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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詞科與南宋文學
  • 管琴
  • 11976字
  • 2019-12-27 16:53:18

緒論

近三十年來,學界對于古代制度與文學的關系研究已有相當大的推進,在相關領域中,其中的重要一項即是科舉與文學的關系研究。20世紀80年代,程千帆先生《唐代進士行卷與文學》[1]一書發其嚆矢,就唐代進士行卷的若干方面進行考索,探討有唐一代進士行卷與文學的關系;傅璇琮先生《唐代科舉與文學》[2]一書則采取文史互證方式,從科舉制度與文學在諸多層面上的互動影響展示從文史綜合的角度研究文學的范例。此后二三十年間,此類研究得到進一步的拓展。就宋代科舉與文學研究而言,近年來出現的一些學人論著,或是從文化史的角度來觀照文學思潮,或從具體科舉事件著眼揭示宋代知識群體的觀念與整體風貌,在科舉與文學關系方面取得斐然成果。[3]如何在科舉與文學的研究領域繼續挖掘深入,尋找新的研究點,成為需要進一步思考的問題。

本書即選取詞科這一科目,圍繞宋代詞科與文學的關系展開討論。一般說來,在關于宋代的科舉研究中,常舉特別是進士科的研究受到的關注相對較多,制舉與詞科既不常設,其得人情況與常舉無法相提并論,故而受到的關注較少。不過如果我們還原宋代科舉的歷史情境,則會發現,詞科實際上是宋代尤其是南宋前中期頗為重要的一個科目,在當時受的關注尤其多。本書所論詞科,是一個總稱,在宋代不同階段有不同稱謂。哲宗紹圣元年(1094)五月,首立宏詞科;翌年立宏詞科考校格,正式開科取士。徽宗大觀四年(1110),將宏詞科改為詞學兼茂科。南渡以后,詞科制度得到延續,高宗紹興三年(1133),詞學兼茂科改為博學宏詞科;理宗嘉熙二年(1238),另設詞學科,降等取士,同時博學宏詞科不廢。以上科目統稱為“詞科”。總的說來, 詞科在兩宋前前后后盤桓了一百余年的時間。

就其性質而言,詞科“是為選拔起草詔誥以代王言的人材而特設的科舉考試科目”,[4]其設置意圖與功能有頗多可注意之處。唐代“詞科”原本具備兩種含義,一種是指進士科,一種是吏部選科目中的博學宏詞科。宋代的詞科,其名稱襲自唐代,但所試內容大有差別:唐代的博學宏詞科主要試以詩、賦、論,所試內容接近常舉科目;而宋代詞科所試,紹圣二年定為章表、露布、檄書、頌、箴、銘、誡諭、序、記等九種;大觀四年除去檄書,增入制詔;紹興三年,詞科固定試以制、誥、詔書、表、露布、檄、箴、銘、記、贊、頌、序等十二種文體。追溯詞科其源,實因哲宗親政后,新黨再次執政,一意反元祐之法,恢復熙寧經義取士制度,朝廷應用文章的寫作人才相形見絀。為補此之失,立宏詞科吸納專門人才。王安石經義取士后,詩賦既罷,試以詞學的任務實際上落到了詞科這里。

詞科與南宋四六文的興盛實有不解之緣。南宋人對詞科與文學尤其是四六文的關系,已有所體察。謝伋《四六談麈序》稱:“朝廷以此取士,名為博學宏詞,而內外兩制用之。四六之藝,咸曰大矣!”“下至往來箋記啟狀,皆有定式。”[5]劉克莊也說:“自先朝設詞科,而文字日趨于工。”[6]均指出詞科與南宋四六之間的關系。現當代學者在論述詞科時,也往往指明這一點。民國時期金秬香所著《駢文概論》,書中下的一個判斷是:“南宋古文衰而駢文盛,皆出于科舉。若孫覿、滕庾、洪遵、洪適、洪邁、周必大、呂祖謙、真德秀之倫,在博學(弘辭)[宏詞]科,最為杰出,而有文名。”[7]南渡之后,除紹興十三年、紹興二十七年,臣僚兩次建言將經義、詩賦合并一科并各嘗試一舉外,常舉一直沿襲詩賦、經義分科取士制度,較為穩定。金氏所說的對駢文施加直接影響的科舉科目,主要就是詞科。當今文史學者在論及詞科與文學的關系時,對此也有較為統一的結論。如祝尚書先生認為:“在北宋古文運動之后處于弱勢地位的駢文,能夠在南宋復興,主要推動力正是詞科。”[8]曾棗莊先生也指出:“宋代四六文的鼎盛期則是南北宋之際及南宋前期,這是古文與駢文并興的時代,四六文名家輩出,名作如林,出現了大量總結四六文寫作經驗的四六話。這與博學宏詞科的設置有關。”[9]關于詞科對南宋駢文起到的推動作用,學界的看法基本上一致的,沒有太多爭議。

那么,為何詞科會與南宋駢文的興盛發生關聯呢?首先在于,詞科所試,包括制、表、箴、頌等應用文體,主要是以四六文寫作。四六文雖然常常受到宋人的批評,但它在當時是日常生活與人際交往中必須用到的文體,如洪邁所說:“四六駢儷,于文章家為至淺,然上自朝廷命令、詔冊,下而搢紳之間箋書、祝疏,無所不用。”[10]吳奐然稱:“施之著述則古文可尚,求諸適用,非駢儷不可。”[11]這一現象到南宋尤為突出。20世紀的文學史研究往往忽略四六文,有些學者認為,四六文的命運,自唐以來,“受了古文作家們最大的攻擊,以至于銷聲匿跡”,[12]這種說法并不符合歷史事實。據曾棗莊先生統計,呂祖謙《宋文鑒》所選各種四六作品約占總數的三分之一,魏齊賢、葉棻合編的《圣宋名賢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中,四六文占了三分之二的篇幅。[13]近人所編《全宋文》,其中收錄的大量制詔、表啟、碑銘、頌箴等以四六文為主的應用性文章,也占據了相當大的篇幅。詞科之文是應時代對四六應用文之迫切需求而設,恰如紹興六年喻樗上奏所云,詞科所試“實為有用之文”,[14]與四六文性質接近,故詞科的興盛也促進了四六文的興盛。其次,針對詞科之學的理論研究在南宋也已展開,《四六話》作者王铚出身于詞學家族,楊囦道《云莊四六余話》也多引詞科應考文章,對之進行品評。這些都是詞科對南宋四六文話的直接影響。另如王應麟《詞學指南》,對十二種詞科文體的寫作程式和寫作技巧有所總結,進一步促進了四六文寫作的理論總結與提升,本書的第六章對此還有詳述。

宋代的四六文與古文在不同歷史階段有消有長,情形較為復雜,不可一概可論。總的說來,四六文在古文壓擠之下并未失去其半邊江山,相反卻能與之抗衡,這在文學史上是不可忽視的現象。20世紀以來相當長一段時間,學界對北宋的古文運動及其對宋代詩文的影響投入了較為充分的研究,駢文研究則相形見絀。不過,現今學界也在糾正重古文而輕駢文、重北宋而輕南宋這樣的學術風向,南宋文學尤其是四六文方面的成果受到相當程度的關注。與四六文資料及內容的豐富相比,目前學界對這部分承載公私等諸多應用層面的四六文的淵源流變、內容內涵、應用形式等研究,已有了一些推進。但現在存在的問題是,文學研究中長期延續下來的純文學的研究思維,使這部分文體的研究,似乎難以超越一般思維所限定的審美范式,許多問題仍然未能解決。例如,文學研究的界線是否不可逾越;在詩、賦等純文學體裁之外,如何看待像詔敕、公牘、頌箴等情志較為缺乏的應用型文章,它們是否有其文學意義與審美意義,我們應在何種層面上對其進行研究。這些問題解決不了,制度與文學的研究必然會受到阻礙。如果我們仍然沿襲純文學的研究思路,遵循以往對純文學體裁的審美范式研究,不能夠將觸角向其他應用性較強的文類擴展,那么文學研究的格局勢必無法深入。

對制度與文學研究方面審美范式的突破,實際上涉及對制度與文學關聯、紐結程度的理解。相關研究的推進又取決于以下兩個層面:一是制度研究的深入,例如與文事、著述相關的唐宋中樞秘書制度(包括翰林制度)、館閣制度等研究,這方面史學界這些年已積累了不少研究成果。[15]文學研究應向史學研究借鑒,一是在充分掌握制度史細節的基礎上,將單向的、個體的文學行為放在某一制度下來進行研究、觀照,將其來龍去脈揭示清楚;二是制度與文學結合起來研究,考察某一制度背后是否蘊含文學需求以及制度對文學與文化的正面塑造與潛在影響。這方面學界在近二三十年內也已出現不少研究成果,較早有傅璇琮先生對唐代翰林學士制度與文學關系的研究,近年來又出現宋代館閣翰苑與詩壇研究,唐代、明代中央文館制度與文學研究、幕府制與文學研究、館驛制度與文學研究、貶謫與文學研究等等,[16]這些研究從各項制度入手,探討它們與當時文學思潮的關系,加深了我們對制度與文學的理解。不過在實際操作層面,仍然較為令人困惑的一個問題是,文學研究在嘗試超越以審美為根基的純文學范式的研究,擴展到制度的層面時,文學與制度層面的聯結點往往較難把握,結合得也較為粗糙。制度與文學兩方面的研究本來是沒有交涉、各自為政的,如不能將二者之間關于外部與內部各個層面辨析清楚,從其頡頏共生的關系入手,制度與文學研究的關鍵點就無法把握。

本書的寫作則基于以下考慮:制度與文學各自有不同的形成機制與生長環境,它們的交結點在于人本身——制度與文學均是由人創立與創造的,它們之間的互動,實際上與身處制度下的文人的身份與職業密切相關,其中環境的因素不可忽略。具體到宋人身上,這種“環境”可分為兩個部分:首先,在科舉制主導下的文官官僚社會中,宋代士人經由科舉這一人才選拔制度進入權力體系,少數人得以幸運地進入政權核心或者文化組織的核心,本書研究的詞科,作為一項科舉科目,為這部分擅才使藻的文人提供了特殊的入仕渠道。除去文化傳統的濡染,這部分士人早年的教育背景、認知視角與生活經歷,對他們后來的文學活動具有不可忽略的影響;這樣的影響并未隨著科舉的結束而結束,他們因為占據文官政治集團的中心位置,其為官后的身份,對其文學格局的形成、文學觀念的認知、文藝操習的踐履等方面,仍然進行著規約和引導。從宏觀上說,科舉文風的變革會帶來文壇的風氣轉換;從微觀上說,在科舉社會下,某一士人個體早年所接受的、有規導傾向的教育是如何影響自己其后的文學實踐的,他的在朝與在野身份、或通達或偃蹇的仕履經歷等對文學所產生的如影隨形的影響,尤其值得考察。我們常以宋代的館閣翰苑文人為例,研究他們在館閣翰苑中進行的詩詞唱和、書籍校勘等與文學有關的活動,其中不可忽略的背景即是,像館閣翰苑等儲才、備顧問之地,文人身處其中,唱和交游、應制備選等文事活動會帶來文學上的趨同,在他們的文學作品中也易留有相似的環境、意象與相似的特點;研究貶謫詩人也同樣如此,一旦詩人被貶謫與流放,那么其謫人的身份以及特殊處境下的情緒,對其文學活動無疑也有所投射。研究這些具體情境下的文學內容就不能光分析作品,從而忽略寫作主體的角色以及此角色帶來的群體性或個體性的文學行為。

具體到本書所研究的宋代詞科,須強調的是,詞科相較于一般的科舉科目,又有特殊性。它并非如常舉科目單純考量文才、政事或對儒學經義的理解,而更多的是為除授官員、張大國體這方面的應用而設,在實用性與實踐性方面有更強烈的規導,這種規導在同樣注重實用與實踐性的四六文之上,找到了某一契合點,故而成為本書所揭示的制度與文學聯結的一個典型案例。筆者認為,這些四六文作者背后的“身份”,通過這項科舉制度發生了轉變。他們的身份在從科舉考生變為職業官僚之后,作為供職于翰苑掖垣的寫作者,其寫作上的直接變化是將之前的模擬文章真實地呈現出來,使文章的實用性與實踐性得以變現。詞科主要是為選拔詞臣而設,對詞學的考量與假擬情境塑造能力的考量,在詞科應試與取士標準上已有深刻體現,詞科出身的士人在擔任詞臣、長期代為王言的過程中,迅速適應自己的角色,形成詞臣群體,這一新的身份決定了他們的視角與文學的眼光,會有一些共通的地方,其主要表現,就是對于潤色宏業之文的認可與主動追求。身為文學侍從,他們所進行的長期的重復性寫作實踐(這里意指大范圍的書寫實踐,包括純文學體裁與非純文學體裁),致使他們對本朝文學史的認知與同時代人的一般認知之間存在差別——詞學之人往往更看重代言之文與四六文在文學史上發揮的影響,對張大國體之文的看法與一般中下層文人、職業官僚及道學人士的態度有所區別。這種歧異在他們的前官僚時代也就是科舉時代就得以積累,在其擔任文學侍從的過程中得以強化。本書的緒論部分即引入“身份”這一觀照視角,以期找到一個可供操作的論述角度。

在“身份”這一環節之上,本書嘗試從科舉與文學的纏結互動層面,推導出一些宋代科舉對文學影響的論點。這些論點建立在以下幾個事實的基礎之上:首先,在整個兩宋時期,詞科僅取百余人,雖然取士人數有限,但南宋前期開始,詞科受矚目程度卻相當之高,這既與南渡以后的中興心態和統治者的重視有關,也是由于此科不斷選拔出一些較為突出的文壇與政治人物,對舉子形成莫大的吸引力所致。這樣一來,科目也借助一些詞科出身的四六大家所撰擬的公私文翰的傳播,帶動了駢文的興盛。從文化背景上說,這種關聯脫離不了中興時期對“文”的重視,重文尊儒背景為詞科的興盛提供了堅實有效的支撐。如追源溯流,我們會發現,宋代的詞臣文化與唐代實有一定的延續性,對王言的重視實際上從唐代就開始了,目前學界對此已有揭橥。[17]實際上本書所關注的詞科作者,與唐代的“大手筆”作家,也有一定的內在承續性。盡管唐宋政治文化環境已有顯著差異,但有一個基本史實可以確認,即宋代的詞臣文化與中唐以后、一直延續到五代的政治文化有其內在關聯。宋代的詞臣文化經太祖至英宗五朝,在延續唐末五代的詞學風氣的基礎上,又有了相當的發展,這是我們所熟知的。尤其從太宗朝到真宗朝,受兩位皇帝的鼓勵與對翰林學士的重視,詞臣與詞學文化受到了極大程度的奠定。宋代從前期開始就已進入成熟的科舉社會,北宋前中期詞臣的輸出主要依靠進士科完成,寒素人士參加科考的比例大為提高,進士科所試詩、賦很好地擔當起詞臣能文的任務。這里我們須點明,詩賦與詞學的內在關聯是被宋人默認的,如王铚所說:“世所謂箋題表啟,號為四六者,皆詩賦之苗裔也。故詩賦盛則刀筆盛,而其衰亦然。”[18]詞學所貴之四六,與詩賦同源,故二者的消長往往呈同一態勢。北宋前期的詞臣輸出傳統一直到英宗朝都沒有中斷,朝臣對科舉的主要討論往往集中在錄取人數上與開科頻率上,詞臣之職在穩定繁榮的科場氛圍中得到人才上的供給,沒有其他的額外需求。但是到了神宗熙寧年間,情況發生了變化。王安石以經義取代詩賦,宋代科舉首次面對一個大的斷裂,幾年間引起了朝臣對科舉科目的激烈爭論,在思想上震動不小。詩賦與詞學原本出于同一機理,熙寧間詩賦既罷,對詞學最大的影響是,它突然中斷了詞臣的輸出渠道,相關人才供給的特殊性被忽視了。從熙寧變更科場到紹圣初設詞科,中間尚有二十余年時間,其間相關人才的斷供,使得朝廷侍從文人的水平幾乎達到了某種窘迫的境地,這在北宋后期尚有若干次討論。這屬于制度變更直接導致的對文學的干擾,在這種情境下,詞科的設置成為一種歷史的必然。

北宋詞科,從紹圣二年(1095)初次取士到徽宗宣和六年(1124)最后一次取士,首尾30年,總共開考25次,共取66人,得人較為密集。與之相比,南宋詞科從高宗建炎二年(1128)到度宗咸淳十年(1274),首尾147年,總共開考52次,可考者43人,時段較北宋為長,取士卻見少,與北宋尚有差距。那么為何本書將文學時代的斷限限定為南宋,而不是兩宋,何以未將北宋后期納入研究中呢?對此,筆者主要是基于以下幾個層面的考慮:

首先,一個顯見的事實是,相比北宋,南宋文人或由詞科選為詞臣、掌內外兩制,通過詞科致身通顯的現象更為常見。四庫館臣對此已有所揭橥:“南宋一代通儒碩學多由是(按:指詞科)出,最號得人。”[19]詞科從設置后年年取士,從徽宗宣和六年開始,改為三年一次附省試,南宋恢復科目后,幾十年間制度不再改變。從每年考試發展到三年一試,考試的間隔期拉長,試人也未見增多。但南宋詞科得人之盛與影響之廣,是北宋不能比擬的。南宋詞科出身的士人,可舉出“三洪”(洪適、洪遵、洪邁)、湯思退、周麟之、周必大、唐仲友、湯邦彥、倪思、真德秀、王應麟等南宋政教、文化界的著名人物。文天祥《跋王元高詞科擬稿》一文稱:“我朝言治者曰慶歷、元祐、乾淳,厥亦惟歐陽子、蘇公兄弟、周益國、三洪氏以其宗工大手,掌朝廷文字,以為繅籍粉澤,功光當時,垂休無窮,豈曰小補之哉?”[20]在宋末人眼中,“三洪”、周必大等作為南宋文學大手筆的代表,足與北宋文學大家相抗衡。他們都是詞科出身,對南宋文壇的走勢無疑頗有影響。

詞科得人,還可以與制舉進行比較。制科在北宋也是較具影響的科目,南宋詞科與之相比,得人情況有什么共同點與不同點呢?李心傳《建炎以來朝野雜記》分別對“制科宰執數”與“詞科宰執數”作了統計。首先看制科:

國朝制策登科四十人,至宰相者一人而已:富文忠(弼)。執政者九人:夏文莊(竦)、吳正肅(育)、張文定(方平)、田宣簡(況)、吳文肅(奎)、邵安簡(亢)、蘇文定(轍)、李黃門(清臣)、范榮公(百祿)。

此一記錄與“詞科宰執數”相對照,可以看出差別:

自紹圣乙亥(按:紹圣二年,1095)至紹熙癸丑(按:紹熙四年,1193),以宏詞中選者凡七十二人。其后至宰執者十一人:孫忠定(傅)、滕樞密(康)、盧左丞(益)、張文靖(守)、范參政(同)、秦忠獻(檜)、周樞密(麟之)、洪文惠(適)、洪文安(遵)、湯慶公(思退)、周益公(必大)。入翰苑者二十一人:吳龍學(幵)、盧左丞(益)、孫尚書(覿)、張文靖(守)、滕樞密(康)、胡尚書(交修)、范參政(同)、劉侍郎(才邵)、王端明、湯丞相(思退)、周樞密(麟之)、洪丞相(適)、洪樞密(遵)、洪內翰(邁)、莫直院(濟)、周丞相(必大)、趙舍人(彥中)、李尚書()、陳侍郎(峴)、陳內翰(宗召)。[21]

由以上材料可知,以詞科中等、此后經由館閣翰苑擔任宰執者,在宋代特別是南宋,業已成為一條較為直接的晉升之階。[22]李心傳所舉百年間詞科中選者,擔任宰執與入職翰苑的除去重復者,共有22人,其中北宋詞科10人,南宋12人,似乎人數上差不多,但李心傳的統計中,南宋入翰苑者還遺漏了傅伯壽、倪思,而且也僅至紹熙年間。若考慮到北宋的10人是從66人中選出的,南宋的12人是從43人中選出的,則南宋詞科得人標準還是略優厚些。魏了翁稱:“自紹圣立宏博科,汔于淳熙之季,所得不下七十人,而至宰執、至翰苑者僅三十人。”[23]魏氏說法近于李心傳,似乎跟四庫館臣的說法有差異。但在當時人的印象中,南宋詞科較北宋為繁榮。南北宋詞科出身的士人,在升擢方面有也區別,有一條材料可說明南宋人對北宋詞科人士升擢的觀感。南宋人熊克稱:

竊以元豐外制之職,仍歸舍人;紹圣宏詞之科,以待文士。然而居是職者,未必擢于辭級;登是科者,或不升于制垣。邈前后以相望,曠古今而一遇。[24]

熊克并不認為北宋詞科有其特殊性,自然是為了突出紹興十二年與十五年“三洪”入等詞科的榮耀為前代所無,但也揭示出,從紹興年間重開此科始,詞科很快成為一時之盛,與北宋后期此科的寂寂無聞已經形成一些對照了。

其次,從駢文的繁榮程度看,南宋的駢文比北宋發展得更為興盛,其中自然有著諸多因素,但詞科對此的貢獻也不能小覷。北宋的詞科畢竟是到了后期才設立的,此科設立三十多年后北宋就滅亡了,北宋末期詞科人士的文學活動一直延續到南宋前期。徽宗時期詞科入等的文人如孫近(崇寧五年詞科入等)、滕康、盧益(政和二年入等)、孫覿(政和四年入等)、胡交修(政和五年入等)、李正民(政和七年入等)、李長民(宣和元年入等)、劉才邵(宣和二年入等),這些人在南宋前期依然活躍,對南渡以后的政局或文壇發揮著影響。其中多人還位至宰執、侍從,如盧益在高宗即位后官至同簽書樞密院事,滕康在紹興初官至簽書樞密院事(卒于紹興二年),胡交修被召為兵部尚書、翰林學士(卒于紹興十二年),張守紹興間曾拜參知政事(卒于紹興十五年),李正民紹興間官中書舍人、吏禮二部侍郎(卒于紹興二十一年),李長民則卒于隆興元年,劉才邵官至吏部尚書(卒于紹興二十八年)。更遠者甚至有哲宗時期詞科入等的葛勝仲(元符三年入等,卒于紹興十四年),這些文人在高宗前期政壇上仍然發揮著影響,像秦檜和范同之流,在南宋前期的政治勢力之大就更不用提了。孫覿在南渡之后雖然多數時間偏居鄉里,但他享以高壽,至乾道五年(1169)方卒,在南宋前中期的文壇尤其是駢文寫作上多有建樹,是南宋前期的四六大家。以上列舉的這些士人,雖然是北宋詞科出身,但因為北宋很快覆滅,并未充分施展其才能,倒是主要在南宋前期的政壇、文壇上發揮影響,他們在文學上的成熟期也大多集中在其人生的中后期。因此將詞科對文學的影響范圍這一時間段限于南宋,并不是只論南宋詞科,或者只論某一階段。就文學影響這一整體層面看,將標題標為南宋更有集中性,也可借此考察南北宋同一科目在不同時期的影響。

除顯見的詞科入等士人之外,南宋還有一部分文臣與詞科亦關系密切,他們大多曾經應試或準備過詞科。學界往往就詞科論詞科,對這些詞科的外圍人士很少討論。比如紹興八年投匭上書、反對秦檜和議的王之道,孝宗朝官至吏部尚書的韓元吉、漳州知府傅自得,永嘉學派代表薛季宣,寧宗朝翰林權直徐鳳,理宗朝翰林學士、知制誥程珌、洪咨夔,兵部尚書、中書舍人許應龍,四六大家李劉等等,他們均應試過或準備過詞科。其中,確實有詞科經歷的有傅自得、韓元吉、洪咨夔和徐鳳這幾人。傅自得(1116~1183),字安道,孟州濟源(今河南濟源)人,傅察子,紹興年間曾三試詞科,遭秦檜所阻,未中,平生與朱熹相友善。[25]韓元吉(1118~1187),字無咎,號南澗,開封(今屬河南)人,紹興二十七年與周必大一起應試詞科,朝廷初欲取二人,商議后只取了周必大一人,[26]韓元吉落選。雖未試中,但我們卻不能忽略韓元吉的這一詞學背景。韓元吉后在孝宗朝官至吏部尚書,黃昇稱其“文獻、政事、文學為一代冠冕”。[27]洪咨夔(1176~1236),字舜俞,號平齋,臨安府於潛(今浙江臨安)人,嘉泰二年舉進士,嘉定年間舉博學宏詞科,有司奇其文,因時相史彌遠嫌惡此科而報罷。[28]后在理宗朝任職兩制。徐鳳(1177~1224),字子儀,浦城(今屬福建)人。慶元二年進士。從開禧元年(1205)到嘉定七年(1214),曾多次應考博學宏詞科,后在朝任翰林權直。另外,南宋一些知名士人雖未應試,也曾備考詞科。如王之道(1093~1169),南渡之后以直臣之聲著名,集中現存詞科擬作多篇。習以詞科的還有薛季宣(1134~1173),為永嘉學派大家,集中也有擬詞科文章多篇,雖未有明確應試記錄,但應對此科有所留意。永嘉派與科舉關系密切,薛季宣對詞學的關注,以往也較少述及。永嘉學派重制度之學,對詞科的知識結構應不陌生,大概他們介入科舉的實際情況較我們想象的更為復雜。再如程珌(1164~1242),曾打算在嘉泰元年(1201)應博學宏詞科,[29]后雖未應試,但也習過此科。又如擅長四六的李劉(1175~1245),于嘉定元年(1208)進士及第后,即欲應宏詞科,并向真德秀請教。[30]這些文人雖未有明確的應試記錄,但他們在早年均曾關注并研習詞學,算是詞科的外圍人士。理學與詞學本為對立,但不少理學人士與詞科也有關聯。除薛季宣外,朱熹友人劉清之(1134~1190)早年習詞科,見朱熹后受其影響才改學理學;楊萬里(1127~1206)也少習詞科,后來又發出類似韓愈的俳優之嘆,在張栻引導下改習理學。[31]再如王铚父、王明清祖父王莘,亦曾習詞科,并向宋惠直傳授詞學。[32]王铚記問該洽,他所撰寫的《四六話》是兩宋最早的四六專書,這應與他背后的家族詞學有直接關系。理宗朝詞臣許應龍(1168~1248),嘉定年間亦習詞科。[33]這些早年間曾應試或準備過詞科的士人,雖然有些人在問學過程中發生了轉向,但他們中間不少人在南宋文壇上發揮影響,擔任詞臣者也不在少數,其所業所習也影響到他們后來在詞臣時期的應用文寫作,故其早年的詞學經歷也成為一股潛在的對南宋詞學與詞臣文化的推動力量。欲分析其應用型寫作的文風,全面考察其以往的場屋經歷也不失其必要性,故而他們也應進入本書的研究視野。

如果我們將眼光投至詞科士人的群體關系,那么首先呈現的一個易見的事實是,在應試詞科的過程中,出現了若干文學家族聯轡并馳的情形。兩宋詞科家族較為繁盛,包括鄱陽“三洪”(洪適、洪遵、洪邁),滁州吳幵、吳茲兄弟,揚州的李正民、李長民兄弟,無錫的袁植、袁正功兄弟,應天的滕庾、滕康兄弟,歸安的莫濟、莫沖兄弟,鄞縣的王應麟、王應鳳兄弟等等。福清的陳宗召與其二子陳貴謙、陳貴誼同中詞科,更屬于父子兄弟聯科的情況。實際上如果全面考察詞科士人的群體關系,這一范圍可能會更大。例如王應麟、王應鳳的父親王也曾習此科目,傅伯壽之父傅自得也曾試過詞科。雖未父子聯中,但實際上其實也類似陳宗召父子的家族詞學現象。宋代文學家族有詩禮傳家的傳統,除了進士科外,同一家族成員延踵蹈習某一科目,并以此現象相推尚,在宋代文學史上是不多見的。對詞學家族涌現的現象,學界目前尚乏關注。袁說友謂紹興府在高宗、孝宗時期,“其連取詞科,伯仲聯第者又間見層出,人物之茂,實為衣冠盛世”,[34]則又涉及南宋的地域文化問題。南宋詞學家族的凸顯還有一個潛在的原因是南宋博學宏詞科進一步放寬限制允許任子應試,陳巖肖、王、洪適、洪遵、洪邁、湯思退、湯邦彥、李、陳峴、陳貴謙等人皆是以任子中科。他們出身于官僚家庭,聚書而觀對他們來說不是難事,本身既有文化資源上的優勢,無疑較寒素文人更易試中此科。任子的中科客觀上也增加了南宋家族文學的繁榮詞科出身的文人在潤色王言之余,也進行著一些其他的臺閣文學活動,例如作應制詩、獻賦等。哲宗元符改元,劉弇進《南郊大禮賦》,“君相動色,以為相如、子云復出,即除秘書省正字,稍遷著作佐郎,骎骎向用矣。高麗傳誦其文”。[35]徽宗時,李長民繼周邦彥《汴都賦》之后,擬《廣汴都賦》,摹仿漢大賦寫法,鋪陳時代名物。高宗、孝宗時人唐仲友進《中興賦》,時人以為其序得《兩都賦》之意。[36]理宗端平時,洪咨夔進《緝熙箴》,亦為時人所稱。北宋中詞科的石對此說得更露骨:“儻不為搢紳望《封禪書》,是必作《圣主得賢臣頌》。”[37]箴、頌等文體本是詞科所習,詞科偏于潤色宏業的取士旨向與稱頌揚圣的主體風格,對習詞科者的應制詩賦的寫作,同樣有所助益。

詞科制度對文學還具備的一層潛在影響是,宋代貢舉考官多由翰林學士、中書舍人、知制誥等文學侍從擔任,詞科入等者在入朝之后多擔任此類職務,故也多參與貢舉,對時文風氣起到主導性的影響。北宋時期,徽宗崇寧二年至政和六年(1116),十四年間,慕容彥逢五知貢舉;[38]宣和二年(1120),禮部尚書王孝迪知貢舉。南宋時期,高宗紹興二十四年,權禮部侍郎湯思退同知貢舉;孝宗隆興元年(1163),翰林學士承旨、知制誥洪遵知貢舉;乾道八年(1172),以翰林學士、知制誥兼侍讀王知貢舉;淳熙十四年(1187),洪邁以翰林學士、知制誥知貢舉;寧宗慶元二年(1196),倪思以吏部侍郎同知貢舉,到了嘉定元年(1208),再以兵部尚書同知貢舉,嘉定十六年,程珌以吏部侍郎知貢舉;理宗紹定五年(1232),陳貴誼以禮部尚書知貢舉,端平二年(1235),翰林學士、知制誥真德秀與中書舍人、權吏部侍郎洪咨夔同知貢舉,嘉熙二年,權兵部尚書兼直學士院許應龍同知貢舉。眾所周知,北宋嘉祐二年(1057),歐陽修知貢舉,痛罷太學體,時風為之一變。南宋中后期,雖然科舉風氣一度衰落,[39]但詞科出身的士人掌貢舉,也或多或少地對時風有所扭轉。時或有所建言,如政和四年,葛勝仲擢國子司業,“時興學久,成均之士為文,轉相模仿,率一律。公恐其漸入卑陋,每考試,必取卓然不群者,置之上列,文格翕然大變”。[40]李于淳熙八年十二月上書孝宗,請革科舉取士之弊,求取體制渾厚、辭章典雅之人,勿取浮靡輕弱、空疏泛濫者;[41]淳熙十二年二月再次上奏,言取士勿以記誦為先。[42]淳熙十二年十月,倪思上奏指出科場輕于史學,批評士子之史論亦只取漢唐,視野不夠宏闊,乞從雜史中出題,并多試以論策。[43]這種對博古通今之人才的需求,也是詞學眼光的體現。淳熙十四年二月,洪邁等奏言舉子程文有支離、怪僻的傾向,“乞以此章下國子監及諸州學官,揭示士人,使之自今以往一洗前弊,專讀經書、史、子,三場之文,各遵體格”。[44]諸如此類的言論對當時的科舉大概也會產生一些影響。另外他們還多參與新的詞科選拔。像紹興十二年,劉才邵參與博學宏詞科參校;[45]紹興三十年,洪邁任省試參詳官,受主司委托,出詞科題。[46]這些現象與言論表明,詞科人士在左右文壇之時,有時還通過執掌貢舉之職主持科舉考試,偶爾能對南宋中后期科舉的不良風習進行規導和糾正。這些也構成了科舉→兩制→科舉→文學的循環,屬于詞科在培養應用寫作人才之外,對時風與文壇產生的外圍影響。

科舉作為一種掄材制度,與文學發生著千絲萬縷的聯系。雖然這種關系往往化之于無形,但就呈現的部分來看,足以引發我們的關注。宋代社會中,科舉是文人立身之階,一代之考試制度往往會讓舉子望風景從,帶來士風、文風上的丕變。科舉對文學的影響往往及時而迅猛,在文學體類的更改與寫作風氣的矯正上,均有迅速體現,北宋后半葉科場幾乎成為王安石新學的天下,就是典型表征。新學對舉子的學術塑造,至南宋仍不可磨滅。當然,文學畢竟是精神世界的產物,文學風貌的形成往往是復雜的,在制度之外,還包括文學與社會、家族、黨爭、政治力量、學術等等諸種因素的纏繞與互動。哪些因素是直接的,哪些是間接的,哪些是單向的,哪些是雙向的,則是應細細考察并予以揭示的。例如,學界關于唐代科舉與唐詩繁榮之間的關系,就引發過一些具有啟發性的討論。究竟是進士考試中的詩賦考試造成了唐詩的繁榮,還是詩賦的繁榮反過來影響了科舉,相互之間的關系考證不僅需要推理與判斷,也需要細密的實證研究作為基礎。[47]這種逆向思維,也提醒我們須重新看待制度與文學的種種曖昧不明之處,是否可以繼續追問,某種制度對文學的影響是單向還是雙向的,在看似如此的情況下是否存在另一種可能。具體到詞科,它本身屬于一項目標明確的以培養文學之才為主的制度,“宋代詞科,專門以培養四六詞臣為目標,可謂前無其例,后無其繼”。[48]這一目的比常舉與制舉都似更明確。那么,是先有詞科,進而影響四六之藝,還是先有對四六、雜文寫作的需求,再有詞科?我們的判斷大致是,詞科的設置既是出于現實政治功能的需求,而因其對于詞學的注重,在同樣注重藻采的四六文領域中開拓了新的層面。圍繞詞科的設置與科場背后的關系、詞科與文學的互動等層面,有許多值得研究與討論的地方。相關問題的考索可以成為制度與文學研究的一個視角,關于詞科與南宋文學關系之研究,更可視作宋代制度與文學的一個典型案例來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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