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反幻覺”理論與“語言學轉向”
在西方哲學所走過的所有歷程中,大概沒有哪個世紀能比20世紀更具懷疑精神和批判意識。人們不再相信存在著終極性的“自然”或現實,也不再相信具有自主性的主體意識,實在、本質、真理與人道主義和個體價值的自由理想一道,都成為那種被稱為“幻覺”和“迷夢”的東西。反主體性、反實在論、反形而上學之類的幻覺也因此成為一種彌漫開來的世紀情緒。在這種文化情緒中的詩人和作家,個個都像處在“夢醒時分”,忽然發現這個世界上到處寫滿了“謊言”,所謂現實主義文學的“真實性”、浪漫主義文學的“真誠性”,所謂“自然的”“獨創的”“作者”“意義”“價值”等概念都不過是一種“幻覺”和“欺騙”。而那些激進的美學和文學理論也正往往是以揭破這些幻覺為己任。“反幻覺”可以視作20世紀以來的當代西方詩學文化的一種重要的精神傾向或特征。我們就把那種具有反幻覺傾向或特征的詩學文化理論統稱為“反幻覺理論”。對于這一類詩學文化理論雖然以前還沒有人直接用“反幻覺詩學”或“反幻覺理論”來命名過,但對于(小說、電影、戲劇等)藝術領域中的反幻覺傾向卻早已有人作過描述。“元小說”曾被人描述為反幻覺小說,“結構式”電影時常也被稱為“反幻覺的電影”。布萊希特所主張的那種具有“間離效果”的戲劇,也可以說是一種反幻覺的戲劇。反幻覺藝術的一個典型特征就是在藝術作品的內部,暴露藝術作品的形成過程和構成規則,讓讀者或觀眾不斷注意到自身的閱讀和觀看行為,破壞那種逼真的、身臨其境的閱讀和觀賞幻覺的形成。它會讓讀者或觀眾不斷地意識到,自己在閱讀或觀看中面對的世界并非真正的現實世界,而是一個用語言和特定規則技巧組織起來的人工世界,所謂“真實”,那不過是用語言和形式建構起來的幻覺和效果。這種反幻覺的詩學文化理論的產生,不僅有與這種反幻覺的文學實踐相策應的一面,有它的社會現實根基,有它的哲學精神源頭,而且更有它的語言哲學基礎。如果說它的精神源頭可追溯到尼采,那么它的語言哲學基礎則可以說是20世紀西方“語言學轉向”中的反對詞與物天然對應的理論。
在西方哲學史上有一種古老的語言觀。這種觀點認為語詞與事物、名稱與實在之間存在著自然或天然的對應。從古希臘的“擬聲說”,到中世紀的語言創世論,再到18世紀的“感嘆說”和哲學詞源學,無不是想為語言確定一個自然或天然的起源。盡管在西方歷史上也有語言約定論的思想,但這種約定論,也強調語詞與事物、符號與觀念之間的一一對應關系,傾向于一種廣義的“詞物對應論”(這里的“物”既指物質的對象也指精神的實體)。正是這種“詞物對應論”,使得傳統的“約定論”與“自然論”并不從根本上相對立。因為不管是“自然的”對應還是“約定的”對應,都堅持語詞與事物、言語與思想之間的內在一致性、相似性。不管認為語言是自然的還是人為的,大多傾向于“自然的”優于“人為的”,大多傾向于追求詞與物之間的“自然”合一性。盡管這種“自然”不一定就是“天然”,也可能是由人為的習慣造成的。“自然語言觀”和“詞物對應論”結合起來共同作用,是西方從古代至近代語言觀的基本理路,它們也共同構成了從“世界”或“心靈”出發判斷文學的意義和價值的模仿再現與表現理論的語言哲學基礎。
而20世紀以來,這種傳統語言觀被認為是滋生各種“幻覺”和“欺騙”的基地。語言學轉向最深刻的變化之一,就是以新的眼光重新審視詞與物之間的聯系是“自然的”還是“人為的”問題,對傳統的詞與物天然對應的“神話”進行了處心積慮的揭批。在這場反幻覺運動中,弗雷格和后期維特根斯坦的分析哲學,胡塞爾、海德格爾的現象學,卡西爾的象征形式哲學,索緒爾開創的結構主義語言學都從不同的方向做出了不同程度的努力。但在這幾條線索中,真正標志著與傳統語言觀的徹底決裂,率先給這一古老觀念以致命的重創,并對那種反幻覺的詩學文化產生重大而直接影響的,是索緒爾語言學的“符號任意論”。索緒爾以其符號任意性原則打破了詞與物天然對應的“神話”,揭破了人能控制語言的“迷夢”,在當代西方哲學文化領域產生了無窮的后果,也直接促使了那種具有“反幻覺”傾向的詩學文化理論的產生。因此,如果不了解“符號任意性”這一語言哲學基礎,也就無法真正了解20世紀以來一直具有重大影響的“反幻覺”理論的來源和精神,也難以真正了解那種以“反幻覺”的激進姿態出現的詩學文化理論到底在多大程度上真正擺脫了“幻覺”,達到了他們所期望的“科學性”,并且也無法看清這種反幻覺理論對于今天的生態文化建設具有什么樣的致命危害性。這也正是我們這里要對它進行一番批判考察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