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起于中原,早于先秦,使“做女紅”的說法擁有了廣闊的時空范圍。而它的具體內容則是隨著時代的變遷,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先是棉花的引進與普及,棉紡織品代替了絲織品,產生了一個新的字“線”,特指粗于絲而細于繩的同型物體。棉線是用棉花紡成的,故有絲的偏旁而以注聲字區別質料。陜北民間的口語,稱紡棉花為紡線線。絲線并列,既指兩種質料的混合品,所謂棉加絲,也代表所有細致的繩狀物。隨著棉紡織品的普及,它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越來越重要,“線”的語義不僅脫離了絲,也大大地超過了絲的語用范圍,關聯著人體、科學、社會和政治的廣泛事物,“神經線”“電話線”“前線”,以及“路線斗爭”等,都是以“線”為中心詞。做女紅的內容再一次成為文化的起點,具有普遍的象征意義。
由此帶來的階級、文化差異,也擴及整個社會。棉花取代了獸皮的御寒功能,成本低廉,是普通民眾承受得起的四季穿衣用度。由此形成的平民性文化特征,也是讀書人自我標榜的寄托。馬王堆漢墓出土的絲織品,工藝的考究體現著貴族精致的生活質量,而布衣粗食則是一般民眾的生活標準。自隋唐開科舉之后,中國的讀書人就喜歡自稱布衣,連諸葛亮貴為一國之相,還要在《前出師表》中聲稱“臣本布衣”。魏晉以前的名士,都要標榜出身高貴,且需華服美容才有資格,故有魏晉士人“痛飲酒,熟讀《楚辭》,可為名士”的反動。傳統的工女成為了少數人的仆從,從宮廷到官宦富商,都養著做絲綢刺繡的專門人才。即便是民間的織戶,也首先是為朝廷生產,故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官至江寧織造,專門督辦民間絲綢紡織品的采買進貢事宜,是官商。能得到這個肥缺,有賴于曹家與皇室的特殊關系。許多年以前,在蘇州參觀蘇繡工廠,女工們把一條細絲線擗成二十多股,以各種針法在薄如蟬翼的素綢上,繡出有立體感的色彩層次。一個工作日只能繡指甲蓋大的一小塊,完成一件繡品短則一周,長則數年。一位從海外來的女漢學家搖著頭嘆息道,這樣的藝術實在是太殘酷了!估計繡工們中年以后,目力都不會太好。
棉紡織則主要是面對平民百姓,基本上是自給自足,主要靠女人的家庭式生產,是否曾形成產業都是個問題。男耕女織是中國農業社會的典型生產方式,紡線織布的主要原料是棉花。一直到抗日戰爭時期,北方民間交納的軍鞋等,主要還是以靠手工機織的粗布為原料。做女紅的范圍首先是一個農家所有成員四季穿著的棉布衣物,紡線、織布、搓麻繩做鞋、剪裁縫紉,甚至漂染,全都靠家庭主婦的一雙手完成。如果有女兒的話,還可以有一些幫襯。一個北方的家庭主婦,通常做完了秋裝做冬裝,要趕在季節來臨之前,準備好一家人的衣物。有一句流行甚廣的民謠云:“秋風涼,秋風涼,懶老婆,著了忙。”除實用以外的針線活,比如剪花樣、刺繡、編織等,也是一個稱職的主婦必不可少的修養。這樣全面的技能,是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與精力才能夠習得,也需要有相當的聰明才智。故民間有在農歷七月初七深夜,牛郎織女相會于鵲橋的時候,女孩兒家乞巧的風俗。有一雙巧手,是一個女人一生中靠得住的幸福,而有一個手巧的主婦,也是一個家庭所有成員的幸事。
棉紡織業的興起,是近代開海禁之后的產物。這對于婦女的家務勞動是一個很大的解放。隨之流行的棉布女紅新工藝,也影響著女人們的趣味,比如十字花紋的刺繡就是棉布的特產。而機械的廣泛應用,也產生出新的女紅方式。比如,縫紉機的普及,比起手工來快了不知有多少倍,換上特殊的壓腳,連多種花色的刺繡都可以完成;而電腦控制下的刺繡,幾乎可以亂真,只是種類有限。盡管如此,不少的老百姓還是不認可,我下鄉的地方是本省主要的產棉區,當地的老鄉基本不穿機織的“洋布”,原因是花錢還不結實,而且穿在身上涼。他們穿的都是家織漂染之后的土布,也有簡單的格子布,是把染了色的線和白棉線交叉著織成。因為棉花的纖維長,織出來的布確實比山區的粗布要細致得多。那里還出產一種紫花布,棉花的原色是鮮亮的土黃色,不用染,一般是用來做男人的褲子。近年北京的市場也開始賣紫花棉的織物,稱作彩棉,比白棉花紡織的衣物要柔軟得多。因為從來也沒有見過這種棉花,我推理是開紫色花的棉花,而開白色花的通常被稱為洋花。
女紅內容的再一次革命,是由于毛紡織業的興起。大規模的機械化生產,使毛線的價格大幅度下降,而且創造出自己的名牌,著名的“羝羊牌”毛線就是其中的一種。隨之引進的,是打毛衣的新女紅,區別于傳統女紅棉活、單活的分類,俗稱毛活。城市里的婦女幾乎多少都會一點,兩根針別來別去打出各種衣物,有的還能花樣翻新地創造出各種針法,織出不同的圖案與花色。技術的革新,使毛線的品種型號源源不斷地生產出來,最細的開司米與最粗的棒針線,都可以帶動毛活樣式的潮流。與之相關的則是工具的變化,最初的毛衣針是竹木的,后來又有了各種金屬的,一直到以尼龍繩連接兩根很短的金屬棒針,都與科技和產業的發展密切相關。除此之外,還有鉤針,一扎長的金屬細棍兒的一端做成一個小鉤,帶動著毛線穿來穿去,勾出各種花樣。和手工毛活幾乎同時出現的,是機械化的毛衣生產,以這樣的方式打成的毛衣簡稱機織。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又出現了家庭用小型毛衣機,多數是用于城市里打毛衣的家庭作坊,專門承攬零散的毛活,沖擊著城市婦女手工打毛活賺錢的職業。只是花色品種相對比較單調,還不足以和手工打毛衣的能手抗衡。大約二十幾年前,小型的毛衣機走進普通的家庭,不少主婦開始用它為家人打毛衣,這大大地減輕了家務勞動。
毛活也同樣體現著階級的差異。首先是城鄉的差異,六七十年代的北方農村,婦女們基本不會打毛活。就是在城市里,底層的市民階級也消費不起毛線,所以他們的子女多數也不會打毛活。一件毛衣或兩斤毛線,在當時是很有分量的彩禮。在我下鄉的地方,大都市來的知青,私下嘲笑當地和小城市知青,連毛衣都不會打。作為家庭勞動的毛活,大多出現在城市里面中等偏下的家庭,主要是為了節省手工錢。機織的毛衣貴,但是有型,用上海人的話來說就是挺括,是買辦一類從業人員的首選。正式場合中,很少看見有人穿手工毛衣出場。但是,特別靈巧的女人打出來的毛活,幾乎可以與機織毛衣媲美。一件普通的毛衣,手工費大約是五元人民幣,一個手快的家庭婦女三兩天打一件毛衣不成問題,如果在活計多的春秋旺季,一個月的勞動所得不會低于一個大學畢業生的工資。只是這些年風氣大變,著裝的隨便成為時尚,毛活的價值也以手工的為好。一些毛衣廠雇用大批的女工,按照外商訂貨的式樣,用手工編織毛衣行銷世界,通常是用大棒針織成松松垮垮的樣子,用彩線拉織出動物或風景的簡單圖案。
雖然毛線的消費不普及,但打毛衣的技術卻很快傳到了窮鄉僻壤,具有維新傾向的鄉村婦女,把它應用到棉線的編織。工廠里的勞保棉線手套,成為重要的原料來源,攢夠一定的數量就可以拆開打一件大的衣物。縫衣服的棉線也是原料,冀西的鄉村里,有專門為人用棉線織襪子的手藝人,他們通常是在趕集的日子出現,用自行車帶著一種小型的手工搖動的小機器,當場為趕集的人織出不同型號的襪子,順帶也賣一些成品。知青上山下鄉的運動,使打毛衣的技術大普及。城市的知青,追趕著針法的潮流,水草花和阿爾巴尼亞花都曾盛行,后者是從阿爾巴尼亞電影中演員的著裝受到啟發琢磨出來的,又分大和小兩種針法。鄉下的女人則向知青學習,迅速掌握毛衣的花樣。在無所事事的時代,在開不完的路線斗爭的政治學習中,女人們經常湊在一起打毛活,被戲稱為“線路斗爭”。
由此可見,女紅的種類和范圍,反映著文化的變遷。至少與桑同時的麻,是從南到北做鞋的重要原料,也是紡織品的一種。《詩經》中有《丘中有麻》篇,和麥并舉用于起興,可見也是種植的作物。另有《東門之枌》,內有“不績其麻,市也婆娑”,也可見當時麻制品的流行。一直到現在,披麻戴孝仍然是不少鄉村喪禮的制度,大約有返璞歸真、慎終追遠的意味,只是麻布已經很少,通常是以白棉布代替。隨著手工制作的鞋逐漸被淘汰,麻線納底布鞋的生產也受到影響。只是隨著后工業社會的到來,對于手工制品的推崇,它又開始走俏。北京的商場中,有時可以看到“內聯升”的手工布鞋,價格是塑料底布鞋的十倍。原本是出苦力的勞工階級的用品,一反成為一種多少帶有一點奢侈的文化人的標志。而取中的是一種用機器軋底的棉線布鞋,價格略高于塑膠底的布鞋,因為不結實,干體力活是穿不住的,只有老人們可以用于散步。扣子從手工編織紐扣到金屬的摁扣,再到各種的化學制品,工藝越來越簡單,價錢也相差越來越大。隨著環保意識的加強,木制的扣子走俏了二十多年,但也是用特定的機械車出來的。“文革”后期,在革命化意識形態的影響下,崇尚簡樸的風氣,手工包扣一度盛行,一直延續至今,但現在服裝店里的包扣也都是用機械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