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十世紀中國革命與丁玲精神史:第十二次國際丁玲學術研討會論文集
- 中國丁玲研究會
- 6051字
- 2020-11-28 22:57:20
三、面向人間的“韋護精神”
丁玲在《與友人論瞿秋白》的短文,留下了她第一次對《多余的話》的評價:
秋白詩原文并未見,在“逸經”上也見過,并有“多余的話”。有些人以為造謠,因為他們以為有損于秋白。我倒不以為然,我以為大約是秋白寫的。秋白是一個末落的官紳子弟出身,受舊的才子佳人熏染頗深,但他后來投身政治,中國革命事業為中共領導人之一,卒至犧牲。人說慷慨犧牲易,從容就義難。秋白真是從容就義,不為不光榮。但秋白自然在感情上,在私人感情上,難免有些舊的殘余。中共以前生活亦較散漫,所以還沒有空閑溫習舊的感情,在他情感上雖還保存有某些矛盾,在他的平生卻并未放縱它,使它自然發展過,他卻是朝著進步方向走的。這種與自己做斗爭,勝利了那些舊的,也不為不偉大,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到共產主義中來的途程原來就是艱苦的。所以我并未覺得于秋白有損,不過秋白能連這些多余的話也不說,無人了解的心情也犧牲了吧不更好些么!……
當時有些人懷疑《多余的話》是國民黨捏造的,丁玲不但肯定是瞿秋白寫的,而且認為未損于瞿秋白的光榮犧牲。丁玲認為瞿秋白盡管在情感上保有舊的殘余,但他并未放縱它,而是“與自己做斗爭,勝利了那些舊的,也不為不偉大”。此一看法,丁玲在寫作《韋護》時,即已經有所體認。“他的才情呢,逸興呢,一切都已疏遠了……他一想起過去的生活,想起他被二十世紀的怒潮所沖激的變形,他真感到有點偉大得可驚嘆!”(第1卷,22頁)
1939年丁玲寫這篇短文時,她從1936年脫離國民黨的監視軟禁到陜北、延安地區歷經三年的革命生活,距離文藝整風還有三年的時間。丁玲從先后擔任“中國文藝協會”的主任與“西北戰地服務團”的主任等革命工作中得到了歷練。蘇敏逸研究丁玲一生的創作轉折,她指出:“對丁玲個人來說,從事革命事業并非毫無為難與勉強。”丁玲曾經對于擔任“西北戰地服務團”的主任感到懊喪:“她認為自己是寫文章的人,以此身份帶領革命隊伍,從事演戲、唱歌、行軍、開會、弄糧草、弄柴炭等工作,不但不適宜,而且沒經驗更沒興趣。”但是丁玲勉力為之,并在日記中提出對自我的提醒、改造,包括對群眾的認識與態度,對集體運動與領導的方式,提醒自己要“確立信仰”,丁玲并體悟道:“我不是一個自由的人了,但我的生活將更快樂。”所以丁玲評價瞿秋白的生命歷程“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到共產主義中來的途程原來就是艱苦的”,也道出了自己在延安地區從事革命實踐的體悟。
但是我們同時也注意到丁玲在《與友人論瞿秋白》的結語,卻話鋒一轉:“不過秋白能連這些多余的話也不說,無人了解的心情也犧牲了吧不更好些么!……”此時中共中央組織部審查她被捕、被禁經過的結論還沒有下來,直到一年后的1940年才落實為:“根據現有材料看來,說丁玲同志曾經自首沒有具體證明,因此自首的傳說不能憑信,但丁玲同志沒有利用可能(雖然也有顧慮)及早離開南京(應該估計到住在南京對外影響是不好的),這種處置是不適當的。”丁玲以她的政治敏感度,出于對瞿秋白的同情與尊敬,似乎預感到《多余的話》對于不了解瞿秋白者將發展出不利于瞿秋白的論調。丁玲后來也說:
我也自問過:何必寫這些《多余的話》呢?我認為其中有些話是一般人不易理解的,而且會被某些思想簡單的人、淺薄的人據為話柄,發生誤解或曲解。但我絕不會想到后來“四人幫”竟因此對他大肆污蔑,斥他為叛徒,以至挖墳掘墓、暴骨揚灰。(第6卷,54頁)
丁玲經過“西北戰地服務團”主任一職的歷練,1939年又到馬列學院學習。終于在1940年以后陸續寫出《我在霞村的時候》《在醫院中》,以及《夜》等以根據地為背景的成熟之作。這幾篇小說仍舊維持丁玲以知識分子的視角的敘述。丁玲當然沒有想到《我在霞村的時候》《在醫院中》后來讓她飽受批判。《我在霞村的時候》向來被認為以貞貞對立于農民封建意識的殘留,但是筆者以為《我在霞村的時候》翻轉了身為農村指導員的敘述者“我”與貞貞的“啟蒙”位置,“我”為了貞貞的幸福,也曾想過勸貞貞不要再與夏大寶斗氣,然而貞貞考慮的卻不再是個人的幸福:“人也不是只是父母的,或自己的。”讓指導員的“我”反而在貞貞身上上了一課。《在醫院中》雖然透過努力工作的陸萍揭示根據地醫療機構的落后、因循與人力、物資的匱乏,使丁玲被冠上“反集體主義的,是在思想上宣傳個人主義”。但筆者卻認為,丁玲對于陸萍天真、自以為是的理想主義并非沒有批判,丁玲為何在文末安排一個被誤診而鋸斷雙腿的老同志對陸萍進行的規勸,使陸萍領悟到“人是在艱苦中成長”的?無論是《我在霞村的時候》的敘述者“我”,或是陸萍,其實都隱含了丁玲對知識革命者對自我改造的自省意識在其中。
1942年3月丁玲發表《三八節有感》后引起一些爭議,在毛澤東親自主持的干部學習會議上說:“《三八節有感》雖然有批評,但還有建議。丁玲和王實味也不同,丁玲是同志,王實味是托派。”對此,丁玲回憶道:“毛主席的話保了我,我心里一直感謝他老人家。文藝整風期間,只有個別單位在墻報上和個別小組的同志對《三八節有感》有批評。”(《片斷回憶》第10卷,280頁)緊接著就迎來文藝整風的座談會,5月底毛澤東做完《講話》結論后,照相時還調侃丁玲說“丁玲在哪里呢?照相坐近一點,不要明年再寫《三八節有感》”,顯示整風運動對丁玲的批判還沒那么緊張。但是敏銳如丁玲卻在此前一個月懷念年初病逝于香港的蕭紅的散文中,想起了瞿秋白:
昨天我又苦苦地想起秋白,在政治生活中過了那么久,卻還不能徹底地變更自己,他那種二重的生活使他在臨死時還不能免于有所申訴。我常常責怪他申訴的“多余”,然而當我去體味他內心的戰斗歷史時,卻也不能不感動,哪怕那在整體中,是很渺小的。(《風雨中憶蕭紅》,第5卷,135頁)
踏上瞿秋白革命實踐的道路,來到延安的丁玲,在這篇感懷的文章流露出較為復雜的思考,透顯出歷經喪夫、被捕、等待審查的丁玲在整風運動前藉由憶故人以自我勉勵的心情寫照。文章開頭寫下雨天悶在窯洞中的心境轉折:
世界上甚么是最可怕的呢,決不是艱難險阻,決不是洪水猛獸,也絕不是荒涼寂寞。而難以忍耐的卻是陰沉和聒絮;人的偉大也不只是能乘風而起,青云直上,也不只是能抵抗橫逆之來,而是能在陰霾的氣壓下,打開局面,指示光明。(第5卷,134頁)
丁玲先是想起了“一切為了黨”的馮雪峰,即使受埋怨也沒有感傷。接著去體會瞿秋白內心的戰斗,然后才描述她與蕭紅交往的經過。丁玲描述與“沒有一句話是失去了自己的”蕭紅的談話,并感嘆當初沒能說服蕭紅來延安:
延安雖不夠作為一個寫作的百年長計之處,然在抗戰中,的確可以使一個人少顧慮于日常瑣碎,而策劃于較遠大的。并且這里有一種朝氣,或者會使她能更健康些。(第5卷,137頁)
從文中可以看出丁玲盡管感受到整風即將開始的氣氛,但她還是認為延安是富有朝氣而有助于實踐理想的生活的。接著她又說:“人的靈魂假如只能拘泥于個體的偏狹之中,便只能陶醉于自我的小小成就。我們要使所有人都能有崇高的享受,并為這享受而做出偉大犧牲。”(第5卷,137頁)這不獨是對蕭紅堅持為自我而活卻潦倒病逝的生命感到惋惜,并且期許自己能夠為集體的崇高的理想生活而奮斗。文末并表明自己要為屈死的和未死的朋友堅持下去,從這樣的結語看來,丁玲在這篇文章中感嘆瞿秋白“那種二重的生活使他在臨死時還不能免于有所申訴”,卻仍然為瞿秋白戰斗到死感到肅然起敬,對瞿秋白的犧牲“哪怕那在整體中,是很渺小的”評價,則不無自我勉勵的意味。
1946年丁玲寫了一篇《紀念瞿秋白同志被難十一周年》談論文藝大眾化的問題,說明自己對此一創作問題的體悟。在這篇文章中,丁玲說她在延安文藝座談會后,反復讀毛主席的講話,都不能不想到秋白同志。她首先肯定秋白同志給了她很多教育,先是在立場上,指出文藝應該為大眾服務,
在那個時期,秋白同志的文章,我大半都讀過。我在他的影響和鼓勵下,曾努力去創作,努力從各方面去嘗試,但距在延安毛主席文藝座談會講話時是十年了。十年之后我才認識我那時并沒有真正了解秋白同志的文章。我才明白我還需要“挖心”。我很難受我“脫胎換骨”之難,我曾經想過,假如秋白同志不死,我也許會羞于見他的啊!可是現在又四年過去了,我又有甚么成績呢?(第5卷,267頁)
這一年也是丁玲開始著手寫作反映土地改革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丁玲在這篇紀念文章中提到她為形式問題感到苦惱:
整風以后,我在工廠、農村都稍稍跑了一時,時間雖不多,卻搜到一些素材,當我想執筆寫它的時候,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用甚么形式?我一直到這個時候才真正對秋白同志所反對過的歐化形式起了根本的懷疑。……因此,急切要產生的確繼承了中國民間形式的優美、而又有創造、完全使用新的語言、從老百姓那里提煉出的語言的作品,便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雖然這還有著許多困難,但方向卻要清楚,主要是從中國民間形式上去吸取外國的革命的進步的文藝,要如同秋白同志說的:“應當運用說書、灘簧等類形式。……利用流行的小調,夾雜著說白,編成記事的小說;利用純粹的白話,創造有節奏的大眾朗誦詩;利用演藝的體裁創造短篇小說的新形式。……至于戲劇,那就辦法更多了。這在實際工作開始之后,經驗還會告訴我們許多新的方法,群眾自己會創造許多新的形式。”而對于歐化語言、格式的白話文,秋白同志也罵得很透骨。(第5卷,268頁)
丁玲在文末說:“今天想到秋白同志而生許多感慨的時候,卻不免也有一些慰藉,就是秋白同志所希望的文藝,在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講話以后漸漸萌芽了”;并以“我個人失去了一個最可懷念的導師的心情,同時對革命卻又懷著堅定的樂觀來紀念秋白同志”。筆者認為丁玲在這篇文章中坦言自己“脫胎換骨”之難,說自己反復閱讀毛澤東的“講話”,都使她重新回過頭去學習瞿秋白關于文藝大眾化的主張。在對照她日后寫出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與整風前作品的形式和語言來看,丁玲在此展現了她對于整風學習運動的積極與熱情。
李陀在《丁玲不簡單》一文中論述了丁玲在整風運動前后的寫作轉變,以及丁玲在毛文體形成的話語生產過程中所占據的位置。李陀認為丁玲作品展現了現代文學尚未成熟的淺陋和粗糙,這是相對于早熟的魯迅、蕭紅和張愛玲而論的。李陀并未深論此一審美品格的評價標準為何。筆者并不認為丁玲一貫以自我實踐之歷程發展出來的文體或主題意識就是粗糙的。不過,李陀在這篇文章中,指出西方文化圈向來期待“文革”時代受難的作家以壓迫/抵抗的敘事來談論他們的受難經驗,丁玲復出以后的回憶與談話卻使西方失望。針對西方這種壓迫/抵抗的敘事,或者是李澤厚以“啟蒙”隱喻對現代性的追求,以“救亡”隱喻對現代性的拒絕,李陀認為以這兩種二元對立的模式去解釋中國當代歷史不過是管窺蠡測。李陀認為整風運動,基本上是學習一套新的話語的運動,問題是僅僅依靠政治壓力是否可以使千千萬萬的知識分子改變自己的語言而接受另一種語言?他從印度歷史學家查特吉(Partha Chatterjee)對國家民族主義與殖民主義的論述中得到啟發,指出現代性話語的擴張在世界范圍總是與反帝國主義的大歷史語境相關。
李陀將毛文體放在現代性話語的擴張中去考察,認為毛文體根本上是一種中國化了的現代性話語,毛文體所具備的雙重性是同樣依賴政治壓力的三民主義明顯缺乏的,此一雙重性展現在:一方面反對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反對以自由主義、個人主義為標志的種種資產階級的文化價值,另一方面主張民族獨立以建設現代化的民族國家,主張在傳統和現代二分的前提下實現由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化。并且召喚了成千上萬的知識分子積極參與這種話語的生產,使他們為毛文體的再生產貢獻熱情、才華和最美的青春歲月。李陀認為在毛文體的形成、發展的歷史過程中,丁玲對毛文體的再生產具有典型的意義,我們應該以當今的語境相應的一套新的語言去面對那一代知識分子的歷史。
而賀桂梅從女性主義的角度認為被納入延安文化體制的丁玲,只能使自己極力融入集體之中,就像丁玲復出后作品中的模范黨員杜晚香一樣,僅僅是一個黨國的“齒輪和螺絲釘”,原有的自主空間已不復存在。但是筆者以為整風學習運動后脫胎換骨的丁玲的自我主體位置并未消失,她將自我實踐與集體革命結合在一起,并且在歷次運動中從群眾中獲得溫暖和力量。與群眾在一起,使她克服了沒落的紳士階級的瞿秋白臨死前都還不放過自己、對自我進行審判的二元性格,丁玲透過革命實踐完成了對自我主體的重建,這種與群眾結合在一起的自我主體的誕生,是現代中國社會革命的特殊歷史階段的產物。丁玲九死一生的歷經國、共內戰兩條政治路線的斗爭,當她選擇了與集體的革命生死與共的延安道路時,就已經為自我主體選擇了一個告別個人主義實踐的路徑。女性主義的視角向來也只能是知識女性才擁有的資源,在資本主義的消費社會中更不可能實踐女性主體。而丁玲透過整風運動與群眾結合的革命實踐路徑,使自我脫去精英意識、脫去性別意識,回歸到我是群眾中的一分子的“人類人”的主體,此一主體讓丁玲挺過種種的政治壓迫,其魅力并不遜于一個“女性作家”的桂冠。
1981年丁玲在哥倫比亞大學的演講中,說她在北大荒養雞時,并沒有想過是大材小用。這與她在延安地區擔任“西北戰地服務團”的主任而感到懊喪、仍舊懷抱著“作家意識”的丁玲已經是另一個丁玲。而演講中丁玲對共產黨的評價,也很有意思,她認為中國共產黨從事的平反運動,等于承認過去整你整錯了,這一點:中國共產黨是很偉大的,敢于承認錯誤,這種事在古今中外似還少見。換言之,她對于自己挺過“文革”,充滿了自信與驕傲。她的自我主體,還不小于黨國。丁玲回憶瞿秋白時,也指出:
《多余的話》是可以令人深思的。但有些遺憾,它不是很鼓舞人的。大約我跟黨走的時間較長,在下邊生活較久,嘗到的滋味較多,更重要的是我后來所處的時代、環境與他大不相同,所以,我還是愿意鼓舞人,使人前進,使人向上,即使有傷,也要使人感到熱烘,感到人世的可愛,而對這可愛的美好的人世要投身進去,但不是惜別。我以為秋白的一生不是“歷史的誤會”,而是他沒有能跳出一個時代的悲劇。(第6卷,58頁)
換言之,丁玲認為自己的一生,超克了時代、環境加諸在他們那一代知識分子的課題。1980年6月,丁玲在《韋護精神》一文中,重申“秋白同志革命的一生和他在革命中的巨大貢獻,他在斗爭中的表現和最后的從容就義,證明了他是人間的真正的韋陀菩薩,是真正的共產黨員”,并以“韋護精神”定位瞿秋白。有意思的是,丁玲翻轉了瞿秋白所說的面向佛陀的韋陀普薩的典故:“讓韋護們轉過身來,面向紅塵,面對現實,使用多種武器,克服障礙,為實現四個現代化而奮斗。”(第8卷,92頁)這個“面向人間的韋護精神”,其實已經不是青年時被卷進馬克思主義信仰,透過馬克思主義仍無法克服紳士階級的文人意識的瞿秋白所言疾惡如仇的韋陀菩薩,而是已經接近佛陀普渡眾生的精神。“面向人間的韋護精神”正是丁玲繼承瞿秋白未竟的志業,完成了一代知識分子在中國邁向現代民族國家的歷史階段,透過整風運動學習毛文體的再生產,從而將自我主體與群眾結合的革命實踐的遺產,丁玲號召以此歷史遺產繼續為實現中國化的現代化社會而努力,則是后繼的知識分子該有的精神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