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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近四十年來中國環境權理論研究之回顧、反思與前瞻

20世紀以來的生態危機對作為憲法基本權利核心的人性尊嚴(human dignity)構成了嚴峻的挑戰,環境權的權利訴求和環境權理論亦在此歷史背景下“粉墨登場”。我國的環境權理論研究已走過將近四十年的歷程,吸引了大量學者投身于這個領域,產出了數量不菲的學術論著。但是,毋庸諱言,有關環境權的研究仍然存在諸多誤區和問題,直教人有“亂花漸欲迷人眼”之感。因此,筆者認為,非常有必要對我國環境權研究進行系統的回顧、整理和檢討,以期進一步推進我國的環境權研究,并為我國“生態文明”和“美麗中國”建設提供堅實的權利和法理基礎。

第一節 中國環境權理論研究之回顧

一、中國環境權研究的數量統計分析

國際上對環境權的研究始于20世紀60年代,我國學者對環境權的研究開展得很早。武漢大學凌相權教授在1981年發表了我國第一篇環境權專題論文:《公民應當享有環境權》,他認為公民環境權是實現公民勞動權、休息權的必要條件,并建議在新憲法中設立專門條款確認公民環境權。[1]蔡守秋教授在1982年發表的《環境權初探》是一篇對我國環境權理論研究來說具有里程碑意義的論文,他比較全面地考察了外國環境權的理論與實踐,敏銳地指出,環境權是環境法的一個核心問題,把環境權規定為一項基本權利,是各國憲法、環境法及其他有關法律的一種發展趨勢。[2]老一輩學者的開拓性研究點燃了我國環境權研究的“星星之火”。根據中國知網(CNKI)“中國期刊全文數據庫”統計,1997年之前我國公開發表的以環境權為篇名的論文共36篇,剔除重復發表的,有效文章總數為34篇(如表1.1所示)。[3]根據中文社會科學引文索引(CSSCI)數據庫,1998—2017年在CSSCI來源期刊(不含CSSCI擴展版)發表的以環境權為篇名的論文數量為199篇,剔除譯稿、重復發表與非學術性的文章,有效文章總數為191篇(如圖1.1所示)。[4]除了這些專題論文,截至2018年1月,我國學者出版了十余部環境權研究的著作。[5]這些著作既有泛泛而論環境權的,也有專門從民法學、憲法學等角度研究環境權的,還有專門就農民環境權和工作環境權展開研究的,這些都說明了我國對環境權的研究的廣度和深度在逐步拓展。

表1.1 1981—1997年中國環境權專題論文數量統計(基于CNKI數據庫)

由上可見,環境權已成為我國環境法學研究中一個熱門議題,尤其是論文數量有了大幅度的增長。1981—1997年的17年間,我國學者共發表了34篇環境權論文,年均2篇;但2004年僅發表在CSSCI來源期刊的環境權論文就首次突破10篇,2008年研究熱潮達至頂峰,CSSCI來源期刊論文數突破20篇。環境權議題極大地激發了我國幾代學者的研究熱情,其中以蔡守秋教授為代表的老一代環境法學家擔當了拓荒者和啟蒙者的角色。到了1995年左右,以呂忠梅教授和陳泉生教授為代表,把中國環境權研究引向深入,奠定了環境權在環境法學研究中的重要地位。2000年左右,徐祥民教授、朱謙教授、周訓芳教授開始對傳統的環境權理論進行反思和批判,引發了學術爭鳴。及至2005年左右,以筆者、王小鋼和谷德近為代表的青年學者開始進行環境權研究,為我國的環境權研究進一步開疆拓土。2010年左右,以陳海嵩、楊朝霞、王社坤、鞏固、劉衛先等為代表的新一批青年才俊亦涉足環境權領域,帶來了環境權研究的新氣象。

圖1.1 1998—2017年發表在CSSCI來源期刊的環境權論文數量

由此可見,我國環境權研究已經形成一個良好的梯隊,老中青三代中均有數位學者長期關注環境權研究。如果以在CSSCI來源期刊發表三篇以上環境權專題論文作為高產作者的標準,那么長期關注環境權研究的高產作者有十多位(如表1.2所示)。我國近四十年來的環境權研究也產生了不少具有較大學術影響的著作和論文,如果以被CSSCI來源期刊引用10篇次(排除自引)以上作為高被引文獻的標準,那么符合這個標準的有二十多部(篇)環境權專題著作和論文(如表1.3所示)。我國環境權高產作者和高被引文獻的不斷涌現正是環境權在我國法學研究(尤其是環境法學研究)中成為長期的核心議題的重要原因。

表1.2 CSSCI來源期刊環境權論文高產作者[6]

表1.3 高被引(CSSCI他引數超過10篇次)環境權文獻(截至2018年7月15日)

二、中國環境權理論研究的主要學說之環境權肯定說

目前,中國的環境權研究學說各異、觀點眾多。筆者在此簡單做一梳理,首先,以是否贊成、肯定環境權為標準分為環境權肯定說與環境權否定說,持環境權肯定說的學者眾多,但對何謂環境權這一基本概念尚未形成共識。本書根據對環境權主體和權利內容的范圍大小的不同認識,將肯定說類型化為以下四種。

1.最廣義環境權說

根據最廣義環境權說,環境權的主體和內容均極為寬泛,其代表學者為蔡守秋教授與陳泉生教授。蔡守秋教授在《環境權初探》一文中認為,環境權的主體包括國家、法人和公民;他在2002年發表的《論環境權》中指出,環境權的主體有逐漸擴大的趨勢,目前已形成個人環境權、單位法人環境權、國家環境權和人類環境權等概念;環境權的內容日益完善,目前已包括合理開發利用環境資源、享受適宜的環境條件、保護和改善環境等內容。[7]陳泉生教授認為,環境權的權利主體不僅包括公民、法人及其他組織、國家乃至全人類,還包括尚未出生的后代人。環境權的內容包括生態性權利和經濟性權利,前者體現為環境法主體享有一定質量水平環境并于其中生活、生存繁衍,其具體化為生命權、健康權、日照權、通風權、安寧權、清潔空氣權、清潔水權、觀賞權等;后者表現為環境法主體對環境資源的開發和利用,其具體化為環境資源權、環境使用權、環境處理權等。[8]

2.廣義環境權說

相對于最廣義環境權說,廣義環境權說在環境權的主體或者內容方面有所限縮,其代表學者是呂忠梅教授和周訓芳教授。呂忠梅教授認為,環境權是公民享有的在不被污染和破壞的環境中生存及利用環境資源的權利。其主體包括當代人和后代人,其內容包括環境使用權、知情權、參與權和請求權。其中,環境使用權包括日照權、清潔空氣權、清潔水權等;參與權包括參與國家環境管理的預測和決策過程、參與開發利用的環境管理過程以及環境保護制度實施過程、參與環境糾紛的調解等;請求權包括對行政行為的司法審查、行政復議和國家賠償的請求權,對他人侵犯公民環境權的損害賠償請求權等。[9]周訓芳教授認為,環境權包括國際法上的人類環境權與國內法上的公民環境權,其內容包括良好環境權與環境資源開發利用權。所謂良好環境權是生態性、精神性權利,指當代和未來世代的人類個體和整體生活在一個適合于人類健康和福利的環境中的權利,具體包括清潔空氣權、清潔水權、安寧權、環境觀賞權等;環境資源開發利用權主要是當代的、個體的人基于生存目的而對自然資源的財產權利以及從事與自然資源有關的財產性活動的權利,包括土地資源開發利用權、漁業資源捕撈權、狩獵權、探礦權、采礦權等。[10]

3.狹義環境權說

按照狹義環境權說的觀點,環境權在權利主體和內容兩方面同時予以大幅度限縮。筆者持此觀點。筆者認為,環境權的主體應僅限于自然人,國家、法人或其他組織、自然體、后代人都不是法律意義上的主體。環境權是一種對一定環境品質的享受權,是實體性的權利,不包括經濟性權利和程序性權利。作為一種實體性的權利,環境權不同于傳統的物權及其他權利,其客體雖是以物質形態存在的環境及其構成要素,但其內容卻是從物質的客體中呈現出來的生態的、文化的、精神的或審美的利益。[11]

4.本能性環境利用權說

與狹義環境權說實質內容類似的是汪勁教授、王社坤博士等提倡的本能性環境利用權說。汪勁教授在其《環境法學》一書中認為,人類的環境利用行為可以分為“本能利用行為”和“開發利用行為”兩大類,前者是人類為了生存繁衍,或為了謀求高質量的物質、精神與文化生活而能動地(主動或被動)利用環境的行為,后者是指行為人以牟取自然的經濟利益為目的,利用環境排放或者處理廢棄物質與能量、開發自然資源等利用環境的行為。[12]但是,汪勁教授在該書中并未明確指出環境的“本能利用行為”與環境權的關系。在《環境法學(第二版)》中,他才明確主張,本能利用行為是自然人對于自然產品與環境效益的利用,具有基本人權的屬性,以本能利用行為為中心的“環境權”概念應運而生。[13]實際上,汪勁教授基本上是將“本能性環境利用權”等同于實體性的公民環境權,不過在最近的學術論文中,他采用了“環境享有權”這一概念,似乎有以此取代“本能性環境利用權”概念之意。[14]

身為汪門弟子的王社坤博士則將汪勁教授的觀點加以闡發,比較系統地對“本能性環境利用權”進行理論概括。他認為,以環境為客體的權利可以統稱為環境利用權,具體包括本能性環境利用權和開發性環境利用權。前者又稱為環境質量利用權,即享受優美舒適環境質量的權利;后者是以獲取經濟利益為目的利用環境的權利,包括自然資源利用權和環境容量利用權,是具有濃厚財產權屬性的環境利用權類型。[15]鑒于環境權概念在我國學界的歧義性,且被廣為誤用,王社坤博士選擇放棄“環境權”這一術語,而將其重新命名為“本能性環境利用權”這一術語。他認為,本能性環境利用權是享受良好環境的權利,在本質上是以環境的生態效益享受為實質內容的權利,其主體只能是生物意義上的自然人,而不包括法人、單位、國家等法律擬制主體,該權利的客體是環境及其生態功能。[16]

三、中國環境權理論研究的主要學說之環境權否定說

我國學者中不乏質疑、否定環境權的,主要的觀點有以下三種。

1.國家環境管理權說

朱謙教授認為,各國憲法和環境基本法律中規定的公民享有良好環境的權利不應被視為實體性基本人權,而應當被看作揭示環境保護的政策、理念的宣示性條款,其真實意圖不在于設置一種新興的權利,而在于為國家環境管理權的確立尋求依據。他進而認為,所謂的環境權實則可以為民法上的環境物權所包容,即所謂的公眾良好環境的享受、使用權實則為公眾作為環境物權的權利主體,依法對環境資源所享有的物權以及派生的各種用益物權。[17]這實質上否定了環境權作為獨立權利形態的必要性。

2.環境義務先定論

徐祥民教授認為,環境權是一種自得權,它產生于環境危機時代,是以自負義務的履行為實現手段、保有和維護適宜人類生存繁衍的自然環境的人類權利。[18]徐教授的“自得權”論或“人類環境權”論實質上導向了否定公民環境權的環境義務先定論。按他的見解,環境權只能是人類整體的權利,無法具體化為公民個人的權利,環境權與環境義務的不對稱性決定了環境權不能通過訴訟或救濟活動來實現,訴訟和救濟意義上的權利主張無法實現對環境權的保障。對影響環境的所有的主體普遍設定義務并要求他們履行義務是實現環境權,同時也是實現對環境的有效保護的唯一出路。[19]徐祥民教授的觀點被其弟子鞏固教授、劉衛先博士、胡中華博士等人所承繼和發揚,他們大多對環境權持懷疑、否定態度,進而堅持環境義務先定論。[20]

3.環境公共利益論

與環境義務先定論相關的另一種否定環境權的學術主張是環境公共利益論。鞏固教授認為,私權不是環境法的核心,以環境權為核心范疇無助于環境問題的根本解決,正是由于誤把環境權作為核心范疇,制約了環境法學作為一門獨立學科的健康發展。他進而認為,環境法學的核心范疇應當是環境公共利益,它在本質上是一種法益而非權利。良好環境是法律所確認并加以保護的法益,卻不是個人權利的客體,個人與環境之間,不存在權利關系,只存在法益關系。[21]

第二節 中國環境權理論研究之省思

從目前的研究現狀來看,環境權已成為我國環境法學研究的熱點與焦點之所在,我國的環境權研究取得了長足的進步,相關研究成果在數量上也有了快速的增長。但是,我們也應當清醒地認識到,我國環境權研究觀點紛雜而共識不多,環境權理論上的一些基本問題尚懸而未決,環境權研究在發展到一定程度后陷入困境;2010年以來發表在CSSCI來源期刊上的環境權論文數量急劇減少,亦可佐證我國環境權研究遇到瓶頸,似有衰退的跡象。汪勁教授亦曾感嘆:“自20世紀80年代初中國引入環境權理論以來,這一理論承載了環境法學人太多的理論夢想。30年來,戰國爭雄式的學術紛爭以及低水平重復式的原地踏步,使得人們對環境權的討論給環境法學人帶來了無盡的惆悵與困惑?!?span id="zztiwdn" class="math-super">[22]

筆者認為,我國環境權研究之所以步入困境,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存在以下幾個有待解決的問題。

一、外文文獻引證數量較少,無法反映環境權理論與實踐的動態發展

對于我國來說,環境權理論是“舶來品”。因此,我國環境權研究的一項基礎性工作是比較準確地把握國外環境權理論與實踐,這就需要掌握大量的第一手外文文獻。在此情況下,外文文獻引證與論文質量就有很大的關聯。我們雖不能籠統地說,外文文獻引證數量越多,該論文的質量就越高,“但更多地了解外國和世界必定會使我們的學術眼界更為開闊,在關心中國本土問題的前提下,這種更多的了解至少可能有助于我們更好地應對當代中國的法學問題,開掘本土的資源”。[23]據筆者統計,發表于CSSCI來源期刊的191篇環境權專題論文絕大多數都沒有一個外文注釋。

外文文獻引證少,導致我國學界不能很好地把握和追蹤國際上環境權學術研究與法律實踐的真面貌與新進展,學術誤解則不免產生。筆者試舉一例,環境權研究在國外是否已經衰落了呢?我國許多質疑、否定環境權的學者對此多持肯定觀點,例如,鞏固認為:“西方社會20世紀60、70年代對環境權的探討‘熱’過一陣后漸趨降溫,并沒有在現實法制中留下多少痕跡,環境權在司法實踐中更是屢屢遭拒,學者們的理論興趣也早已轉移。”[24]彭運朋認為,環境權論在國外趨于沒落,自20世紀90年代后已絕少有學者撰寫環境權方面的論著了,因此,環境權是一個偽命題,環境法學也應果斷摒棄環境權論;等等。[25]

其實,我國持環境權衰落論的學者大多受到了我國臺灣地區葉俊榮教授的影響,也大多引用了他的論斷。葉俊榮(1990)指出,在美國20世紀70年代初期,除了法院中有關環境權的訴求以外,在學術上,美國各大學的法律評論充斥著有關環境權方面的法律文章。然而,倡議環境權的熱潮并未帶動太多制度上的建樹,學術上也逐漸喪失對此理論的興趣。[26]他進而斷言:“如果吾人稱環境權的理論已經沒落了,應不致太離譜才是?!惫P者在此需要指出的是,葉教授此文發表于1990年,其結論大致符合當時環境權理論研究與實踐的情形??墒?,學者如果在21世紀的今天也作如此斷言,那就完全不符合當今的情勢了。筆者查閱美國Heinonline法律全文數據庫中的Law Journal Library,以Article Title為檢索項,以right to environment為檢索標題,共檢索出168篇文章,這些文章除了有一篇刊發年代不詳,其余的167篇論文按刊發年代歸納如表1.4所示。[27]管中窺豹,由表1.4可知,國外環境權研究在20世紀70年代掀起了一股熱潮,80年代迅速退潮。但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環境權研究熱潮“卷土重來”,形成比20世紀70年代更為繁榮的研究高潮,且至今未見衰退。

表1.4 國外20世紀60年代至今環境權論文數量統計(基于Heinonline數據庫)

二、跨部門法研究有待加強

呂忠梅教授曾經在論及中國環境法理論研究的突出問題時精辟地指出,中國環境法研究有一個令人困惑的“怪圈”:本來是沿襲傳統部門法研究方法和研究思維模式的環境法,卻與傳統法學理論研究相互分割和對立。學者們一方面都將綜合性作為環境法的重要特征,承認其對于傳統民法、行政法、刑法手段的運用,另一方面,卻對傳統部門法的研究現狀不聞不問,傳統部門法理論與實踐的發展與環境法的發展幾乎沒有聯系。[28]呂教授的這個論斷基本上亦可適用于中國的環境權研究現狀。

環境權研究涉及憲法與行政法學、民法學、法理學等諸多法律部門,但我國的環境權研究未能深入運用這些法律部門的理論,基本呈現出從環境法到環境法、從環境權到環境權這一路徑,使得我國環境權研究“營養不良”,呈現出低水平重復現象。只有將環境法學與其他部門法學有機聯系起來,充分挖掘和發展傳統部門法學的基本理論,才可能將環境權研究引向深入。筆者在此尤其要強調憲法與人權研究路徑的重要性??v觀環境權在國外的歷史發展,環境權基本上都是作為人權的一種進行言說和解讀的,憲法與人權的路徑是國外環境權研究的主流。[29]例如,關于環境權的可司法性問題,我們只有從憲法與國際人權法的發展脈絡中,從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可司法性理論與實踐的發展與變遷中,才可能形成清晰的、正確的判斷。因為環境權作為一種新興的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有關其可司法性的爭論和難題實質上主要反映了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的共性問題,否定其可司法性的觀點主要是因為環境權與其他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一樣,是一種積極權利,具有資源依賴性、權利本身的模糊性、缺乏民主正當性等特性。[30]但是,隨著積極權利與消極權利二分法的動搖、國家義務層次論(即國家對所有人權都負有尊重的義務、保護的義務和實現的義務)的確立等,包括環境權在內的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的可訴性無論在理論上還是在司法實踐中都逐步得以承認。[31]

三、環境權概念的泛化

前文已述,關于環境權的概念,我國環境權肯定論者的觀點大致可歸類為最廣義環境權說、廣義環境權說和狹義環境權說。按照前兩種觀點尤其是第一種觀點,環境權似乎成為一個“無所不包”的權利。許多學者認為,從權利主體角度而言,環境權包括個人環境權、單位環境權、國家環境權、人類環境權甚至自然體環境權,從權利內容角度而言,環境權既包括生態性權利(清潔空氣權、清潔水權等),也包括經濟性權利(環境資源開發利用權、排污權等)或者程序性權利(環境知情權、公眾參與權和訴諸司法的權利)。[32]我國部分學者泛化環境權的學術傾向,基本上把環境權等同于“與環境有關的權利”“環境法上的權利”,實際上是抹殺了環境權的特質,導致其權利內涵模糊,從而使其學術主張難以得到學界、立法者及司法者的認可。

筆者認為,我們應當回到歷史的“原點”去認識環境權。環境權的提倡有著特定的政治社會背景,它是在生態危機的背景下、在公民“為權利而斗爭”(環境保護運動)的過程中所爭取來的。環境權的主張正是因為對政府權力的不信任,其目的之一就是以環境權來保障公民權、限制國家權力。誠如葉俊榮先生對美國環境權理論的崛起背景所作的分析:20世紀60年代末與70年代初,民權呼聲震天,社會普遍懷有對政府與大企業不信任的態度。在此種“信心危機”的情況下,自然希望握有高層次且神圣不可侵犯的權利,借以獲得保障。在環境保護的領域便不難想象有心之士主張具有憲法位階的環境權,以“鎖定”政府與企業聯手的盲目開發活動。[33]因此,所謂國家環境權、企業環境權的主張均與環境權學說提出的宗旨南轅北轍。

四、“美日中心主義”的研究傾向

我國學者的研究視域基本上局限于美國、日本等發達國家,很少關注廣大發展中國家。誠然,環境權理論的提出首先來自美國、日本等發達國家,但這兩個國家均沒有在憲法中明確承認環境權,環境權的主張在司法實踐中也基本遭到否定。周訊芳教授曾指出:“相對而言,西方發達國家的環境權立法,與發展中國家的環境權立法相比,要超前得多,進步得多?!?span id="omn4o7b" class="math-super">[34]對此論斷,筆者不敢茍同。我們可以說西方發達國家的環境立法與發展中國家的環境立法相比,要超前得多,進步得多。但是就環境權而言,發展中國家在環境權的立法和司法方面均是“后來者居上”。[35]加拿大學者戴維·博伊德(David R.Boyd)通過對拉美及加勒比地區、非洲、亞洲、東歐和西歐關于環境權憲法與法律實踐的詳細考察,發現拉美地區在承認和保護憲法環境權方面充當了全球先鋒的角色,尤其是阿根廷、巴西、哥倫比亞和哥斯達黎加四國擁有強有力的法律框架和環境司法,處于世界環境權保護的最前沿;而亞洲的菲律賓和印度在環境權的司法保護方面同樣令世界矚目。[36]因此,只有當我們的研究視野不囿于美國和日本等發達國家,才可能對環境權的理論和實踐作出更為客觀的認知。

五、實證研究的貧乏

在研究的方法方面,我國學者傾向于純粹的理論演繹,往往比較關注環境權的概念、特征和性質等問題,而對豐富的環境權立法與司法實踐尚未進行比較系統的實證研究。據戴維·博伊德統計,在193個聯合國成員國中,已有92個國家在憲法中確認了環境權,具體年代分布如下:1976—1979年有4個國家,1980—1989年有13個國家,1990—1999年有47個國家,2000—2009年有23個國家,2010—2011年有5個國家。[37]筆者發現,2012年以來又有數個國家的憲法明確承認了環境權,例如,2012年《索馬里憲法》第25條、2013年《津巴布韋憲法》第73條、《斐濟憲法》第40條、《越南憲法》第43條等。由此可見,環境權入憲已成為當代憲法發展的一般規律和趨勢,這個基本事實本身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對環境權否定論者的否定。然而,我國只有極少數的論文對各國憲法環境權條款進行了認真梳理和規范分析,[38]我國的一些學者在質疑和否定環境權的時候依然無視這一基本事實。

關于環境權的司法救濟,我國學者往往聚焦于美國和日本的相關判例,并僅僅或主要根據這兩個國家而推出一個普遍性結論:環境權不具有可司法性,甚至由此而否認其是一項權利。這方面朱謙教授的觀點具有相當的代表性。他認為:“除了立法上將憲法及其基本法中的環境權作政策性、宣示性條款外,司法實踐中,法院對環境權適用的拒絕也進一步證明環境權條款并非對一實體性權利內容的設置。”[39]但是,這種判斷基本上是建立在美、日等極個別國家司法實踐的基礎上的,缺乏更深入的比較研究和實證研究。實際上,根據統計,在全球92個規定憲法環境權的國家中,至少有44個國家的法院有基于健康環境權的司法判決。其中,拉美國家阿根廷、巴西、哥倫比亞和哥斯達黎加的法院在實施環境權方面尤為積極,各有超過100個與環境權有關的司法判決。在這些國家中,環境權不僅可訴,而且主張環境權的一方大多是勝訴方。例如,巴西的勝訴率是67.5%,哥倫比亞基于健康環境權提起的與飲用水相關的民眾訴訟的勝訴率是53%,哥斯達黎加的勝訴率大約是66%。[40]印度、巴基斯坦等國在憲法中雖沒有明文規定環境權,但踐行“司法能動主義”的法院通過擴張解釋也明確承認了環境權,并對其提供司法保護。[41]

第三節 中國環境權理論研究之展望

我國的環境權理論研究要突破困境,首先在研究方法上就需要多一些細致的實證研究,少一些空洞的玄談冥想;多一些廣泛的比較研究,少一些固步自封的成見;多一些跨越環境法的整合研究,少一些囿于環境法學科的喃喃自語。在環境權研究的內容方面,我們應當避免“宏大敘事”式或者“大而化之”的研究傾向,進行精微的、細膩的理論研究。筆者認為,以下四個方面是我國環境權研究要重點突破的領域,也是本書努力的方向,但是由于學識和精力所限,有的方面如環境權與其他權利的競合和沖突,未能作進一步拓展。

一、環境權的類型化研究

類型化是我國環境權研究走向深入的一條必由之路。一般認為,環境權是一個權利束,包括眾多的子權利,如清潔空氣權、清潔水權、安寧權、達濱權、景觀權、歷史環境權等。未來的環境權研究應當著眼于這些具體的個別的權利而展開,進而再上升到環境權的一般法理。[42]

值得注意的是,一向在司法實踐中否定環境權訴訟主張的日本,在晚近的判例中出現了新動向。日本最高法院2006年3月30日在“國立景觀訴訟”的判決中認為,與良好的景觀相鄰接的地域內居住的、日常享受該景觀惠澤之人,對良好的景觀所具有的客觀價值的侵害,應該說是有密切的利害關系之人,這些人所具有的享受良好景觀的惠澤的利益,應該是值得法律保護的利益。[43]該判例將景觀利益視為受法律保護的個人利益,雖然景觀利益尚不能等同于環境權或景觀權,但至少向環境權或景觀權的法律確認邁進了一大步。

清潔水權目前也已獲得某種程度的承認和保護。聯合國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委員會2002年發布的《關于水權的第15號一般性意見》明確宣告:“水人權賦予人人能為個人和家庭生活得到充足、安全、可接受、便于汲取、價格上負擔得起的水的權利?!?span id="jh39k99" class="math-super">[44]雖然該一般性意見將《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國際公約》第11條“充足生活水準權”和第12條“健康權”作為水人權的主要法律淵源,并未提及環境權(因為環境權本身在全球性國際人權公約中沒有得到明確承認),但是從學理上而言,清潔的水人權可視為環境權的類型之一,這一點已被一些國家的司法實踐所認可。例如,在阿根廷,清潔飲用水權利被視為憲法環境權的基本組成部分,法院屢次命令政府提供飲用水,建造飲用水處理設施,醫治因受污染飲用水而受到損害的個人,以及實施其他環境補救措施。[45]

二、環境權的司法救濟問題

環境權的司法救濟是環境權研究的一個核心問題,但我國學界對此研究甚少,而且誤解頗多。作為社會基本權利的環境權,其可訴性是當代憲法和國際人權法發展的一個趨勢。今后的研究取向應當從環境權是否具有可司法性、能否進行司法救濟轉向如何進行司法救濟。誠如在劃時代的Grootboom案件中南非憲法法院所言:“經濟社會權利明確地被規定于權利法案中;它們不能被認為僅僅存在于文本之中……因此問題不在于經濟社會權利在我國憲法中是否具有可司法性,而在于在一個特定案件中如何去適用它們?!?span id="qfi3q69" class="math-super">[46]

在司法救濟方面,我們亟待研究環境權與其他基本權利的競合、沖突關系。所謂基本權利之競合關系,是指一個基本權利主體的“一行為”同時被“數個”基本權利所保障,它可以分為“真正的基本權利競合”(法條競合)以及“非真正的基本權利競合”(想象競合)兩種類型。[47]所謂基本權利之沖突關系,是指個人行使基本權利時侵害到他人之基本權利,即數個基本權利處于彼此對立之狀態。在環境權的理論研究與司法實務中,往往存在環境權與生命權、健康權、財產權等基本權利的競合關系,需要根據具體情形甄別其是“法條競合”還是“想象競合”。另外,環境權可能與私人財產權、企業營業自由權或者經濟發展的公共利益等存在沖突關系,如何根據具體案情處理此種沖突,協調和平衡不同的價值和利益,值得進一步的研究。我國有學者就環境權與開發性環境利用權、排污權的沖突與協調作了初步研究,[48]但僅僅是理論的抽象,尚缺乏實證案例的發掘和佐證。

在確認法院司法審查的前提下,接下來的一個問題是法院應當采取何種審查標準。南非憲法法院在Grootboom等一系列涉及經濟社會權利的案件中采用了合理性審查標準(standard of reasonableness)。[49]美國法院司法審查的標準分為合理關聯性審查標準、中度審查標準和嚴格審查標準。[50]美國各州法院在環境權案件中采用的審查標準不盡相同,大多采用的是合理關聯性審查標準。例如,在Payne v.Kassab案中,美國賓州法院即采用最為寬松的合理關聯性審查標準,[51]而蒙大拿州最高法院在Montana Environmental Information Center v.Department of Environmental Quality等案件中則采用嚴格審查標準。[52]依筆者的初步見解,由于環境權內容與類型多樣,在司法審查中應當采用多元化的審查標準。例如,與人們生命健康相關的健康環境權受害時,可以適用相對嚴格的審查標準;而涉及景觀環境權案件時,則可以適用相對寬松的審查標準。

三、作為公權的環境權與作為私權的環境權及其相互關系

環境權論者所謂環境權包括作為公權的環境權與作為私權的環境權。例如,日本學者巖間昭道指出,所有的國民擁有“支配環境、享受良好環境的權利”的意思是指環境權作為基本的人權和私權應由國民共同享有。作為人權的環境權是指日本國民享有的要求日本政府保持周邊良好環境的權利;作為私權的環境權是指即使沒有發生有損人的健康的具體被害事實,國民仍有通過訴訟要求對這種侵權行為予以停止的權利。[53]不過,學說上作為私權的環境權與作為公權的環境權在日本的命運不盡相同。前者基本遭否定,后者盡管在司法實踐中被否定,但在憲法學主流學說中基本得到了肯定。但是,日本最高法院在2006年“國立景觀訴訟”的判決中承認了景觀利益是值得法律保護的利益,該案中的景觀利益就是私法上的利益。筆者認為,雖然環境權作為基本人權得到了許多國家憲法的承認,但從切實保護環境權出發,仍有必要去研究環境權作為私法權利的可能性。即使作為私權的環境權無法得到學說和立法的承認,也有必要探討作為憲法基本權利的環境權對第三人的效力或者“水平效力”,即環境基本權利的私法效果。

關于基本權利在私人之間如何適用,除了極少數人所提倡的不適用說以外,還包括間接適用(間接效力)說和直接適用(直接效力)說。[54]在美國的州憲法中,只有《夏威夷州憲法》第11條第9款和《伊利諾伊州憲法》第11條第2款明確規定環境權訴訟可以針對任何公私主體實施,承認環境權可直接適用于私人之間。馬薩諸塞州、蒙大拿州、賓州憲法的環境權條款則對其是否具有水平效力保持沉默,從而留待司法解釋予以明確。[55]南非學者大多認為《南非憲法》第24條(a)款規定的防御權性質的環境權可以直接針對私人實施,而第24條(b)款規定的受益權性質的環境權條款明顯是針對國家的,故不能直接適用于私人之間。[56]在司法實踐中,南非法院也認可了環境權的水平效力,如在Woodcarb案件中,南非法院判決被告Woodcarb有限公司未經許可的排污行為非法侵犯了附近居民憲法上的健康環境權。[57]土耳其、厄瓜多爾、智利也都出現過針對私人實施的環境權判例,值得我們作比較法上的考察和研究。[58]

四、環境權的本土化研究

我們對外國環境權理論與實踐進行比較研究時,不能放棄本土情懷,不能不關心環境權在中國的現狀及其未來發展。檢視我國現行憲法,并未對環境權作明文規定,但是對于憲法中的相關條款能否通過憲法解釋的方法引申出環境權?是否有必要通過憲法修正案的形式確認一個獨立的環境權?這些問題值得我們認真對待。在我國《環境保護法》的修訂過程中,蔡守秋教授于2012年提出了《關于將公民環境權納入〈環境保護法修正案(草案)〉的建議》,[59]但因學界缺乏共識而響應者寥寥,修訂后的《環境保護法》最終未有(實體性)環境權的“蹤影”,令人感到殊為可惜。不過,該法第53條和第58條規定了環境知情權、參與權、監督權和環境公益訴權,這些規定相較于較為抽象且目前學理見解不一的實體性環境權而言,更易于在實踐層面運作,自有其積極的意義。

雖然環境權目前在全國性立法中沒有得到明確的承認,但在上海、福建、海南、寧夏、深圳等地的環境保護條例中有明確的規定。這些地方性立法中的環境權條款對我國的環境司法實踐是否產生了影響、能否被司法適用以及如何被司法適用值得我們予以關注。中國環境權理論研究的深入發展和環境權的本土化成長,迫切需要我們跨越公私法的鴻溝,在憲法、民法和環境法學界與司法實務部門之間展開對話、溝通與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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