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家搬到山里以后,家屬居住在校區里。圖書館開放了,里面的圖書可以借閱。而且遠離了政治中心的“文革”狂潮,讀書人的本性很快便死灰復燃。大人們以讀書為主要的消遣,小伙伴兒在一起經常是交流讀過的書。有的是家里藏的,有的是從圖書館借來的,大都是一些殘破的舊書,散發著陳腐的霉氣。大量的是外國小說,比如托爾斯泰的主要著作、高爾基的主要著作,還有莎士比亞和普希金的作品,以及《亞瑟王之死》等西方文學名著。實在應該感謝“文革”前的采購人員,他們的文化視野開闊,以一個專業學校而能有這樣多的文學名著館藏,實在令人嘆服。此外,也應該感謝當年執掌權力的人,在文化虛無主義的政治風暴中,他們居然能夠保留下這么多的好書。而且是經歷過焚毀圖書的事件,煙氣彌漫、紙灰飄散的現場我至今記憶猶新。曾經惋惜地對母親說,早知道都燒了,還不如揀一些回來。教師中,有當眾燒毀專業書籍以示革命的壯舉,父親很不以為然。加上長途搬遷必需的淘汰,這些書能夠保留下來,真是一個奇跡。記得看了巴爾扎克的《邦斯舅舅》之后,妹妹搖著頭說,這本書有一股腐爛的味兒,看著惡心,直想吐。我知道,她說的不是陳年舊書散發的霉味兒,而是作者描寫的人物、環境與故事傳達出的特定生活氛圍。可見一個偉大的文學家藝術表現的功力,僅僅以文字就連氣味兒的效果也能傳達出來。看過一本不著名的小說,是蘇聯的《小北斗村》,里面有一個女孩子家境不好,渴望早些自立,這吻合我當時的心境。說給其他女伴聽,受到普遍善意的嘲笑,我卻不為所動,坦然承認就是想自立。這是我后來毅然下鄉的主要動機。舊書就是這樣影響著我的人生抉擇,幫助我在困難的境遇中尋找路標。
翻閱父親的藏書,仍然是我閱讀的主要方式。可能是因為搬家以后書減少了,也可能是因為從新碼放了,我又發現了一些以前沒有注意到的書。有洪謙、汪子嵩編寫的《西方哲學史》,阿扎耶夫的《遠離莫斯科的地方》,還有《中國歷代農民起義史話》和《明末三大思想家》等,作者我都已經忘記了。有一套五十年代的中學課本,赫然從書堆中冒出來。中文分成《文學》與《語文》兩種,《語文》講語法修辭,《文學》幾乎是一部文學簡史,從《詩經》《楚辭》,一直到明清小說。還有一套泰東書局出版的《古文觀止》,已經水跡斑斑、紙張發黃變脆。實在應該感謝母親的膽識和沉著,在嚴酷的政治處境中,在窘迫的經濟條件下,歷盡艱難困苦,居然敢把這么多的“封、資、修”的黑貨保留下來。只身遠行的時候,簡單的行裝中,便放了那套中學課本和《西方哲學史》。在鄉下的年月,工余的主要時間,都用在了閱讀上。只是頻繁的政治學習、混亂的集體宿舍,都使我的閱讀只能斷斷續續。后來,一個離了婚的女工拉我做伴兒,兩個人住在菜園的小土房里,盡管低矮卻相對比較清凈,讀書的環境好了許多。整個社會都處于失衡的狀態,周圍每一天都發生著殘酷的事情,我卻能鉆進書本麻木不仁,可見自私懦弱的本能。此外,性別的因素,也占了便宜。負責思想工作的干部,明令制止讀舊書。《三國演義》和《水滸傳》都是從其他的知青那里借來的,并沒有因此引來什么麻煩。在野地里看機井的時候,還看見了一本1950年《中國婦女》的合訂本,不知道是哪個看水的人丟在窩棚里的。里面介紹了包括第一個女將軍李貞在內的不少杰出婦女,開啟和影響了我的人生觀。還在一個大學生的手里借到了“九評”,那是包裝在牛皮紙中的一摞小冊子,其中引用的古體詩詞與激情澎湃的論述風格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許多年之后,我到日本訪學,一些漢學家認為,中國現代漢語的最高成就是“九評”,這使我大為驚愕,立即回想起當年閱讀的體驗。不管怎么說,能夠找來看的書有限,大量的時間是空虛的。離開那里的深層動機,也是因為沒有書看。我是一個平凡的人,痛苦也是在很具體的形而下層面。
讀大學之前的五年,是在閱讀中匆忙度過的。單位的圖書館有四架文史類的書,學習也是周圍普遍的風氣。只是思想的禁錮也更嚴密,以各種不同的方式出現。遞進借書窗口的單子上明明寫的是《紅樓夢》,送出來的卻是《工作著是美麗的》。或者干脆明言,這本書不好,里面盡是桃色的內容。此外工作緊張,家務繁重,時間對于我來說特別寶貴。母親好客,家里經常坐著人,除了她的朋友之外,連鄰居家的客人也接待,空間的問題也很嚴重。只好找了一間空房子,那是裝煤裝劈柴的,把里面收拾干凈,每天干完家務活以后,躲在里面看書。因為經常借書,和圖書館的阿姨混熟了,便可以隨意進入書庫找書。工間休息的時候,鉆進書庫,翻找各種舊雜志與書籍,是經常干的事。塵土嗆得人咳嗽,油墨的味道刺激著嗅覺,不停地打著噴嚏。而意外的發現帶來的驚訝,足以抵消所有的不適合和由此引起的閑話。我在那里找到了傳聞中的許多書,比如《湯姆·索亞歷險記》,比如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演員的自我修養》,還有一個西班牙的作家寫斗牛士的小說《碧血黃沙》。父親看了一眼封面說,這個譯者是我中學的音樂教師。這使我感到驚詫,一個中學的音樂教師就可以翻譯外國小說,當時正值“反復辟回潮”,院子里的不少孩子因為學習英語而受到批判,我立即對于過往時代的文化氛圍生出神往。我還在里面發現了一大堆“文革”前出版的各種雜志,比如《文學遺產》和《外國文藝》。前一種登的文章,觀點雷同,都是把某一個作家的作品納入某一種理論,或者現實主義或者浪漫主義,很容易就看煩了,只注意里面提到的古典作家。當時沒有想到今生會以文學研究為業,但當日閱讀的感受卻延續至今,每當提筆寫作的時候,都要提醒自己,相信讀者的智慧,尊重讀者的感覺,不要犯貼標簽的簡單化毛病。在《外國文藝》中,看到了對于海明威的介紹,并且配有漫畫,有一幅畫里的海明威勾起一只腳,單腿獨立著伏在桌子上,邊款的題字是“我這樣寫作”;另一幅畫中的海明威非常舒服地靠在沙發上看手稿,邊款的題字是“我這樣修改”,其中的幽默使我會心微笑。在一本舊雜志中,我讀到了文人整理的揚州平話腳本《火燒博望坡》,取材于《三國演義》,講述的是諸葛亮初出茅廬指揮的第一場戰役,使劉備帳中的諸員大將心服口服。本事在《三國演義》中只占半回,僅有幾千字。而經過評書藝人的發揮,洋洋灑灑有幾萬字,而且一曲三折高潮迭起,看得人驚心動魄……
當時并不能想象高考制度的改革,以為這輩子上不了大學了。工資很低,購買圖書的財力有限,能夠這樣隨意地閱讀也是人生佳境。有些耳聞中的書,是托了熟人從鄰近的城市輾轉帶來,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就是這樣看到的。“文革”后期,出了一些內部參考書,沾了單位的光看了不少。《第三帝國的興亡》是其中的一本,它影響了我看歷史的角度。這種無目的的閱讀,可以稱為讀書享樂主義。求學的際遇中,不少同學都講起類似的閱讀經歷。有一個女同學的母親在北圖工作,離婚后帶著她生活。“文革”的時候,她只有十一歲,受不了學校的政治迫害,整天跟著母親。當時北圖的一項工作,是從各處抄家得來的大量圖書中挑選有價值的,運到雍和宮集中。有一段時間,她幾乎是整天躺在真正的書堆上,順手拿一本書隨意翻看,如果好看就看下去,覺得不好看就扔開。《紅樓夢》看到第八十一回的時候,立即感覺乏味,便不再看了。而我認識的一些專業人員,是在很多年之后,躲在與世隔絕的深山古寺里,靜下心來,才分辨出后四十回與前八十回語言風格的差異。我從小養成的習慣,是一本書哪怕馬虎一點,也一定要翻完,吸引我的更多的是故事。比較起來,她的閱讀方式更加享樂,也更合乎審美的規律。她對于語言天然的敏感,加上與文本相同的文化背景,分別細微的語言差異,僅靠感覺就行了。她順乎自然地搞起了語言學,專門研究現代漢語,可謂“順天命,盡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