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宋代詞科的源流與設置
緒論部分已經分析了“詞學”一詞的發展情況,經考察可知,宋代的“詞學”一詞自唐代開始就用來指代辭章特拔之士,且與官方應用文學相關,并且具體到詞科這一科目的設置來說,亦是自唐而始。然而跟“詞學”的概念、含義有所不同的是,宋代的詞科與唐代相比,在所試文體、人才選拔角度與內容上均有一些專屬的特征。另外,宋代詞科的設置與科舉考試的其他科目一樣,有著強烈的“應時”的特點。數次黨爭與不同政治集團的更替,都曾引發過對科場的激烈爭奪。
一
宋末的王應麟在《詞學指南序》中追溯詞科起源時稱:
博學宏詞科就其源頭而言,可以追溯至唐代。唐代的博學宏詞科始于玄宗開元十九年(731)。《舊唐書·蕭昕傳》載:“開元十九年,首舉博學宏辭,授陽武縣主簿。天寶初,復舉宏辭,授壽安尉,再遷左拾遺。”[188]王讜《唐語林》稱:“開元十九年,置宏詞,始于鄭昕。”[189]徐松《登科記考》也將博學宏詞的起始時間定為開元十九年。[190]
唐人說到“詞科”時,實際上有兩種可能,一是常舉中的進士科,一是吏部科目選中的博學宏詞科。因為注重文辭,而進士科又以詩賦等文學性較強的科目為主,所以進士科又稱為詞科。沈既濟撰有《詞科論》,[191]即指進士科。陳寅恪所謂“貞元以后宰相多以翰林學士為之,而翰林學士復出自進士詞科之高選”,[192]即以詞科稱進士科。程千帆《唐代進士行卷與文學》中引用杜佑《通典》卷一七載趙匡《舉選議》所論:“進士者,時共羨之。主司褒貶,實在詩、賦,務求巧麗,以此為賢。”程先生指出:“正由于此,所以進士科后來也稱為詞科。”[193]到了北宋,雖然仍有意指進士科的“詞科”一說,[194]但以詞科指代進士科的例子已鳳毛麟角。詞科興起之后,兩者基本不再混稱。
關于唐代博學宏詞科的性質,存在一些不同的看法。王勛成認為,唐代的博學宏詞科并非制舉科目,而是和書判拔萃科一起,“是吏部科目選中最主要也最負盛名的兩個科目,然學術界因對《通典》所說‘格限未至’、《新唐書》所說‘選未滿’之語不甚明了,于是也就不知道此二科的性質、歸屬,甚至有人將其納入科舉制度、制舉科目的范疇中來論述,就更不對了”,[195]將唐代詞科與制舉相區別。劉海峰認為,宏詞科既是吏部選科目,也兼有制科性質:“如果說吏部科目選的性質是科舉與銓選考試的結合的話,那么,其中的宏辭科卻兼有制科舉的性質。一方面,宏辭科確是吏部科目選中的一種,另一方面,我們又很難將宏辭科與制科截然區別分開。宏辭科可以說是吏部銓試與制科舉的結合,換句話說,它是介于銓試與制科舉之間的一種選舉考試科目。”[196]對此又持折中的看法。應該說,就其性質而言,博學宏詞科屬于吏部選。前引王應麟《詞學指南序》中已有說明,另如韓愈曾連續參加過貞元九年(793)、十年、十一年三屆博學宏詞科考試,三次均未中選。他在《上宰相書》中稱自己“三選于吏部卒無成”,[197]也即表明博學宏詞科的吏部選性質。
駱鴻凱認為唐代所設制科乃為“后世博學鴻詞科目所自昉”。[198]唐代制舉名目眾多,據王應麟《詞學指南》載,有博學通議、博通墳典、學兼流略、辭擅文場、文辭清麗、辭標文苑、手筆俊拔、下筆成章、文學優瞻、文辭秀逸、辭藻宏麗等較為繁富的名稱。[199]雖然類似名目眾多,但差別不大。如傅璇琮先生所論:“這些都只不過名目的不同,并無實質的差異,歷朝帝王只是稍變其文字,另立新目,以表示廣收人材之意,也就是所謂的‘唐世取人,隨事設科’。”[200]唐代詞科與制科中的這種對藻采的偏重,實則淵源有自。錢志熙先生分析說:“即使僅從各種制舉的科目名稱,也可以看出以宏博與藻麗為主要趨向的唐代文學觀念。這種文學觀念正是六朝屬辭比事文章學的發展。”[201]大致看來,唐代博學宏詞科的設置,仍是有唐一代重視詩賦、文辭之文學觀念的反映。
唐代詞科屬于吏部選,宋代前期還有一種宏詞科,與書判拔萃科一起,同屬于吏部選,[202]與后來的宏詞科不是一個概念。我們說的詞科,在宋代常常與制舉被時人并列,一般被認為是科舉科目之一。北宋時期的詞科與唐代一樣,是為進士及第的有官人所開設的,并不是進士科的替代物。其所試內容與選拔程式已與唐代有很大的差別,這種差別主要體現在,唐代博學宏詞科的目的仍然是為考察士人詩賦才能,而宋代詞科則直接以兩制人才的選拔為導向。就內容而言,唐代的博學宏詞科所試為詩、賦、論,“所試文章,亦禮部之類”。[203]據《登科記考》記載,貞元八年,陸復禮、李觀、裴度試《中和節詔賜公卿尺詩》《鈞天樂賦》;貞元十二年,李程、席夔試《披沙揀金賦》《竹箭有筠詩》,[204]所試均以詩賦為主,基本等同于進士科的考試內容,因此“完全是受進士科考試影響的產物”。[205]“進士科以詩賦取士并固定化……博學宏詞科以詩賦選官,在盛唐前期,此二科以其強大的生命力吸引了眾多有才華的詩人作家舉子選人來參加。”[206]而宋代所試則排除詩賦,主要是為朝廷應用型文體而設。這是兩者最大的不同。
就考試頻率而言,唐代博學宏詞科一般每年錄取,每次錄取三人。《東觀奏記》卷下稱:“故事,宏詞科只三人。”[207]不過也有例外,錄取人數不一定每次都滿額。北宋時期,詞科自哲宗紹圣二年開始取士,一直到徽宗宣和六年,中間崇寧三年、四年、大觀元年、二年、四年未試外,其他年份均有所試,30年間共考了25次。而在南宋時期,高宗建炎二年沿襲北宋試以詞學兼茂科,紹興五年首次改試博學宏詞科,最后一次可考的博學宏詞科是在度宗咸淳十年。自建炎二年初試,七年后的紹興五年第二次考試,其后除了紹興十二年與上一次相距四年,咸淳七年未有考題見及之外,一直到度宗咸淳十年,均是三年一試。從詞學科現存五年試題資料(嘉熙二年、三年、四年,景定二年、四年)來看,與博學宏詞科不同的是,詞學科自初設時即是一年一試。從現存資料看,南宋詞科從高宗建炎二年到度宗咸淳十年的147年間,總共試以52次,其中詞學兼茂科1次,博學宏詞科46次,詞學5次。[208]雖然南宋后期詞科照常進行,但就取人方面看,寧宗朝開始,詞科取人漸少,到了理宗朝則更少。
唐代詞科取人頗盛。據《舊唐書》《新唐書》《登科記考》等書,唐代博學宏詞科入等的文人有王昌齡、陶翰、李華、李季卿、杜黃裳、陸贄、鄭、孟簡、李絳、崔咸、李虞仲、王涯、裴度、李觀、劉禹錫、柳宗元、張署等。韓愈曾三試博學宏詞科均未試中,他批評博學宏詞科所試為“俳優者之辭”,并稱:
在韓愈看來,宏詞所試與“道”無涉,古賢人試此科者均懷慚不進,像司馬相如這種以詞著稱的文人即便應試,也不會中選,可見韓愈眼中的博學宏詞科還不單單是只試文辭的問題,而是較為卑下的。他說他列的這五人,“肯于夫斗筲者決得失于一夫之目而為之憂樂哉!”即指出,應試者本身為斗筲之人,科目又怎能揄揚大道呢?由韓愈闡發的道統觀念,在宋代經柳開、穆修、歐陽修等人的推舉發闡,已有深厚的基礎,但具體的科舉考試項目則并不承擔傳道的功能,所以宋人也一般很少從“道”與不“道”的角度指責,而是多就科舉具體的弊端發抒意見。按韓愈之意,唐代的博學宏詞科倚重的是“詞”,此詞并非潤色鴻業之詞,也并不像宋代的詞科那樣有著明確的以詞科充實朝廷制詔人才儲備的功能,所以僅是“俳優”之辭,僅供娛戲,無補于大道。宋代習過詞科又鄙視詞科的楊萬里、王義山等人也持此類似觀點。不過,宋代的詞科批評并不從此著眼,而更多的是從詞科體與文人的詞科習氣著眼,兩者批評差異之關鍵,還是在于唐宋詞科所試內容上的不同。
雖然唐代詞科所試內容與宋代不同,但其選拔側重文辭優長的人才機制已經形成。《唐語林》卷三記載德宗時:
獨孤授試《放馴象賦》,為德宗所稱賞。所試雖為賦體,但內容為歌頌圣德事,則已奠定下后來詞科的定式。以典雅敦和的駢句描述當代盛事,成為此科傳統。重文辭藻飾、點綴風雅,這一點從唐至宋,始終未變。韓愈《答崔立之書》謂“人尤謂之才,且得美仕”,[211]基本上這也是詞科身為異科的主要職能。
綜上所述,紹圣之后的詞科,僅與唐時之名同,在內容與設置上皆有更異,完全是一項新的考試科目。唐代詞科試以賦、詩、論,隨事設科,有很多相似的種類,而宋代詞科則以翰苑掖垣文體替代,科目也成熟、穩定,只是視實際需要從考試范圍上做出調整與規定,而詩、賦、論這幾種文體是絕跡的。唐代的博學宏詞科經常每年舉行,而宋代的詞科從徽宗宣和六年開始,三年一試成為定制。因此可以總結,詞科這一名稱雖然在唐代已經出現,但宋代詞科與唐代相比,除了在重藻飾、重修辭這點上與唐代略有相似之處,無論是設置意圖還是文體形式,都是獨立的存在。
二
紹圣詞科設立之前,貢舉以外試才學的制科,天圣間設有書判拔萃科,景祐間設有茂才異等科。無論是拔萃還是異才,并不包含對辭藻的直接強調。唐代進士科所試中已包含詩賦、文章等可作實際應用之途的文體的考試,對這些相關才能的掄選已切到實處,沒有其他的額外需求。而神宗熙寧年間改革進士科的考試,摒棄詩賦、制表、章啟等文字的結果,帶來一個最要緊的問題,就是文章藻采的缺失。無論是朝廷內外的敕告敷命,還是啟箋等私人往來文章,或者是一些純為文藻而作的純裝飾性文章,許多缺乏修辭和藻采,直接影響到各類文體的寫作,造成詞臣員闕而文陋的后果。
論其深層背景,應說與北宋數次黨爭造成的貢舉制度的反復有關。神宗熙寧之前的進士科考試,先試詩賦,再試以論、策、帖經、墨義。熙寧二年王安石執政后,對經濟、文化進行全面變更,科舉方面更進行了大刀闊斧地變革,“宜先除去聲病對偶之文,使學者得以專意經義”。[212]王安石推尊經義,視詩賦為小技,他曾賦《試闈中》一詩云:“當時賜帛倡優等,今日掄才將相中。”葉紹翁以為“蓋已嫉詞賦之弊”。[213]葛立方《韻語陽秋》載之更詳,曰:
王安石本人雖然有很高的文藝修養,但他卻視詩賦為倡優小技,壯夫不為。以經義設科是他改革措施的一部分,實際上也是為新法培育人才。科場改革在熙寧二年開始引起討論,至熙寧四年方才施行。先是進士科罷詩賦,改試經義,稍后又罷制科。這對宋初一直延續下來的穩定的取士制度來說,是顛覆性的。熙寧二年,此事經過朝廷論議,引發了詩賦取士與經義取士孰優孰劣的爭議。反對者強調這是對“祖宗之法”的破壞。蘇軾向神宗上奏《議學校貢舉狀》,中云:
蘇軾認為詩賦是對文人綜合能力的測試,唐代主要就是通過此途徑選拔人才,遴選出無數名臣。相反,經義表面上看起來是選拔經史人才,然而經義考試根本不涉及才學,反而容易模擬、剽襲,成為速成之科目,而且這種類型的考試往往隨其條目而綴輯經義,則有割裂經義之弊。
以上是關于詩賦與經義取士孰優孰劣的第一次大規模的爭論。其后對詩賦、經義兩科之立與廢的爭論歷朝不絕。哲宗元祐元年(1086)十一月,三省奏立經義、詞賦兩科,下詔從之。元祐四年,在經過長時間的討論后,確立進士科分經義兼詩賦進士與經義進士兩科取士。紹圣元年,哲宗親政之后,又復新黨之法,進士科罷詩賦,專治經術。南渡以后,高宗于建炎元年六月十三日頒布赦文:“自后,舉講元祐詩賦、經術兼收之制,庶學者近正。”[216]試圖恢復元祐時期的詩賦、經義分科取士制度。之后還有一些插曲:紹興十三年,經高閌所議,詔合經義、詩賦為一科,但紹興十五年又恢復兩科取士;之后的紹興二十六年,楊椿、沈該等陳奏分科取士之弊,因此高宗在紹興二十七年下詔合科取士,紹興三十年科場依此執行,但合科取士僅行一榜,紹興三十一年高宗再次下詔詩賦、經義分立兩科,從此時至宋末沿為定制,關于是否合科之討論才漸漸消歇。
制度對文學的影響,有時極盡迅猛。科場所試科目變革的背后,往往有黨爭與不同政見的激烈交鋒,不同政治集團對文學有不同的意見。而相應變更一旦實施,則易在短時期內引發文風的丕變。宋代開國以來以詩賦取士,舉子對聲病對偶之文頗為注重,罷試詩賦后情況則迅速發生變化。洪邁《容齋三筆》記載說:“熙寧罷詩賦,元祐復之,至紹圣又罷,于是學者不復習為應用之文。”[217]詩賦取士能夠選拔出一些善搦辭藻的文學之士,元祐時雖反熙、豐制度,重新以詩賦取士,但未能鞏固,便遭取締,此后新黨的長期執政也使元祐時期成為北宋詩賦取士的最后時段。葉夢得指出熙寧以前,以詩賦取士,舉子遍讀《五經》,改成經術取士后,“人之教子者,往往便以一經授之,他經縱讀,亦不能精”。[218]試經義者只看一經,不及其他,眼光變得狹窄。連《五經》尚不能精,更不用說其他學問與文章技藝了。而且科舉所試的經義,并不是傳統的經學,主要是以王安石的新學為鵠的。新學注重性命之學,被批評為穿鑿經典,斷以己意,科舉程文中也常常充斥著對性命等等問題的虛浮之談與割裂經典的奇怪風氣。
就科舉變革對文風的輻射此一層面而言,從熙寧年間開始,研習經義而不習詩賦的弊端就已逐漸顯現并且擴大,造成人才輸出的困難。熙寧罷詩賦,以至于“承學之士聞見淺陋、辭格卑弱”[219],連王安石自己也感嘆道:“欲變學究為秀才,不謂變秀才為學究。”[220]科場上發生的變化,連當政者也感到難以控制。恢復詩賦之后,到了元祐三年,又出現了“太學舉人與四方之士,觀望朝廷意旨,已皆不復治經旨”的情況,[221]舉子開始爭相作輕巧靡麗之文。此時距熙寧科舉變革二十年,卻已形成文風的反彈。元祐二年閏二月,尚書省言:“為文者唯務解釋,而不知聲律體要之學,深慮人材不繼,而適用之文從此遂熄。”[222]這里的“適用之文”,指的就是朝廷上下的應用之文。詩賦既罷,選拔人才的路向發生了變化,從文采方面著手選拔的路被堵死,擅長詩賦并熟習各種應用類文章的人才選拔也變得相當困難。詩賦一時不能恢復,而實際需要又迫在眉睫,故針對經義取士的文體的單一,劉摯提出試以“雜文”,這也從側面說明各體兼擅的文人較為稀缺,不能滿足朝廷內外應用文體的需要。元祐年間,關于恢復詩賦、試以雜文的討論已逐漸形成風氣,客觀上已為詞科的設置起著輿論先導的作用。
從熙寧至紹圣,近三十年間,新舊兩黨黨爭造成科場風向的變更,盡管關于詩賦、經義的設立方式眾說紛紜,很多奏議其實并未真正實行,舊黨黨人的意見也不完全統一,他們也不是盡然同意恢復詩賦取士,像元祐元年,司馬光還曾經提出合明經、進士為一科,以九經取士。他既反對王安石新學的經義取士,又不想再恢復到熙寧之前的詩賦取士,而是另立新說,但此時經義取士已經不成氣候,司馬光的提議最終也沒有施行。無論詩賦是否恢復,經義倒是一直沒有廢除。所以這也導致舉子無論試詩賦與否,都不會完全舍棄經義。《文獻通考》卷三二《選舉五》載:
哲宗親政后,一意反元祐之法,力圖恢復熙寧間科舉狀態。由于詩賦、制科皆罷,擅長文學之應試者變得甚少。徽宗政和三年的詔書中有過形象的描述:“近覽太學生私試程文,詞繁理寡,體格卑弱,言雖多而意不逮。”[224]這種情況其實自熙寧年間改罷詩賦之后就有所反映。
熙寧四年十月,知制誥王益柔以草高麗國答詔非工,罷兼直學士院一職。[225]詞臣因所擬制書不工整而罷職,在宋代歷史上也并不多見。王益柔本人并不擅長詞學,據《長編》載:
(熙寧五年九月丁未)御史張商英言:“近日典掌誥命,多不得其人,如陳繹、王益柔、許將,皆今之所謂辭臣也。然繹之文如款段逐驥,筋力雖勞而不成步驟;益柔之文如野嫗織機,雖能成幅而終非錦繡;將之文如稚子吹塤,終日喑嗚而不合律呂。此三人者,恐不足以發揮帝憲,號令四海。乞精擇名臣,俾司詔命。”不報。[226]
熙寧四年至五年,其時剛改革科舉不久,詞臣之職得非其人,跟新黨對詞臣一職的擇人不當也有關系。與舊黨相比,新黨成員本身多非文學之士,對詔敕寫作也有所影響。
到了哲宗元符二年,也就是廢除詩賦三十年后,之前存在的隱患已越來越棘手了。曾布與徽宗有一段對話,記載在曾布日記里:
曾布所說乃徽宗元符二年間事。此年逢皇子生日,依照朝廷慣例要頒予制詔相賀,然而詞臣所擬制詔不稱,不合圣意,情形頗為窘迫。繼而曾布與徽宗討論詞臣人選,徽宗屬意的葉濤、沈銖等人已去職,而鄧棐、劉逵等人,曾布又認為并非不二之選。從徽宗與曾布的這段討論可以得知,內外兩制的缺人雖然有權臣專制、黨爭、新黨之人多不擅文學等導致的兩制擇人不稱的因素,但相關人才的供輸機制與供輸渠道出現了嚴重的問題也不可否認。論其根源,這一問題實肇始于三十年前的熙寧變法,到了徽宗初年,后果已較明顯。
不單是兩制人才,在試館職之人才方面也是如此。據葉夢得《石林燕語》記載,熙寧元年之前,試館職者皆試詩、賦各一篇,但從熙寧元年開始,改試策、論各一道。[228]這樣就比進士科更早一些地跟熙寧變法同步了。以文學詩賦見長的館職之員尚且不由文章取,朝中其他職位更是可想而知。在經義取士的大環境之下,侍從文人寫作得體者甚少,文章體式、文采和剪裁等諸多方面均不能令皇帝與朝臣滿意。王言之文講求典雅、用事。白居易曾稱贊元稹之制誥云:“自公下筆,俗一變至于雅,三變至于典謨,時謂得人。”[229]在中唐復古思潮中,崇“雅”摒“俗”與向“典謨”復歸,是撰寫廟堂文章的必備要求。北宋后期也是如此,這樣一來,對王言之文的需要就直接導向對詞科設置的討論。葉紹翁在《四朝聞見錄》中對此中來龍去脈有所揭示:
從葉紹翁的記載可知,詞科設置因襲唐代之名,實質上是根據北宋朝廷之需而設置的,一開始就偏于實用,目的明確是為“取其能駢儷”,并“取其記故典”。《三經新義》的通行,帶來的最主要問題是切斷了士人的詞學工夫,不知故典則無以應制,為新的應制人才開其門徑變得迫在眉睫。而在朝野上下,最重文辭的就是翰林學士等文學侍從之職。歐陽修曾說:“昔錢思公(惟演)嘗以謂朝廷之官,雖宰相之重,皆可雜以他才處之,惟翰林學士非文章不可。”[231]張耒亦稱:“伏以學士號為職親地要,實儒者之至榮;訓辭欲其言近指深,必文人為充選。”[232]在宋人的觀念中,擔任翰林學士者,不僅僅要求文辭高妙,還要能夠“論議經邦”。唐代的翰林學士參政、議政的程度已經很高,傅璇琮先生《唐代科舉與文學》一書中已有所說明。這種情況到了宋代有所延續。
對朝廷來說,出于網羅專門的四六文寫作人才的考慮,對新科目的需求呼之欲出。常舉科目牽動甚多,難以著手,變更也較為敏感,那么常舉以外的科目則可以有所更施。朝臣開始考慮設立詞科吸納專門人才。據《文獻通考》卷三三《選舉考六》記載:
呂中《類編皇朝中興大事記》也說:
則也將宏詞置于制科廢罷之后。但是,紹圣元年罷制科的時間實際上是在九月間,設宏詞與罷制科在時間上并無直接的因果關系,[235]不過罷制科后,進士科以外的異科種類就更少了,詞科相形得以凸顯。
進士科既禁詩賦,徽宗崇寧以后又大禁蘇學,這些舉措使得唐宋以來的詞學傳統受到阻抑。《容齋四筆》卷一四載:“自崇寧以來,時相不許士大夫讀史作詩。何清源至于修入令式,本意但欲崇尚經學,痛沮詩賦耳。”[236]朝廷痛沮詩歌,而那些擅長詩歌辭賦之士中進士后,需發揮特長,改習詞科也成了一條出路。
三
從北宋到南宋,詞科的設置經歷了幾個階段的變化,以下略作說明:
第一階段,哲宗紹圣元年五月至徽宗大觀四年五月前,名宏詞科。
關于宏詞科設立時間,有紹圣元年與紹圣二年兩種說法。陳均《皇朝編年綱目備要》與王應麟《玉海》將設立時間定在紹圣元年五月:
但洪邁、馬端臨又稱:
對這兩種說法,聶崇岐在《宋詞科考》中對此問題已有所辨明。他引用了《續國朝會要》中的一條材料:
聶氏據此推斷,宏詞科立于紹圣元年五月,是無疑義的。[242]
應該說這兩個時間都沒有錯。宏詞科之提議應始自紹圣元年五月,此月四日哲宗下詔:
紹圣元年七月二十四日,哲宗下詔:“宏詞今后每年許經禮部投狀,仍附春試。”[244]所謂“附春試”,即以春試太學上舍生日附試。
經過一段時間的籌備,紹圣二年正月,哲宗下令立宏詞科考校格。相關材料見以下幾條:
幾條材料排比可知,紹圣二年詞科考校格的確立經歷了一些細微的變化。紹圣二年正月初九,立考校格十條,所試文體有章表、賦、頌、箴、銘、誡諭、露布、檄書、序、記十種;但正月二十八日,所試文體則變為九條,刪去了賦。由此看來,詞科正式所立考校格,在較短的時間內經過持續的討論與修正,修訂者的立場仍是嚴守與詩賦的界限,將純文學體裁排除在外。考校格在不同文體的古今體與篇幅方面也加以具體說明。錄取方面則較嚴格,規定每次所取人數不超過五人。
至于應試者條件,允許有出身人報考,也就是應試者須先通過進士考試。“歲許進士登科者詣禮部請試。若見守官,須受代乃得試”[248]。具體考試時間與地點也很快頒布下來。紹圣二年二月六日,又詔:“宏詞科別差考試官二員,候類省試畢日,就試院引試。”[249]定下每年開科取士,考試時間則是在省試結束后。
第二階段,徽宗大觀四年五月至高宗紹興三年七月前,為詞學兼茂科。
大觀四年五月,進行了科名的變更與考試內容的調整,科名方面,改宏詞科為詞學兼茂科。考試內容方面,除去檄書,增入制、詔。據《宋會要輯稿》載:
徽宗時期的輿論認為,光以宏詞科為名尚不足以致實學,故下詔,將名稱改為詞學兼茂科。所謂“兼茂”,體現了對詞與學兼善的要求。四題兩場的規定未變。“每歲附貢士院引試,聽有出身人,不以京朝官、選人,經禮部投狀就試。”即謂有出身人不論是否有官,均可應試。大觀四年改科目此年,停試一次,政和元年自宣和六年,詞學兼茂科每年都試,總共14次,加上建炎二年試了一次,一共15次。取士人數也從五人改成三人,較先前更為嚴格。
宣和五年,朝廷應陳磷之請,對詞學兼茂科的取士頻次與考試地點進行了調整:
這樣一來,自宣和六年開始,詞科由年年取士改為三年一次附省試,從此成為詞科定制。此年春試上舍已罷,因此將詞學兼茂科系于省試院附試。
文體方面,大觀四年除去檄書,增入制詔,是一次重要的改動。檄書是為“彰彼之罪惡”“感動人心”而設,[252]徽宗年間邊事廢弛,檄書并無大用,而制詔則是朝野日常所用文體,更具實用性。當然,這背后也反映出熙寧改詩賦為經義,并且罷試制科以后,朝廷內部漸漸缺少相應制詔人才的窘迫。前已指出,熙寧四年罷詩賦的后果是兩年之后便出現了兩制所草制詔不合體的現象,到了哲宗元符年間,制詔體式的缺失與光大國體的不足進一步擴大。近十年之后的大觀年間,這種現象也沒有得到相應的扭轉。袁桷稱詞科“當紹圣之首創,蓋以窮經為先;至大觀之重刪,乃因代言而設”,[253]起初,“以窮經為先”未必盡其實,后期轉向以代言為主要目的卻是實際存在的。
制詔本身是朝廷施用的重要文體。縱觀兩宋筆記、史乘所載對時文或前代文字的議論中,都相當注重制詔文。清代彭元瑞編纂的宋人專論四六文的文體專論《宋四六話》一書,捃拾甚夥,全書分“制詔”“表”“啟”“賦檄露布判設論”“祝文青詞道場疏開堂疏樂語上梁文”“雜文散語摘句諧談”六個部分,選取共839則評論,其中“制詔”部分選了207則,“表”選了226則,“啟”選了168則。其摘選雖然也有遺漏或偏頗的地方,但能夠基本反映出宋人對四六文中制詔、表、啟的重點關注。因此,從文體發展上說,制詔的納入,使詞科的體裁分類更為完整,也更為合理。
第三階段,高宗紹興三年七月至宋末,改稱博學宏詞科。
高宗南渡之后,隨著政局的日趨穩定,朝廷也著手進行文事上的重建。紹興三年七月,高宗從工部侍郎李擢之請,改“詞學兼茂科”為“博學宏詞科”。據《宋會要輯稿》載:
這里有幾個重要的改動:一是名稱上改“詞學兼茂”為“博學宏詞”,首次完整地襲用唐代博學宏詞科的名稱。二是改后的博學宏詞科所試文體,變為試制、誥、詔書、表、露布、檄、箴、銘、記、贊、頌、序等十二種文體。相比詞學兼茂科,增加了贊和檄。其中章表、露布、檄書用駢體,箴、銘、記、贊、頌、序用古體,也可用駢體。古今雜出六題,分三場考試,較北宋增加了兩種題型與一場次的考試。應試者如不是見任外官,可直接到禮部報名;如是見任外官,則須先投所業,合格后方可離任赴京召試。從引文中的“推恩則例比舊制更加優異”可知,難度雖然增加了,但中詞科者的升遷也較之前更加優厚,這在下文中還可舉出具體例子。三是進一步放寬應試條件,除了歸明、流外、進納人等以外,并許應詔,不論有無出身。當然,詞科取人仍然嚴格,紹興二十七年周必大應詞科,周麟之草制稱:“今試于春官者數十輩,而爾以粹文獨與斯選。”[255]數十人中取一人,比例仍然很低。紹興三年是詞科的一次重要改革,“設科既襲于前規,立制復增于舊格”,[256]經過此次改革,南宋詞科的基本制度就此確立下來,此后百余年無大的變動。
紹興六年六月,秘書省正字、兼史館校勘喻樗上奏提出:
詞科重開三年之后,喻樗還提出一個方案,即應詞科者不再將詞業直接投至禮部,而是先上之縣,再州,再由州上禮部,類似實行察舉,其建議下禮部而未果。大概當時人認為,以文辭為主的考試,直接以文辭所業投至禮部是最適宜的,喻樗的建議顯得格格不入,不過他提出博學宏詞所試“實為有用之文”,也代表了當時人對詞科的認識。
第四階段,寧宗、理宗時期開始,詞科走向衰落。理宗嘉熙二年(1238)始,在博學宏詞科之外,降等立科,名“詞學科”。[258]詞學科是從博學宏詞科分出去的科目,與博學宏詞科同時進行,并非代替科目。
據《四朝聞見錄》記載:“嘉定間未嘗詔罷詞學,有司望風承意太過,每遇郡試,必摘其微疵,僅從申省。”[259]時相史彌遠不喜時人以詞學中科,有司揣測史彌遠之意,抑制詞科入等。史彌遠獨相寧宗朝十七年,后又獨相理宗朝九年。在此期間,詞科受到致命的打擊。[260]具體原因,在后文中還有詳細說明。
嘉熙二年,理宗下詔,將博學宏詞科簡化為詞學科。此時距紹興初年立博學宏詞科已有百年。據《宋史·選舉二》記載:
嘉熙詞學科開考三年,又罷,后到景定二年恢復。據《宋史全文》:
到了南宋后期,詞科因所試太嚴,漸形廢弛。《詞學指南序》稱:“嘉熙二年立辭學科,以今題四篇,分兩場,行之三年而廢。景定二年復辭學科,至四年而止。今唯存博宏一科。”[263]寧宗、理宗朝權臣對詞科頗為忌憚,故理宗朝將科目名稱簡化,避開聲名較著的博學宏詞科,以降等取士。不過詞科已難以恢復南宋前中期之盛,逐漸走向消歇。
從以上幾個歷史時段的梳理可知,詞科始設于哲宗紹圣初,起初試以九種文體,大觀年間有所調整;到了高宗紹興年間,改試以十二種文體,方才“程式始備”。宋代詞科幾度改名,從開始的強調文辭,到后來的詞學兼茂,再到重宏博與重記問,名稱上也可看出微妙的差別。對此王應麟有所總結:“紹圣專取華藻,大觀俶尚淹該,爰暨中興,程式始備,科目雖襲唐舊,而所試文則異矣。”[264]紹圣初設時期意取華藻,是出于實際需求,大觀尚淹該,增入制詔是重要改動,紹興時期科目完備,也是高宗恢復、更新北宋文事的一種舉措。總體來看,宋代的詞科一直向“華藻”與“淹該”靠攏,中興之后定下南宋詞科的固定程式。
宋代詞科的設置既是時代所需,同時也對南宋文學產生了深遠影響。《宋史·選舉志》曰:
南宋制科式微,詞科則異軍突起,詞科出身者多得大用,這對整個文壇風貌與格局的形成有所影響,《宋史》對此不乏正面評價。
四
關于詞科是否屬于制科的問題,目前學界看法基本一致。宋人提到詞科,均將其與制科分列。北宋劉弇的《謝中宏詞啟》中有“洪惟上圣之有作,申以先朝之未行。乃設詞場,爰代制舉”之語,[266]詞科既能代制舉,亦表明其職能已能替代后者,也就意味著不再歸屬于后者。而且至南宋前期,詞科得人之盛與制舉相形見絀的寥落局面,從李心傳《建炎以來朝野雜記》的歸納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建炎以來朝野雜記》中對“制科宰執數”與“詞科宰執數”分別作了統計,茲可說明。此外,葉適《水心別集》卷一三也分“制科”和“宏詞”兩種類別進行論述。洪適《大宋登科記序》稱吳興學官所刊《國朝登科記》,“所紀但進士而已,制舉、詞科顧泯沒不傳”。[267]以上之例,可見南宋人已經注意到,詞科這一科乃是應朝廷寫作的特殊要求制定的,有其特殊性,也有別于制科。顧炎武《日知錄》中將詞科放在制科中一并論述,孫志祖稱:“沈作喆《寓簡》云:‘予中進士科后,從石林于卞山。予時欲求試博學宏詞,石林曰:“宏詞不足為也,宜留心制科功夫。”’據此,則宋世所謂博學宏詞,非制科也。近人稱博學宏詞為制科者,蓋制舉無常科,以待天下之才杰,以天子親策之,故謂之制科。宋高宗創舉此名,三歲一試,與制舉無常科者異。然亦必召試定等,而后授官,則亦可謂之制科也。”[268]既認識到詞科與制科的區別,卻認為制度上詞科與制科近似,仍是模糊的說法。通常來說,宋代詞科與制科是可以區別開來的,詞科并不屬于制科的范圍,學界通行的看法也是將其單獨視作一科。張希清《中國科舉制度通史》(宋代卷)、苗書梅《宋代官員選任和管理制度》等書均將詞科與制科分列,祝尚書《宋代科舉與文學》則認為詞科屬于制科的變種。關于詞科與制科的區分,學界基本上已有較為一致的認識,此處不再贅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