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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浪漫自我的實現:革命與戀愛

丁玲的小說《韋護》丁玲:《韋護》,見《丁玲全集》,第1卷,3~111頁,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下文中引自《丁玲全集》之引文,僅在文中標明卷數與頁數,不再一一標注。, 1930年1月至5月連載于《小說月報》上,以瞿秋白與王劍虹戀情作為素材,描述了革命意識克服了羅曼蒂克的自我意識。瞿秋白去世以后,丁玲在不同時期對瞿秋白的回憶與評論,呈現了側重于不同面向的敘述,這些敘述內容,盡管因為丁玲的處境與心境的差異而有不同的體悟與感觸,但始終有其一貫性,都是出自于一心向著革命實踐之路的真誠敘述,呈現了丁玲呼應著中國革命發展階段性的心路歷程。今日重看丁玲的瞿秋白論,不能去歷史化地看待這些不同面向的敘述,就認為丁玲的敘述前后矛盾。

有關丁玲的瞿秋白論,相關的研究,舉其要者有張志忠考察丁玲關于韋護的敘述時指出:“在不同時期所言,有著明顯的差異,每次講述,既有重合,也有交叉和內在矛盾”,藉由“丁玲對小說中的韋護與麗嘉之間和現實中的瞿秋白與王劍虹的感情關系的不同描述,解讀不同語境下丁玲對這一命題的敘述要旨及其不同的述說心態”張志忠:《關于“韋護”的幾種敘述——現代作家創作發生學研究之一》,見《新氣象新開拓——第十次丁玲國際學術研討會文集》, 107頁,上海,上海同濟大學出版社,2009。。秦林芳的研究則指出丁玲的瞿秋白書寫揭示了瞿秋白作為“戰士”和“文人”的雙重身份和二重人格。丁玲的“瞿秋白書寫”多次轉移了自己的視點和重心。這顯示出了在“政治”與“文學”的張力場中丁玲自我意識傾向的波動和遷移。瞿秋白這個被書寫的“他者”,實際上成了人們觀照丁玲復雜“自我”的一面鏡子秦林芳:《論丁玲的“瞿秋白書寫”》,載《江蘇社會科學》, 2013年第6期,168頁。。張志忠與秦林芳的研究,無論是從敘事學的角度或是從主體敘述的視角,共同考慮到了丁玲所處的文化語境與場域性的差異,導致丁玲對瞿秋白論述的差異,并隱含了自我投射與告白的敘述策略,對本文頗具啟發性。

丁玲在中共革命重要的轉折期,總是會想起瞿秋白,有時也會論及《韋護》。我想要藉由丁玲的韋護形象塑造與瞿秋白的論述,對比瞿秋白的《多余的話》,以丁玲和瞿秋白作為中國知識革命者的代表,探討中國知識分子革命實踐的路徑。筆者認為丁玲對瞿秋白的論述,盡管側重的面向有所不同,但自始至終都對瞿秋白的革命精神予以肯定,丁玲從未懷疑過瞿秋白對革命的實踐與奉獻。甚至當丁玲因為好友王劍虹與瞿秋白的熱戀而感到寂寞,決定離開上海時,丁玲在1980年《我所認識的瞿秋白同志》中回憶道,當王劍虹“完全只是秋白的愛人”時,她告別了這位摯友:“好友啊!我珍愛的劍虹,我今棄你而去,你將隨你的所愛,你將沉淪在愛情之中,我將隨秋白走向何方呢?……”(第6卷,43頁)丁玲至晚年顯然還是認定當她與王劍虹還徘徊于馮雪峰所謂“個人主義的無政府性加流浪漢(lumken)的知識階級性”時,她遇到了上海大學“最好的教員”瞿秋白,引領著她走向她往后的人生道路。

從私人情誼來說,丁玲對于瞿秋白與王劍虹的戀愛悲劇,從不隱諱她為王劍虹生病時瞿秋白不在身邊感到不平,無論是《韋護》或是1931年的公開演講《我的自白》,她都將這場悲劇歸咎于有著矛盾的二元性格的韋護(瞿秋白)。《我所認識的瞿秋白同志》中提到當時的心境:“我心想:我不管你有多高明、多么了不起,我們的關系將因為劍虹的死而割斷,雖然她是死于肺病,但她的肺病從哪兒來,不正是從你那里傳染來的嗎?”(第6卷,46頁)丁玲也在此文坦承她曾經對于瞿秋白在王劍虹病逝后幾個月王劍虹1924年7月病逝,瞿秋白與楊之華于同年11月結婚。即與楊之華結為連理無法諒解,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丁玲因此有意疏遠瞿秋白。

丁玲在塑造“韋護”形象時,雖然受限于她當時的生命體驗,無法具體描寫投身于革命工作的“韋護”,而側重于描寫戀愛中的“韋護”。但《韋護》正是因為描寫了受到“五四”啟蒙精神、個性覺醒的革命知識者,在革命的浪潮席卷底下,陷入文藝與政治、個人與集體、戀愛與革命之間無法調和的矛盾性,而寫出了那一代知識革命者的形象風貌。丁玲“韋護”的形象塑造以及對瞿秋白的評價,完全展現了丁玲公、私領域分明的理性與感情。在懷念王劍虹的私人情誼上,她無法對瞿秋白與楊之華這對“愛人同志”感到釋懷,所以她在《韋護》中不但描寫了韋護在俄國的風流史,也讓她在訣別麗嘉的信中自我懺悔道:“韋護又有了流氓行為,又欺騙了女人”“韋護終究是物質的,也可以說是市儈的,他將愛情褻瀆了,他值不得麗嘉的深愛呵!”(第1卷,108、109頁)雖然理性上丁玲明白王劍虹“沒有失戀,秋白是在他死后才同楊之華同志戀愛的,這是無可非議的”。理性上她無法苛責瞿秋白,但這應該是后設的理解。丁玲坦承她當時還曾向譚惕吾傾訴她對瞿秋白的怨氣,譚惕吾勸導她,丁玲聽進去了,但也因此疏遠了譚惕吾,她和瞿秋白同在北京時,“反而好像不認識一樣”(第6卷,49頁)。

寫在瞿秋白與楊之華婚后六年的《韋護》,丁玲似乎還想要給自己一個理由,解釋瞿秋白何以在王劍虹病逝后短短的幾個月時間,就可以很快地接受楊之華的愛情。寫作《韋護》時,丁玲已經見識過瞿秋白和楊之華“愛人同志”的婚姻。所以丁玲描寫韋護發現自己可能愛上麗嘉時,希望自己可以抗拒愛情的誘惑:“他很懷疑麗嘉,他確定這并不是一個一切都能折服他的人。”(第1卷,65頁)丁玲在1931年的演講時提到《韋護》,寫的是他的一個作家朋友,并說明她寫的這位朋友(即瞿秋白)的苦惱:

他曾說,他愛她并不如她誠懇的那樣,他只以為那女人十分愛她,而他故意寫詩,特意寫的那樣纏綿。他心中充滿了矛盾,他看重他的工作甚于她。每日與朋友都是熱烈談論一切問題,回家時,他很希望他的Lover能把關于他的工作,言論,知道一點,注意一點,但她對此毫無興趣。他很希望得到一個心目中所要來的一個愛人。他曾老老實實的對我這樣說過。丁玲:《我的自白——在光華大學的演講》,原載《讀書月刊》第2卷第4、5期合刊(1931年8月10日),轉引自袁良駿編《丁玲研究資料》, 82頁,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11。此文為記者記錄的文字。

丁玲在這場演講中雖然講述的是瞿秋白感到戀愛與革命工作的沖突,但卻也在無意中透露出她能夠理解楊之華與王劍虹對于瞿秋白來說,當然是楊之華更能滿足瞿秋白對“愛人同志”的想望,可以使革命與戀愛相得益彰。丁玲在塑造麗嘉與韋護的戀情與革命的矛盾時,丁玲情感上不能不為她的摯友王劍虹抱屈,但是1934年瞿秋白被派去蘇區工作,黨的要求一樣使瞿秋白訣別了愛妻楊之華,并且從此天人永隔。1985年當丁玲寫《早年生活的二三事》又更客觀、理性地講述瞿秋白、王劍虹與楊之華的戀情時,則寫道:

王劍虹死后,瞿秋白和楊之華戀愛。瞿秋白說只有兩個女子最了解他,能批評他,一個是天上的女子王劍虹,一個是世上的女子楊之華。他寫履歷的時候第一個妻子寫的是王劍虹。他和王劍虹認識一年,同居才半年。王劍虹死后,遺體放在四川會館。當時瞿秋白正好到廣州去參加第一次國共合作的會,這個會他是非去不可的。(第10卷,306頁)

顯然丁玲生前一年已經全然釋懷她為王劍虹感到委屈的感傷。丁玲出于為王劍虹抱屈意識下開始創作《韋護》,但《韋護》卻成了丁玲克服“五四”浪漫意識的首篇之作。雖然丁玲對瞿秋白有不諒解,丁玲依舊依循瞿秋白對韋馱菩薩精神的自我期許,塑造了瞿秋白犧牲自我、奉獻于革命的韋護形象。

盡管韋護的革命形象不夠具體,但小說還是多次鋪陳了韋護不可磨滅的革命信仰,一開場就說“他目前全部的熱情只能將他的時日為他的信仰和目的去消費”,當他發現自己可能愛上麗嘉時,即抗拒著這段戀情:“他并不反對戀愛,并不怕同異性接觸,但他不希望為這煩惱,讓這些占去他工作的時間,使他怠惰”,雖然這不過是“生命的自然需求”(第1卷,65、109頁)。當他從熱戀中清醒過來,他明白所想望的與麗嘉學魯賓孫漂流到無人小島共度余生,不過是自欺欺人。韋護并不在乎被同志攻擊,促使他真正下定決心離開麗嘉的原因是他無法違背自己的信仰:

他已不能真真做到只有麗嘉而不過問其它的了。唉,若是在以前,當他驚服和驕恃自己的才情的時候,便遇著麗嘉,那是一無遺恨和阻隔的了。而現在呢,他在比他生命還堅實的意志里,滲入了一些別的東西,這是與他原來的個性不相調和的,也就是與麗嘉的愛情不相調和的。他怠惰了,逸樂了,他對他的信仰,有了不可饒恕的不忠實;而對麗嘉,也一樣的不忠實了。(第1卷,103頁)

《韋護》中多次鋪陳韋護的二元性格。韋護給麗嘉的訣別信中也提到,將他深愛的那些文學書籍與詩作,一并送給麗嘉。丁玲于此處將文學志趣與革命工作完全對立起來,也顯現出寫作《韋護》時丁玲自身對文學與改革社會的認知。受到“五四”的啟蒙思潮、個性解放的影響,丁玲從《莎菲女士的日記》以來,即把文學、自由戀愛當成是自我的實踐。到了寫作《韋護》時,因為受到瞿秋白的影響,丁玲將韋護的革命信仰、意志與實踐也納入自我實踐的可能之一。但是此時的丁玲也和瞿秋白在《多余的話》流露出的將戀愛與革命、文學與政治視為是矛盾的二元性并無二致。丁玲是到延安時期的革命實踐中,經過革命工作的體驗與整風運動才逐漸克服了這種革命與戀愛、政治與文學的二元性。丁玲塑造的韋護形象與瞿秋白在《多余的話》瞿秋白:《多余的話》,見《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論編7), 717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全文根據中央檔案館保存的國民黨政府檔案手抄本刊出,并將之與1937年上海《逸經》半月刊發表的全文比對,一一注明《逸經》版遺漏的幾段文字,瞿秋白手稿至今未見。的自剖卻有著高度的重疊,這也說明了30年代左翼文學的實踐,只能是中國普羅文學的轉折期。“五四”的啟蒙思潮、個性解放與歐化的白話文體,都必須經過瞿秋白在30年代從蘇聯引進的“文藝大眾化”的時代課題中,逐一克服革命知識者從封建意識解放出來的自我意識,并在延安根據地進一步完成與群眾意識的結合。而在此過程中,丁玲的普羅文學的實踐過程與路徑是完成革命知識者“文藝大眾化”的最佳言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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