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詞學、詞人、詞臣等相關概念的梳理
詞科首先是一種考試制度,與宋代的政治文化有密切關聯。不同時期,詞科固有不同名稱,包括“宏詞”“詞學兼茂”“博學宏詞”“詞學”等,不論如何組織其名,“詞”一直居于核心地位。宋人緣何因“詞”而設“科”,抑或為設“科”而求“詞”?有形的制度史只是淺表,其中涵蓋的問題不是僅僅靠制度史就能夠解釋的。在著手研究作為制度的詞科之前,筆者想先引入詞學、詞人等一些相關概念,作一些初步的文化史學的辨析。
宋代以及以后的“詞學”,固然可以指我們耳熟能詳的曲子詞,但唐宋人經常提及的“詞學”(或“辭學”),實際上是指與應用文體相關的鋪采摛文之學。到了宋代,“詞學”在此前的基礎上,更與具體科目也就是詞科產生關聯,促使“詞學”的含義在前代的基礎上有所延伸。“詞學”一詞由唐至宋的演變,頗有探討的價值,但學界目前對此還鮮有關注,筆者僅見到錢志熙先生的相關考論。[68]
梳理“詞學”這一名稱的源頭,則可以發現,詞學基本上是從六朝以降注重文辭的寫作傳統而來的,這個寫作傳統是以摛文繪藻的辭章之學為核心的。錢志熙先生《唐宋“詞學”考論》一文,首次對“詞學”一詞作了詳細考證,指出“詞學”一詞實自唐初開始流行,“唐代詞學一詞的發生,與六朝以來統治者重視辭章之學、朝廷文學侍從制度的日趨完善,以及科舉、制舉的重視文辭藝術的風氣都有密切的關系”,“詞學一詞所包含的文學觀,是明顯地延續以屬詞比事為核心的六朝文學傳統,而其在文體方面,又是側重于駢儷辭章與官方的純雜文體”,指出“詞學”一詞在發展過程中逐漸官學化,這些理論上的梳理已經使詞學的面貌較為明晰了。
詞學之所以走上官學化,與南北朝至唐代的官方文化制度的保障有著緊密的聯系。
具體說來,詞學興起的關節點在于南北朝至隋唐。葉適在《習學記言序目》中總結說:“自北齊至隋,詞學匯興。太宗又置文學館,收拾時彥。名章俊筆,相繼而起。”[69]清代的孫梅也指出:“自陳、隋以訖唐初,詞學大興。”[70]這里葉適與孫梅二人所指出的詞學興起的時間段基本一致,也就是從北齊(南朝為陳)至唐代。此一時期又可分為兩個階段:從北齊(南朝為陳)至隋,這是詞學興起的第一階段。這一期間,北齊立有文林館,用以征文學之士;隋代也設有文林郎。從隋至初唐,是詞學興盛的第二階段。在此期間,唐太宗設立文學館,匯集四方之士,掌管文史撰制之職。這些以宮廷撰制為固定職業的文人,熟悉文史、典章、制度、禮儀等等,以備翰苑掖垣寫作的儲備與調用。類似官方行為促進了詞學的興盛。
以官方撰述為中心,自唐代開始,詞學概念的沿用已經使這一稱指的主體,傾向于專指那些擅長文字技藝、富有才情的人士,他們所擅長的,不僅包括應用文,也包括了詩賦等純文學方面的寫作技藝,可以說是一種綜合的廣義的文學。這種對能文的形容較多地出現在盛唐以后的朝廷制誥中。例如盛唐時期,蘇颋所草《授賀知章起居郎制》稱賀知章“業優詞學,時重才行”,[71]《授于光庭聞喜縣令制》一文稱美于光庭“早聞詩禮,兼著詞學”;[72]孫逖《授崔翹等諸州刺史制》也有“詞學為門,貞廉作吏”[73]之類的評價,這些例子里的“詞學”既與學行、教養密切相關,也大多偏向于對文士所作文章富于藻采的形容。至于其指稱對象,則包括了擅長不同文學體式的文人,其中有以詩歌擅場者,也有以擬作詔書公牘等文章著稱者,其共同特點是能文。對他們則冠以各類修飾語,如“詞學富贍”“詞學精敏”“詞學清贍”等——大多稱贊某某文人對文體的精熟、文思上的敏捷與文本在內容與形式上體現出的博贍淵雅等特征。這種特征與六朝時期聲律、對偶之文初盛時的屬辭比事、詞采紛繁之作相比,因為有帝國文化的熏陶與儒學等其他門類的輔助(包括唐代對文儒的重視等),更顯得“文質彬彬”,[74]其體現之一就是唐代的“大手筆”之稱。[75]“大手筆”的稱謂包含了唐人對潤色宏業、對風骨與剛健之美的推崇。雖然中唐以后唐帝國經歷了政治上的衰落,但對大手筆及其背后代表的詞臣文化的推崇是有增無減的,而且在幾個世紀間都有穩定發展的趨向。[76]
除了用作對文學才能的形容以外,唐代還出現一種情況,就是將“詞學”與官方、官學相關聯,甚至成為官職的名稱。《舊唐書·職官志》敘及唐初翰林院待詔中也有“詞學”一職:
這里的“詞學”是一個官職名稱,勝任此官職之文人的特點,與以上我們分析過的“詞學”的含義應是重合的,這也強化了“詞學”一詞的官方印跡。
古代“學”包括儒學、文學等,多指某一門類的學問。“詞學”從起源上講,屬于廣義的文學的一個分支。從陳、隋到初唐這幾百年,詞學與文學在概念使用上基本保持著同步。在唐代,“詞”與“學”的連用一般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從其本義來說,屬于重詞之學,也即近于“文學”之義;另一種則是“詞”與“學”并指。并指的情況還可以從“詞”與“學”并用的例子看出來,如李嶠《授張沛司膳少卿制》:“新除齊州刺史張沛,禮義高族,忠賢令緒,才優識通,學敏詞贍。”[78]李虞仲《授學士路隋等中書舍人制》:“奧詞達學,偉望清規。”[79]這些例子或是“X詞X學”,或是“學X詞X”,均將“詞”與“學”并提。注意到這種情況,便可理解“詞學”在不同語境下的指稱有些微的差異。關于儒學的發展脈絡,《舊唐書》中總結說:
唐代雖朝廷內外仍緣以儒術,但實際上重文輕儒。唐儒對儒家經典的注解主要還是沿襲漢儒的傳注方式,并不像宋代那樣,從天理、性理、理氣、心性等等層面切入,進行宇宙觀與人道觀方面的哲學思考。
唐代詞學的興起離不開唐代重文的環境,突出的反映就是《文選》之學的興盛與經術的相對衰落,這種經術缺席而詩文大盛的局面,給唐代詞學的興起提供了充分的土壤。《文選》學在唐代出現了異乎尋常的興盛。“選學之名,昉于唐初。自曹秘書播斯蘭茝,李崇賢繡其帨鞶,津涂既辟,纘述日盛,門分類別,人各為書。”[81]“曹秘書”指隋唐之際的曹憲,曹憲撰有《文選音義》,為當時所重。李崇賢即李善,注《文選》六十卷,大行于時。除此之外,唐代還有私家注《文選》者數家。《選》學之興盛可見一斑。《文選》之學與科舉之學密不可分,像杜甫詩云“熟讀文選理”(《宗武生日》),即是鼓勵子弟熟習《文選》,應對科舉。[82]《文選》學到了宋代,總體上不如唐代興盛。宋初文學仍沿五代之習,以對偶駢儷為勝,《文選》學仍然較為流行。陸游《老學庵筆記》卷八中列舉宋初時為文喜用代字,乃是摭采自《文選》,[83]其實就說明了宋初以《文選》為矜式作文的現象。但后來的批評聲音也漸漸多了起來,宋初的文學風氣漸漸成為否定對象。仁宗以后儒學興盛,《選》學中的辭章之學相形消歇。在儒學的興起與文學風氣的轉變之外,《選》學的衰落,也有科舉改革方面施加的影響,即與熙寧變法有關。“熙、豐之后,士以穿鑿談經,而《選》學廢矣。”[84]熙寧、元豐之后,新學大用于時,詩賦衰落,辭章之學研習的空間也更為狹窄。《文選》以選文之詞采絡繹著稱,研究《文選》即往往是沿襲六朝的文學風氣,體現出對辭章的偏嗜。而且宋人看《文選》,無論是內容還是編寫體例,都有很多值得商議的地方。蘇軾就不喜《文選》,他認為《文選》編次無法,蕭統遺略陶淵明、疵議《閑情賦》之行為,“乃小兒強作解事者”;[85]葛立方也在《韻語陽秋》里批評《選》詩“駢句甚多”,認為“恐不足為后人之法也”。[86]這些或從理念或從形式上對《文選》進行批評。當然,《文選》之學雖然于宋衰落,但從宋初至宋末,還是有一些專書來討論《文選》的。但大體說來,選學在宋代還是不可避免地衰落了。
到了宋代,“詞學”一方面沿襲唐代以來的定義,另一方面,也由單純的辭章之學往前更進了一步,這主要表現在兩個層面:
其一,詞學的含義與侍從之臣的關聯較唐代更為緊密。這從宋代“詞學”一詞多數的施用場合可以看出來。曾鞏《著作郎制》指出“麟臺著作之任,郎以詞學為之”,[87]陳應行《吟窗雜錄》稱張沆“少力學,攻詞學,兩為翰林學士”。[88]王禹偁也以“詞學敏瞻”著稱。[89]王庭珪《答楊廷秀》稱:“少年登科,未足為左右賀;一日相見,詞學驟長,語有驚人,茲可賀也。”[90]這里的“詞學”還是指以屬文施藻見長的文學才能。以上這些用法與唐代并沒有太大差別,但在某些場合下,“詞學”一詞的使用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如曾鞏《楊億傳》記載說:“真宗常謂王旦:‘億詞學無比,后學多所法則,如劉筠、宋綬、晏殊而下,比比相繼。’”[91]楊億是西昆體代表作家,以摛文繪藻的駢儷之文著稱。真宗特別指出楊億以其詞學被同時代人奉為圭臬,其后的劉筠、宋綬、晏殊等人均以楊億之詞學旨趣為宗尚。作為臺閣詩人的代表,其“詞學”之“詞”的體現有著特定的施用范圍。周必大《周漕頌德》云:“問學造圣人之旨,詞章為王度之華。”[92]也是將詞章與絲綸之言結合起來,這種結合顯然是御前侍從文人理想的一種文學職能,與官方的翰苑掖垣文學有著更深層的聯系。以上所舉的例子中,與詞學才能相稱的職位基本均與館閣、御前文學之職有關。相比唐代,“詞學”作為廣義屬辭比事之學的一面更為專門化了。
其二,較之唐代,宋代“詞學”與儒學的關聯也更為緊密。南宋張擴在所草制文中稱沈介、洪適等“咸以時望,擢秀儒林,或中國家詞藝之科,或蘊父兄淵源之學,器識可以致遠,議論可以濟時”。[93]張擴說的詞藝之科也就是詞科,不僅其試重在詞藝,也重儒學。這就進一步脫離了唐代韓愈那種視詞科為俳優的觀點,將之納入傳統的儒學中,使得對文章風華的倚重同樣成為儒者之事。《宋史·周必大傳》稱孝宗欲覓合適的詞臣,與周必大分行其職,故問周必大:“呂祖謙能文否?”周必大對曰:“祖謙涵養久,知典故,不但文字之工。”[94]周必大與呂祖謙均由詞科入等,周欣賞呂的學養,認為呂的優點還并不在于孝宗所看重的“能文”,而是以學養勝此任。這些都體現了宋代士大夫在考察詞臣等文職人選時,在詞臣的學養方面予以特別重視。重視學養與儒學本身的發展有密切關系,南宋士大夫經歷靖康之變的震動之后,集中心智討論時政巨變與學術之間的關聯。就儒學本身的內在路向而言,北宋以迄的儒學內部已然孕育潛在的發展力量,在內外概念、闡述方法、表現形式等方面都有所積累與演進,這也使南宋儒學在北宋儒學的基礎上進一步廣大、深微,向縱深方向發展。宋代本身既是儒學興盛時代,也是士族群體興盛的時代,總體說來,士大夫、儒者、詞人的諸多形象并不沖突。一般認為,詞科與理學相互捍格,互相爭搶陣地。但筆者通過詳細的考察,認為詞學人士中的許多人與理學都有深厚的關聯,詞學與理學也有深密的聯系。這在本書第七章還會重點談及。
自南北朝至唐代,歷代史書在論及“儒學”時往往強調“累世儒學”“世業儒學”等等,[95]這實際上反映了從南北朝至唐代,士族門閥觀念一直不曾消歇,所以才有累世夤緣為儒的現象。這種情況直至宋代,無門第的寒素文人通過科舉進入統治集團核心實現的情況下,才真正消失。宋代雖然也有累世業儒、篤禮博文的文學家族,但家族的第一代成員往往是寒素出身,其后人雖然也受恩蔭等例,但由恩蔭進入仕途之后,升擢有限。儒學家族進入上層政權的核心途徑,基本上還是依靠科舉考試來完成,實則士族門閥已經失去了存在的土壤。
前面說到,唐代的儒學與家族、門閥有著很大聯系,而宋代的儒學除了家族傳承之外,師承關系也對儒學的興盛有很大的促進作用。汪藻總結說:
從北宋前期胡瑗、孫復、石介開門授學開始,習儒者轉益相師的情形層累不窮。全祖望所謂“慶歷之際,學統四起”,[97]學統興起意味著學術傳承的門徑已開,宋代這種以師承關系為主要紐帶的學術團體,性質與東晉以來門閥世族集團的利益團體完全不同,它們催生了新儒學的生成,帶動整個思想學術界的重學養與思辨傾向。
至于“詞學”之“學”,究其淵源,在唐前與官方采取的重文措施有關;在對個人進行評述時,“學”又常常與學養、學思相結合。在宋代尊儒重學的思潮下,對“詞學”一詞的指稱,其背后的含義往往是既重“詞”又重“學”的。如陳襄論劉摯“性行端淳,詞學淵遠”,[98]已不單單指文辭;陳淵《辭免舉賢良狀》一文中也有明顯的用例,陳氏在文中稱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試之以六論,詞學俱優”。[99]明確將“詞”與“學”并舉,也顯示出“詞學”在時人的心目中實際上包含了兩方面的內容。北宋元符年間試中詞科的葛勝仲,在《謝試宏詞及三經義入等啟》中形容詞科所得之人,“文列班、揚之伯仲”“學通游、夏之淵源”,[100]即指出詞科人士不但以鋪張揚厲之文為國家潤色宏業,而且以博學篤志的態度研習、傳播儒學經典,這也體現出詞科所試的兩個層面——“詞”與“學”并重。
具體說來,這一變化可追溯至中唐時期。初盛唐儒學往往守在傳統儒學的界域里,以經術為主,但到了中唐時期,開始示以新變。陸贄稱:“臣謬以儒學,選居翰林。”[101]儒學在唐代主要還是作為一種學術傳統存在,將儒學直接與內外兩制掛鉤的情況較少見。陸贄將儒學與詞學相聯結的說法,意味著儒學通過翰苑掖垣文學這一途徑,與王度之華發生了關聯。其后,元稹在一篇文章里,也點到了儒學與文章相聯結的可能性,并且涉及當時的世家大族:
鄭氏之出身仍然不脫門閥世族的影響。須注意的是,元稹此文中提到的“余力”,指道德、德行之余力。“余力文章”,指的是以德行余力作文章,但何以“遂成儒學”離不了文章,仍是德行、文章并重的觀念。唐代人經常將道德文章作為共同的追求并提。元稹這里將道德文章與儒學并稱,并且“余力文章”變成“儒學”的一個形成前提,表明文章并不僅僅是為詞人所擅,也可以成為儒者進取之階。當然,這里的文還是廣義的文,并不是僅指詩賦等狹義的文章概念。陸贄、元稹等對儒學一詞的用法表明,到了中唐時期,詞學與儒學并舉的現象已出現較多,隨著韓愈等人對道統的重新提出、復古思潮的興起,儒學在士大夫與文人群體中的重視程度也與日俱增。儒學一詞的含義向宋代的轉化,中唐是一個重要時段。
到了宋代,“以經術魁儒科,以詞章鳴海內”,[103]這樣的提法就相當普遍了。儒學與詞學并行不悖。宋代儒學以理學為最顯著代表,從周濂溪、邵康節、張橫渠、程明道、程伊川以迄朱晦庵,一脈相承。當然,儒學的范圍要大于理學。錢穆將宋代儒學分為三個部分:“一曰政事治平之學,一曰經史博古之學,一曰文章子集之學。宋儒為學,實乃兼經史子集四部之學而并包為一。若衡量之以漢唐儒之舊繩尺,若不免于博雜。”[104]宋代儒學有較為寬泛的關注面,經史之外,錢穆甚至認為其包括了“文章子集”之學,宋儒之包蘊廣闊可見一斑。儒學之“學”一般指儒家經典,但其實宋人在論學時,還常常囊括釋、老、陰陽等內容,多稱賞士人學術背景的多元與駁雜。夏竦以翰苑四六著名,《宋史》本傳說他“資性明敏,好學,自經史、百家、陰陽、律歷,外至佛老之書,無不通曉。為文章,典雅藻麗”,[105]這種廣泛的、可隨時調用的知識儲備也是朝廷士大夫學養構成的一部分。孫覿稱湯思退以“雅健之文”“淹貫之學”而掇詞科[106],文不涉華,而偏于雅健;學既須廣,也須作貫通。兩者須互相磨礪,互為補充。唐代李邕所謂“或禮樂國工,或詞學時秀”,[107]經綸國工與詞學之前還是可分離的,到了宋代則可納入同一個系統,這也是宋代詞學在內涵方面的一個大的變革。
宋代“詞學”不僅在繼承唐代的基礎上有所發揚,“詞學”的內涵在宋代還有一個大的轉變,就是與具體的科舉科目——詞科產生關聯。
隨著詞科的興盛,與官方制誥密切相關的詞學也成為一門顯學。開始出現較多的以“詞學”指代一整套詞科應試的特定內容與文學樣式的情況,或者就直接用“詞學”指代詞科。這樣的用法,在南宋詞科人士的文章中多有所見。如洪適的《陳巖肖禮部員外郎制》一文稱:“太上皇帝取祖宗詞學之科,新其名,更其制,始許公卿大夫之世與登進士第者,角其藝而選之。”[108]這里的“詞學之科”即指詞科。再如,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五收錄《西漢詔令》一書,曰:“吳郡林虙德祖編。……虙嘗試中詞學。”[109]也是用“詞學”來指代詞科。“試中詞學”也是宋代慣用的說法。南宋文人在試中詞科之后,依照慣例須寫謝啟,故而留下了一些內容與意旨較為雷同的啟文。洪適、周必大試中詞科后寫有《謝試中詞學啟》,均以“詞學”指代“詞科”。又,周麟之《周必大試中詞學循一資制》亦云:“國家自紹圣以來設詞學一科,搜取異能之士,行之既久,所得為多。”[110]同樣是以“詞學”代“詞科”。葉謙亨稱周必大為“甲科之選”“詞學之英”,[111]袁桷稱南宋后期江西學人陳萬里“壯歲,慨然慕詞學,故于章啟語尤精”,[112]這些“詞學”也都有確指。可見以“詞學”代替“詞科”的用法在南宋已經相當普遍化了。詞科內容取資較廣,需要舉子學以專門,投入大量的精力和時間準備,在以“詞學”代“詞科”時,實際上說的是一種專門之學。
北宋的二程將當時學問分為三種:“一曰文章之學,二曰訓詁之學,三曰儒者之學。”[113]從某種層面上說,清人提出的義理、考據、辭章正好與之對應:辭章即文章之學,考據即訓詁之學,義理即為儒者之學。在二程這樣的理學家看來,“欲趨道,舍儒者之學不可”[114]。而“詞學”的概念,與文章之學的概念部分重疊。詞科興起之后,常以“詞學”指代詞科之學,實際上詞科之學可以歸為注重詞采華美、應用性較強的那部分文章之學,屬于文章之學中與抒發內心情感的類型較遠的一種類型。有學者認為,文章學在宋代出現了從以駢文為中心到以古文為中心的轉型。[115]這是基于宋代文學的大環境而言的。而公私應用文學方面,駢文這種文體仍然不可缺少。詞學雖然也包括古文,但它并不以古文為中心,而是出于修辭運用的需要,對駢文措意更多。司馬光稱自己“拙于文辭”“至于代言視草,最其所短”,[116]則對視草代言為己任的詞臣來說,關注重點仍是文辭,這種對文辭、修辭的倚重無疑是為官方應用文體服務的。
與“詞學”有關的“詞人”(“辭人”)概念,也有相應變化。“詞人”即富有詞學之人,這一詞從漢代始即已出現,一般用來指代善搦藻翰的文人。從漢代到南朝,“詞人”概念具有穩定、明確的內容。揚雄將詞人與詩人對舉:“詩人之賦麗以則,詞人之賦麗以淫。”“麗以淫”即代表了時人心目中詞人的特點,也即注重文詞典麗,缺點是不知涯度,暗含了時人的批評。詞人群體的興起是魏晉時期開始的,其背景在于文學地位的提高與文人文學創作的繁榮。司馬光說:“自魏晉以降,始貴文章而賤經術,以詞人為英俊,以儒生為鄙樸。”[117]將詞人的興起系在魏晉時期。劉禹錫《董氏武陵集紀》一文說:“自建安距永明以還,詞人比肩,唱和相發。”[118]其中“詞人”一詞幾可概括魏晉、南朝以來大部分以文辭見長的文人。劉禹錫將“詞人”標志性出現的時間定在建安年間,在當時似乎是較為普遍的共識。顏真卿亦云:“彼建安詞人儻在,不得居其右矣。”[119]按照日本京都學派代表人物鈴木虎雄的說法,魏時期是中國文學的“自覺”時期,[120]建安以還的文人的群體涌現與文人詩歌內在空間與力量的拓展,使詞人群體的特征更顯突出。南北朝至唐代的文學批評家并不可能站在20世紀文藝理論的創作主體的角度揭橥相應概念,但建安時代“詩賦欲麗”的觀念與詞人的蔚起乃是后代文學評論者的共識,“詞人”也已隱含有群體性的概念。
至于詞人的特征,也有一定的穩定性。揚雄對詩人之賦與詞人之賦有所劃分;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有多處論及“辭人”,如“近代辭人,率好詭巧”(《定勢》),“辭人賦頌為文而造情”(《情采》),等等,“造情”“詭巧”之說都包含著明確的貶義,跟揚雄的說法一脈相承。《明詩》篇云:“至成帝品錄,三百余篇,朝章國采,亦云周備;而辭人遺翰,莫見五言。”晁公武《郡齋讀書志》稱:“余嘗題其后曰:世之詞人刻意文藻。”[121]詞人的核心特征就在于注重辭藻、務華棄實。唐代的“詞人”概念延續南朝的相關概念。劉知幾在《史通·自敘》中稱:“詞人屬文,其體非一,譬甘辛殊味,丹素異彩。”[122]著眼于詞人摛文繪藻的特點,他所說的“其體非一”,即是指這種擅弄藻彩的方式通過多種風格表現出來。劉知幾以史學家的眼光打量擅長妙筆文章的作家,認為詞人所修史書,“遠棄史、班,近宗徐、庾”,[123]不但以文勝質,甚至文辭勝過史實,與漢代質樸求真的史學越來越遠,幾乎陷于“輕薄”的境地,這是他所反對的。如用“文”“筆”或“詩”“筆”的概念來區分,那么唐人所說的“詞人”還是以“文”或是“詩”為主,如經常說的“詞人墨客”,即是指易于感發情志,擅長詩文的文人,而非指以公私文翰、指陳時事之“筆”見長的士人。殷璠《河岳英靈集》提到陶翰時說:“歷代詞人詩、筆雙美者鮮矣。今陶生實謂兼之。”[124]其潛在之意大概是說,詞人大體以“詩”擅場,而在“筆”方面所得較弱。這種評斷符合“詞人”一貫的使用方式。
宋人的“詞人”用法有沿有革。沿的方面體現在,他們基本肯定了詞人在“文”勝于“筆”方面的內涵,用“詞人”指代“文人”。有時也會用“詞人”來指代依附于官方勢力的文人群體,如胡寅《和仲固春日村居即事十二絕》云:“試從大雅歌鶯谷,未羨詞人侈兔園。”[125]這里的“詞人”應是指西漢司馬相如、枚乘等附于權貴、以吟詠為職事的梁園賓客。當然,胡寅的用法并非特指,畢竟依附于貴族勢力的梁園賓客與之后出現的“詞臣”概念,兩者之間還是有著本質的區別。在沿用傳統的詞人的用法之外,宋人文章中用“詞人”指代“詞臣”的現象較為普遍,這使得“詞人”一詞中包括的純粹的文才部分較唐代更為弱化,也更多地用來指涉專門草寫官方應用文學的文人群體。如真德秀稱:“某嘗竊論南渡以來詞人固多,其力量氣魄可與全盛時先賢并驅,惟鉅野李公漢老、龍溪汪公彥章及公三人而已。”[126]真德秀將李邴、汪藻、樓鑰三人稱為南渡三詞人,此三人全部擔任過兩制之職。我們知道,宋代文學侍從一般稱詞臣,也即謂詞學之臣,主要指翰林學士、中書舍人等執筆詞頭、代王者言的御前文人。真德秀直接以“詞人”替代“詞臣”,王應麟的《小學紺珠》也用此種說法,可見當時以“詞人”代“詞臣”已較為普遍。在這種語境下,“詞人”一詞剝離了它原有的以文采為主的含義,變為專門用來指稱特定的文學侍從群體。
與“詞學”的內涵不斷發生演變不同,北宋前期開始,“詞臣”一詞的用法就已經相當固定了。仁宗明言:“兩制詞臣,以文章為職業。”[127]即簡潔精練地概括了“詞臣”的身份與特征。編纂于宋初的《冊府元龜》設有“詞臣部”,在該部的總序中,論者梳理了先秦以來的“詞臣”概念的演變,其后所列舉的“詞臣”范圍自西漢至五代,實際上已經勾勒了宋代館閣文人觀念中歷代詞學、詞人的承傳圖景。其中將詞臣分為“選任”“恩獎”以及“才敏”“器識”等幾個部分加以介紹評述,前兩者從制度選拔層面上討論,后兩者則代表了時人對詞臣所具有特質的期望,包括文人所稱羨的煥然成章的文才以及在對政事的深度參與中體現的智慧與器識。在評論者潛在的觀念中,兩個方面缺一不可。當時對詞臣的期待并不僅僅集中于對其文章、器識的綜合考量,而是希望發揮其立朝之影響,成為一時代文學的中流砥柱。例如張守稱孫覿合文學、政治為一科,以文學之博古通今輔以政治之練達,堪為國用。[128]據《續資治通鑒長編》記載,大中祥符二年(1009)正月,御史中丞王嗣宗上奏西昆詩人所作《宣曲》一詩詞涉浮靡。真宗說:“詞臣,學者宗師也,安可不戒其流宕!”[129]于是下令頒布禁浮文詔。楊億等人在詩歌中寫前朝之事,露骨之內容與浮艷之文辭均屬小道,不符合雅正之大義,這是君主難以容忍的。在最高統治者看來,詞臣雖然以文辭見長,但本質上應為“學者宗師”,應是有學問根柢的文壇領袖式人物擔任,而非參與傳播浮靡之風氣。可見對詞臣群體之于一時代之學術、文學的建立是有所期待的。羅從彥在靖康初撰寫的《遵堯錄》一書中,記載宋太祖召陶穀為學士事,末云:“卒使天子致禮于詞學之臣。”[130]這種將君主對詞臣的優待傳為美談的故事,在宋人筆記中常有見及。南渡之后,高宗、孝宗對待詞臣亦較為優厚。洪箴在為張綱撰寫的《行狀》中說到南渡之初,“方多事時,書命填委,公(按:指張綱)灑翰泉涌,事辭俱稱,玉音稱獎,謂比年詞臣鮮能及之”。[131]高宗、孝宗對詔敕與詞臣人選頗為留意,高宗親自擢拔“三洪”,獎掖洪氏門風;孝宗在東宮時就已留意周必大文章,目其為未來詞臣人選。洪邁《容齋隨筆》中不僅頻繁使用“詞臣”一詞,還將其與“諫臣”等概念并立:“蔡君謨一帖云:‘襄昔之為諫臣,與今之為詞臣,一也。’”[132]兩者的分界在于,諫臣立朝以言,而詞臣則立朝以文。南宋時期,對詞臣“大手筆”的推崇依然有其歷史延續性。寧宗、理宗朝詞臣趙汝談卒后,劉后莊撰有挽詩云:“起掌端平制,蕭蕭素發新。更生宗室老,太白謫仙人。貴矣狨施馬,悲哉筆絕麟。誰為篆華表,題作宋詞臣。”(《挽南塘趙尚書二首》其一)將趙汝談之文章作為時代之大手筆看待,這是自唐代燕許以下的臺閣文學所代表的正統文學觀念的延續。以上所舉諸例可見,從宋初至宋末,詞臣一詞的含義基本固定,指涉也很明確,雖然內涵豐富,在不同時期、不同用法中指的側重點有可能不同,但其含意自始至終并未發生根本性的斷裂。與唐代一樣,宋人也重辭章之功。而這種辭章,往往以擔任朝廷兩制之職、代天子立言為最高理想。在宋人的言論中,隨處可見對文人身居代言之職的艷羨。南宋的王十朋稱美王剛中代言之文,將之與子產、陸贄并提:“至若子產以潤色有功而立鄭,宣公以代言振職而興唐,相業可嘉,起于辭令。”[133]均是將文辭之稱職與否和帝業、相業之升沉榮辱結合起來。
天水一朝文治猬興,自上而下對詞臣的禮遇與看重也顯示出宋代崇儒右文的文化觀念。宋人視詞臣為清美之職。太宗對宰執近臣說:“詞臣實神仙之職也。”[134]蔡寬夫《詩話》說:“玉堂尤天下文學之極選。”[135]王珪《謝翰林學士承旨表》:“竊以極儒者之榮,獨高翰墨之選;鼓天下之動,莫如號令之孚。”[136]宋代是士大夫文化發揚最暢烈的時代。以當時人的眼光來看,擔任翰林學士、中書舍人等清要之職,不但在仕履上有進一步位登兩府的可能,僅是為天子立言,即可稱得上是“極選”了。這中間有著深厚的文化基礎與沉淀。與詞臣有關的“詞宗”,在宋代也更多地被賦予了學養的含義。
與“詞臣”相關的還有“詞掖”“詞場”“詞禁”等概念,名稱上與中書舍人、翰林學士所在的西掖、北門等地理位置相關。像洪適的《蔣芾起居郎制》曰:“吾方陟爾曲臺,置爾詞掖,而訓辭猶未出也。”[137]又有《回秀州姚知郡啟》曰:“叨榮禁路,備數詞垣。”[138]均是以詞人所在之機構指代特定的職務。士人登詞科又有“上詞壇”一說。洪適詞《江城子》云:“當年提筆上詞壇。琢瑯玕。涌波瀾。晁、董聲名,一日滿人間。”這里的“詞壇”乃是專指,與曲子詞并無關聯,是說他自己由詞科入等,甄為詞臣的這段經歷,所謂聲名“一日滿人間”,顯示出在某種特定的環境里,詞臣容易站在一時代文風之矚目之位置。這是與其臺閣代言的特殊性密不可分的。“詞場”一詞含義較為豐富。史浩在《謝王承務惠詩啟》中云:“某人詞場老驥,文海修鯨。”[139]這里“詞場”是與“文海”相對的用法,泛指文苑。而與詞科相關的詞場,則專門意指詞科。
另外,還有概念如“詞業”,意指辭章之技藝。其開始的用法即與侍從文學有著不解之緣。唐代李德裕在《與桂州鄭中丞書》中說:“小子詞業淺近,獲繼家聲。武宗一朝,冊命典誥,軍機羽檄,皆受命撰述。”[140]此處已將“詞業”與冊命典誥、軍機羽檄等掛鉤,并且包含了可以力學以致之含義。但這樣的說法仍然比較少見。到了南宋,詞科聲名卓著,一般說的詞業均與詞科有關。如《宋史·洪遵傳》載洪氏兄弟“父留沙漠,母亡。遵孺慕攀號。既葬,兄弟即僧舍肄詞業,夜枕不解衣”。[141]這里的“詞業”即指課試詞科之準備內容,并不僅僅指代某類文體,而是直接與考試科目關聯。這也是相關概念的平移。
系統梳理詞學的脈絡之后,我們可發現,“詞學”一詞的內涵,從六朝時的重在辭章之學,到專指以宏肆典麗為主要特征的官方應用文字,從唐代就已開始,到宋代則有更明確的固定與發展。由于南北朝以來官方文化的提倡,而逐漸具有隸屬于官方文學的特征,其指稱與南北朝至唐代官方對文學的褒揚以及在此環境之下,文人匯集、互動產生的文學活動有關。唐代往往以富有詞學評價那些擅長文字技藝、有才情的文人;而宋代詞學在沿襲唐代概念的基礎上,由單純的辭章之學往前更進了一步,另外還出現一種新的用法,即是與詞科直接掛鉤,開始出現較多的、以詞學指代一整套詞科應試的特定內容與文學樣式的情況。歷史上的“詞學”一詞,從原先以辭章為中心的文學觀,發展到與官方崇文行為密切相關的階段,并將這兩種發展路向逐漸融合到一起,其在近世的含義已較為明朗。而隨著官方選拔掄才制度的完備,專科取士制度的成熟,宋代的詞學也與詞科、詞臣緊密結合,成為一個固定的指代。這是我們在面對“詞學”這一概念時,所必須辨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