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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蔥花

  • 萬物有靈
  • 馬浩
  • 17314字
  • 2019-11-19 17:29:14

春韭

春日,嘗鮮,首推春韭。

鄉村有首俚謠四鮮歌,歌曰:“頭刀韭,謝花藕,新娶的媳婦,黃瓜妞。”韭,四鮮之首,與新娶的媳婦相類比,卻也新奇。鄉村廣闊天地藏龍臥虎,民間蘊含著大智慧,大道。鄉人敬畏自然,順應著自然,深諳著瓜熟蒂落的老理。

一對有情人,陌路相逢,相識相知,確立戀愛關系,一步一步走入神圣的婚姻殿堂,就像老戲里的鏡頭,新郎官輕輕撩起新娘的紅蓋頭,揭開那道神秘的面紗,幾多新奇、神秘、向往、期待……那一晚,對著紅燭橘焰,傾聽著春花綻放。

而今呢,網上還沒聊上五分鐘,對方長得啥樣都不知曉,便通過手機聯系,敢去賓館開房了。浪漫一點,不過手持一朵標志性的玫瑰,以防出錯,至于此男該女,可否中途調包,顧不上了,直奔主題,結果是最重要的。

話似乎扯遠了,不過沒離題,說韭菜吧,超市、菜場,一年四季,何時去,何時有,無論深冬盛夏。尤其是冬日,韭菜,看上去卻也翠生生的,拿到手中,感覺就不對了,軟沓沓的葉片四下散落,如半老徐娘的披頭亂發,失卻了青春的激情與活力。鍋炒之后,更是容顏凋落,慘不忍睹,一小碟韭菜,大半碟清水,堪稱水貨,味道極淡,似乎與鮮香不靠邊。

因何?這種韭菜都是反季的,溫室大棚里催生出來的,人為的春天,如空調,讓四季少了夏秋冬。記憶之中,春韭上市,大約是在清明之后,谷雨之前。家鄉有句俗話:清明斷雪,谷雨斷霜。春日,春寒尚料峭。韭菜的根基隱在淺土里,上面覆上一層厚厚的麥糠,冬日,自然少不了幾床白皚皚的雪被,在三九隆冬的日子里,韭根蓄勢待發,它無時無刻不在注視著遠方的春,雪慢慢地消融,麥糠悄悄地變腐,它便在寒風中小心翼翼地探著頭,迎著春。經過了立春、雨水、驚蟄、清明、谷雨,春韭緩緩地生長著,一點一點,一寸一寸,終于披著一身濃綠的翠衣,婷婷于田間了,拂面不冷楊柳風,遠望如一畦一畦汪汪的春水。此時,春韭已生出了五個葉片,韭菜成熟了。由于寒風的壓制,韭菜的長度僅有成人的一扎,葉片卻厚重,有彈性、韌力,拿在手里左右甩動之后,依舊齊刷刷的,鮮活如初,娉娉婷婷。

一大畦子春韭,收割下來,不過幾斤的光景。洗凈,切段,不論清炒,還是佐以蝦仁、蝦米、草雞蛋,都是干爽爽的,吃到嘴里,怎“鮮香”二字了得。若手中的春韭不多,不夠上鍋一炒,干脆就切段,用細鹽涼拌,入口脆爽,鮮氣盈口,細嚼慢品,能品出歲月的味道。

鮮,是踩著時令節拍而來的。你不能心急,等待必不可少,如此才有期盼。什么季節,上市什么菜,這是老天的安排,大自然的規律。因時而食,人要順應著自然,誰也不能扯著自己的頭發,讓自己離開地球。

人們往往會產生誤解,尤其是口袋充盈者,把“鮮”理解為“先”。有錢就可以提前享受,冬食春蔬,夏餐秋果,其以為科學之功。非也。我不敢說這是偽科學,至少那也是對科學的某種誤解,自然是最好的科學范本。春韭,只在春天,一年僅一次,錯過了,只有等待,別無他途。

蔥花

蔥,還真開花。

植物開花結果,繁衍生息,哪有不開花的呢?不過,蔥開花,很少有人見過。蔥,多年生宿根草本,同我知曉的白菜、蘿卜一樣,次年開花,花為白色、球狀。

不過,人們通常說的蔥花,是指制作菜肴的調味品,把蔥切成小段,或片作菱形,不一而足,稱之為花有些牽強,感覺卻美妙,給人平添了不少想象,那是一朵食欲之花。

蔥,有南北之分。北方的蔥,以山東最為有名,其大壯碩,俗稱山東大蔥。大蔥,蔥白為本,葉為末。說來有趣,蔥白雖為本,卻深埋在土層里,讓蔥葉在外拋頭露面。碧葉青青,或因拋頭露面之故,其味辛辣刺眼,葉內多有涕狀液,少人食用,而多食蔥白,這一現象值得思索。

大蔥的蔥白肥美可人,生吃,入口爽脆,微辛,有甜意。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也養育一方鏈物,北方人喜歡大蔥蘸大醬,煎餅卷大蔥……這些地方家常小食,也成了地方的形象代言。炒菜用它,需鍋紅油熱,把蔥花放進鍋里煸炒,一陣噼里啪啦之后,蔥香便不脛而走,四處氤氳,霸道得很。雖在菜里,只是少許,但它卻不甘寂寞,讓你無法對它漠視,哪怕是配角也很出彩。它也偶有唱主角的菜,其保留節目:蔥爆羊肉。

南方的蔥呢?有著南方的特色,見到它總讓人聯想到,春雨江南,小橋流水,灰瓦青磚……南方的蔥,美其名曰:香蔥,身條嬌小婀娜,其葉尖細如蘭,北方的蔥秧苗也比它壯碩,碧綠碧綠的,如江南的水,如江南女子的明眸……

別瞧它嬌弱,脾氣卻不小,味道在某種意義上來講,并不比北方大蔥遜色,甚而有過之無不及。不過,南方的香蔥,不可在熱油里煸炒,你得把它捧在手心里,放在心尖上。無論是涼菜熟食,哪怕是一碗餛飩,一碗白水面條,須得把它遍撒在頂蓋上,明眼處。頓覺神清氣爽,其味絲絲縷縷,裊裊娜娜,巧笑盼兮,不覺意亂神迷。

不知因何,北方大蔥給我的感覺,猶如關中大漢手拿鐵板高門大嗓吼“大江東去”;而南方的香蔥呢,如同二八妙齡懷抱絲竹,低吟淺唱著“楊柳岸,曉風殘月”。

蔥花,煙火之花、詩意之花。

蒜,很有個性。

喜歡它的,每餐必伴此君;討厭它的,唯恐避之不及。冰火兩端,大概是它所散發的獨特的氣味。撇開其味不說,其實,蒜還是挺可愛的。

小的時候,父親曾出一道謎語:兄弟七八個,圍著柱子坐,大家一分手,衣服就撕破。在父親不斷地啟發下,謎底終于被我揭開了——蒜。于是,開始喜歡蒜了,覺得它很好玩,剝落如雪片般輕盈潔白的蒜皮,放在手心,用嘴吹拂,鵝毛般在空中飄著旋著,久久不落,逗引著我們追著它吹,庭院便會被童稚的歡笑聲塞滿,玩膩了,就掰下蒜瓣來互打,滿地狼藉。

秋日,栽蒜的時候,我曾湊過趣,翻好的土地,細如沙,柔若面,父親隨手拿起镢頭,摟起一條淺淺的小溝,墨線般筆直,不可思議,在小溝里溜上清水,便可栽蒜了,我手拿著蒜瓣,照著葫蘆畫瓢,結果我都把蒜栽倒了,鬧出了笑話。范成大的四時田園雜興有首有關鄉童的詩:晝出耘田夜績麻,村莊兒女各當家。童孫未解供耕織,也傍桑陰學種瓜。童孫只是模仿而已,若動起真來,不知情況會如何?

個性十足的蒜,十分討人喜歡,即便厭惡它的人,心里也暗暗佩服,多少人,把它育成歲月清供,一只青瓷淺缽,幾滴清水,隨意幾個蒜頭,室內便有了盎然春意,哪怕你不待見它,隨手丟在廚房一角,它也會在某個角落抽芽發綠,“人間存一角,聊放側枝花”,它的心中似乎有著無盡的春光。

蒜芽成苗,搖曳生姿;苗成起薹,亭亭玉立;蒜頭出土,珠圓玉潤。蒜苗、蒜薹、蒜頭,北方人都這么叫,可到了江南就亂了套,在杭州時,我就曾發過蒙,我買的是蒜苗,偏偏給我蒜薹,真是怪事。不明因何,南方人把蒜苗叫大蒜,把蒜薹叫蒜苗,大蒜頭呢,亦稱大蒜,弄得初來乍到的北方人一頭霧水,用南方話講,拎不清爽。

蒜在站素菜的行列里,卻有著葷的屬性,家鄉人燒魚、食狗肉,必不可少。父親嗜食大蒜,飯桌上,總是不離此物,還以此下酒,辣酒對辣蒜,其味若何?我曾表示疑問,父親說,誰說酒是辣的,酒到嘴里甜滋滋的,越咂越甜,就著大蒜,酒才夠勁兒。不可理解,一如金圣嘆所言,花生米同豆干同嚼,有火腿味。

通常情況下,去皮洗凈的蒜瓣放入蒜臼之中加鹽搗爛成泥,把蒜泥盛放小巧的青花瓷淺之中,加入醬油、醋、香油,北方人吃水餃必佐的佳肴,涼拌黃瓜、海蜇皮、四季豆……菜頭必放,而今,大娘水餃店遍布大江南北,雖添加不少其他佐料,不過,蒜泥還是唱主角。梁實秋有一文《菜包》,備料之中蒜泥排第一,不可或缺。把蒜泥均勻地抹在準備好的白菜葉上,然后卷包飯拌菜,雙手抱著吃,吃得滿臉滿手都是菜汁飯粒,痛快淋漓。此吃法,背景應是狼煙四起的大漠,或倚著綿延于崇山峻嶺間的長城。

食蒜就是食其味,不過,蒜味往往又不局限其味。我喜歡青花瓷缽之中,作為清供的蓊蔥青蒜,我喜歡長于田畦盎然的青蒜,它獨特的氣息里,有春的意味。蒜是跨年的植物,它和冬小麥一樣,從秋走到冬,從春走到夏,歷盡滄桑。蒜,也開花,那是真真正正的蒜花,很難得見,蒜起薹時,俗稱甩尾,通常在其鮮嫩之時,已被人采摘了,只有僥幸遺漏者,才得以開花,待薹老尾退,蒜花就開了,萼紫花白,花呈蕊狀,花落萼開,咧嘴一笑,乳牙般的小蒜瓣,石榴籽一般顯露了出來,煞是可愛。

有時,我想蒜的味道,其實就是歲月滄桑的味道,蒜的魅力,便是時光的魅力,大凡遍歷世事者,都有其不可復制的個性。

小人參

不知是誰,首喻胡蘿卜為小人參的,此喻一出,便被人們接納,通常還以此借代,尋常的胡蘿卜,似乎一下子提升了品位。

第一次得知胡蘿卜為小人參,是從父親的口中。那時候,我還小,秋后,經常把胡蘿卜當飯吃的,掀開鍋蓋,水汽迷蒙中,便見沸水在橘黃色胡蘿卜間咕嘟著水泡,一股胡蘿卜特有的清香撲鼻而來,用筷子輕輕地一叉,就叉上一根來,趁熱吃上一兩根,覺得蠻好的,甜滋滋的,可吃多了,嘴里就會返清水,實在是難以下咽。

此時,我便會想到山芋的好。其實,人就是這樣,山芋吃厭了,不由得會懷念胡蘿卜。父親為了讓我們好好地吃飯,很神秘地說,你們知道嗎?胡蘿卜又叫小人參,吃胡蘿卜就等于吃人參,吃人參是能當神仙的。

父親邊督促我們吃胡蘿卜,邊講著有關人參的傳說故事。這則故事在我的腦海里,沉寂了幾十年,從未被我的記憶剔除,也沒有被如水的歲月沖淡,我也沒有去查找故事的來源,估計不會是父親杜撰的,也不知他從何處得來的。

從前,一對師徒居住在深山老林里,師傅白發蒼蒼,徒弟卻是頑童一個,師傅每天都要出門,出門前,一定會分派許多活讓徒弟做,做不完,就會挨打。一天,小徒弟在院中干活,一個穿紅肚兜的胖娃娃,突然在他的背后冒了出來,跟他說話,幫他干活,一起玩耍,師傅快來時,胖娃娃就對他說,你師傅快來了,我要回去了。胖娃娃前腳走,師傅后腳就到家了,見徒弟把活干完了,沒有言語,次日,便加大活量,師傅剛走,胖娃娃就來了,如此,就是幾日,一天晚上,師傅便問徒弟,這些天可有人來,小徒弟不敢隱瞞,便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師傅,師傅便把穿著紅線的針交給了徒弟,吩咐他,等胖娃娃來了,就把針別在娃娃的衣服上。

師傅就沿著那條紅線去尋胖娃娃,在一個山崖邊,見一株千年人參,原來胖娃娃是千年人參變的,師傅便把人參挖了出來,早晨起來,便叫小徒弟燒水煮那棵千年人參,千叮嚀,萬囑咐,讓他別掀開鍋蓋,再香也不能掀開,就出門了,徒弟按照師傅的吩咐燒火,燒著燒著,鍋里便噴香了,越燒火,香氣越濃烈,徒弟實在禁不住香味的誘惑,打開鍋,就把人參給吃了。

晚上,師傅回來了,直奔鍋而去,揭開鍋蓋一看,頓時傻了眼,便把徒弟吆喝過來,問,人參呢?吃了。誰讓你吃的,師傅氣憤地吼叫著,伸手把鍋里的湯水潑向了徒弟,徒弟一閃身,湯水潑到地上,恰巧來了一只狗,狗就把地上的湯水給舔了。師傅氣急敗壞,順手抄起一根棍子,去打徒弟,一打,徒弟蹦到樹上,再打,徒弟就蹦上了天。沒打著徒弟,便去打狗,狗也蹦上天。

那頓胡蘿卜,我們吃得格外有滋味。以后,每每吃胡蘿卜就會想到那個故事,幻想著胡蘿卜就是小人參,吃完之后,一蹦就蹦到天上去,成了神仙,多快活。

后來知道沒有那回事,再回頭來琢磨那個故事,便覺得神話傳說很有意味。胡蘿卜,又稱甘筍、赤珊瑚、紅蘆菔、黃根、卜香菜、藥蘿卜、葫蘆菔……相傳是從伊朗傳入我國,過去,與山芋一樣被當作主食的,而今,被列為蔬菜一類了。

小說家高曉聲曾說過,什么是文化,吃飯就是文化。這個觀點,我舉雙手贊成,吃飯,一為肚皮之飽,二為口舌之味。若肚子是物質生活的話,味道就是文化。我覺得父親很偉大,在我們不想吃胡蘿卜的時候,父親把胡蘿卜變成了小人參。胡蘿卜當飯時,保持其本色,當菜時,它就是小人參了。

大白菜

人總會對某種蔬菜有所偏愛,這可不是我的個見,俗話說,蘿卜青菜,各有所愛。眾蔬菜中,我對大白菜情有獨鐘。

大白菜,不飾不偽,質樸無華,其內涵豐厚,是蔬菜中的儒者,就像品行高潔者,總是為人平和,處事淡定,胸懷博大,能化百煉鋼為繞指柔,大白菜,可和任何菜蔬搭配,亦可與任何葷食為伍,可清炒,可雜燴……火鍋,更是不可或缺,無論主角、配角,都會固守著一己本分,不夸張,不矯飾,不迎合。

潘向黎曾寫過一文《清水白菜》,一篇講愛情、婚姻、生活的小說,女主人拿手的菜,便是清水白菜,看上去很尋常的一道家常菜肴,傾注的卻是一顆愛心?!芭藢⑸虾玫呐殴?,金華火腿,蘇北草雞,太湖活蝦,莫干山的筍,蛤蜊,蘑菇,有螃蟹的時候加上一只陽澄湖的螃蟹,一切二,這些東西統統放進瓦罐,用慢火熬三四個鐘頭,水一次加足,不要放鹽,不要放任何調料來做成這樣一份湯。好了以后,把那些東西都撈出去,一點碎屑都不要留。等到要吃了,再把豆腐和白菜放下去。這些東西順便能把油吸掉。”

清水白菜,其實是個暗喻,尋常的日子無疑是平淡的,平,并非清澈到底,淡,也不是無味,生活打理需智慧,事業經營要用心,個人的修為何嘗不是如此呢?廣納博取,不斷提升自己的品位。

曾子曰:小人閑居為不善,無所不至。大白菜,厚重不俗,愈是內心深處,愈是鮮美,大有謙謙君子之風,深受靜物素描者的青睞。其實,大白菜,擺放在菜市,不過是一顆大白菜而已,這正是其可貴之處,不顯山,不露水,卻自有著非凡的歷史。

大白菜,古時稱菘,菘者,冬日不凋,可見大白菜的質地?!赌淆R書》中記載,南齊名士周颙生活清貧,終日以吃蔬菜為主。一日,文惠太子問他:“菜食之中何味最佳?”答曰:“春初早韭,秋末晚菘。”近代,北方的大白菜運到南方,受到VIP的待遇,有魯迅先生的文字為證:“北京的白菜運往浙江,便用紅頭繩系住菜根,倒掛在水果店,尊為‘膠菜’。”

大白菜,低調,謙遜,這一點,似與得道者相類。

汪曾祺在《名優軼事》講蕭長華,蕭長華去看女兒,女兒給他做芝麻醬拌面,又炸點花椒油,他便埋怨女兒浪費。他在天津演戲,自備伙食,一棵大白菜用刀一劃為四,一頓吃四分之一。餐餐如此,窩頭,熬大白菜。

大白菜,甘、平,滋養人,常言道,白菜豆腐保平安。大白菜熬豆腐,再放些粉條,過去年代,在蘇北老家,是一道很好的待客佳肴。

豬肉燉粉條,東北有名的土菜,其實,這道菜最搶眼的,還是大白菜,因何不叫豬肉燉大白菜呢?這個問題算是問到點上了,這就是大白菜的性格。

提及大白菜雅稱為菘,忽而想到一樁趣事。星期日,一文友在家看書,入迷,不覺到了飯點,卻無意下廚,無奈夫君相催,便以“菘”字為賭注,讓其夫君識解,愿賭服輸,其結果是文友笑瞇瞇地繼續把自己埋進書頁。

大白菜,我似乎明白了,因何要在白菜前邊加一個“大”字。

甜梢

甜梢,或許許多人不知其為何物。當我要以題為文時,也突然有種恍惚之感,熟知而又陌生。

甜梢,又稱甜秸。這樣說吧,高粱啥模樣,甜秸就是啥模樣。過去,村人曾笑話城里人,麥苗韭菜不分,甜梢生長在田間地頭,連農人也不好分辨。所不同的是,新鮮的高粱秸稈的皮和肉是無法剝離的,而甜梢的皮肉極易分離,用牙齒輕輕地嗑開甜秸的節端,咬住往下一拉,薄薄的皮便與碧玉般的肉分開了,把四圍的皮去除之后,肉質瑩翠,脆嫩鮮甜,一口下去,如咬水蘿卜似的,嚼之,甘之如飴。當然,這是寫文時的感覺,我相信其本味肯定沒有這般美好,時間讓其甜度增濃,如陳釀之酒。

童年春日里,我手端著干瓢,干瓢里盛著種子,跟在父親身后,向著河邊的自留田走去,夕陽調皮地把我們父子的身影涂抹在地上,挑逗著我的好奇心,我企圖踏踩著地上的影子,總是徒然,卻不甘心,就這么不斷地踏踩著,就來到了目的地,全然沒有感覺到路遠。父親在田邊刨坑,我負責把種子丟進坑里。開始,感覺很有意思,干著干著就惰了,干瓢一丟,罷工。父親說,你知道瓢里是啥種子嗎?甜梢,長大了,比槐花蜜還甜呢。于是,我來了興致,重新撿起地上的干瓢,認真地丟起了種子。

種子落到地里,我就開始盼望。其實,在田邊種植甜梢,除了哄小孩的嘴,還有另外一種用途,在田邊密植它,可以起到臨時籬笆的作用。甜梢的高度通常都在三米以上,且根系很發達,氣根就有三四蓬,如一只鐵錨,穩穩地扎在大地上,因而,雖然它長得又高又細,狂風暴雨對它,卻也無可奈何。同時它的葉子狹長,兩邊似刃,表皮如銼,碰到皮膚疼癢異常,如此,它便充當起了籬笆墻。

甜梢破土而出的時候,細絨絨的苗苗如草。如果點種時一坑里丟得太多,待它稍大,就必須擇苗。這種活,我也常常參與,瞎拔一氣,隨便地處置一株甜梢的命運。其實,拔掉的,日后同樣可以成為高大的甜梢,有時選擇真的很殘酷。這就是傳說中的機會吧。美國詩人弗羅斯特的詩《未選擇的路》,“黃色的樹林里分出兩條路,可惜我不能同時去涉足,我在那路口久久佇立……”詩人有著自己的選擇,而人世之間,許多路不由你去選擇,便被選擇了,無可奈何。好在甜梢的小苗是可以移植的,常有人向父親討苗子。由此,一些甜梢的命運也悄悄地發生了改變。

不知何時起,甜梢突然就人間蒸發了,連同我遠去的童年,成為回憶。莫非這也是某種選擇。

扁豆

在瓜果蔬菜之中,我以為扁豆最愛美。

時序入冬了,草本的花草大都枯萎而死了,即便是高大的木本喬木,亦大多葉落枝禿,枯瘦嶙峋,瑟縮地站立在寒風中,此時,一簇簇、一叢叢扁豆依舊光鮮地擎在道邊,抑或攀在家前院后的籬笆上,偃仰嘯歌,當然,少不了幾株綻放著金黃色笑臉的野菊相伴,聽風,聽雨,看云卷云舒。

天冷了,動物的皮毛開始厚密了起來,以御寒越冬,人們也開始著上冬裝,當然,那些愛美的姑娘另當別論,誰人還會“十月衣裳未剪裁”呢?大自然真的很奇妙,寒風起兮,人與動物忙活著如何御寒之時,植物卻紛紛“脫我舊時裳”,扁豆似乎與眾不同,碧葉青青,一串串扁豆夾迎風而上,枝頭尚半妍著淺紫色的花朵,顯得格外嫵媚而奪目。

記憶之中,冬初之時,我家門前的籬笆墻上綴滿了扁豆的秧藤,那些搖綴的藤秧似乎成了避風的港灣,聚滿了干枯的黃葉,常有成群的雞在扁豆藤下,撓著落葉尋食,或側臥著身子,很風雅地負喧,得意地奓起羽毛,享受著和煦冬陽的恩澤,另外,那里好像也是麻雀的好去處,成群結隊的麻雀呼啦一聲鉆進了扁豆藤里,轉瞬之間,又是呼啦一聲騰空而起,四處飛散,棲落在不遠的樹上,如此反復,不知它們玩的是什么把戲。我曾用馬尾長長的毛發,打成活扣系在一條細麻繩上,挽在扁豆厚密的秧藤之間,企圖捉麻雀,結果沒有一次成功。那時,扁豆花還開著,紫嫩的扁豆夾,如嬰兒的小手在寒風中抓撓著什么,不畏寒冷,讓人心生憐愛。

扁豆始種于春末,夏日,它似乎忘乎所以地跑秧子,觸手所及之處,都有它裊娜的身姿,少開花結莢,秋天,方是扁豆開花結莢的黃金時節,一嘟嘟一串串扁豆花猶如一群群蹁躚的彩蝶,棲息在綠枝之上,很是養目,鄭板橋有詩曰:“滿架秋風扁豆花”。似乎道出了秋季扁豆花的盛況,扁豆花通常有紫、白兩色,紫色的花結紫扁豆,白色的花結白扁豆,花褪去,豆初成,相對而生,或紫或白,成嘟成串,小塔一般,煞是可人。扁豆的藤秧好像從不招蟲害,大約是扁豆自身發出的獨特氣味,那是一種怎樣的氣味呢?這恐怕只能去問鼻子了,若要落實到文字上,似乎尋不到合適的詞語來,家鄉自造一方言“勸”字,用來形容它的,有音沒字,扁豆也有這種氣味,所以我不喜歡鮮吃它,好像家鄉的大多數人,也不怎么喜歡鮮食。秋后,扁豆成熟時,采摘下來,用大鍋煮熟,攤在席上晾曬,扁豆煮熟之后,氣味就被蒸掉了不少,兒時,喜歡揑煮熟的扁豆米吃,糯糯的,粉粉的,香香的,很好吃。扁豆曬干之后,就像刨花一般,又輕又薄,一動,嘩啦啦作響,這時,把它裝在密封的陶罐里,抑或盛在小竹籠里,三九隆冬,它就會被派上用場了,用水泡發,同粉絲一起燉,若添加上豬肉,那就更妙了。時過境遷,而今我覺得扁豆鮮食也挺好的,切成絲,放上青椒絲清炒,清脆爽口,好像少了些許記憶中扁豆的“勸”味,人的味覺,有時不可思議。

扁豆的藤秧枝葉,深冬也不會凋零,哪怕是深冬枯死了,也是安詳地伏在籬笆上,蹲在枯草敗葉的道邊,像是在打盹,風吹枝搖,葉片微微地翕動著,好似夢中的微笑。據我所知豆類之中,能傲霜凌雪的,唯有扁豆,點點碎雪壓在扁豆扇狀的碧野之上,可入詩入畫。

花生

“麻屋子,紅帳子,里面睡個白胖子?!边@條謎語還是兒時,父親出給我猜的,瞎猜了多時,也沒有猜中,最后,父親揭開了謎底——花生。從此,便記下了。

花生,那時我們那兒很少種植,雖然吃過,卻不知是地里長的,還是樹上結的。吃時,也大都是炒熟的,或因不常吃,感覺又香又脆,那是父親趕集時,買回來的零嘴。

第一次吃生花生,是村里一位老奶奶給的,她的兒女都在外當干部,她時常從我家門前過往,總見她披著一件大襟褂子。從門前經過時,我就喊她奶奶,她??湮易焯?。一天,我又叫她,她笑瞇瞇地從大襟褂里掏出一大把花生給我。

吃時,軟綿綿的,一股生腥氣,不香不脆。母親說:那是生花生,多吃幾粒就香了,生著吃養胃,不上火。我煩不了這么多,就是覺得不好吃。母親說:不好吃,就別吃了,做種子吧。于是,就在小院里開出了一小塊地,刨好坑,在坑里放些草木灰,然后把花生米放進去……在小院里,我第一次見到了花生成長的全過程,從出芽、分蘗、開花,葉是青碧青碧的,與豌豆葉相仿,花是淡黃色的,隱在綠葉里,如只只淺黃色的小蝴蝶。

我以為花生與豌豆角一樣,花落了,花生就長出來了。母親說:不對,花生長在地下。母親用手扒開果秧子,手指著秧藤上的根須說,看見了嗎?那根須扎進土里,就會長出一顆花生來。說著,母親讓我學著她,把花生的藤秧撲倒在地。母親說:花生的根須扎進土地里越多,結果越多?;ㄉ娴暮闷嫣兀麨榛ㄉ?,它卻不是因花而生,而是結在根須之下。

有一天,父親的一位山東朋友來我家,帶來一塊大圓餅子,說是花生餅。父親用菜刀費了好大的勁兒,從那大圓餅上切下幾小塊。我拿起一塊,一口下去,咯噔一聲,疼得我嗷嗷直叫,我感覺那花生餅比青磚都硬。花生餅須得慢慢地啃,一點一點地啃,一啃香味就出來了,噴噴的香,越啃越香。這花生餅,用刀切成片,斬成小塊,放在鍋里燒稀飯,也很好喝。聽說花生餅可以做花肥,太奢侈了吧。后來,我知道花生餅是榨花生油的邊角料,就如同黃豆餅,只不過黃豆餅有些酸軟罷了。

花生,我們那地方,又稱之長生果,吃了真的能長生嗎?不過,花生許多人喜歡吃,倒是真的。在中國,花生擁有大量“粉絲”,無論南方北地?;ㄉ鳛槟曦?,是雷打不動的主角?;ㄉ€是飲者的知音,不同喜好的人,有不同的吃法,這么說吧,就是想怎么吃,你就怎么吃?;ㄉ鷼o論鮮干,都可以煮著吃,須花費點工夫,把花生殼洗凈,捏開一條縫隙,放入鍋中,加入適量的水,然后放八角、桂皮、花椒、味精、醬油、食鹽等,花生熟了,味也進去了,面前看著小酒,手中剝著水煮花生,日子有滋有味。當然,有人樂意生啖,也有人喜歡干炒著吃。花生米的吃法呢?花樣就更多了,煎炸烹炒,咸甜由己。浙滬一帶人的口頭禪:“老花生沽老酒,味道毛好得”。山東一帶人好言:“奶奶地,花生就酒,越喝越有”。

沒有哪一樣食品,能有花生身上蘊含著這么多的中國元素,花生浸蘊著太多太多的中華氣息、風物人情。遠的不說,就是今天,全國各地的許多地方,婚姻嫁娶之時,新人的被、褥、枕頭、箱柜……還都延續著放花生的習俗?;ㄉC音會意花開而生,意味著兒女雙全,子嗣興旺。

花生,你不僅滋養著我們的胃,也滋養著浩浩的中華文明。

韭菜花

秋天,西北風緩緩吹來,云暗暗地低垂著,微雨便細細地飄了下來。一場秋雨一場寒。韭菜在薄寒的秋雨中,似乎感知了什么,很努力地綠著,不幾日,韭菜便起薹了,開花了。

漫步在韭菜的畦田里,秋陽暖暖地拂著,翠綠的韭薹頂著白色的花苞,小小的花苞神似出水的菡萏,單看,羞羞澀澀的,給人低眉嗅青梅的感覺,放眼一望,那氣勢就不同凡響了,大有梨花壓海棠的氣韻,讓你意想不到的是,花苞綻放時的勁爆,恰似升空的禮花,更為奇妙的是,綻放的韭菜花冠還綴有數十粒待放的小花苞,白色的花粒,苔米一般。

靜靜地蹲在韭菜花前,綠葉白花,翠翠瑩瑩,怡心養眼,隨手采一朵,放在嘴里慢慢地嚼著,甜滋滋的味道里透著點點辛辣,能品出人生的些許況味。不遠處,一對彩蝶在花間,蹁躚著,忽高忽低,哪一只是祝英臺,哪一只是梁山伯……這已是很久以前的記憶了。

韭菜花,讓秋有種別樣的神采,不知因何,古詩詞中,好像沒有她的身影,我猜想大約古時韭菜的種植還沒有普及吧。

五代書法大家楊凝式,有一幅《韭花帖》:晝寢乍興,朝饑正甚,忽蒙簡翰,猥賜盤饗。當一葉報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助其肥羜,實謂珍饈。充腹之余之余,銘肌載切,謹修狀陳謝,伏維鑒察,謹狀。

楊凝式是梁唐晉漢周五朝元老,官至太子太保,大書法家,又為人疏狂,竟為朋友贈送韭菜花而感動不已,寫信以示謝意,以管窺豹,可見當時韭菜花的珍貴。

韭菜花,養眼,更養胃。通常的吃法,就是腌制。小時候,奶奶就會腌制韭菜花,韭菜花初綻,便用裁衣服的鐵剪子鉸下來,老了,就會結子,黑黑的籽,咬上去硬硬的,硌牙,影響口感,洗凈的韭菜花攤在扁竹筐里晾著,再把已洗好的豇豆,辣椒,黃瓜,或切成段,或切成絲,或切成片,與韭菜花一起加鹽摻拌,然后,裝入瓷壇中,用草紙封口,大約一星期后,便可以取食了,就稀飯,卷煎餅,那時想也不敢想“助其肥羜”,不過,雖無“肥羜”,韭菜花可以敞開著吃的,楊太保有知,一定羨慕得要命。

腌制韭菜花可以當作長遠菜,深冬初春,青黃不接時,也不至于沒有下飯的菜,干咬牙。老皇歷了?,F在,好像沒有多少人腌制韭菜花了,都趕著季地吃新鮮的蔬菜,韭菜花炒肉絲,韭菜花薹炒鮮蝦,想怎么搭配炒,就怎么搭配,只要自己愿意,加之科技發達,可以在局部肆意改變季節,大棚蔬菜,無土蔬菜……反季生產,逆季上市,圖著新鮮,吃著品位,習慣成自然,似乎忘記什么是時令鮮蔬了。

什么季節吃什么,最好不過了,這是我的觀點。比如秋季,韭菜花就是不錯的選擇。

辣疙瘩

現在,就是冬季,鮮蔬也不缺,按理說,就不必腌制咸菜了,深秋之后,尤其是農人還是要腌制咸菜,這似乎是種傳統慣性,或是一種飲食文化。

春播秋藏的時代,人們大都遵循自然的規律辦事。食色,性也。飲食,人生頭等之事,不吃不喝,人就沒法活了,何談其他。人們為了更好地服務肚皮,想方設法,沒有冰箱,沒有溫室大棚,沒有便捷的交通運輸,為了冬日有蔬菜可食,先民們就發明了腌制咸菜,美其名曰:菹。菹者,防止鮮蔬變腐爛也。幾千年吃下來,習慣成自然,胃便有了記憶,因而,生活之中,咸菜,不可或缺。

在我國不腌咸菜的地方,恐怕沒有,我曾在滬杭待過一段時間,秋后,市民們都會買大量的那種高幫青菜,在路牙邊曬,直曬得那些鮮菜打蔫了,便開始用大鹽腌制。我的家鄉,蘇魯交界,秋后,有一種專門用來腌咸菜的菜,鄉人俗稱辣疙瘩。

我也走過一些地方,恕我孤陋,還沒有見到過這種菜蔬,也許辣疙瘩是家鄉的特產,亦未可知。辣疙瘩,皮色青灰,狀若圓錐,尾部多毛須,模樣神似青蘿卜,其葉狹長,呈橢圓形狀,色與根實同,俗稱辣疙纓子,無論遠看近瞧,不明就里的人,一定會以為是青蘿卜,可是不能像蘿卜一樣生吃。

辣疙瘩,名實相副,其肉質艮且硬,疙瘩一般,咬不動,兼有一股無以名狀的辣味,家鄉有一詞“勸”,或是古音,不過無字。辣疙瘩,實乃天生就是為了腌制咸菜的。

辣疙瘩一般在秋天種,先育苗,白露前后移栽,生長期不長,霜降時節,便可以收獲了。辣疙瘩收下來之后,先把纓子用刀割下來,像杭州一帶人腌制高幫白菜的法子,腌制辣疙纓子,辣疙瘩的腌制就要費些功夫了,大的,需用刀劃開,由于它本身是疙瘩,頑固,在腌制的過程中,每隔一段時間,就要用棍棒攪動一番。在漫長的腌制過程中,其辛辣的個性在慢慢地改變,甜中帶咸,咸中隱辣,冬日,隨吃隨取,切成絲放干辣椒炒,可就稀飯,可卷煎餅。冬去春來,春天,把腌制一冬的辣疙瘩撈上來,晾曬,曬干之后,上鍋,加原汁,大火煮,小火燜,通常要兩天一夜,那種特殊的香氣,不脛而走,足以彌漫整個村莊,其上鍋前,膚黃色的,出鍋時,黑亮亮的,閃著油光,手感和軟,秀色可餐,勾人食欲。

家鄉所言的咸菜,通常指的就是這種菜,咸菜柳子指的是辣疙纓子。當然,腌制的辣疙瘩,曬干后,不上鍋煮,用煮過咸菜的鹵汁浸泡,便是俗稱的醬菜。其特點是脆,可以直接切成絲,下飯,亦可以加干紅椒爆炒,卷煎餅吃,辣,爽,開胃口。

現在,家鄉上了歲數的人,深秋了,還是要腌制辣疙瘩的,無論孩子去城里打工,上學,還是在外地落地生根,每回家鄉,總要帶上些老咸菜。胃口是有記憶的,世事變遷,雖然現代化的交通工具,現代化的信息技術……似已沒有什么實際意義上的鄉思了,幸而,我們還有牽腸念舊的胃。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生活不能迷失自我,俗話說,要想甜,加點鹽。

菖蒲

菖蒲,在我們那兒叫蒲,干脆,親切。若有人冷不丁稱菖蒲,沒準會讓人一頭霧水,不過,家鄉倒有一種野草,叫香蒲,長得跟韭菜的模仿秀似的,就是狹長的葉片單薄了些,秋日里起薹開花,花冠呈傘狀,淺降色,很別致,目前為止,我尚未見過如此顏色的花。香蒲的繁殖力極強,白色的根須在土下左沖右突,地面便生長出成片成片的香蒲草,香蒲的根扎得深,塊狀結實,刮去淺降色的皮,肉質雪白,味苦,據說是一味中藥,生長在旱地,而菖蒲是水生植物,生性喜歡在水里,或潮濕的洼地生長,雖說都是“蒲”字輩,估計不同屬。

野草與人類很有天緣,孩子降生不是俗稱落草嗎?古先民曾用蓍草卜兇問吉,據說古時菖蒲也被當作神草?!侗静荨ぽ牌选份d:“典術云:堯時天降精于庭為韭,感百陰之氣為菖蒲……方士隱為水劍,因葉形也?!痹诩亦l,端午節有把菖蒲與艾草束在門前辟邪的習俗。

我很小的時候,就認識菖蒲,我們那兒溝渠縱橫,洼地連片,村里莊外,隨便一走,都能看到菖蒲清雅的身姿,至于怎么知其名的,一點記憶都沒有,這似乎無關緊要,不過,菖蒲與童年糾纏不清,卻是不爭的事實。大約菖蒲喜水,小孩子也喜水,天性相通,孩子們每出去玩耍,家長總要千囑咐萬叮嚀,不要到水邊去玩,有水蛇,有鯉魚精之類,與其說是警告,不如說是暗示,偏偏就要去水邊玩。

青青的蒲葉上,蜻蜓最樂意落在上面,我們就下水去捏,光著屁股,輕手輕腳,慢慢靠近目標,不料水波卻先蕩到了菖蒲葉,蜻蜓警覺地起飛,卻不飛遠,又落在另一蒲葉上,逗你玩。有時,伙同伙伴去蒲叢里尋鳥窩,摘野菱角,四角的野菱角,肉鼓鼓的,放在嘴里一咬,脆甜……沒事的時候,就樂意坐在溝邊,瞧著綠意盈盈的菖蒲,菖蒲邊開著白花的浮萍,游戈的水草,游來游去的小魚,紅的,褐的,花斑的……

菖蒲都是野生的,無人管,無人問,卻生長得很自覺,很努力,通常都長有一人多高,夏日,收割下來,在太陽下曬干,編蒲包,織蒲扇,制蒲柵子……蒲葉內部呈網狀,蓄著空氣,蒲柵子就跟氣囊似的,躺上去,軟軟的有彈性,又輕便,是夏日在大場上乘涼避暑必帶的睡具,坐在蒲柵子上,用蒲扇扇涼,聽蛙聲蟬鳴,極有野趣。

秋后,菖蒲起薹,蒲棒就長了出來,圓柱形的蒲棒,絳紫色,我懷疑蒲棒老了,就會變作飛絮,就像法桐的毛球,可惜我沒有見過,兒時只是采下來玩耍。我曾有個枕頭,就是用蒲棒填充的,輕便,綿軟。冬天,結冰的時候,冰面上下印著東倒西歪的枯蒲葉,大有“留得殘荷聽雨聲”的詩境。

冬去春來。蘇軾有句詩“春江水暖鴨先知”,在我看來,菖蒲比野鴨更早感知春訊,枯干的蒲葉尚在寒風中瑟縮著,蒲芽已悄悄地探出了水面,離別一冬,一切都別來無恙?有時,我就想菖蒲是為誰而生的呢?為了曾立在葉稍的紅蜻蜓,為了浪跡在它身邊的浮萍,為了落于相伴它根部的野菱,抑或為喜愛它的孩童……

那么,人類為何而生呢?為了尋求愛情?據說人類之初,是四條腿四只臂的怪物,上帝把它一劈兩半,從此,人在世上為了尋求自己的另一半,演繹著幾多愛恨情仇。有位外國的詩人卻說,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世上之事,看來是說不好,不好說,一切都靠悟,悟者,用自己的心去揣摩。大千世界,或許本沒有那么復雜,就像菖蒲自自然然地活著,我想人也一樣。

黑不丑

牽?;?,家鄉俗稱黑不丑,也不知怎么會有這種叫法,也許鄉親們太待見它了吧,賤名好養活,害怕它過早地死掉,過去,鄉人為自己的孩子也常取個賤名,估計道理相同。

“花者,媚人之物,媚人者殉己?!蔽业泥l親父老或許早就明白這個道理了,不過沒有把它變成白紙黑字,他們通常的做法是,盡人力而聽天命。

在門前的籬笆邊,隨手丟下幾粒黑不丑的種子,怕太刻意了,折壽。黑不丑大約明白主人的用意,一春都不顯山不露水,在籬笆上慢慢地爬著,柔弱的青藤翠蔓,俯首低眉的碎葉淡綠,沒有行人送它注目禮,似乎正合花主人的心意。

春色,關不住,花,總要綻放。

那是夏日的一天,背著書包上學堂的我,突然發現了籬笆上的黑不丑花,在綠葉間,挺起一只一只小喇叭,蜜蜂飛來了,蝴蝶飛來了,蜻蜓也飛來湊趣……心里莫名地喜歡,沒多想就摘下幾朵來,轉瞬,就把它們揉碎,隨手拋掉。

我把這一發現,轉告了我的同桌二狗子,二狗子對黑不丑花,似乎一點都不感興趣,令他感興趣的是那些蜻蜓。中午放學后,便跑到那片開滿喇叭花的籬笆前,尋找棲落在花枝上的蜻蜓。每見,都會躡手輕腳地靠近目標,大拇指與食指做鉗狀,慢慢地伸向蜻蜓的尾部,然后手指快速一捏,蜻蜓徒勞地翕動著翅膀,又從母親的針線筐里尋來細線,系在蜻蜓的尾部,放飛。當然,細線的另一頭系著粉紅色的喇叭花。

那個夏日,蜻蜓,喇叭花,成了我記憶中的關鍵詞,還有一個叫二狗的少年。就是那年的暑期,一大早起來,母親告訴我,我的同桌二狗淹死了。當時,聽了沒有太在意,感覺不應該是真的,以為暑假一開學,就可以看到他。可結果是,從此以后,我就再也見不到他了,就像一年后,奶奶撒手離我而去,從此再也見不到奶奶一樣。死亡,不再是夢幻般的游戲,不是小伙伴擬作槍殺,讓我躺下,然后再爬起來,繼續玩耍。

那年的喇叭花開得繁密,一直到開到深秋,蜻蜓飛得很低,在一簇一簇黑不丑的花藤上空。

以后,我是否曾摘過牽?;ㄋ瓦^女生,不敢確定,我敢確定的是,曾送一包牽牛花的種子給一位可人的女孩子,我知道她的家在二樓,曾見過二樓陽臺上,有過牽牛花裊娜的身姿,翠蔓上星星點點綴著天藍色的喇叭花,似向世界宣揚什么,其實,它什么也沒有說。

后來,聽說那個女孩出嫁了,離婚了,單身帶著孩子,不知道,她可否還有閑情在陽臺上,種牽?;亍?

今年秋,回老家,家鄉變化挺大的,彎曲的泥土小路,被筆直的水泥路取代了,公交車就停靠在村西,順著水泥路進村,路兩邊都是兩層或三層的小洋樓,不過,下了水泥路向村子深處走去,還有許多老土屋存在,我的記憶在那里被續接。很顯然,土屋已很久無人居住了,屋前院后,雜草叢生,在秋風里,簌簌有聲,院墻上,爬滿了牽牛花,獨自開落。

也許它沒有去刻意媚人,因而快樂地活著,就是想去媚人,也許沒有人有空去多看幾眼吧,小學生們都在忙著寫作業。其實,這樣也好,牽?;梢韵砥涮炷辍?

文章結束時,忽然想起一件事,牽?;ǖ慕Y子,黑的稱黑丑,白的稱白丑。鄉人稱其為黑不丑,也許有此淵源,我曾言鄉人為其取賤名好養活,是我的猜度,一如同桌的二狗,雖起了賤名,卻早早地溺水而夭折了。

黑不丑,我家鄉的牽?;ǎ袝r,我很想和他吹牛,對話。

黃瓜

提到黃瓜,讓我想起兒時鄉下的一首俚謠四鮮歌,歌曰:頭刀韭,謝花藕,新娶的媳婦,黃瓜妞。俚謠把嫩黃瓜列為鮮,大約不是翠嫩的黃瓜多么快人朵頤,乃因其罕而鮮。物以稀為貴,人們不免要添加一些想象。

小時候的鄉下,黃瓜難得一吃,偶或有人在自留田里種兩畦,不過是為了換取點油鹽錢,舍不得吃,賣鹽的老婆喝淡湯。有時,在土堰玩耍,看到堰邊誰家的自留田里,一架架茂密的黃瓜秧藤間隱約著明艷的黃花,想象著藤葉間綴著鮮嫩的黃瓜,心底便逸歪念,可有賊心沒賊膽,只對那頂花帶刺的瓜兒意淫。

那年初夏,早飯后,照例幾人結伴去上學,半道遇見一賣黃瓜的,于是,一哄而上,心照不宣地圍上了瓜挑子,只見那根根細長的黃瓜,如窈窕淑女半倚在竹筐中,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攝人魂魄。我們便成了賣瓜者的影子,他行,我們就行,他停,我們就停,這似乎不僅僅是為了一解眼饞,終于得了手,而今想來,不覺其恥,頗感有趣,幾人此地無銀般地掩護著得手的同伴,待吆喝聲遠去,把戰利品拿出來,在那瓜身之上,按人頭劃痕,一人一口,不許咬過。那根黃瓜的滋味似乎依舊在唇齒間。

有一段時間,見到他人種黃瓜,心里羨慕得不行,總想著自家也能種,想想一畦畦的黃瓜,都屬于自己,想吃隨便摘,多美。我曾把此念說于父親,父親一口回絕,黃瓜不能當飯吃。不承想,若干年后,父親卻癡迷于栽種黃瓜,還買了好多種有關的科普書,抽空就拿出來啃一啃。我知道,父親過去堅決不種黃瓜,為了過日子,而后又愛上了種植,為的是把日子過得更好。

俗話說,處處留心皆學問。黃瓜隨便種,容易,要想種好,種出錢來,另當別論。父親好學,又工于實踐,很快,他便成了這方面的行家里手,很有一套自己的心得。

三九隆冬,植物的種子正在冬眠呢,父親便把黃瓜種早早地叫醒了,讓它喝足了溫水,然后把它們放在一種特制的紗布小袋里,扎在腰間,用體溫催芽。大約一個禮拜,瓜芽破殼,這時,育秧的炕棚早已準備好了,棚外寒風凜冽,棚內春意盎然,當然,這都是拜父親早晚的炕火所賜,冬天原來是怕火的。我對下芽、擇苗、鋤草、松土、噴水之類,不感興趣,不喜歡做,也做不來,這些活都有一定的含金量。我最樂意做的,就是過了年之后,秧苗已移栽進了大棚,插好了瓜架,瓜苗的觸須引領著裊娜的藤秧,沿架攀緣而起,瓜花滿架,父親澆水時,我看溝子,在瓜壟里穿行,毛茸茸的瓜葉撓著臉,癢癢的,看著一根根頂著花冠的瓜妞,格格似的,前呼后擁,心底有著言不出的快意。父親說,你用心去聽,就會聽到黃瓜生長的聲音,我卻聽不出來,我想父親肯定能聽到,不過,在我的眼里卻能夠得到驗證。頭天晚上澆水時,瓜不過寸,次晨,瓜已盈尺,這絲毫也不夸張,那根根翠嫩的黃瓜,頂花帶刺羞掩在綠葉間,真如憐人的新嫁娘。

采摘也有學問,采晚了會影響下茬瓜的生長,延長上市周期;早了呢,瓜個未足,影響產量,口感也略有青澀。如此看來,俚謠四鮮歌中的黃瓜妞,大約是始作俑者為了合轍押韻,否則,那就是閉門造車,黃瓜鮮嫩,當數二八妙齡,涉過青澀而青春正當,珠圓玉潤,此時采下,剛好,這需感覺,不可造次。黃瓜,據說是張騫出使西域時帶來的方外之物,古稱青瓜、胡瓜,為避石勒的諱,改稱黃瓜。黃瓜實乃名不副實,不過,也非嘩眾取寵,倘若真的名副其實了,那就真的成“老黃瓜”了,與鮮嫩相去甚遠,想想實在有趣。

茄子

家鄉,菜園里總少不了兩畦茄子,幾架豇豆,一席韭菜……步入菜園,引人注目的就數茄子了,在翠綠之間,積淀著一汪深紫,淡定、沉穩,不事張揚,卻令人難忘。記憶之中,茄子都是卵形的,稱之為“牛蛋茄子”,個頭大者,足有斤余。

都說紅花綠葉。茄子不然,一襲紫裝,其梗節粗壯,葉大如掌,三尖六楞,花果皆然,花隱在枝杈,實掩在葉間,紫氣氤氳出一派蓬勃生機,放眼望去,方悟萬紫因何在千紅之先了。長如細鞭的豇豆,摘下可直接入口,脆脆生生的,甜滋滋的,茄子也可以。不過,我不曾嘗試,面對鮮活的茄子,雖然也有過欲食的沖動。想象一下,一人蹲在菜園里,雙手抱著一只圓溜溜的大紫茄子,大口大口地吞食,吃得滿腮烏紫,背景是北方一望無際的長空。我想只有北方人,方敢如此作為。

后來到了上海、杭州等南方城市,在菜市場,我驚奇地發現茄子大多是蠻腰纖細的長條形,精巧別致,在手中把玩,總覺得不是茄子,無法接受,盡管知道它就是茄子。這種茄子較之北方圓茄,不可同日而語,造化神奇,實乃不可思議,這讓我想到了蔥。

蔥,亦有南北之分。

北方的蔥,以山東最為有名,其大壯碩,俗稱山東大蔥。蔥白肥美可人,生吃,入口爽脆,微辛,有甜意。南方的蔥呢?有著南方的特色,美其名曰:香蔥,身條嬌小婀娜,其葉尖細如蘭,碧綠碧綠的,如江南的水,如江南女子的明眸……味道卻無異。

茄之長圓,概類于蔥之南北,想來也是殊途同歸,都是茄子味。好奇心的驅使,我曾到南方的鄉村去看過,茄秧子似乎與北方的無異,只不過株體小一些,葉子窄狹而已。差別雖微,結果卻異。望著葉間綴著隨風搖曳的細長的紫茄,如低首嗅青梅的少女,方覺此茄生南方之趣。劉姥姥進大觀園,曾吃過一道菜——茄鲞,不知所用的茄子,是圓茄呢?還是長茄?若說還有差異的話,茄子是普通話,北方的方言依舊稱茄子,南方則不同了,照相時,若齊喊南方方言,相片的效果或像霜打的茄子,亦未可知。

紫云英

家鄉有種讀音曰,梢子或苕子或紹子的農作物,說它是農作物,似乎有點勉強,在人的印象里,農作物多是打糧的,梢子卻是另類,長大了,便被掩在田地里,用作肥料,鄉人也稱之綠肥,不承想,它還有個詩意的名字:紫云英。

我老早就想為它小傳,那時,我尚不知它竟有如此嫵媚的稱謂。只是好奇它,苔米般細碎的葉組成一柄聯狀葉片,瑩瑩的綠,旺盛的蔓子,肥肥的,毛茸茸的,手感有些銼,拉人,在一眼望不透的田地里,紫云英的梢頭努力地向上翹著,估計是在追隨著太陽??上柼?,它太低,始終昂著頭,渴望著什么,花在蔓節中頂出,一穗一穗的,紫色,又不完全,仿佛隱者雪青,大約著染了曦光,穗狀的花柱上,分列著無數細長的微張著的花苞,風鈴般,似乎隨時就會發出丁零零的聲響來,翠色中,氤氳著一層淡淡的紫氣,如嵐,彌漫著清香。

蜜蜂早已聞訊而來了,不消說,蝴蝶也不能缺席。這個時候,若有一對戀人步行其間,最好不過了。阡陌之上,蕩漾著綠意紫氣,紫云英漫天撲來,花穗翹起頭來,遠望近瞧,羞怯怯的,似懷無限心思,戀人情話,滋養著情侶,感染了紫云英。

走乏了,便坐在紫云英邊上,春日融融,讓人慵懶,女孩將臉柔柔地伏在男孩的胸前,男孩順勢摟著女孩的肩,大地似乎一下子平展了,泛著綠意的紫云英花田,如湖,微風一吹,水涌波起,漾起漫野的春情。

其實,這種畫面,不是沒有,不過,我委實沒有見過,我常見的,或者是存留在記憶中的,是頑皮的孩子在長滿紫云英的田地里瘋,他們在那里,奔跑,跳躍,玩打仗,捉迷藏,捏蜻蜓,撲蝴蝶……牽牽絆絆的,跑不快,躍不起,一不小心,就是一個大跟頭,無妨,厚厚的紫云英作墊,只是把衣服染成了片片迷彩。孩子在田里作踐,大人見了,也不會怪罪,紫云英本身就是為了掩肥,沒人心痛。

我曾是這群孩子中的一員,我們稱之為梢子的紫云英,曾給我過快樂,那時,還不知道思考,或者說尚無有意識地思考。小時候,快樂是件簡單的事,長大了,學會了思考,簡單卻變成了快樂的事了,多么無奈的事,人總要長大,就像紫云英會老。

紫云英的梢頭,嫩時,可食用,味道不俗。掐下來的嫩頭,用開水一燙,斬成段,放姜絲蔥末,澆香醋老抽,加適當的細鹽一拌,吃時,淋幾滴麻油,滑爽,清脆,后味有點苦澀,卻恰到好處。

人能吃的東西,豬自然喜歡,誰家的豬沒有圈好。跑了出來,便直奔紫云英的田地。都說蠢笨如豬,哪里知道豬的機靈,俗話說,豬記吃不記打。豬那是有選擇地遺忘。

黑黝黝的大肥豬,在泛著紫氣的梢子田里,怎么看,都覺得有幽默感。都說豬貪嘴,面對如此豐盛的鮮美的佳肴,老豬很淡定,悠悠地行行,瞧一瞧,嗅一嗅,然后吃兩口,用大嘴巴子掘一掘梢子的根部,它似乎覺得,下面或有更好吃的東西,就這么,直吃得滾圓著肚皮,優哉游哉地回家轉。梢子似乎對不速之客——老豬,并不討厭,花穗花瓣,葉蔓粘得老豬滿身。

紫云英最旺盛時期,耕牛便拖著犁,把它們掩埋了。牛當然無法知道它是那些鮮活生命終結的先鋒,扶犁的農人,似乎從來都不曾想過,那是詩人,或者是哲學家想的問題,土地需要營養去滋養小麥、玉米、大豆……人的胃需要這些糧食用于消化。

那時,人的胃是有福氣的,當然,這似乎不關紫云英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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