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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詞學”概念的延展與宋代“窮而后工”觀念的衍化

以上分析了“詞學”在歷史上的蔚起與演變,總體來說,“詞學”在宋代的相關概念與前朝實有相當的承續性,然而隨著時代的變化,其語境與指涉對象又具備了新的含義,其中最直接的因素就是詞科的興起。這里筆者還想談得稍遠一些,進一步以文藝理論的一個側面來展開。

在宋代,以士大夫為政治主體與文化主體的儒學社會已基本定型。詞臣在翰苑禁垣任職,代天子立言,同時能夠牽引社會輿論。從陸贄開始,詞臣以制詔文宣揚國體、闡導王言的職業特點成為后世楷模,制詔文的影響加劇。宋代也是如此。周必大認為詞臣“非專取其翰墨之工也”,希冀詞臣能夠以其論思與獻納“有補于治道”,像陸贄、歐陽修那樣“才本王佐,學為帝師”[142],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儒者”,這種看法有相當的代表性。文臣地位的提高與施政影響的擴大,在某種程度上也對文學觀念的轉變施以影響,而隨著歷史演進與文學思潮的變化,許多文學觀念也現出質疑之聲或是被重新界說,其中就有文人之“鳴”與對“窮而后工”觀念的挑戰,士人文學觀念的變化雖與詞學的發展分屬不同系統,但也大致呈同步狀態。

慶歷六年(1046),歐陽修在《梅圣俞詩集序》里,提出了著名的“窮而后工”論:“予聞世謂詩人少達而多窮,夫豈然哉?……然則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后工也。”[143]歐陽修將詩歌的成就與詩人在野的窮愁身份關聯起來,認為詩人因為身處環境的險惡,經過了憂思感憤,將這些閱歷與感情形之于怨刺,寫人情之難言,故此愈窮而愈工。至于為何“窮”能致“工”,他在另一篇文章里解釋說:“至于失志之人,窮居隱約,苦心危慮而極于精思,與其有所感激發憤,惟無所施于世者,皆一寓于文辭。故曰窮者之言易工也。”[144]個人處境上的“窮”卻造成文學成就上的“達”,其關鍵就在于作者能夠投入精思、情志而寓意于文。

與其他許多古典文學理論一樣,“窮而后工”論不是鑿空而生的,它屬于某種漸進的、累積型的批評范式。在文學批評傳統里,就有司馬遷的“發憤著書”說、《離騷》文辭的怨悱之說、韓愈的“不平則鳴”說等等。它們皆為“窮而后工”論的提出作了充分的鋪墊。“窮而后工”論的直接理論先導應屬韓愈的“不平則鳴”說。韓愈在《送孟東野序》中將“鳴”歸納為從物至人的自然屬性與社會屬性兩種,認為孟郊人生之“窮”使他將憂思憤懣之情發于詩文之中,取得了巨大的藝術力量,因此屬于善“鳴”者。他在另一篇《送董邵南序》中說,董生不得志于有司,“懷抱利器,郁郁適茲土。吾知其必有合也。董生勉乎哉”。[145]懷抱利器而不適于時,則必有所激發而生感慨。這種感慨形之于詩文,則是一種類似自然界的鳴。韓愈說了不同處境下關于“鳴”的兩種情況:一是鳴國家之盛,一是自鳴其不幸。他所著重論的乃是后者。不平則鳴論在中唐時期偶爾作為一種討論的范疇出現。白居易的《序洛詩序》一文亦言歷代詞人“多因讒冤譴逐,征戍行旅,凍餒病老,存歿別離,情發于中,文形于外,故憤憂怨傷之作,通計今古,什八九焉”,[146]也是闡明窮愁之經歷與詩歌作品創作的關系。

歐陽修的“窮而后工”說與韓愈的“不平則鳴”說一樣,是結合文人的身份與處境,對文學原動力產生原因的敏銳發掘,也是對某種深層文藝規律的高度總結,提出后得到很多回響,宋人如王安石、蘇軾、黃庭堅、陳師道、李綱、陸游、王十朋、陳郁等均對歐公此說或肯定或沿用。但筆者想著重指出的是,在宋代,針對“窮而后工”“不平則鳴”等說法的質疑也一直存在。

北宋時期,張耒即提出對“窮而后工”的質疑:

古之所謂儒者,不主于學文,而文章之工,亦不可謂其能窮苦而深刻也。發大議,定大策,開人之所難惑,內足以正君,外可以訓民,使于四方,鄰國寢謀,言于軍旅,敵人聽命,則古者臧文仲、叔向、子產、晏嬰、令尹子文之徒,實以是為文,后世取法焉。[147]

張耒認為文章之工,不可謂其能窮苦而深刻。這段話其實是針對秦觀而言的,他認為秦觀的處境與窮愁無關,但他本人卻在詩文中喜為窮辭。下文延宕開去,舉數位古賢人為例,指出無論是“正君”還是“訓民”,均是在朝執政士大夫所能為,其行其言皆非出于“窮苦”。張耒此文其實已經指出文章之工有別的途徑可至,從古賢人立德立言的角度看,“窮而后工”說是站不住腳的。

北宋的質疑之聲只是偶爾出現,南宋時期開始,對“窮而后工”的糾偏開始頻繁出現,而且質疑者通常是躋身通顯的士大夫或文壇宗匠式人物,包括周必大、劉克莊等人。

周必大尤其反對“窮而后工”說,他在《楊謹仲詩集序》一文中稱:

同年楊謹仲家世文儒,才高而氣和,于書無不讀。……謹仲諱愿,五十余方入官,一為縣主簿,兩為郡博士。朝廷嘗以車輅院起之,即上書請老,轉通直郎。家居累年,賜服緋魚,壽七十有九,亦不可謂詩能窮人也。[148]

周必大稱贊楊謹仲詩文之美,認為其涵泳六義,沉酣風騷,其詩能夠兼得天分與人力之全,而文末述其仕履時,認為仕宦通達與否同詩之工拙并沒有必然關系。雖有古人成說,但不必皆認為如此,詩歌并非窮人之具。周必大雖未就窮而不工的問題展開討論,但體味其意,是反對詩之工與人之窮困縛在一起的。有趣的是,他對于通常是處窮之狀態的江山之助,也另有一種說法,文見《初寮先生前后集序》:

中興南渡,四海名勝遷謫避亂,萃于湖、廣,而公婿趙子奇辟文章家之游、夏,大篇短章,更唱迭和。既已盡發平昔之所蘊,且復躬閱事物之變,益以江山之助,心與境會,意隨辭達,韻遇險而反夷,事積故而逾新。[149]

初寮先生即王安中,在徽宗時為知名詞臣,經歷了靖康之變,則在盡發前半生之所蘊的基礎上,“復躬閱事物之變,益以江山之助”。雖然經歷“窮”,但此窮有助于“韻遇險而反夷,事積故而逾新”。周必大這里談的其實是經歷的挫折對一個人精神與為文上的影響,其實本質上也是關于“窮而后工”的問題,但他并未以“窮”來概括這種經歷挫折的狀態,而只是強調賢者在險惡的境遇中,仍然能夠心與境會,從而做到意隨辭達。這里可見,周必大從他的觀念出發,對窮而后工的理論作出一個較為個人化的闡釋,這種闡釋源于一種溫和的文學態度。

周必大雖然對歐陽修多有服膺,[150]但他并不贊同“窮而后工”理論,《跋宋景文公墨跡》一文中,他更明確提出了對“窮而后工”說的質疑:

柳子厚作司馬、刺史詞章,殆極其妙,后世益信“窮人詩乃工”之說。常山景文公出藩入從,終身榮路,而述懷感事之作,徑逼子厚。《贈楊憑》等詩,自非機杼既殊,經緯又至,安能底此!殆未可以窮達論也。[151]

這里的“窮人詩乃工”雖然出語婉轉,但其實就是針對歐陽修的詩論而言。宋景文公指宋祁,仁宗朝擔任工部尚書、翰林學士承旨等職,仕履上可謂“終身榮路”,在周必大看來,宋祁在仕途上的順暢并未妨礙他書寫“述懷感事之作”,也即是說并非窮才能工,達亦可工。

劉克莊也在《王子文詩序》一文中指出:

古詩皆切于世教……禹之訓,皋陶之歌,周公之詩,大率達而在上者之作也,謂窮乃工詩,自唐始,而李、杜為尤窮而最工者。然甫舊諫官,白亦詞臣,豈必皆窶生寒人,饑餓而鳴哉?……蓋江湖草野之士,白首專攻,不過得數十百篇。潛齋(按:指王埜)方有權位,竊意豐于彼者必嗇于此,而其詩至二十卷,又皆粹美無疵,閑雅有味,詎可以常情測度哉![152]

王子文即王埜,王埜于理宗寶祐年間拜端明殿學士、簽書樞密院事,其身份不可謂“窮”,劉克莊認為他的詩歌有“粹美”“閑雅”的特點。他舉李白、杜甫為例,指出他們都曾擔任翰林學士與諫官等要職,其身份自然與那些處在“饑餓而鳴”狀態的文人有著相當程度的差別。借此劉克莊提出,未必只有窶生寒人這一種可能的情形,詩論應該拋開窮達這些客觀因素的限制,只要題旨切于世教,那么無論詩人本身處于何種地位,都無礙于詩歌內容體現出的見識之多寡與價值之高下。

這種正面強調那些執掌絲綸的士大夫的在朝身份對文學的積極意義的說法,溯其淵源,從中唐時期就開始了。如劉禹錫指出:“天以正氣付偉人,必飾之使光耀于世。粹和缊積于中,鏗鏘發越形乎文。文之細大視道之行止。故得其位者,文非空言,咸系于謨宥密,庸可不紀?”[153]所謂“得其位者,文非空言”,是強調得其位者有其聲,這其實已經涉及達亦能工的問題。在《唐故相國贈司空令狐公集紀》一文中,劉禹錫贊賞令狐楚由文章登陟大位,“以文雄于國”的功績[154],也是宣揚堂廡正大的廟堂文學對“文”的正面影響。劉克莊的立論點與此相似,他以窮而工詩的李、杜二人為典型,否定其草野羈旅身份,從這一角度提出質疑,本身也是有說服力的。中唐是中世史向近世史的重要拐點,中唐思想文學中的新變孳乳繁衍,許多已籠及嗣后的宋代。在這段時期,關于“不平”與“窮”的內容的豐富已經大大拓展了相關概念的內涵。

在《跋趙孟侒詩》一文中,劉克莊表達了近似的態度:

詩必窮始工,必老始就,必思索始高深,必鍛煉始精粹。趙君安中,未冠出春官,出門行順境。而卷中佳句,清拔流麗。他人搯擢胸腎,嘔出心肝形容不得者,君獨等閑片語道盡。夫非窮而工,未老而就,不思索而高深,不鍛煉而精粹者,天成也。[155]

詩必窮始工,必老始就,這符合世俗中一般的認知規律,但趙安中“未冠出春官,出門行順境”,與士人之窮愁毫無關聯,清詞麗句卻能層出不窮。這里,劉克莊采取了與前文相似的表述方式,先列舉成說,然后引入主題,以實例推翻成說,表達了對論述對象的贊賞。

反對“窮而后工”的還有葉適門人吳子良,他選取的批評角度與他人有所不同:

和平之言難工,感慨之詞易好。近世文人能兼之者,惟歐陽公。如《吉州學記》之類,和平而工者也。如《豐樂亭記》之類,感慨而好者也。然《豐樂亭記》意雖感慨,辭猶和平,至于《蘇子美集序》之類,則純乎感慨矣。乃若憤悶不平如王逢原,悲傷無聊如邢居實,則感慨而失之也。[156]

他選取了兩個較為獨特的批評的角度:一是提出歐陽修雖然認為窮而后工,但歐公本人的文章像《吉州學記》《豐樂亭記》,前者是“和平而工”,后者是“感慨而好”,也證明了并非只有強烈的感情才會“言工”。另外,他還舉了感情憤激而不工的詩人的例子,如王令與邢居實,二人均是窮愁寫詩的典型。王令一生窮愁潦倒,其郁積之情發之于詩,可他的詩卻未必好;邢居實著有《呻吟集》,其中多有悲傷無聊之作,也絕非精于詩者。這樣他其實就此提出兩個疑問:一是歐陽修所說并不全面,這一點從他自己的文章中就可以找出捍格之反例;二是窮蹇著書未必就能蚌病成珠,詩人窮愁潦倒的狀態與寫出好詩沒有必然聯系。吳子良從兩個角度提出反對意見,很有說服力。

宋末王應麟則以本朝詩人為例,提出詩人未必皆窮:

朱新仲云:“唐之詩人,達者唯高適。”適位不過常侍。本朝歐、王、蘇、黃出,徐、陳、韓、呂繼之,八人:一相、三執政、三從官,何其盛也![157]

朱新仲即朱翌,他認為唐代詩人中唯有高適能夠稱得上是“達”,而且宋人也多承認像杜甫的窮愁一生造就了其詩歌的偉大,但王應麟列舉宋代八位詩人,即歐陽修、王安石、蘇軾、黃庭堅、徐俯、陳與義、韓駒、呂本中,他們都致位通顯。文人與士大夫之身份結合本是宋代社會的顯著特點,像北宋的歐、王、蘇、黃皆是執掌文柄之人。王應麟注意到本朝詩人這一特點,雖然他沒有再進一步論述,但對于成說的質疑也不言而喻了。

以上是對于“窮而后工”的異說,與之近似的還有針對“不平則鳴”的異說。二說往往導向相近。宋代前期尊韓思潮興盛,韓愈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發現,在道統與文統兩方面均得到推尊,在論及韓愈的“不平則鳴”說時,評論者大致持肯定的態度。雖然如錢鍾書先生所指出的,韓愈的“不平則鳴”說本是兩面兼顧的,既包括“鳴國家之盛”,也包括“自鳴不幸”[158],但后人往往對“不平”的認知側重于“窮”與“窘”方面的理解,往往將之與窮愁、發憤聯系起來,不過到了北宋時期,已經出現了從“鳴”的寬泛意義出發所作的一些思考,如黃庭堅在《胡宗元詩集序》中提出的:

士有抱青云之器,而陸沉林皋之下,與麋鹿同群,與草木共盡,獨托于無用之言,以為千歲不朽之計。……夫寒暑相推,草木與榮衰焉。慶榮而吊衰,其鳴皆若有謂,候蟲是也;不得其平,則聲若雷霆,澗水是也。……觀宗元之詩,好賢而樂善,安土而俟時,寡怨之言也。[159]

黃庭堅此文是對韓愈之說的進一步申發,他認為鳴并非勢必由怨而起,不怨亦可鳴。無論是因慶榮吊衰而鳴的草木喓蟲,因地勢不得其平而鳴的澗水,還是寂寞無聲動之中律而鳴的金石,這些物象很難說有什么“怨”或者情感上的“不平”,它們的“鳴”更多地是由天性生發。這種“無所于伐”、與物無忤的“鳴”施用于文學上,則能夠創造出杰出的文學藝術。黃庭堅的“鳴”之說剔除了“怨邪”等感發情志之成分,將文學的生發與創作放到更廣闊的自然論的背景中去,施諸作者本人,則著力于體現其胸次寡怨鮮尤的灑落,與發憤著書說等較為主動的選擇是大相徑庭的。

與歐陽修同時而稍前的余靖,即在《孫工部詩集序》里提出與愁而后工相反的一種看法:

世謂詩人必經窮愁,乃能抉造化之幽蘊,寫悽辛之景象。蓋以其孤憤郁結,觸懷成感,其言必精,于理必詣也。和叔自關中用兵時,即佐華原,預聞邊事,以材召入御史府。屬莫徭作梗于湖湘,奉詔安集,遇讒失職……其綿歷周旋萬里間,邊風塞草,隴云漢月,凄切羈孤,無不經涉,其為窮亦久矣。今天子憂勤求治……和叔當于此時扈從法駕,褒贊帝功,紀朱草、赤雁之瑞,賦《我將》《時邁》之什,歌于圜壇,薦于太室,與吉甫清風之頌相照千古,乃詩之用也,豈獨窮愁稱工而已哉![160]

孫工部即孫抗(998~1051),字和叔。天圣五年得同學究出身,后登進士甲科,授滁州來安主簿,歷洪州司理,遷知當州。慶歷二年,為監察御史里行,累除廣西轉運使等職。孫抗因為遇讒而謫倅漢陰,歷經窮愁險慝,而后又還朝擔任御前近臣,其詩作有《詩經·周頌》里的《我將》《時邁》等頌詩的風格,不能以窮愁之作等而視之。余靖這里也是針對歐陽修的身份說提出反駁,舉例說明不必皆如此,其著眼點仍是就詩人之身份而言的。

“窮”與“才”往往相關聯,有“才”而“窮”從根本上說是一種“不遇”,“不遇”這個問題其實并非出自詩人的主觀選擇,在《玉堂類稿序》一文中,周必大指出:

才不才存乎人,遇不遇系乎命。古今文人多矣,時命大謬,或老場屋,或困州縣,往往以詩文鳴其不平。雖有代言華國之手,何自而施?若乃遭時遇主,登金門,上玉堂,命與才值,而鳴國家之盛,固不乏人。[161]

韓愈在《送孟東野序》中已指出詩文可以“鳴國家之盛”,也可以“自鳴其不幸”,但針對孟郊而言,他的關注點還是放在“自鳴其不幸”上,而周必大則著重強調了“鳴國家之盛”。至于為何“鳴”會有如此大的差別,宋人常說“用舍行藏固有命”[162],周必大也同樣將“鳴”系之于“命”。遇或不遇是一種命,如不遇,則老于窮鄉僻壤,仍可借詩文以鳴;而如遭逢明主,則可鳴國家之盛。鳴與不鳴純系乎命,但因其處境的不同,而有不同的表現。周必大此說體現了一種委運任化的思想,這種思想其實在同時代中有相當的代表性。身居高位的朝臣往往不認為自己因為有著杰出的才能而走上高位,往往將遇與不遇視為一種“命”,與“命”背景下的“鳴”則有了非常順暢的解釋。他認為在好的機遇之下,“鳴”可以作為王度之華的一種文學表達,作為演綸之體的生發渠道。在《與傅道州伯壽札子》《與陸務觀書》等文中,他也提到了類似以詩文“鳴國家之盛”的觀念[163]。雖然“文章乃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典論·論文》)成為文人的普遍共識,但從“鳴”這一主體性甚強的角度著眼,并剔除“鳴”所具有的不平則鳴的內涵,由鳴其不平升至鳴國家之盛,并且也由衷地認為是傾注并且實現了自己的文學理想,這里面還是有所區別的。

洪邁在《容齋隨筆》卷四中說:

韓文公《送孟東野序》云:“物不得其平則鳴。”然其文云:“在唐虞時,咎陶、禹其善鳴者,而假之以鳴,夔假于韶以鳴”“伊尹鳴殷,周公鳴周”。又云:“天將和其聲,而使鳴國家之盛。”然則非所謂不得其平也。[164]

針對“物不得其平則鳴”的言論,從韓愈的同一篇文章中找出與“不平則鳴”相捍格的例子,可謂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所謂“不平則鳴”,韓愈指的其實是一種情感有所激蕩而鳴的情況,并不限于情感之一端的“不平”,洪適指出文中的“伊尹鳴殷,周公鳴周”,確實不屬于“不平”的情況。而《送孟東野序》中說:“是故以鳥鳴春,以雷鳴夏,以蟲鳴秋,以風鳴冬,四時之相推敚,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用情感代入對普通自然現象的觀感,這一句式主要還是文學的表達,從邏輯的層面也是可以反駁的。洪邁指出“不平則鳴”說的邏輯缺陷倒不一定有其他的用意,但這種不以前賢為是的懷疑態度是可貴的。而且他說的伊尹、周公,其士大夫身份直接決定了他們“鳴”的動機與方式。其實看韓愈的文章,往往善于將不同的看法平衡在同一篇文章中,如《送文暢師序》一文,既勉以儒學正旨,又嘉賞浮屠能喜文辭,文章有直筆,有曲筆。呂祖謙《古文關鍵》評以“匡正格”,也是指出其有所用意。韓愈文章這種多層的豐富的寓意,往往可作不同的解讀。洪邁此處的措意也十分巧妙,其實目的并不僅僅為指瑕,實則也表達了對這種看法的不認可。

以上舉數例概述宋代“窮而后工”“不平則鳴”理論的異說情況。當然,“窮而后工”與“不平則鳴”二說雖系同源,也有所區別。“窮而后工”主要針對詩歌而言,“不平則鳴”則包括了多種文體與經史著作;就文學批評的內在尺度而言,“窮”相比“鳴”,淡化了主體內在的志意,突出的是主體身份和境遇方面的窘迫;“鳴”相比“窮”,則更強調主體感發志意的作用。雖然各自批評的出發點不同,但異說層出不窮的出現說明,宋人在進行文學批評時,往往不受文學批評傳統的羈絆,融入更多實際的考量。這樣做的結果是,對于文人之處境、內心之體驗與文學之間關系的理解變得更加寬泛、更具發散性,質疑與異說也是在這樣的土壤中出現的。

在各種關于“窮而后工”的異說中,一些評論者流露出的詩歌態度在其詩學觀念中,并非保持穩固的狀態。像上文中提到的陸游與劉克莊二人,他們對“窮而后工”的看法均存在一定的變化。陸游在詩中反復說“清愁自是詩中料,向使無愁可得詩”(《讀唐人愁詩戲作》)“詩家事業君休問,不獨窮人亦瘦人”(《對鏡》)等,還在文中指出“蓋人之情,悲憤積于中而無言,始發為詩”,[165]這些都是對成說的沿用。但同時他在另外一些詩歌中卻表露了一種截然相反的看法,例如“酒能作病真如此,窮乃工詩卻未然”(《曾原伯屢勸居城中而仆方欲自梅山入云門今日病酒偶得長句奉寄》)等等。對陸游來說,“窮而后工”是前人成說,他雖然在詩中提及,但并不代表全然認同,體味他的“清愁自是詩中料,向使無愁可得詩”,論詩“不獨窮人亦瘦人”等句句意,還包括一種對愁蹇作詩、自苦寫詩的戲謔成分存在。劉克莊也同樣如此,他的批評往往根據不同詩人的具體情況而生發。從上文所舉《王子文詩序》《跋趙孟侒詩》看,他似不贊成“窮而后工”理論,然而在其《跋章仲山詩》一文中,論述又回到了我們較為熟悉的話語表達中去了。面對布衣之士章仲山與其流離顛沛的生涯,劉克莊許以“窮而后工”的鼓勵;而王埜與趙安中則屬顯宦人士,劉克莊則以“搯擢胃腎,嘔出心肝”的孟郊等人的枯寒貧瘠的詩風作反襯,指出王埜等人在詩歌方面不以力求,而反能風度閑雅的特點。這看似齟齬的態度,實則反映出劉克莊在作序跋文時,善于根據對方的實際情況與不同語境變換說辭。雖然并沒有統一的詩學態度與詩學標準,但其采用的詩學主張與詩學話語,與文中的邏輯是扣合的,因此能夠自圓其說。這種能夠根據具體情境發出議論的詩學批評,反映了宋人詩學思維相比前代,顯得較為靈活。

以上從詩學情境化的角度為“窮而后工”的質疑之說提出了一種解釋。從文化心理的角度看,為何宋人會出現如此多的對“窮而后工”論的質疑呢?這還可從文化環境方面予以申說。宋代社會,以士大夫為政治主體與文化主體的社會模式已基本定型。尊文重儒的社會風氣與相對穩定的入仕渠道使得文人身份由山野向臺閣的轉變成為事實,這已是學界對宋代社會的共識,文人身處士大夫之位而能工詩文者舉不勝舉。莫礪鋒先生曾指出宋代社會已發生相當大的變化,“多數士人都能得到做官食祿的機會”“我們試讀孟元老《東京夢華錄》、魏泰《東軒筆錄》等宋人筆記,便會驚訝當時士人生活之奢華,當時像陳師道那樣一貧如洗的士人是非常罕見的”[166]。士人經濟與文化地位的提高,使得“窮”成為相對的一種境遇,像唐代詩人類多窮士的現象,至宋而結束。士人在“立言”方面的理想多是掌絲綸之言。文學思潮往往是社會生活的一面鏡子,對“不平則鳴”與“窮而后工”說的重新界定,與宋代士大夫文化主體關系密切。

宋代士人文化的轉向,可從山野與臺閣兩種不同“文氣”的軒輊中看出其中端倪。結合具體地理與社會處境論文學,則詩文可分為在野與在朝兩種不同的風格。北宋的吳處厚將文章分為“山林草野之文”和“朝廷臺閣之文”兩類,其差別在于:“山林草野之文,則其氣枯槁憔悴,乃道不得行,著書立言者之所尚也;朝廷臺閣之文,則其氣溫潤豐縟,乃得位于時,演綸視草者之所尚也。”[167]山野之文一般以唐代郊、島等文人的詩文風格為代表;而臺閣之文的代表,唐有燕、許大手筆,宋有楊、劉之西昆體。宋人將這兩種文風劃分得很清楚,[168]他們對西昆體在批評以外,之所以有正面評價,也是因為西昆體盡管有挦扯義山之譏,但其典雅贍麗之風格與下層文人枯槁枵薄的文風還是有著根本性的區別,這種區別也即是吳處厚所論的“廟堂之文”與“山野之文”的區別。當然,吳處厚這里是論文章,偏重于應用文體的實用功能,至于詩歌中廟堂與山林風格的分野,宋人也有類似的看法。葉適稱翁忱文“文字重密,有周、漢體。詩尤得句律,讀之者如在廟朝聽韶濩之音,金石之聲,非山澤之癯所能為也”。[169]言下之意即是說,朗然闊大的詩境詩思是發之于窮愁的文學所不能達到的。南宋的程珌認為詩歌可以同時融合山林之文與廊廟之文的兩種特質:“桃源汪君以所為詩編示仆,且欲仆附一言于編末。仆未識汪君也,意其為人,清而不癯,直而不訐,峻而不異,以山林之槁薄而能兼宗廟之雍容者乎。”[170]山林之槁薄既是其文學風格特征之一種,也是其在野身份之象征。而程珌筆下的汪君之文,既有山野氣,又具備山林之外的雍容之氣。程珌評文氣,總結出了兩種兀傲與雍容完全相異的氣質,認為它們可以同時存在,這也是一種“允執其中”的做法。這一例子雖與“窮而后工”無直接聯系,但似乎暗示窮而達兩種身份帶來的兩種完全不同的文氣是可以互相轉化的,一個人在野也可以具備兩種氣質,窮或達顯得并不是那么重要。其潛在的意思是,并非只有“窮而后工”一條路可以走。而且廟堂與山野的身份并非截然對立,這是與儒家傳統中士人的用舍行藏一一對應的。關于君子的出處之道,洪適曾經有過一段相當有代表性的話:“君子達而在上,居臺輔之位,使朝廷尊安,遐邇賴福,名遂而歸,嘯傲丘壑,以松竹為藩籬,以鷗鳥為朋儔,進退俱榮,豈不超然有余裕哉?”[171]用舍行藏均在不同階段完成,不必受“獨善其身”與“兼濟天下”之身份分野的影響,即便身在山野也保持豁達心志,是其基本理念。此處須注意的是,此種山野之身份也是由臺輔之位轉來的,并非自始至終保持的山野身份,其背后還是隱藏的士大夫視角。這種“行”與“藏”,只是士大夫在經歷榮辱之后的一種主動的人生選擇,其前提在于“名遂而歸”,與沉跡下僚,無法改變自身命運的“山林草野”群體的被動無奈實難等同。

質疑聲音在南宋的此起彼伏,自然可以從以上文藝機制的深層規律與社會文化的心理層面提出可能的原因,[172]筆者這里還想提供另一個觀察角度,也就是作者的身份與其詞學背景。對“不平則鳴”“窮而后工”提出異議的洪邁、周必大、程珌、劉克莊、王應麟等人,他們均是執掌文柄的詞臣,尤有意味的是,其中洪邁、周必大、王應麟均是由詞科出身,程珌未中詞科,卻也曾研習過詞科,后在理宗朝擔任詞臣。還有上文提到的傅伯壽,也是詞科出身。我們知道,詞科取士很嚴格,整個南宋詞科入等者只有四十多人。而很有意思的是,上文指出的“窮而后工”的質疑者中有三人均出自這四十多人中,還有一人也與此科有關。當然,欲借此明確說明詞科人士有趨同的文藝觀,究竟是十分困難的,但他們的身份與其文藝觀是否有若隱若現的聯系,尚可深入挖掘。如果我們將材料放得更寬的話,還可發現更多的與詞科士人有關的例子,例如南北宋之交的葛勝仲,他在為陳與義詩集作序時,也曾明確提出對“詩能窮人”的質疑:

世言詩能窮人。……予謂詩非惟不能窮人,且能達人。[173]

“窮而后工”論旨在逆推文章之“工”的成因,將“窮”列為其中一項重要因素;而“窮”與“工”的膠合則使“窮而后工”之外又衍生出“詩能窮人”一說。葛勝仲雖然是針對“詩能窮人”而論,但他在涉及論述對象陳與義的時候,重點拈出了陳與義曾任參知政事這樣顯赫的身份。有趣的是,葛勝仲也是詞科出身,曾試中哲宗元符三年(1100)詞科。這樣的巧合,又給我們些許提示。

盡管士人的身份、出處不能夠與文學思想作生硬的比附,但從知人論世的角度著眼,洪邁、周必大、程珌、王應麟等人的身份與其文學觀念的一致,尤其是針對“不平則鳴”“窮而后工”的不約而同的質疑或是補充這一點,還是透露出不小的信息。筆者認為對此大致可以這樣解釋:對這部分士大夫來說,他們通過早年的詞科經歷所習得的內容以及其后在朝廷執掌內外兩制的文臣身份,致使這部分詞科士人的知識儲備無法脫離這樣的一種背景,同時也使他們對“鳴國家之盛”有一種自然的親近與認同;其試中詞科后較為暢達的仕履經歷,又使他們與具山澤之癯的文人區別開來。

身份的影響無處不在,文學觀念的生發往往不能離開作者的身份,持論者總有自己的人生體驗與經歷,其出語總是基于自己的眼光和立場。從評論者身份的角度來觀察,往往可以從中看到一些微妙的痕跡。無論是詞臣身份還是詞科出身,指向的都是某種具體的“身份”。洪氏、周氏反對“不平則鳴”“窮而后工”這樣的成說,雖然出發點各自有別,但他們個人而言,在科第順遂且有王室褒寵、立德立言兩皆不廢的情況之下,覺得成說不必皆對,“鳴”并非一定是出于不平,不窮也未必不工,是相當自然的心理。

強調詞科的身份對文學批評的影響大概仍然是較為隱晦的,但詞科是以詞學之習為主的。經此濡染,從重視詞學的角度出發,以“鳴國家之盛”的角度看待文學史,則文學史的面目較為新鮮。這一點我們從洪邁、周必大等人對文學史的評述中可以明顯地看出來。洪邁在《黃御史集序》一文中指出“詞章關乎氣運,于唐尤驗”“伯玉奮然洗刷,沈、宋、燕、許,輩出振響。以至貞元、長慶,經術大明,修古彌眾”,[174]以沈、宋、燕、許等人作為唐代辭章代表,本身就代表著重官方文學的觀念。另如,北宋前期文風一般被認為較為輕靡,但周必大為呂祖謙《皇朝文鑒》所寫序文中,將北宋前期這一通常不為人所重的文學時段的基本特征分別概括為“文偉”“文博”“辭古”等等,認為每一段時期都有可取之處。這種為每朝設定文學特征的持平做法為葉適所譏,[175]認為與常情不符。確實,周必大的言論,與傳統的文學史觀有著相當程度的齟齬,但就身份的角度而言,周必大從翰苑詞臣的角度對前朝文學進行總結,構建起新的文統脈絡,其實是屬于一種文化心理上的自覺。他還在《初寮先生前后集序》等文中表達了類似的看法。這些觀點與宋人在一般意義上所理解的宋興百年間文章體裁未改五代余習之說,無疑有很大差別。[176]排除對前朝作品肯定為主的官方表達需求,其文學觀念中也具有對潤色華章的應用型文學較尋常更為寬博的態度,這既是得之于詞學的訓練,又不乏在其翰苑掖苑任職的經歷中進一步加深了這些見解等等因素存在。同為詞科出身的孫覿,在為汪藻《浮溪集》所作序文中也指出,詩易作而文不易工,以朝廷制詔為代表的大手筆之作,是那些淺薄的“心競力取”的文章所不可比肩的。[177]從身份反觀這部分士人的文學批評,也可以解釋周必大、洪邁、孫覿等詞科出身的士人為何有這些趨同的文學觀念。這在本書的第四章還會具體論及。

之前談到,在宋代社會,以士大夫為政治主體與文化主體的社會模式已基本定型;而在詞學方面,對演綸之體的辭章之華的逐漸重視,加深了對文學理論中“鳴”這一概念的理解。這兩方面分別從制度與觀念上為文學批評的深入作為充分準備,也預示著南宋文學詞學興盛下的文人觀念及其文學情志的新變。隨著歷史演進與文學思潮的變化,許多文學觀念也現出質疑之聲或是被重新界說,在此情況下出現的對“不平則鳴”與“窮而后工”說的重新界定也有其內在的緣由。無論是將“鳴”的概念擴大,還是拓展出“窮”的對立面也即“達”而后工的實例,不但與持論者的身份轉變有直接關聯,其與宋代詞學與詞科之學的興盛也有一些間接的關聯。

從“身份”的角度著眼,文學史中的許多現象或可呈現另一維度的解釋。如王夫之所說,“身之所歷,目之所見,是鐵門限”,[178]身份與眼光不僅規約著文學可能達到的高度與寬度,也同時規約著文學批評者自身的批評視野。祝尚書先生提出從“身份”的角度看待文學,認為“‘身份’認同是宋代文學體派延續的心理‘臍帶’”,[179]從身份的角度重新認識宋代文學,是一個很有說服力的視角。這方面在宋前就代不乏例,如劉克莊所指出的,杜甫、白居易那些通常從世教民彝角度出發引出的詩學觀念,往往可就其諫官與詞臣的身份來重新認識。白居易稱其以新樂府形式所作之諷諭詩乃是“自拾遺來”(《與元九書》),也即是揭示自己寫作的直接動因是不脫諫臣身份的。近年來就有學者論證這一點。[180]也就是說,這些詩歌均是“有為而作”,有著明確的創作態度,而并非以純粹的“不平之鳴”或以記錄一代之史的觀念為指引。到了宋代更是如此,北宋前期流衍甚廣的西昆體詩風,與楊億、劉筠等人的臺閣身份相關。楊、劉等人的詩歌酬唱在館閣翰苑中進行,相對穩定的身份空間與相關的文學空間有其一致性,而擅長引經據典、風格華美綺麗的昆體詩風因不脫臺閣氣息,其主體身份與李商隱的在野詩人身份已經構成了內在的差別。又如江西詩派,雖然是從地域的角度劃分的,其體派的特征也較為松散,但呂本中總結的“一祖三宗”等說法,都表明了后期江西詩人是在有意識地營造共同的文學追求,這也可以看作是有共同詩歌追求的詩人派別對“身份”的自我認同。

我們知道,身份影響文學這樣的例子從古至今都不勝枚舉,文學史上,南朝謝靈運的貴族身份與其山水詩、宋代柳永的市井身份與其艷情詞等等,都是其例。盡管梁代蕭綱曾有“立身之道與文章異”的觀點,[181]但在大多數情況下,作者身份與文學形態、內容的對應關系是較為一致的。不過,身份對文學批評的影響卻多為人們所忽視。現實情況下的文學批評中,身份仍是一個較為隱秘的視角。前文通過舉例,意在指出文學批評者的身份對文學觀念的影響,這涉及他們自身身份認同的問題。如果將持論者的觀點與他們自己的身份進行比勘的話,無疑可以發現,這些批評者的身份往往能夠和他們的文學觀念達到某種程度的暗合。上文提及周必大對“窮而后工”論的批評,程珌、王應麟對“達”而能“工”的肯定,孫覿、洪適對泛鳴的理解,也是與他們對詞臣身份的自我認同相吻合的。尤其在南宋時期,執掌文柄的士大夫群體在肯定歐陽修的功業文章之余,就“達”與“工”是否可以兼顧方面,他們的看法有著內在的一致。

反觀歐陽修的“窮而后工”論,嚴格意義上說,也是出于一種身份論的先驗性質的推導,只不過歐陽修的身份論采取的是知人論世的方式,對某一詩人的狀態與社會身份作了界定,由此再推導其對文學的影響。在評價梅堯臣的詩歌時,歐陽修拈出其“窮”的身份,再進一步強調梅堯臣的這種身份客觀上為他的詩歌之“工”提供了充分的材料與情感上的準備。而宋代針對“窮而后工”的批評者則多從具體實例出發,舉出“窮”之外的例子進行質疑或者補充,也同樣是針對身份問題進行的新的界說。在這一過程中,批評者不僅表達了自己的態度,也顯現了自己的立場,他們在辨明身份與文學之關系的過程中,也代入了他們自己的身份,當然,這后面更多的是持論者的人生體驗。總而言之,這構成了一種受持論者身份影響而針對身份進行批評這樣一種較為特殊的多重批評。

就詩學批評范疇而論,宋代之前,從“發憤著書”說到“不平則鳴”說,均屬于一種漸進式的層累型的文學批評話語的流變,相關的概念清晰明了,也幾乎沒有異說的空間。而在宋代,尤其是南宋,針對“不平則鳴”與“窮而后工”的另一些較為溫和的質疑或者另一部分聲音,推究其背后的知識文化背景,可知其發聲者大多具備共同的身份紐帶。這種由身份紐帶引起的文學批評的趨同,借用余英時的概念,體現的是宋代士大夫階層的某種“群體自覺”。[182]這里指的“群體自覺”,不單單體現了宋人對成說、對經典的質疑、反叛等精神層面上的文化自覺,也與他們對鳴國家之盛的心理認同相關。這背后有著尊師重儒的思潮、士大夫參與執政的背景,體現了文人對弘國家之美的詞學的看重;而對詞學的看重,實則脫離不了這些質疑者的詞臣身份。進一步考察則可以發現,詞學之臣的甄選背后,則有著系統的對詞科之學的學習與研磨。看似單一的身份,背后牽涉出許多的問題。

以洪邁、周必大、程珌、劉克莊、王應麟等為典型代表的南宋文人,對“不平則鳴”“窮而后工”或是另辟新說,或是削去韓愈與歐陽修文學理論中明顯的單一的窮愁著書的身份界定,而多采取發散性的思維方式,以具體的文學實例出發,提出更多的反例支撐其觀點。他們并非否認窮戚懷憂、不得其志的文人心態對情志的感發所產生的原動力,而是盡量將自身的文學抱負、文學理想與文人的晉升之階、儒臣形象的建構相洽合,構建一種堂廡正大,并且同樣可以寄托文學理想,與山林文學迥異的正面意義上的文學世界,南宋的翰苑掖垣文學即是這種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與此同時,他們自身的身份對其文學批評的影響也是顯而易見的,針對“窮而后工”的質疑,既是針對的批評對象的“身份”,也代入了其自身的身份。在這里,身份既是批評的對象,也是支撐其批評的背景。這構成了一種特殊的批評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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