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歌德
約翰·沃爾夫岡·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1749-1832)是18世紀中葉至19世紀初德國乃至整個歐洲最重要的詩人、劇作家和思想家,德國“狂飆突進”運動的偉大代表。他生于德意志中部萊茵河畔法蘭克福市一個富裕市民家庭。父親做過當地的參議員,從小就注意培養歌德對于政治的興趣;母親則善于講故事,注意培養他對文學的興趣。早年的歌德遵照父親的意愿,到萊比錫大學學習法律,后進入斯特拉斯堡大學學習,受“狂飆突進”運動的影響,開始文學創作活動。他寫出大量代表狂飆突進運動的作品:劇本《鐵手騎士葛茲·封·貝利欣根》(1773)、小說《少年維特之煩惱》(1774)等。后者使歌德名聲大噪。
學業結束后,歌德回到家鄉,一邊做律師,一邊從事文學創作。1775年,歌德應魏瑪公國的邀請,擔任樞密顧問。他滿腔熱情地投身于政治實踐中,然而在封閉落后的封建小朝廷里,他的各項改革方針均告失敗。10年后,歌德毅然辭去公職,四處游歷,并全身心地致力于文學創作。
自1794年起,他與德國啟蒙主義文學運動的一位主將席勒訂交,兩人相互砥礪,共同開創了德國古典主義文學的鼎盛時代。在這期間,歌德完成了長篇小說《威廉·麥斯特》第一部《威廉·麥斯特的學習時代》(1795-1796),長篇敘事詩《赫爾曼與竇綠苔》(1797)以及詩劇《浮士德》第一部(1806)。席勒去世后,晚年的歌德依然筆耕不輟,陸續完成了一系列重要的作品,如自傳《詩與真》(1811-1830)、長篇小說《親和力》(1809)、《威廉·麥斯特》第二部《威廉·麥斯特的漫游時代》(1820-1829),并于逝世前不久完成了《浮士德》(1832)的第二部。1832年1月22日,歌德病逝于家中,享年83歲。
作品梗概
《浮士德》是一部敘述主人公浮士德永不滿足、不斷進取的悲劇作品。作品以史詩般的規模和氣勢再現了浮士德永不停止追求的一生及全部過程:
劇本首先在天帝與魔鬼的爭論中緩緩打開序幕。天帝與魔鬼為人究竟能否實現以及如何實現人生理想發生了爭執,魔鬼和天帝打賭:他認為世人的代表浮士德對事物無限追求、永不滿足,他可以引誘浮士德走上邪路。而天帝則認為人在努力追求的時候總是難免迷誤,但好人在黑暗中終會找到光明大道。天帝接受魔鬼的打賭,他認為人的精神容易萎靡,貪求安逸,魔鬼能起刺激作用,但盡管如此,人并不會被引入歧途,最終的賭賽一定是魔鬼失敗服輸。
悲劇第一部開始時,年逾半百的浮士德閑坐在中世紀的書齋里。他為覺悟到自己的淵博學識無助于救世濟民而感到無名的痛苦,他依稀感到大自然和人生在向人召喚,但常年困守書齋,絲毫不了解人世的現實又使他內心極不自信,擔心那不過是場美麗的幻影。這一切使他的精神陷入絕境。他懷疑、痛苦、絕望,企圖通過飲鴆自殺求得精神解脫。此時,魔鬼乘虛而入,與浮士德訂約:他充任浮士德的仆人,盡量滿足后者的一切欲望。一旦他感到欲望滿足,就會立刻死去,靈魂永遠歸魔鬼所有。
訂約之后,魔鬼將浮士德帶至“女巫的丹房”,飲下返老還童的魔汁,恢復了青春。浮士德在街頭遇見美麗少女瑪加蕾特,在魔鬼的幫助下,浮士德贏得了她的愛情。他們的愛情遭到瑪加蕾特家庭的反對。為了幽會,她給母親服下過量的安眠藥,母親再沒醒來。哥哥瓦倫廷死于浮士德的劍下。在極度的精神打擊下,瑪加蕾特神經錯亂,將自己的嬰兒溺斃,被關進死牢。浮士德潛入監牢準備救走她,但她萬念俱灰,甘愿領受死刑。悲劇第一部至此結束。
悲劇第二部共分五幕。第一幕開始時,浮士德已從個人愛欲中解脫出來,在魔鬼的幫助下,來到皇帝的宮廷從事政治實踐。他向皇帝建議發行紙幣,解決了朝廷的財政困難。他本欲在政治上大顯身手,無奈皇帝知道他有魔法,只想把他當做宮廷里的玩偶。他讓浮士德施法術招來希臘美女海倫供大家欣賞。浮士德招來了帕里斯與海倫的靈魂。當這對戀人相互愛戀時,浮士德情不自禁地用魔術鑰匙碰到了帕里斯,于是精靈爆炸,化為煙霧遁去,浮士德本人也暈倒在地。
第二幕轉回浮士德從前的書齋。浮士德從前的助手瓦格納制造出一個玻璃小人,小人帶著浮士德和魔鬼飛到古希臘的神話世界。浮士德得巫女曼托之助,感動地獄女主人,使海倫復回陽世。第三幕里,浮士德成為一個城堡主人,并與海倫結合,生下兒子歐福里翁。歐福里翁是個早熟的天才,終因無限地追求而飛得太高墜地跌死。失去愛子后,海倫痛苦地離開浮士德回到陰間,留下衣服和面紗化為云氣,托著浮士德飛回現實世界。
第四幕,浮士德矗立高山之巔,俯瞰海濱潮汐漲落,頓起雄心壯志,想圍海造田,為千百萬人開疆辟土。時值帝國發生內戰,浮士德借魔鬼之力打敗對方,獲得海邊封地。第五幕時,浮士德已在海邊督促工人填海造田,此時他已風燭殘年,雙目失明。他聽到鐵鏟挖土的聲音。這其實是魔鬼在為他掘墓,他卻以為是工人們在開挖溝渠,改造自然。浮士德滿懷對幸福生活的憧憬,禁不住對著這一瞬間喊道:“你真美呀,請你暫停!”隨即倒地而死,魔鬼正欲依照契約攫取他的靈魂,此時天界仙使從天而降,撒下玫瑰花瓣,化為火焰,驅走魔鬼,將浮士德的靈魂拯救到天上。全劇最后在眾天使的合唱聲中徐徐地落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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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賞析
郭沫若翻譯了《浮士德》之后,曾對這部作品的艱深晦澀感嘆唏噓,認為難解得驚人。確實,《浮士德》的象征性及其巨大的涵蓋面帶給了世人無休止的驚奇與困惑。然而,我們對于這樣一部極具歧義性的作品的研究至今仍顯單一。將浮士德形象聚焦到一點,將浮士德僅僅看做資產階級的代表,這是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這一圖式作用的結果。西方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家馬爾庫塞對此有所突破。他認為藝術的特質在于超越直接的現實:“藝術的真實是以社會現實為基礎的,可又是這個現實的‘對立物’?!盵1]可見,藝術還有其超現實的一面,因而,藝術憑借其超歷史、超現實的普遍真實,訴諸的就不只是某一特定階級的情感,而是超越特定階級的普遍人性。無疑《浮士德》中除了一定歷史時期的社會現實內容之外,同樣也存在一個超越歷史現實的人性世界。所以,我認為,浮士德身上有表現資產階級的一面,更重要的一面則是人類的普遍精神。歌德在與艾克曼談到《浮士德》時說,其中的“每一行,都銘記著對于人生與現實世界的仔細研究”[2]。也就是說,在《浮士德》中,除“現實”內容外,還有一個“人生”的主題,“人”的主題。彼得·貝爾納也指出:“這部悲劇的重要的特點正是在于:故事情節不僅發生在外部世界,而且更重要地發生在浮士德的靈魂之中……它是一部充滿一連串內心體驗、抗爭與懷疑的靈魂劇”[3]。所以,將浮士德五個階段的追求看做是資產階級上升時期的追求的看法,與浮士德追求的內在本質相悖逆。資產階級追求的動力,大多來自對外界、對物質的不滿足,或如魯濱孫對財富的追逐,或像啟蒙思想家要鏟除封建愚昧,建立理性王國。浮士德的追求卻不是來自社會矛盾的感召,也不是有的文章所認為的是來自魔鬼的誘惑,而是來自浮士德本人的內心矛盾與痛苦。因此,浮士德的五次追求,都沒有明確的目的性與功利性,不是尋求社會矛盾的解決,也不像很多文章說的是探求宇宙的奧秘,而是旨在對不同生存方式與人生境界的嘗試,也就是作品中提出的遍歷人間事。別林斯基曾因此將《浮士德》稱為一部近代人的史詩。
浮士德出場時是位老博士,學識淵博,功成名就,炫世耀人。然而時值深夜,他中宵倚案、煩惱齊天。浮士德此時的痛苦是對書齋生活這樣一種生存狀態的失望與痛苦,書齋生活的種種缺憾造成他內心的矛盾。
知識分子對知識無止境的追求,帶有一種靈魂深處的無能為力的悲觀,這是浮士德的助手瓦格納所表示過的“知道的東西固然不少,但愿知道一切事情”的痛苦。這是知識分子從宏觀觀照自身,對生命有限與知識無限的矛盾的無奈。浮士德正因為此,才愿將靈魂賣給魔鬼,以增強上天入地的本領。顯然,這一矛盾是無法超越的,它是知識分子命中注定的。這是一種理性的痛苦,何以使他“惴惴不安”呢?這涉及浮士德具體的精神與肉體的痛苦,即書齋生活使人的行動能力受到抑制,人性遭受片面化。每一種生活方式都有其優點和缺憾。選擇腦力勞動作為終生職業,也就同時選擇了它的缺憾。書齋生活的缺憾可具體地概括為以下幾個方面:缺憾之一是浮士德所感嘆的“上天創造生動的自然,原是讓人在其中棲息,你反舍此就彼,而甘受煙薰霉腐與人骸獸骨寸步不離”;缺憾之二是書齋生活的凝滯和與世隔絕,遠離社會生活與實際斗爭。從萬物交織、充滿生機的沸騰生活觀照書齋,書齋無異于一個“牢籠”;缺憾之三是書齋生活讓人享受的只有寧靜;缺憾之四,也是浮士德最難忍受的,書齋生活使人缺乏行動。精神勞動排擠了人的機體活動,人的體能得不到舒展,行動能力越來越萎縮,外向發展能力越來越受到抑制。因而人與外界變得越來越隔膜。浮士德說“我并不知道什么事情”。然而,盡管如此,書齋中的人,作為社會的人,作為活的機體,他總有參與社會的行動渴求。書齋生活閹割了人的行動能力,卻沒有熄滅這種天性,也無法熄滅這種渴求;書齋生活使人性片面化,卻不能完全扼殺人身上的全面人性的本能與要求。浮士德著名的一段獨白是理解浮士德靈魂痛苦的關鍵:“在我的心中啊,盤踞著兩種精神,這一個想和那一個離分!一個沉溺在強烈的愛欲當中,以固執的官能貼緊凡塵,一個則強要脫離塵世,飛向崇高的先人的靈境”的一面,又存在著世俗生活享受——“以固執的官能貼緊凡塵”的一面。因此,精神追求與塵世享樂是知識分子追求中不能兩全的兩個方面,書齋生活讓人的精神追求無限延伸,而全面人性越來越受到抑制,理性思維得到充分發展,而感性生活越來越喪失。全面的人性應該是理性與感性、精神與物質、肉體與靈魂、感官與心靈、精神追求與世俗生活的統一。而書齋生活使人性處于分裂狀態,讓書齋中的人遭受片面化的痛苦。
這種惶惑與痛苦使浮士德走向反抗。他的反抗首先是消極的。浮士德想自殺。后來復活節的音樂傳來,這使浮士德的反抗走向了積極,即走向了全面人性的回歸。因為復活節的音樂,使他想起了他青少年時期的全面人性生活。過去有的研究文章認為是復活節的音樂因而也就是基督拯救了浮士德。實際上,是復活節音樂喚醒了他對少年時代全面美好人性生活的回憶,他感動得淚流滿面。所以,實際上是人性的復活使他走向了積極的反抗。浮士德否定了書齋生活,他要沖向人間去。他參加了民眾熙熙攘攘的復活節,這使浮士德徹底完成了思想的轉變。他把《圣經·約翰福音》第一句“原始有名”改為“原始有為”,認為“為”比“名”,即“行動”比“知識”、“思想”更重要。
那么,書齋生活之于浮士德已不是一朝一夕,他為什么一直到垂垂老矣,才想走出禁錮,沖向人間呢?這里存在著一種契機,即文藝復興還我人性、享受世俗生活的大潮的沖擊?!俺情T口”一節描寫的正是這一時代的“世俗世界”,他走出書齋,參加復活節,到處看到奮發和繁榮,聽到村民的喧嚷,浮士德感受到這是民眾的真正天堂,他感嘆:“這兒我是人,我可以當之無愧!”因此,這一契機誘使浮士德徹底否定了書齋生活。借助靡非斯陀的幫助,浮士德走入了世俗生活,進入愛情生活階段,嘗試與體驗另一種生活。
浮士德先來到一個“酒店”,返老還童后,立即在大街上追逐少女瑪加蕾特。我將此概括為,浮士德先走入“酒”,后走入“色”。這又被稱作“官能享受”階段。與瑪加蕾特的悲劇發生后,浮士德又結束了他的愛情生活階段。他在繁花似錦的草地上醒來,感到大自然在鼓勵他追求“崇高的生存”,“凡是賦予整個人類的一切,我都要在我內心中體味參詳”。浮士德向往一種更健全、更合理的人性生活。因此,書齋生活與官能享受,都不是浮士德所認為的最健全、最完美的人性生活,先后為浮士德所揚棄。然而,無論對書齋生活還是對官能享受,在《浮士德》中都沒有單純地被否認,而是被辯證地觀照。《浮士德》充滿辯證思想,辯證法是歌德的思想核心。歌德通過浮士德否定書齋生活,指出了書齋生活的種種缺憾,歌德借瓦格納又肯定了書齋值得肯定的方面。歌德利用靡非斯陀與酒店小伙們的飲酒作樂肯定了官能享受的歡愉,同時又用浮士德的不滿足對它進行了否定。他利用瑪加蕾特肯定了愛情的無私與純潔,又通過靡非斯陀,將愛情看做是一種官能享受,浮士德之所以既不滿足于書齋生活,又不滿足于官能享受,恰恰也正是由于在他身上存在著辯證的兩種精神、兩種要求。他對瓦格納說,“你只懂得一種沖動”。而浮士德有兩種沖動,有兩個靈魂居住在他的心胸。他感嘆“肉體的翅膀畢竟不易和精神的翅膀做伴”。浮士德的痛苦,來自兩種需求不平衡的痛苦,浮士德的追求,正是對兩方面人性完美統一生活方式與人生境界、人格完美的追求。他在官能享受階段之后,又經歷了政治生活階段與對古典美追求的階段。政治生活這一部分,是全書對現實批判性最強的部分。它描寫了專制的政體,人在這里沒有鮮活的個性與追求,有的只是專制制度的奴性與空虛。緊接著浮士德來到了素以人性和諧著稱的古希臘。他逃離現實,追求人性完美的古典美。可見,遠離現實的古希臘被寫進《浮士德》,目的仍然是浮士德追尋完美人格。企圖用古典美來陶冶現代人以求實現完美人格的理想以幻滅告終。最后,浮士德在填海造地的事業階段中獲得了滿足。在這一事業中,他找到了和諧、完美的人格理想。他身上的兩種需求在這里都得到了滿足,他靈魂的痛苦化解了、消失了。
“人”的主題的提出,不是任意的。從歌德本人的創作思想來看,這一主題與歌德的美學理想也是一致的。歌德在早期小說《威廉·麥斯特》中就曾探討過理想人格、健全人性的問題。“人”的主題,與當時18世紀德國古典美學所探討的主題是完全一致的。
(易曉明)
注釋:
[1]馬爾庫塞:《美學方面》,見《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研究》,1版,第2卷,445頁,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84。
[2]歌德:《與艾克曼談話錄》,轉引自蔣孔陽:《德國古典美學》,1版,162頁,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
[3][德]彼得·貝爾納:《歌德》,1版,189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