:《多余的話》, 717頁。

對于紳士意識的自省,瞿秋白在《餓鄉紀程》也曾寫道:“母親死時遺下的債務需得暫時有個交托,——破產的 ‘士的階級’大半生活筑在債臺上,又得保持舊的 ‘體面’,不讓說是無賴呵!”瞿秋白:《餓鄉紀程》,見《瞿秋白文集》(文學編1), 17頁,人民出版社,1981。為著讓瞿秋白兄弟得到親族的救濟繼續讀書,瞿秋白的母親金衡玉女士寧可自殺的犧牲意識,對瞿秋白處處壓抑自我意識、為革命大局著想不無影響。他到臨死前還掛記著積欠洗衣婦的工資,對于紳士為維持體面生活的虛偽性也有著深刻的批判。

丁玲描寫韋護陷入廢織廢耕的戀情時,說“原來就有一部分人不滿意他的有禮貌的風度,說那是上層社會的紳士氣派”,而他自己也感到矛盾的痛苦:

他在自己身上看出兩種個性和兩重人格來!一種呢,是他從父母那里得來的,那一生潦倒落拓多感的父親,和那熱情、輕躁以至于自殺的母親,使他們的兒子在很早便有對一切生活的懷疑和空虛。因此他接近了藝術,他無聊賴的以流浪和極端感傷虛度了他的青春。若是他能繼續舞弄文墨,他是有成就的。但是,那新的巨大的波濤,洶涌的將他卷入漩渦了,他經受長時間的沖擊,才找到他的指南,他有了研究馬克思列寧等人著作的趣味。(第1卷,101頁)

丁玲也將瞿秋白的負疚意識表現在韋護身上,小說中除了透過韋護之口道出自己身上也殘留著“名士的遺毒”(第1卷,22頁),又描寫他為張羅住處考慮得太多:

他必須找一個干凈的房子,和一個兼做廚子的聽差。但是不知所以然的,他常常為一些生活得很刻苦的同志弄得心里很難受,將金錢光花在住房子和吃飯就花費那么多,仿佛是很慚愧的。他的這并不多的欲望,且是正當的習慣(他自己橫豎這樣肯定),與他一種良心的負咎,也可以說是一種虛榮(因為他同時也希望把生活糟蹋得更苦些)相戰好久。結局是另一種問題得勝了。就是他必須要一間較清凈的房間,為寫文章用。(第1卷,39頁)

當麗嘉第一次來到韋護的住處時,“房里的裝潢,使麗嘉微微驚駭了一下,但隨即便坦然了。她看出這房子的主人沒有一點與這些精致的東西不相調和”(第1卷,70頁)。顯然無論是瞿秋白或丁玲,當他們接受了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的思潮洗禮后,他們所接受的那套無產階級革命的意識,嚴酷地檢驗著他們身上“小布爾喬亞”的習氣。瞿秋白在《多余的話》中反省自己身上殘留的紳士意識和馬克思主義的二元意識時,寫道:

我二十一歲,正當人生觀形成的時期,理智方面是從托爾斯泰的無政府主義很快就轉到馬克思主義。人生觀或是主義,這是一種思想方法——所謂思路;既然走上了這條思路,卻不是輕易就能改換的。而馬克思主義是甚么呢?是無產階級的宇宙觀與人生觀,這同我潛伏的紳士意識,中國式的士大夫意識,以及后來蛻變出來的小資產階級或是市儈的意識,完全處于敵對的地位;沒落的中國紳士階級意識之中,有這樣的成分:例如假惺惺的仁慈禮讓,避免斗爭……以致寄生蟲式的隱士思想。完全破產的紳士往往變成城市的波希美亞——高等游民,頹廢的,脆弱的,浪漫的,甚至是狂妄的人物,說實在些,是廢物。我想,這兩種意識在我內心不斷的斗爭,也就侵蝕了我極大部分的精力。我得時時刻刻壓制自己的紳士意識和游民式的情感,極勉強的用我所學到的馬克思主義的理智來創造新的情感,新的感覺方法。可是無產階級意識在我的內心始終沒有得到真正的勝利的。瞿秋白:《多余的話》, 701~702頁。

另一方面瞿秋白也說:“同樣要說我已放棄了馬克思主義,也是不確的。”并在《多余的話》中花了非常多的篇幅反省自己在政治工作上的失敗,他一一交代了從盲動主義到立三路線自己對于中國革命情勢的誤判,“既沒有指出立三的錯誤路線,更沒有在組織上和一切計劃及實際工作上保障國際路線的執行。實際上我的確沒有認出立三路線和國際路線的根本不同”瞿秋白:《多余的話》, 707、710頁。

張秋實根據解密的俄羅斯檔案中,研究了瞿秋白與共產國際的關系,他的研究指出:共產國際對李立三路線的認定不斷改變,是因為米夫、王明的宗派主義不斷地在莫斯科方面搞政治斗爭。中共六屆三中全會之后,瞿秋白在共產國際方面的影響仍然存在。1931年1月六屆四中全會前后,在米夫精心運籌下,瞿秋白為承擔李立三錯誤路線的政治責任,被撤銷了政治局委員的身份。1931年5月17日共產國際執委會要求瞿秋白擔任中共中央駐共產國際的代表,遭到共產國際駐上海的遠東局的米夫的反對,最后是由王明10月到莫斯科出任代表一職,直到抗日戰爭開始后才回國。六屆四中全會后,王明已經成功地獲取共產國際的信任取得中共的領導權,雖然名義上是向忠發擔任黨的總書記,實權卻是掌握在年輕氣盛的王明手中。張秋實認為瞿秋白在六屆四中全會以后,“謝絕”了米夫代表遠東局對他做出蘇區中央局九人委員之一的工作安排,除了因為身體不好,還在于他想退出黨內復雜政治斗爭的漩渦。張秋實:《瞿秋白與共產國際》, 317~349頁,北京,中共黨史出版社,2004。

瞿秋白對于自己服從于共產國際的指示,卻依舊無法勝任的政治工作,自責于“脆弱的二元人物”性格所造成;并且認為“這種二元化的人格,我自己早已發覺——到去年更是完完全全了解了已經不能夠絲毫自欺了”。這里的“去年”,就是他必須離開上海、告別愛人楊之華,告別與魯迅一起從事的俄國文學的翻譯工作,接受黨的安排到瑞金辦蘇區中央教育的任務。丁玲稱瞿秋白在上海的左聯時期是“金黃色的生活”。顯然,瞿秋白對于這段將文學與政治、戀愛與革命結合的“金黃色的生活”仍有所眷戀胡秋原曾經評價《多余的話》“是一篇政治的散文的葬花詞”,見《胡序——瞿秋白論》,收入姜新立《瞿秋白的悲劇》, 20頁,臺北,幼獅文化事業公司,1982。。因而,在就義前道出自己不適合從政的心境。《多余的話》全文雖然未提到魯迅,但是瞿秋白唯一肯定自己的是“僅有一點具體智識,那就只有俄國文罷。假使能仔細而鄭重的、極忠實的翻譯幾部俄國文學名著”,是一個最愉快的夢想。而這正是魯迅極其看重的瞿秋白關于俄國文學與文藝理論的翻譯貢獻,給予“信而且達,并世無兩”魯迅:《紹介〈海上述林〉上卷》,原題《〈海上述林〉上卷出版》,載《中流》第1卷第6期(1936年11月20日),見王世家、止庵編《魯迅著譯編年全集第貳拾卷》, 286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的高度評價。

《多余的話》并無悔于成為一個馬克思主義者,而說道:“我對社會主義或共產主義的終極理想,卻比較有興趣。”瞿秋白自認為是“脆弱的二元人物”性格,以至于對文學與政治感到無法調和的矛盾。關于文學與革命,文學與政治的關系還是魯迅說得比較清楚:

我每每覺到文藝與政治時時在沖突之中;文藝和革命原不是相反的,兩者之間,倒有不安于現狀的同一。惟政治是要維持現狀,自然和不安于現狀的文藝處在不同的方向。魯迅:《文藝與政治的歧途》,《魯迅著譯編年全集第捌卷》, 536頁。

懷抱社會主義終極理想走上革命道路的瞿秋白當然無法調和文學與政治的歧途,反而是當他淡出政治舞臺,在上海與魯迅共同合作領導左聯時期,能夠將文學與革命的志趣結合發展得很好,所以他總結自己的政治生涯是“歷史的誤會”。

瞿秋白犧牲后,魯迅抱病將瞿秋白翻譯的理論的文學作品,編輯了上、下卷的《海上述林》,上卷的部分主要是左翼文藝理論,下卷則是詩、劇本和小說等文藝作品。1936年以“諸夏懷霜社校印”的名義發行。《海上述林》的內容完整呈現了瞿秋白翻譯馬列主義文學理論與俄國文學的成果,展現了中國普羅文學發展在30年代此一轉折期借鏡蘇聯的重要成果。瞿秋白犧牲前仍無法忘情文學志業,正如胡也頻就義前寫給丁玲的信中所言,他估計總有那么二三年的徒刑,他天天聽獄中同志講故事,生活并不枯燥和痛苦,這些同志都有很豐富的生活經驗,他有強烈的寫作欲望,相信可以寫出更好的作品,要丁玲多寄些稿紙給他丁玲:《一個真實人的一生——記胡也頻》,《丁玲全集》,第9卷,77頁。。1933年至1936年期間,丁玲自己也身陷國民黨的軟禁,卻能夠多次婉拒國民黨特派員的寫作邀請,丁玲終究沒能忘記胡也頻犧牲前對于普羅文學的熱情與未竟的志業。因此,后來丁玲在陜北第一次看到《多余的話》時,她完全能夠理解瞿秋白的心情。

寫于1929年冬的《韋護》,自1930年問世以來,即被公認為丁玲從五四時期的自我意識轉向革命意識的轉折期之作,錢杏邨率先指出是“革命的信心”克服了“愛情的留戀”錢謙吾:《丁玲》,收錄于《現代中國女作家》,上海,上海北新書局,1931,轉引自袁良駿編《丁玲研究資料》, 200頁。,馮雪峰肯定丁玲的《韋護》“已經有一條朦朧的出路了。仿佛已在社會中看見新東西了”何丹仁:《關于新的小說的誕生——評丁玲的〈水〉》,原載《北斗》第2卷第1期(1932年1月20日),轉引自袁良駿編《丁玲研究資料》, 213頁。,茅盾也認為“是丁玲思想前進的第一步”茅盾:《女作家丁玲》,原載《文藝月報》,第2號(1933年7月15日),轉引自袁良駿編《丁玲研究資料》, 217頁。。同時,這些來自革命陣營的評論家,也都共同從普羅文學的視角指出了《韋護》的不足。錢杏邨認為:“這一部長篇依舊是一部戀愛小說,與革命沒有深切的聯系。”錢謙吾:《丁玲》,見袁良駿編《丁玲研究資料》, 201頁。馮雪峰指出《韋護》還帶有丁玲早期作品中“個人主義的無政府性加流浪漢(lumken)的知識階級性加資產階級頹廢的和享樂而成的混合物”何丹仁:《關于新的小說的誕生——評丁玲的〈水〉》,見袁良駿編《丁玲研究資料》, 211頁。的傾向。茅盾也批評說:“但在全體上,除了寫麗嘉那種熱情的狷傲的個性以及模糊的政治認識而外,那位男主角韋護是表現得并不好的。那時候(大約是一九二三—二四年罷)的社會情形沒有真切地描寫也是一個缺點。”茅盾:《女作家丁玲》,見袁良駿編《丁玲研究資料》, 216頁。

茅盾的批評確實很中肯,《韋護》雖然是以瞿秋白作為主人公的形象命名的小說,但是小說基本上是以麗嘉的視角看待“韋護”的。與其說是以麗嘉的視角,不如說是以當時丁玲的視角看待瞿秋白的,而當時尚未實際參與革命工作的丁玲,確實無法深刻地描寫“韋護”的革命工作。小說中麗嘉的性格奔放,幻想著到法國去,年紀比珊珊小,受到珊珊的照顧,與其說麗嘉是王劍虹的投射,不如說是丁玲自己的投射。丁玲在1931年的公開演講中就曾表示:“那時我每天都在沉思默想:假使我是書中的女人時,應怎樣對付?”“我現在覺得我的創作,都采取革命與戀愛交錯的故事,是一個唯一的缺點,現在是不適宜的了。不過那還是去年寫成的,與現在的環境又大大不同了。”丁玲:《我的自白——在光華大學的演講》,轉引自袁良駿編《丁玲研究資料》, 82頁。何以才一年的時間,丁玲就有這么大的轉變?那是因為1931年的2月,丁玲歷經了另一半胡也頻犧牲的“左聯五烈士”事件。胡也頻的犧牲,對于丁玲以實際行動參與革命,有重大的影響。

丁玲在演講中也提到胡也頻鼓勵丁玲寫作《韋護》,當丁玲一度想放棄時,胡也頻鼓勵丁玲“權當它是一件歷史敘述一下吧”,完成后,胡也頻的批評是“太不行了,必須重寫”,致使兩人“為此大吵特吵起來。結果,我又重寫一遍”丁玲:《我的自白——在光華大學的演講》,轉引自袁良駿編《丁玲研究資料》, 82頁。。當時的胡也頻比丁玲還要早信仰革命,丁玲多次提到胡也頻革命覺悟的歷程:“也頻卻是一個堅定的人。他還不了解革命的時候,他就詛咒人生,謳歌愛情;但當他一接觸革命思想的時候,他就毫不懷疑,勤勤懇懇去了解那些他從來沒有聽到過的理論。他先是讀那些馬克思主義的文藝理論。”(第9卷,68頁)她還說:

也頻在二八、二九讀了大量的魯迅和雪峰翻譯的蘇俄文藝理論書籍,進而讀了些社會科學、政治經濟學、哲學等書。他對革命逐漸有了理解,逐漸左傾,二九年寫了《到莫斯科去》,三〇年寫了《光明在我們前面》。(《胡也頻》,第6卷,96頁)

胡也頻的《到莫斯科去》《光明在我們前面》胡也頻:《胡也頻選集》(下),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1。一樣是以革命加戀愛的模式,分別描寫身為黨國要人的少婦和無政府主義者的女主人公,受到戀人的啟蒙加入到革命的實踐中。《韋護》雖然取材于瞿秋白和王劍虹的戀情,但是我認為其中也投射了丁玲和胡也頻兩人的戀情和革命實踐的體驗。丁玲說:

我也不喜歡也頻轉變后的小說,我常說他是“左”傾幼稚病。我想,要么找我那些老朋友去,完全做地下工作,要么寫文章,我那時把革命和文學還不能很好地聯系著去看,同時英雄主義也使我以為不搞文學專搞工作才是革命。(《一個真實人的一生——記胡也頻》第6卷,68頁)

當時正在寫作《韋護》的丁玲還無法理解胡也頻對革命的覺悟與信仰,丁玲曾回憶道,胡也頻告訴丁玲:“要懂得馬克思主義也很簡單,首先是你要相信他,同他站在一個立場”,丁玲的反應是:“我不相信他的話,我覺得他很有味道。當時我的確不懂得他的,一直到許久的后來,我才明白他的話。”“左聯”成立以后,胡也頻“擔任工農兵文學委員會主席,他很少在家。我感到他變了,他前進了,而且是飛躍的,我是贊成他的,我也在前進,卻是在爬。我大半都一個人寫我的小說《一九三〇年春上海》”(《一個真實人的一生——記胡也頻》第9卷,68、70頁)。

到了1933年時,丁玲還曾經為《韋護》被當成普羅文學批評申辯:

我沒有想把韋護寫成英雄,也沒有想寫革命,只想寫出在五卅前的幾個人物,所以有幾天,每天都寫五千字,人非常興奮,快樂。到《小說月報》登載,自己重來讀到的時候,才很厲害的懊惱著,因為自己發現只是一個很庸俗的故事,陷入戀愛與革命的沖突的光赤式的陷里去了。丁玲:《我的創作生活》,見《創作的經驗》,上海,上海天馬書店,轉引自袁良駿編《丁玲研究資料》, 92頁。

1932年革命加戀愛小說的公式化已經被清算了,所以丁玲當時也自認為“陷入戀愛與革命的沖突的光赤式的陷里去了”。那是因為寫于1930年的《韋護》,當時的丁玲對于革命文學、對于黨的領導和集體主義始終抱持著觀望的態度。然而,丁玲后來在1980年重新評價《韋護》時,表示:

我想寫秋白、寫劍虹,已有許久了。他的矛盾究竟在哪里,我模模糊糊地感覺一些。但我卻只寫了他的革命工作與戀愛的矛盾。當時,我并不認為秋白就是這樣,但要寫得更深刻一些卻是我力量所達不到的。(第6卷,49頁)

事隔五十年后,丁玲對于自己創作《韋護》的局限非常坦白。丁玲在這篇回憶文章中也提到瞿秋白后來曾寫信給丁玲署名“韋護”,并曾當著丁玲的面說應該為丁玲和胡也頻的小孩取名為“韋護”,丁玲說道:

我心里正有點懷疑,他果真喜歡《韋護》嗎?而秋白卻感慨萬分的朗誦道“田園將蕪胡不歸!”我一聽,我的心情也沉落下來了。我理解他的心境,他不是愛《韋護》,而是愛文學。他想到他最心愛的東西,他想到多年來對于文學的荒疏。那么,他是不是對他的政治生活有些厭倦了呢?后來,許久了,當我知道一點他那時的困難處境時,我就更為他難過。我想,一個復雜的人,總會有所偏,也總會有所失。在我們這樣變化激劇的時代里,個人常常是不能左右自己的。(第六卷,50頁)

誠如茅盾對《韋護》的批評與丁玲后來的坦誠,《韋護》沒能深刻地描繪出韋護犧牲自我、獻身于革命的社會整體性,那是因為當時的丁玲對于革命者“常常是不能左右自己”還沒有深切的體會。然而丁玲“模模糊糊”感受到瞿秋白的戀愛與革命、文學與政治的二元性觀點之后所創作的《韋護》,成了她克服自我意識,轉向社會、轉向革命寫作的首篇作品,在丁玲的創作史上堪稱一盞明燈。

《韋護》是丁玲從描寫女性浪漫情愛的主題轉向革命意識的首篇之作,瞿秋白這位革命戰士的前行者,讓丁玲克服了五四運動以來解放自我的“羅曼諦克”情結。《韋護》的結尾,改寫了王劍虹病故的悲劇,以麗嘉從失戀中覺醒,“唉,什么愛情,一切都過去了!……我們好好做點事業出來吧”,展現了丁玲對知識女性尋求自我出路的期許。同時也預言了胡也頻犧牲后,丁玲毅然投身革命工作的決心。歷史的造化,讓后來的丁玲不僅走上了“韋護”的道路,并透過在延安的革命工作與在創作中實踐著瞿秋白提倡的“文藝大眾化”理論,逐步地將文學與革命的理想主義合而為一。

瞿秋白犧牲后,丁玲的瞿秋白論述,在不同的歷史階段,也展現了她自身在革命實踐的過程對知識分子的自我改造、自我實現與革命現實的反思。在此過程,丁玲自身革命實踐歷程,也如同她所塑造的“韋護”一樣,訣別了視文學與愛情為自我實現的浪漫情懷,一步一步邁向革命實踐之路。

瞿秋白在遺言《多余的話》中來不及實踐的:“很想仔細的親切的嘗試實際生活的味道。譬如 ‘中央蘇區’的土地革命已經有三四年,農民的私人日常生活究竟有了怎樣的具體變化,他們究竟是怎樣的感覺。我曾經去考察過一兩次。一開口就沒有 ‘共同的語言’。”瞿秋白:《多余的話》, 717頁。瞿秋白就義臨死前沒有忘記他對文藝大眾化的提倡,感嘆自己沒能深入群眾的生活,與無產大眾建立“共同的語言”。從丁玲后來走向延安的革命道路,并完成了反映土地改革之作《太陽照在桑干河上》,丁玲確實完成了瞿秋白來不及實踐的文學與革命結合的遺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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