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生的節(jié)氣
- 季紅真
- 3542字
- 2019-11-29 16:27:42
三
“文革”開始了。
學(xué)校里的電影不再定期放映,影片內(nèi)容的審查也更加嚴格。以前看過的電影多數(shù)受到了批判,戲劇片更是嚴格禁止。在越來越革命化的氣氛中,值得一看的電影只有蘇聯(lián)片。《列寧在十月》與《列寧在一九一八》都是看得爛熟于心的片子,吸引我的不是革命的內(nèi)容,而是生動的人物形象與詼諧幽默的對話。留著小胡子的衛(wèi)隊長,不時掏出懷里的小梳子,即使是在非常嚴峻的情境里,也從容地梳著頭。列寧富于鼓動性的演講,則是男孩子們普遍崇拜的姿態(tài)。小弟穿著毛坎肩,把兩只大拇指挎在腋下,在屋子里走來走去,模仿著列寧的舉止。更經(jīng)常放映的電影是樣板戲,同學(xué)中不乏懂行的人,他們對主題毫無興趣,津津樂道的是演員的家族系譜和出身的師門。記得有一個女孩子很神秘地對我說,你知道嗎?演刁得一的馬長禮是馬連良的兒子(后來我才知道其實不是)……我當時能夠欣賞的,只是音樂的豐富,比起舊戲劇單調(diào)的音樂和嘈雜的鑼鼓,樣板戲的旋律更富于變化。特別是《智取威虎山》,以龐大交響樂隊伴奏,隨著演員的載歌載舞起伏回旋,帶給我新奇的感覺。后來逐漸演變成例行公事的思想教育,看倒了胃口。據(jù)說在一些縣里,三級干部會放映樣板戲的時候,把禮堂的門鎖上,不許干部們出去。
“文革”的中期,十字街口的影劇院則格外地?zé)狒[起來。院子里貼滿了大字報,多數(shù)是縣委原領(lǐng)導(dǎo)和著名演員的私生活。演電影的時候,似乎也不再售票。多數(shù)情況下是由群眾組織主辦的,而且要掛上批判的名義。我突然發(fā)現(xiàn)電影這樣有意思,和我以前的概念大不相同。在那一個短暫的時期里,我過足了看電影的癮。有的時候一晚上看兩部,而且不需要買票。印象較深的一部是《劉少奇訪問印尼》,看著穿旗袍戴首飾挎小包的王光美,突然明白了什么叫作風(fēng)姿綽約。我還在一個同學(xué)那里,借得一本批判資料,題目大概是一百部毒草電影的介紹。我迅速地讓過聲討的文字,尋找到故事的內(nèi)容,如饑似渴地讀起來。這些故事對于我干涸的心靈,猶如瀟瀟春雨,在一個無法傾訴的時刻,得到無聲的滋潤。
隨著母親的學(xué)校搬到太行山區(qū)之后,看電影更是一件大事情。因為遠離城市,沒有什么地方可去。寂寞的山居中,偶爾有一些外來人,就會引起激動。文藝演出多是業(yè)余性質(zhì)的,談不上藝術(shù)。反倒是籃球賽更吸引人,技術(shù)優(yōu)劣無所謂,勻稱的身體和健美的動作,都近似雄強的舞蹈。我已經(jīng)進入了青春期,在一個敏感的年齡,非常容易感動。第一次在電影院中情不自禁地痛哭失聲,就是看《英雄兒女》。那是在附近兵營的大禮堂中,地勢緩慢地由低漸高,椅子一排排固定在地上。天棚很低,吸音的措施是用新材料,好像是纖維板。比起母親學(xué)校原來的禮堂來,正規(guī)了不少,也高級了不少,但是坐在里面同樣感覺到壓抑。在禮堂的右側(cè),還有一個依山勢而建的露天階梯廣場,軍營里的電影也經(jīng)常在那里放映。即便在十冬臘月的日子,無論什么片子,看電影的人也會擠得滿滿的,凍得跺腳的聲音有時會形成一定的節(jié)奏,響徹整個廣場。清楚地記得,傍晚時分,炊煙遠遠近近地飄起來,所有的山溝里都躁動著人聲,像溪水一樣曲折地涌向那里。電影散場的時候,又像海水退潮一樣,星星點點的光亮,隨著人聲漸行漸遠。
學(xué)校里也經(jīng)常放電影,多數(shù)情況下,是在空地上掛幕布。所有的人都要從家里帶凳子,這很平等。周圍的老鄉(xiāng)也會來看,遠道的通常是找?guī)讐K磚頭墊著坐。電影放映的時候,所有的人都會縱情地說笑。這在那個嚴酷的時代,真是難得的發(fā)泄機會。因為當時能夠得到的拷貝有限,有的時候是和外單位跑片。一個單位放完了一盤膠帶,就用汽車送過來,這個單位再開始放。這個單位放完了,再送到其他單位,有點像接力賽。斷片是不可避免的,喊叫說笑和無端的吵鬧充填著電影放映之間的空白。特別是在“文革”的后期,文藝逐漸開禁,傳說中的許多好電影,都是以這種方式演出的。著名的如越劇片《紅樓夢》,它在有知識的人們中引起的轟動,持續(xù)了好長的時間。在普遍粗糙的生活方式中,幽雅的精神情感獲得認同。還有《十五貫》,演員的表演比列寧們還精彩,這大概是有生以來,對我的民族戲劇鑒賞能力的最初啟蒙。
即便在最底層的鄉(xiāng)村當知青的生涯中,電影始終伴隨著人們的生活。盡管那時候能夠看到的電影就是那么幾部,“三戰(zhàn)”加上八個樣板戲。在地里干活的時候,不識字的女工們,也會回憶起“文革”前的電影,她們最欣賞的是戲劇片。嚴鳳英、新鳳霞等著名的戲劇表演藝術(shù)家,是她們熱愛的人物。一邊干活一邊講述電影故事,你一嘴我一嘴地爭論補充著情節(jié),艱苦的勞作變得輕松。那個時代文化禁錮的嚴密是今天的孩子們無法想象的,動輒就要受批判,看書都要偷偷摸摸地。在漫長的夜晚,知青當中流行著一個游戲,一個人提三個問題,分別與時間、地點和人物有關(guān),其他的人根據(jù)這些線索,猜測一個電影的名字。這些知青都來自大城市,電影文化的知識非常豐富,我只能當一個旁觀的聽眾,一條謎語也猜不出來。關(guān)于書籍也有類似的游戲,有一個男孩子給我出了一條謎語,“兩天兩夜”,打一本小說。我猜不出來,他得意地告訴我,這是一部蘇聯(lián)的小說《日日夜夜》。在這些閑談中,艱辛的勞作不再無法承受。許多的文化知識,也是這樣積累起來的。在此后的日子里,只要有條件,我就按圖索驥,尋找傳聞中的書籍,看聽說過的電影。“批林批孔”的時候,讀到孔子的一句語錄,“三人行必有我?guī)煛薄_@實在是至理名言,我搞不懂錯在哪里!說來慚愧,梁效之類的文章我一篇也沒看完過,“文革”后期拍攝的電影我也很少看出興味,原因是看不懂。包括后來對它們的批判、微言大義的索引和政治的影射,聽得我一頭霧水。只好承認腦袋里缺少政治這根筋,老老實實地搞自己的文學(xué)。
青年時代,偶爾到一次北京,如同文化的節(jié)日。會同學(xué),逛書店,串商場,看演出,看電影更是必不可少的項目。有的時候是同學(xué)搞來的票,也有的時候是自己買票。記得我在北京展覽館劇場看過《海港》,盡管劇情沒有什么意思,但是寬敞的空間、豪華的設(shè)施與純凈的音響效果,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這是在電視文化的洪水中,電影仍然有觀眾的主要原因,特殊的音像效果是電視無法取代的。舒適的環(huán)境也是短暫地擺脫生存窘境的方式,這也是電影文化受到普羅階級愛戴的原因之一。許多年以后,我在一本電影雜志中看到一幅漫畫,一群人舒服地待在豪華的拍攝場地,嘴里說著意思相同的話,還是待在廠子里好。第五代導(dǎo)演最初的作品幾乎沒有什么觀眾,大概也是這個原因,生活已經(jīng)很沉重了,誰還愿意花錢到電影院里找罪受呢?當年,我還在隆福寺電影院里,看過法意合拍的電影《蛇》,那是我接觸的第一部當代西方的商業(yè)片,演員、故事、色彩和風(fēng)景精彩絕倫,所有的美學(xué)因素都無懈可擊,帶給我的震撼是巨大的。
鄉(xiāng)下的風(fēng)氣是保守的,對于未婚女人的文化禁忌特別多。女人幾乎沒有任何體育活動,游泳一類半裸的運動,更是大逆不道的事情。看電影是唯一的娛樂,一年中也就有三兩次。通常是在天氣暖和的時節(jié),曬場上支起桿子,掛起幕布。吃過晚飯以后,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早早地搬了椅子去占座位。去晚了就擠不進人堆,只能游離在人群外面,即使踮著腳尖伸長了脖子,也只能看見銀幕上的人頭,近似于管中窺豹。由此引起的惡作劇,則帶來意外的哄笑。經(jīng)常是一個沒有座位的人,在場外瞄好了一個有好位置的熟人,大聲地叫喊他的名字,然后說有電話或有人找,等那個人出來以后,他迅速地取而代之,占領(lǐng)位置。等上當?shù)娜嗣靼走^來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只好大聲地笑罵一陣。多次重復(fù)之后,這個游戲失去了效應(yīng),當“狼”真的來了的時候,反而沒有人相信,因此耽誤正事的情況也不少。這樣的苦趣,對于單調(diào)的生活也是一種調(diào)劑。在地里干活的時候,電影也是工人們議論的重要話題。特別是本鄉(xiāng)出去的電影演員,使他們引以為榮。最著名的是電影表演藝術(shù)家陳強,他演的南霸天家喻戶曉,而他就出生在離我們農(nóng)場十幾里地的地方。《小兵張嘎》里的兩個匪兵之一,也是附近出去當兵的人。
看一次電影帶來的興奮,可以持續(xù)好長時間。我所在的農(nóng)場有好幾個分場,每一部電影都是巡回放映。遇到難得看見的電影,不少人看一遍不過癮,又會在第二天趕到分場去看,有的一連看幾場。看過電影之后的十天半個月里,地里干活的氣氛特別活躍。被普遍關(guān)注的情節(jié)是男女之事,聯(lián)想也特別豐富,由此引起的爭論格外有趣。《英雄兒女》演過之后,多數(shù)男工認為通訊員小劉想和王芳好,對于主題宣傳的階級情和革命英雄主義,則很少有人感興趣。在后來的日子里,我發(fā)現(xiàn)愛情是他們理解電影的基本視角。記得《多瑙河之波》放映之后,引起了巨大的反響,其中有一個情節(jié),作為船長的主人公在戰(zhàn)爭中負傷直至死去,很多的人從他身邊跑過,卻沒有人救他。一個業(yè)余嘗試著寫作的知青對我說,很多人看到這里都不理解,其實戰(zhàn)爭就是這樣殘酷。而女工們?yōu)橹拥氖墙游堑募毠?jié),許多老娘們兒模仿演員的動作說,看看那個豬頭,還啃哩!加上特殊的方言語調(diào),特別的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