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三寶往前推一推,到咪子近前去。三寶扭捏著,埋頭蹭過去。咪子挺直身子,眉頭緊皺,目光厭棄,如看見一只可以被蔑視的小邋遢,向后躲,繼而大怒,一掌揮過去,三寶倒地。爬起來到我這里,意思是,你看,我說過不能離她太近嘛!
我抱三寶,撫它,安慰之。它躍起咬我。吾手手和腕上全是小小尖尖白牙啃出來的紅印子。我學咪子大怒,揮掌。三寶沒有就勢倒地,愈發跳起咬得勇猛。于是我拿佩服的眼神看咪子。我大叫,咪子,你的莊嚴是有道理的,這小潑皮我收拾不住啊!
時,三寶一個月大。而咪子在十多天后離開這個世界。
因為咪子厭煩三寶,所以我上班去的時候曾想,會不會下班回家看見三寶被撕成碎片?每一次,咪子聽見我回來,便斯文地站在門旁。我開門就能看見她和她身后的太平盛世。三寶遠遠也伸著腦袋沖我喊,它的牛奶盤舔得干凈。那時候它的眼睛還沒有長開,下巴小得像過街老鼠,吃飯和咬人的樣子又像惡狗。我頻頻搖頭,不喜它。又想,它若知道我不喜它一定也沒有什么可悲傷的吧。我這樣以惡小度之,它只若沒看見沒聽見,搖身一變一變地變大變大。終于眼睛圓溜了,下巴不那么尖了,瘦鼠和惡狗的氣質漸漸脫去,直至成為今天“朕已知天下事妥當”的新貴。你看它飛起一腳,將大紅棗踢出數米之外,又撲上前去,再一腳,射門,進了小電腦桌底。鉆進桌底撅著屁股把紅棗叼出來,一搖一搖地咬著紅棗往屋子正中走來。我替它說:我想我是狗!
它舔我手手,舌上密密叢叢的刺難忍。我咬它的皮毛,小獸的味道。突然它就不是那個有著清新刨花卷味道的小嬰孩了。跪在地板上,腦袋和它的身子滾在一起,猛想念咪子。她的靈若此時看見我們這般瘋張快樂,會否難過?不,咪子,我從來就沒有忘記你。我便伏在榻榻米上落下淚來。心里對咪子說,媽媽想你。
咪子最溫柔。我們在四月桃花盛開的春天生活在一起。清晨她站在床頭柜上俯視我,伸出爪子拍我的面。一下,一下。茸茸暖暖的。是帶著另一個生命的意愿和主張的。我睜開眼睛,看她。她克服了陌生的我的小屋和我,用心靈思考了許多的問題。然后走近我,為我做了第一件事,喊我起床。大老虎。我喊她。穩重端莊,不和我瘋魔。去到窗子那里,看窗外抽條的綠樹。也許她可以去到外面的綠色里玩。我這樣想,打開窗子。她踱到窗外的臺子上……從此,她就永遠屬于那個美麗的園子了。春夏秋冬,出去,進來,和一只白色的清秀小貓兒成為好朋友,雙雙遠行,到我找不到的地方去玩。然而我午睡醒來,她竟然正在我的枕邊睡著。仿佛從另一個時空里回來,讓我驚喜。
是否貓兒都愛做叫醒別人的義務工?三寶也來喊我起床。它的爪子自然是毛茸茸的,然而沒有咪子溫柔。它仿佛敲敲打打地說:起床啦!……起不起?……起來!……快點,說你呢!……它的爪子一下一下地,伸過來,到我的臉上。伴隨著它的喵噢喵噢的叫聲。我堅決不起來。年底終于清閑下來,收獲了那么多的榮譽,我要用懶覺和吃喝玩樂犒勞自己。好!你不起是吧!三寶一轉身瞅見了我的化妝品,一堆瓶瓶罐罐,于是計上心來。它揮起可以當高爾夫球棒的前臂,打下一個小瓶。我聽見哐當之聲,而無破碎之聲,于是繼續假寐。然后是又一個罐罐被哐當,依然無破碎之聲。它見我不睜開眼睛下床和它玩,于是又一個揮桿,又一樣瓶瓶去了地上翻滾。看客,你以為我這就要起來收拾一地的狼藉嗎?不!既然沒有破碎之聲,我一定要把這個懶覺繼續到底。三寶略一思索,看見了床頭柜上碼垛的書,嘴角獰笑一下,揮起前臂,一本木心的《課堂》砸到了我的腦袋上,幸好我俯睡中。我便想到熊與人的故事,據說裝死,狗熊就會蔑視之而離去。于是我裝死,暢想三寶蔑視吾而離去。不想,第二本木心的《課堂》也砸了過來,第三本木心的詩砸過來,第四本后垮掉時代的詩集也砸過來,它們一律律都是硬皮精裝書哦。我從書海中坐起來。伸個大懶腰,抬抬腿,張大黑亮的眼睛,意思是,你看,我真的是起床了哦,你可以住手了吧。
不想,從這一日之后的每一日,三寶都要這樣叫我起床。我把書全部收到一個很遙遠的柜子里去。與我何干!我這樣想著,心里很踏實。與你何干?三寶憤憤。不起來是吧?它在那個遙遠的柜子邊對我喊。我心里說,是的,天色尚青白,肯定不用此時起來。于是它便用爪子一點一點地摳那些個書。書們紛紛倒地拖拽出柜。待我起床時看見一地四仰八叉躺著的書。
咪子,另一種生活從此到來了。我很想念我們在一起的無數個溫柔繾綣的好時光。然而,三寶,我一樣是愛它的。如同愛你。只是愛你更深沉些。那時候我的境況不好,你默默陪伴我。而今我的境況好了許多,三寶這樣“世界由我駕馭”的姿態,深得我們的喜愛。可是,咪子,你記得你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我說過的話嗎?我說,咪子走了,我家的頂梁柱沒了。
別人怎能理解呢?在那些苦苦的日子里,回到小小的屋子里,咪子你一身園子的鮮綠等候我。溫柔地看我。和我一起埋頭吃飯。伏在我的膝上睡去。我對著電腦工作,你在我的懷里,未來的日子究竟會是怎樣的?在我最迷茫的時候,你就這么,如一顆定心的藥丸,止住我多少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