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生態文明與美麗中國
- 盧風
- 9329字
- 2019-12-06 20:08:28
五、內蘊“天人合一”觀念的哲學
一個民族僅當有很高思想水平時,才能創造超越原始文明的高級文明。如果一個民族的信仰還只停留于神話和原始宗教形態,那么該民族一定還處于原始文明階段,其社會組織形式和技術也必定比較簡單。哲學是對思想的思考,即對業已形成的信念的思考,我們也常稱這種思考為反思。例如,當很多人已相信“人生病就因為精靈附體”或“萬物都是神創造的”時,如果有一個人對這種信念提出質疑并進行系統的思考和表述,那么他就已經在進行哲學思考了。一個民族有了哲學便標志著該民族理性的成熟,就意味著有人不再一味相信多數人或最有權威的人或祖先所相信的東西,而開始獨立思考,并對某些已有或流行的信念進行批判和糾正。
中國在春秋戰國時期便有了哲學。德國哲學家雅思貝爾斯說,公元前800—前200年這段時間是人類文明史的“軸心時代”。人類文明史上“非凡的事件都集中發生在這個時期。中國出現了孔夫子和老子,中國哲學中的全部流派都產生于此,接著是墨子、莊子及諸子百家。”[43]在印度出現了優婆沙德(Upanishad)和佛陀;在伊朗出現了左羅阿斯脫;在巴勒斯坦出現了許多先知;在希臘出現了荷馬、巴門尼德、赫拉克利特、柏拉圖等[44]。
19世紀以來,一直不乏中外學者否認中國古代有哲學。這些人之所以否認中國古代有哲學,主要因為他們抱持歐洲中心論的信念,我們不妨稱他們為歐洲中心論者。歐洲中心論者認為,發源于古希臘的歐洲文明才是人類文明的典范,由歐洲歷史所揭示出來的“文明發展規律”,才是人類文明發展的普遍規律,歐洲人創造的哲學才是真正的哲學,歐洲人創造的宗教才是真正的宗教,歐洲人創造的科學才是真正的科學……中國古代思想家所表達的思想及其表達方式都根本不同于歐洲哲學,所以,中國古代沒有哲學。
著名當代法國哲學史家皮埃爾·阿多(Pierre Hadot,1922—2010)對哲學的界定將特別有助于我們駁斥歐洲中心論者的觀點。阿多堅決反對把哲學歸結為純粹的話語和論證,而認為哲學是一種生活方式,是一種與論辯緊密相連的生活方式[45]。換言之,流于空言的論證和言說不是哲學,不斷反思且力求知行合一的生活方式才是哲學。據此,則孔子、孟子、荀子、老子、莊子等都是當之無愧的哲學家,因此,中國古代無哲學之論不攻自破。雖然古漢語中無“哲學”一詞,但中國歷史上不乏不斷反思且力求知行合一的思想家。
今天,許多思想家認為,“天人合一”觀念是中國古代思想家對人類的最重要的貢獻。
1990年,錢穆先生說:“中國文化中,‘天人合一’觀,雖是我早年已屢次講到,惟到最近始徹悟此一觀念實是整個中國傳統文化思想之歸宿處。去年九月,我赴港參加新亞書院創校四十周年慶典,因行動不便,在港數日,常留旅社中,因有所感而思及此。數日中,專一玩味此一觀念,而有徹悟,心中快慰,難以言述。我深信中國文化對世界人類未來求生存之貢獻,主要亦即在此。”[46]
季羨林先生同意錢先生對“天人合一”論之重要性的評價,即認為“天人合一”論含義深遠,是中國文化對人類的重要貢獻。但季先生對“天”“人”的理解與錢先生的理解有所不同。錢先生把“天”理解為“天命”,把“人”理解為“人生”,而季先生認為,天就是大自然,人就是人類。其實,兩位先生對“天”和“人”的理解是互補的。錢先生的解釋側重于人生觀,而季先生的解釋側重于自然觀。人生觀與自然觀是有內在關聯的。在一個嚴整的思想體系中理解人生與自然,認定人生與自然是內在相關的而不像現代西方哲學那樣把人生與自然分為兩截,恰是“天人合一”論的特點。
季先生特別針對現代西方文明的危機闡述了“天人合一”觀念對于未來人類文明的重要性,提出了有爭議的“河東河西說”。東方文化(包括印度文化)講“天人合一”,曾主導過世界,此即“三十年河東”。近300年來,西方文化主導世界,此即“三十年河西”。未來世界文化吸納東方文化的“天人合一”論,發展出一種更高的文化,于是,又是“三十年河東”。[47]
季先生認為,東西方人對人與自然之關系的理解截然不同。“西方的指導思想是征服自然;東方的主導思想,由于其基礎是綜合的模式,主張與自然萬物渾然一體。”[48]西方征服自然的文明在近300年的時間內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但如今已陷入深重危機。季先生說:
從全世界范圍來看,在西方文化主宰下,生態平衡遭到破壞,酸雨到處橫行,淡水資源匱乏,大氣受到污染,臭氧層遭到破壞,海、洋、湖、河、江遭到污染,一些生物滅種,新的疾病冒出等,威脅著人類的未來發展,甚至人類的生存。這些災害如果不能克制,則用不到一百年,人類勢將無法生存下去。這些弊害目前已經清清楚楚地擺在我們眼前,哪一個人敢說這是危言聳聽呢?[49]
依季先生之見,人類擺脫生存危機的出路是:以東方文化的綜合思維模式濟西方的分析思維模式之窮。人們首先要學習東方人的哲學思維,“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天人合一’的思想,同大自然交朋友,徹底改惡向善,徹底改弦更張。只有這樣,人類才能繼續幸福地生存下去”[50]。
一些人對錢先生和季先生的觀點深惡痛絕且大加撻伐,但我認為兩位先生的觀點代表著老一輩國學家的深刻洞見,值得深入闡發。人類不能繼續奉西方主客二分、征服自然的觀念為圭臬,確實應該“徹底改弦更張”,否則只會在全球性生態危機中越陷越深。
正因為中國哲學強調天人合一,所以它在對萬物進行區分的同時,不忘各種不同事物之間的內在聯系,而從來不把任何東西從其與其他事物的聯系中孤立起來。這在思維方法上也有典型的體現:中國思想家重視綜合,而相對輕視分析。與現代科學和哲學比較起來,則中國古代思想的綜合性有余而分析性不足。
現代科學的分析方法是這樣的:(1)認識一個事物就是認識它的構成成分(部分),直至認識到無法辨認其更小的構成部分,如如今對生物機體的認識已達到分子水平;(2)在表述上訴諸抽象的數學,如物理學用高深的數學語言表述各種定律,經濟學也盡力模仿物理學;(3)科學研究往往設定其研究對象是不變的;(4)科學家在科學研究中總是設定自己與被研究對象之間的關系是主體與客體之間的關系,即科學家是主體,而被研究的東西是客體,主體與客體之間沒有也不能有情感關系。
中國古代哲人在根本上拒斥這種分析方法,他們不認為一個事物的本質就是由其部分決定的,而認為事物都是處于各種復雜關系中的過程;他們認為事物總處于變化、生長之中,且不認為人與非人事物毫無親緣。正因為中國古代思想分析性不足,故難以發展出現代科技(源自歐洲)。這在許多人看來,是中國思想落后的象征。但我們若仔細分析現代科技的得失,就不會認為這只是一個缺點而毫無積極意義。分析性的科技確實使人類的軍事力量和物質生產力倍增,但它也導致了空前的危機和危險。顯然,沒有現代科技就沒有現代工業;沒有現代工業就沒有如今人類正面臨的全球性環境污染、生態破壞和氣候變化;沒有現代科技,也不會有核武器、生化武器;等等。戰爭武器殺傷力和物質生產力的迅速提高是絕對的優點嗎?這種提高對全人類都有益嗎?全人類都需要武器殺傷力和物質生產力的不斷提高嗎?這種提高對哪些人有益而對哪些人無益?這些問題值得認真思考。季羨林先生說得沒錯,“東方文化的綜合思維模式”可以濟“西方的分析思維模式”之窮。
中國哲學講求知行合一,這與當代學院派哲學形成鮮明對照。在現代工業文明中,學院派哲學的地位已十分卑微。真正能影響現實的是自然科學、工程技術、經濟學、法學、政治學、社會學、心理學等。現代學術體制還給哲學留了一點點空間,讓某些大學設置哲學系或哲學學院。但哲學早已不再是阿多所說的哲人的生活方式,而成了形形色色的哲學教授們的純粹說辭。他們研究、講授的是一套,實際踐行的是另一套,他們有意識地在自己研究的哲學和自己的人生哲學之間做出區分、拉開距離。一部分研究純粹哲學的教授一味皓首窮經、尋章摘句,且揚揚得意地宣稱,哲學就是文本研究,以為不關心社會和現實生活恰是保持哲學之純粹性的條件。他們往往只能在極為狹小的圈子內互相吹捧。由于體制還留給他們一點點空間,所以他們也能參與各種獎項的角逐。中國古代哲學不是這樣的哲學,中國古代哲人也根本不同于這樣的哲學教授。他們上下求索,同時以自己體認的真理為人生指南。孔子一語道盡了中國哲人知行合一的生活方式:“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仁”是孔子所求索的最高人生指南,所以,在其人生歷程中,無論境遇如何(或兇或險,或苦或難,或富或貴),未敢有一刻違仁。中國古代哲人求索圣人之道。周敦頤說:“圣人之道,入乎耳,存乎心,蘊之為德行,行之為事業。彼以文辭而已者,陋矣!”這段話強調的就是知行合一,鄙棄的恰是今日的學院派哲學(以文辭而已)。
情理交融是中國哲學的又一個特征,這一特征亦與西方哲學形成鮮明對照。我們說哲學是“思想的思想”,是對已有信念的反思,這便意味著哲學是講理的學問,換言之,哲學必須運用理性。“理性”(reason)是西方哲學最重要的概念之一。西方哲學家傾向于把理性界定為人的邏輯思維能力,想把理性與人的情感、情緒等主觀狀態完全剝離,從而剝離出所謂的純粹理性。“理性”也指規律。西方哲學深受柏拉圖的影響,總認為理性或規律是純形式的、普遍的、永恒不變的。現代科學以運用數學語言為榮即源于此。康德學派甚至要把道德規范也歸結為一個純形式的、普遍的、永恒不變的“絕對命令”。
中國哲學不是這樣的。中國哲人講的理,始終是情理交融的理,即既寓情于理,又寓理于情。中國人評價一個人做的事情合適,會說他做得合情合理,而不僅僅說合理。
“仁”是儒家思想的最高范疇,也是核心范疇。孔子說:“仁者愛人”。可見,“仁”不是一個純形式的理念,而是蘊含著“愛”這種情感的。但“仁”又不僅是一種情感,它也是人世間的最高律則,是最重要的公理。
宋明理學家談“理”最多,而且宋明理學已吸取了道家和佛學的思想精華,已高度體系化,可代表中國古代哲學的高峰。朱熹常被稱為理學的集大成者。朱熹解釋《中庸》第一章的一段話可直接說明理學中的“理”是蘊含情感的。《中庸》有言:“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這段話把“中”與“和”提升到了“天下之大本”和“天下之達道”的高度,可見其重要性已無以復加。朱熹在解釋這段話時說:“喜、怒、哀、樂,情也。其未發,則性也,無所偏倚,故謂之中。發皆中節,情之正也,無所乖戾,故謂之和。大本者,天命之性,天下之理皆由此出,道之體也。達道者,循性之謂,天下古今之所共由,道之用也。此言性情之德,以明道不可離之意。”天下之理皆出自天命之性,而天命之性就是喜、怒、哀、樂之未發,就是中。值得注意的是,喜、怒、哀、樂之未發不是純形式的理性狀態,而是情感無所偏倚的理性狀態。
《中庸》是先秦儒家經典中最有哲學深度的文獻。《中庸》所闡釋的“誠”或可與西方哲學的“真”對舉。但“誠”是一個情理交融的概念,而絕大多數西方哲學家把“真”界定為一個邏輯范疇。“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可見,“誠”既代表天道的客觀性,又代表人的主體性。
儒家強調“道不遠人”,這也是極高明的。聞道乃哲人的終極關懷。孔子說:“朝聞道,夕死可矣。”但中國哲人追求的道,既不是服務于野心的玄奧古怪的魔法,也不是什么“為真理而真理”(抑或“為理論而理論”“為科學而科學”)的玄思,而是不離人倫日用的“人路”(孟子)。這也與西方哲學形成鮮明對照。西方哲學自古希臘始,就力圖把握所謂“存在本身”或永恒不變的“本質”,至歐洲中世紀,這種追求表現為膜拜上帝的謙卑,但在這種謙卑中已潛伏著極不安分的野心——覬覦上帝的全智全能。到了現代,“上帝死了”,人就以為自己是上帝了。于是,現代人試圖無限逼近對宇宙奧秘的完全把握,以便隨心所欲地征服自然、控制環境、制造物品、創造財富[51]。以天人合一為終極關懷的中國哲人根本不會想征服自然,他們最豪邁的表達或許是“為天地立心”,但這種豪邁與征服自然和妄稱上帝的狂妄不可同日而語。現代科學因為重實驗觀察而顯得“腳踏實地”,但由于它服務于人們日益膨脹的野心,而早已遠離安于本分的人們的倫常日用,或說早已偏離了“人路”:它試圖沖出地球、太陽系而走向宇宙,它試圖開發月球和火星上的資源,它試圖制造出比人類聰明萬億萬億倍的智能機器,它試圖讓人長生不老,它試圖在母體之外培育人類胎兒。……在一個堅信“道不遠人”的思想傳統中滋生不出這些不安分的狂想。或許有人說,正是這樣的狂想推動著人類文明的不斷進步。但你若有對人類理性之有限性的健全體認,你就會意識到,此類狂想和嘗試也可能是人類的“自作孽”。古人云:“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
中國哲學最重要的特征莫過于由天人合一觀念所蘊含的價值導向:內向超越。
超越是人的能動性的體現,指改變現狀而追求理想生活的努力。人總想改變現狀而追求更好、更美、更幸福的生活。這一特征在各行各業的精英人物身上體現得最為典型,而在普通人身上體現得不太明顯。超越便是創新,各行各業的精英總有不可遏止的創新沖動,他們不能安于現狀。文明的進步就是精英引領下的人類超越的結果。當然,超越有時也表現為戰勝困難、走出危機的努力。
人類有兩條追求更好、更美、更幸福的生活的途徑,亦即有兩條改變現狀、追求理想的途徑:一是內向超越;一是外向超越。內向超越就是改善自我,外向超越就是改造環境或改造世界。就個人生活而言是這樣,就集體生活或社會生活而言也是這樣。
作為一個個人,如果你想過更好、更幸福的生活,那么,你或者改善你自己,或者改善你的生活條件。如果你有抑郁癥,那么你就必須先治愈你自己的抑郁癥[52]。如果你心胸狹窄、嫉妒心過強,見不得別人過得比你好,那么你也必須改善你自己,否則你不可能幸福。如果你掙的錢不夠多,買不起房,甚至饑寒交迫,那你就必須掙更多的錢,以改善你的生活條件。
若想改善一個社會或一個國家,也有兩條途徑。一是激勵人們改善自我,一是激勵人們提高物質生產力和勞動生產率,改善人們的物質生活條件。現代人已不重視改善自我,甚至認為自我改善是有極限的,如現代經濟學設定人是追求自我利益最大化的,即認為人是自私的,這種自私本性是無法改變的,所以自我改善的空間是有限的。其實不然。人的自我改善遠不止治愈抑郁癥、克服偏狹心理等消極治療的一類,還可以向無限敞開,即一個人可以永無止境地培養自己的美德,提高自己的境界,增加自己的智慧。培養德行、提高境界和增加智慧都屬于改善自我,都是內向超越,中國古代哲學就激勵人們在這一方面永不止息、死而后已地用力。
內向超越的基本方式就是修身。《大學》有言:“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中國古代社會主流意識形態和制度的基本價值導向一直是這樣的:對內向超越的重視和激勵甚于對外向超越的重視和激勵。這與現代社會構成鮮明對比,或說中華古代文明與現代工業文明構成鮮明對比。現代主流意識形態和經濟、政治制度不再激勵人們內向超越,卻一味激勵人們外向超越。如今,主流意識形態和政治、經濟制度特別激勵人們科技創新、管理創新、制度創新、營銷創新、廣告創新,這些創新都是外向超越的表現。現代經濟學所提供的制度創新和管理創新的基本方法就是:用制度激勵人們以追求私利的方式為公益做貢獻。如下案例或許是最生動的一個:
在18、19世紀,英國把一船又一船的罪犯運到澳洲,但往往多達30%的罪犯死在途中。怎么辦?讓船長們發慈悲,改善罪犯們旅途中的生活、醫療條件?人性的慈善不可能在船長們的血管里流淌不息。一些船長甚至把給罪犯吃的糧食囤積起來,讓罪犯們餓死,到澳洲后把糧食賣掉。強迫船長們做合乎人性的事情,通過立法制定最低食物標準和醫療標準?那就必須派官員監督船長們執行法律規定的標準,這樣不僅成本大為提高,而且無法確保派出的官員不與船長們同流合污。起初政府是在英國上船時按罪犯人頭向私有船船主付費的,所付費用足以保障每個罪犯的食物供給與醫療條件。商業精英或經濟學家給出的辦法是,改在英國上船時按人頭付費為到澳洲時按人頭付費。無須派人監督,船長們就有動力去尋找新的更好、更便宜的養活罪犯的方法了[53]。
這個案例能清楚地說明現代制度創新和管理創新的基本思路:視自私和貪欲為行動(包括創新)的動力,以制度激勵人們以謀私為動機而為公益做貢獻。
我們不妨稱現代主流意識形態為現代性(modernity)。在現代性的影響之下,人們認為,改變人性的自私是不可能的[54],所以,自我改善是有不可逾越的極限的。人們認為,改善人類生活的根本途徑就是提高科技水平、發展經濟、改變環境、改造世界,例如,建越來越多的工廠(包括電廠),修越來越多的鐵路、公路,建越來越多、越來越大的城市,造越來越精良的機器——由機械化,到自動化,再到智能化。……而且這一方向的改善,即外向超越,是沒有極限的。
現代性也使人們在個人生活領域重視外向超越遠甚于內向超越。就當代中國人而言,已很少有人仍然認為立身處世應以修身為本了。多數人認為,掙錢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前些年流行的一個段子或可說明這一點。這個段子說:男人等于吃加睡加賺錢,豬等于吃加睡,故不會賺錢的男人等于豬。女人等于吃加睡加花錢,豬等于吃加睡,故不會花錢的女人等于豬。這個段子代表著當代人對人性的理解,即人就是能賺錢花錢的動物,能賺錢花錢就是人的本質。正因為人們如此理解人性,賺錢多少就成了人生成就的根本標志。所以,有個教授在訓誡自己的學生時說:40歲之前若還沒有賺到1000萬就別來見我!
中國哲學的價值導向與現代性相反。它要求人們以修身為本,對領導階級——君子——的要求尤其是這樣。君子的最高追求是聞道,是達到天人合一境界(即圣人境界),這不是經過三年、五年的修身即可達到的境界,而是終身努力也未必能達到的境界。事實上,中國歷史上達到天人合一境界的人是很少的,但君子不可放棄對這種超越境界的追求。有此追求,才算是“立乎其大”(孟子語)。有此追求,雖則不能成圣,仍不失為君子。或說,追求圣人境界的人,才可能成為君子,如果你連對圣人境界的向往都沒有,則非但不可能成圣,連君子人格也難成就。《中庸》的一段話可說明何謂君子人格:
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君子無處而不自得焉。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則無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險以徼幸。子曰,射有似乎君子。失諸正鵠,反求諸其身。
君子無論處于何種境地,都安天樂命,不怨天尤人。一個社會君子多于小人,則自然和諧。一個人成為君子就有了不憂不怨的健康人格,自然會有幸福人生。
中國哲人深信:內向超越是沒有極限的,是向外端無限開放的。這一信念與西方現代性關于人性的預設相反。“天命之謂性,率性之為道”,但天命之性不是一成不變的本質,而是永不泯滅的成仁成圣的潛在性或可能性。由可能性到現實性的轉化只能通過“日新又日新”的修身。一個天資極高的人死而后已地修身也未必能成圣。后人稱孔子為圣人,但他本人從未聲稱自己已成圣。
人是追求無限的有限存在者。追求無限就是追求人生意義。人是懸掛在自己編織的意義之網上的文化動物。每個人都希望自己活得有意義。人們對財富、權力、地位、榮譽、知識、知名度等的追求,歸根結底都是對人生意義的追求,對幸福生活或美好生活的追求也就是對有意義的生活的追求。政治哲學家們說,人人都需要獲得他人的承認或認同,對承認或認同的追求同樣從屬于對人生意義的追求。對人生意義的追求就是對無限的追求。有此種追求乃是人不同于非人動物的根本特征,文化使人對種種價值或善(good)的追求趨于無限,使人總有其不知足之處。非人動物即使也儲存食物,但不會貪得無厭地積聚食物。而作為文化動物的人對其認定的最高價值的追求卻是永不止息、永不知足、死而后已的。道教徒對長生不老的追求,佛教徒對佛的追求,基督徒對天國的追求,政治家對權力的追求,商人對財富的追求,科學家對科學知識的追求,都既是對人生意義的追求,也是對無限的追求。
人總有其不知足的方面,人之不知足恰源自人對意義或無限的追求。老子似乎最主張知足,他告誡人們:“知足者富”“知足不辱”“禍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但這絕不意味著老子主張過絕對無欲無求的生活。老子多次講到圣人,圣人顯然是有極高境界和智慧的人。人不經過鍥而不舍的努力不可能成為圣人。當然,老子心目中的圣人不同于儒家的圣人。“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無為而無不為。”你必須先成為飽學之士,才有可損之處,然后才談得上“為道日損”,繼而“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當達到“無為而無不為”的境界時,你就是圣人了,你與天合一了,因為天是無為而無不為的。可見,“為學日益”是“為道日損”的前提,也是成圣的前提。一輩子不學無術的人不可能達到“無為而無不為”的境界。成為儒家的圣人需要死而后已的修身,成為道家的圣人同樣需要死而后已的修身(道教徒說修道)。所以,人總有其不知足的方面,即總懷有對無限的追求。
一個人以何種方式追求無限,追求何種無限,在何種追求方面知足,在何種追求方面不知足,決定著他是明智的還是愚蠢的。人對物質財富的剛性需要顯然是有限的,一個人只能吃那么多東西,只能穿那么多衣服,只能住那么大的空間(房子)。……一個人若無限貪求物質財富,則不可能重視德行、境界和智慧,所以,他必然是愚蠢的。反之,一個人若在追求物質財富時知足,在追求德行、境界和智慧時不知足,則必然是明智的。換言之,一個人若外向超越甚于內向超越,則必是愚蠢的,反之必是明智的。
一種文明激勵人們以何種方式追求無限,激勵人們在何種追求方面知足,在何種追求方面不知足,決定著這種文明是否可大可久。中華文明影響了整個東南亞,可見其可大;中華文明綿延5000年而未曾中斷,而古時與中華文明比肩的古埃及文明和古巴比倫文明都消失了,可見其可久。中華文明之所以可大可久,主要就因為其內在超越的價值導向。它激勵人們,特別激勵精英們,以內向超越為本,永不止息、死而后已地追求人格完善,力求成賢成圣。“中國人始終不肯向富強路上做漫無目的而又無所底止的追求”[55],就因為中國人對內向超越的重視遠甚于對外向超越的重視。中華文明之所以可大可久,得益于她所孕育的哲學的價值導向。
許多人認為,中國明清時已有資本主義的萌芽,故不發生“鴉片戰爭”,沒有西方列強的威逼,中國遲早也會發展出資本主義。然而,這只是歐洲中心論者的臆斷。按照中國傳統文化的“邏輯”是很難發展出現代資本主義的。因為內向超越的價值導向把發展資本主義所必需的現代科技斥為末作,而修齊治平的學問才是正宗。于是中國最聰明的人們不會把精力用于科技發明,或說科技發明不能吸引眾多精英。也正因為如此,中國古代的科技發明始終受制于道德和政治,而不像現代社會,科技發明成了社會進步的主動力,科技精英主導了社會。
源自歐洲的現代工業文明與中華古代文明正好相反,它幾乎不激勵人們的內向超越,卻以種種競爭機制激勵人們的外向超越。它可大確實已達極致,如今正全球蔓延。但是否可久已大可質疑。事實上,如今已有越來越多的有識之士明確指出了此種文明的不可持續性,對此本書將有詳細論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