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瓦戈醫生》敘事特色與語言藝術研究
- 汪磊 王加興
- 16419字
- 2019-12-27 16:36:57
第二節 相關研究成果綜述
首先需要指出,敘事學理論與傳統的文論及文學批評無論在研究方法還是在研究目的上都有著明顯的差異。傳統的文論及文學批評大多將敘事作品看作歷史的“模仿”或“反諷”,小說是社會生活的如實再現,評論家研究作品的目的在于揭示文本的社會價值和教育功能,闡釋其背后的倫理和道德意義。這種借助于人生經驗和主觀印象的批評方式忽略了作品本身的美學意義和藝術價值。經典敘事學理論則有力地彌補了這方面的不足,它立足于文本本身,通過對作品內部結構、敘述方式、敘事話語等多層次的深入分析,有理有據地展現作品的藝術魅力。其次,我們認為,完全否定傳統的文論及文學批評同樣有失偏頗。傳統文論對人物情節、創作背景、主題思想等方面的研究對于揭示作家的創作意圖具有重要意義,從某種程度上說,正是蘊藏文本之中的思想內涵才使小說成為傳閱經典,獲得廣泛的贊譽。因而我們分析文本時不能過于注重辭令技巧而忽視創作主體所要表達的思想內涵。經典敘事學理論有其自身的局限性,它將文本視為唯一的研究對象,僅采用共時研究手法分析作品的內部特征,忽視創作主體的作用,擯棄了對作家創作主旨的挖掘。這一缺陷也是致使后經典敘事學理論產生的重要原因之一。然而后經典敘事學理論經過二十年的發展,目前尚未形成一套成熟的理論體系。由于敘事學家們研究內容的不同以及分析手法的差異導致了眾多分支的產生,這也給研究者對理論依據的選擇帶來一定困難。最后,敘事學的發展歷史中,俄國文藝理論家沃洛希諾夫(В. Н. Волошинов)、巴赫金(М. М. Бахтин)、維諾格拉多夫(В. В. Виноградов)、洛特曼(Ю. М. Лотман)、伽斯帕羅夫(М. Л. Гаспаров)和烏斯賓斯基(Б. А. Успенский)等也都做出過巨大貢獻。綜觀西方和俄國的敘事研究,我們發現兩者存在著諸多差異。研究手法上,歐美學者(尤其是結構主義敘事學家)側重敘述技巧的形式分析,俄國敘事研究不僅關注技法和手段,而且還深入挖掘作家的創作思想,所謂“形式與內容并重”。對待文本語言的態度上,歐美研究者多將文學語言看作一種敘述方式,而俄國學者則將語言上升到審美高度,運用美學觀點看待語言,精于作品的修辭分析。此外,西方經典敘事學將敘事作品視為獨立自足的體系,以文本自身為中心,隔斷了作品與社會、歷史和文化語境的關聯,而俄國的文學敘事研究始終以“人本主義”為出發點,結合創作主體和文化語境等多角度對文本進行闡釋。之所以產生這種差異,不只是因為俄國的思維方式不同于西方,根本原因還在于俄羅斯有著自己獨特的哲學思想體系、文學批評傳統,以及文學理論研究中的語文學傳統。“文學是最富于人文主義特征的藝術”(高爾基語),無論是19世紀經典文學中的“小人物”“多余人”,抑或是20世紀蘇聯文學與“改造和教育勞動人民的任務結合起來”,人道主義精神和人文主義關懷向來在俄羅斯文學、文化批評中閃耀著璀璨的光芒。不僅如此,別林斯基強調,“不涉及美學的歷史批評,以及反之,不涉及歷史的美學批評,都是片面的,因而也是錯誤的”[18],將文學作品的思想性與藝術性、歷史分析與美學闡釋統一起來,這是俄羅斯文學批評不懈追求的目標。另一方面,將語言學原理自覺運用于文學作品的文本分析,這是俄羅斯文學研究的另一個顯著特色。俄羅斯語言學理論研究源遠流長、自成體系。喀山語言學派、莫斯科語言小組、布拉格學派(亦稱功能語言學派),乃至彼得堡詩歌語言研究會、俄國形式主義流派等都對藝術文本的語言分析提供了豐富的資源。眾所周知,雅可布森(Р. О. Якобсон)、巴赫金和維諾格拉多夫等俄國學者特別注重探索文學語言的美學功能和修辭作用。
因此在俄羅斯文藝理論界,研究者通常從語言層(語言材料及其表現手段)、形式層(文本體裁與創作風格、作品結構與敘述方式)和信息層(文本間性、創作思想)三個方面來分析文學作品的敘事藝術。
(一)該論題在俄羅斯的研究狀況
在《日瓦戈醫生》的敘事詩學研究方面,取得較大成果的研究者主要有利哈喬夫(Д. С. Лихачёв)、若爾科夫斯基(А. К. Жолковский)、斯米爾諾夫(И. П. Смирнов)、法捷耶娃(Н. А. Фатеева)、科熱夫尼科娃(О. Г. Кожевникова)、蘇哈諾娃(И. А. Суханова)、布洛夫(С. Г. Буров)、弗拉索夫(А. С. Власов)等人,他們所分析的內容大致包括五個方面:
1. 文體風格
關于《日瓦戈醫生》的體裁,帕氏本人在與友人的書信中所使用過的稱謂不下十幾種,如“散文敘事”(повествование в прозе)、“我的史詩”(моя эпопея)、“抒情性敘事作品”(лирический эпос)、“散文”(проза)、“長篇小說”(роман)、“散文體長篇小說”(роман в прозе)等。在俄國,散文主要相對于詩歌(поэзия)而言,散文與詩歌是文學語言的兩種組織形式。在古代,詩歌被奉為語言藝術的正宗;散文則處于邊緣地位,甚至還用來指稱所有非藝術語言的作品,包括編年史、政論文、哲學對話以及滑稽劇、諷刺小品等“低俗”體裁的作品,這一狀況一直持續到18世紀末。19世紀初散文才開始受到關注,后來逐漸被挖掘出優于詩歌的特質,如巴赫金指出,散文可以匯聚各種不同的“聲音”(即所謂“復調”),可以具有內在的對話性,而詩歌由于融作者語言與抒情主人公語言于一體,本質上則屬于單聲部作品。
帕氏曾直言不喜歡自己20世紀40年代之前的創作風格,言下之意是指詩歌。他說自己一直希望從事散文的創作,“語言方面我最喜歡散文,而寫得最多的則是詩歌。詩歌之于散文,正如畫稿對于圖畫一樣。詩歌對我來說是一部巨大的文學稿本”[19]。20世紀30年代,在給高爾基的信中他寫道:“所有這些年,我早就夢想寫這樣的散文……能講完我所有的故事和命運。”[20]在俄羅斯文學中,長篇小說作為一種文學體裁,指的是在特定的藝術時空中聚焦個體命運發展歷程的敘事作品。別林斯基認為,長篇小說作為一部個人生活的敘事作品,“是對情感、個體事件和人的內心生活的描繪”[21]。巴赫金亦指出,“長篇小說一個基本的內在主題,恰恰就是:主人公其人同他的命運和境況不相吻合。一個人要么強過他實際的命運,要么沒能完全體現出人的精神”[22]。換句話說,敘述個體的命運是俄國長篇小說最基本的特征。因此,帕氏所言“散文體長篇小說”是就語言形式和作品內容兩方面而言的,如同普希金的“詩體長篇小說”一樣,作家希冀將優美的散文語言與個體命運的宏大敘事精妙地結合起來。
“文學體裁——這是在文學類別框架內所劃分出來的作品類群。諸體裁中的每一種都具有特定的、由穩定的特性所合成的特征結。”[23]換言之,作品中特有的、穩定性的、占主導地位的特征決定了它的文體風貌。巴赫金將體裁之形式與體裁之內容區分開來,“每一種體裁……都是對現實加以理解性把握的手段和方式的復雜系統”[24]。因此,理解帕氏的創作思想,文體風格是關鍵。科熱夫尼科娃明確指出:“確定作品的體裁——向來就是想要找到解讀作品的鑰匙。”[25]在她看來,該作品是一部“歷史小說”。通過俄國革命前的歷史事實與小說情節內容的對比,她發現,書刊檢查制度的趨緊、日俄戰爭后的股市動蕩、革命前的鐵路工人罷工、沙皇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前線對部隊的視察,甚至戈爾東前往戰場所乘列車都與真實的歷史相一致,事件發生的時間也完全吻合,于是進而認為,作家的小說是在“感受時代”,向讀者再現歷史。“結構主義詩學”鼻祖雅可布森研究帕氏早期的散文時曾指出,帕氏作品具有“詩人的散文”[26](проза поэта)的特質,“帕斯捷爾納克的散文是偉大詩歌時代詩人的散文,它的所有特征都源自于此”[27]。法捷耶娃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提出了帕氏創作中的文學雙語現象,通過考察詩歌與散文這兩種語言的交替,她指出小說在創作風格上兼具詩歌與散文的雙重特征。她對作品語言的語音組織(如擬聲、韻律、元輔音重復)、修辭手法(如隱喻、象征)等方面深入分析后得出結論:“帕斯捷爾納克的小說語言毫不遜色于詩歌語言,因為散文和詩歌在創造形象性上有著同一個來源,這就是在語言藝術家的筆下用來表現所有細膩思想的話語。”[28]利哈喬夫院士在《關于鮑·列·帕斯捷爾納克長篇小說〈日瓦戈醫生〉的思考》一文中表達了這樣一種觀點,即不能將帕斯捷爾納克的這部作品簡單地歸結為普通意義上的某種文學體裁,它是帕斯捷爾納克的“精神自傳”“抒情自白”,有著“史詩小說”和“小說—抒情詩”的典型特征[29]。
在1988年6月15日《文學報》舉辦的“《日瓦戈醫生》:昨天與今天”的圓桌會議上,與會專家們對小說體裁的界定真可謂眾說紛紜:“社會小說”“詩人小說”“政治小說”“歌劇小說”“哲學小說”“寓言小說”等不一而足,但這些都未能準確地概括出帕氏小說的文體特征,直到今天,這部小說的體裁都是學界尚未解決的問題之一。目前俄國研究者比較一致的觀點為:“(該小說)是一種主要以抒情手段建構敘事文學的嘗試。”[30]奧爾利茨基(Ю. Б. Орлицкий)和阿尼索娃(А. Н. Анисова)兩位研究者還為小說冠上了新的名稱“прозиметрум”(詩文合璧體),即詩歌與散文的集大成者[31]。
2. 作品建構
“評論家拉扎連科認為,《日瓦戈醫生》有一個錐形結構。所有的線索都為塑造一個小說中心人物形象——日瓦戈醫生服務,這是錐體的最頂端。”[32]拉扎連科的錐形結構是就人物和情節安排而言的,與傳統觀點不同的是,他不但肯定了小說擁有多層次的敘述結構,而且還論證了帕氏眼中知識分子的中心地位,這對重新評價小說的藝術手法和人物體系都具積極意義。
蘇哈諾娃嘗試從音樂方面理解帕氏的建構手法,在《〈日瓦戈醫生〉的文本結構》一書中她寫道:“小說是一部類似于馬勒風格的宏大交響樂——數個主題齊頭并進。小說的建構邏輯正具有音樂的特征,因此也就不必期待情節與現實生活完全相同。”[33]這位語言學家從詞匯—語義和情節主題層面對小說結構進行了剖析。作者使用文本語義場理論,通過對“暴風雪”“大地”“蠟燭”等形象和主題的分析,發現小說中存在著不斷重復與變奏的主題群,這些主題群或從文本內部自發生成,或由外部文本引入而來,作品建構因而呈現兩大特點——音樂性與繪畫性,前者讓小說的主題如音樂般不斷地進行變奏,后者則說明小說具有俄羅斯繪畫與宗教圣像畫方面的藝術特性。蘇哈諾娃繼承了音樂專家、語言學家伽斯帕羅夫的研究手法,早在20世紀80年代后者就認為“在尋找帕斯捷爾納克的音樂主題過程中所要注意的不是素材,而是其作品的內部結構”[34],作品結構的交織與疊加,小說情節上的“偶合”(совпадение),“事實上比復調音樂結構的多條線索與和弦的相符還要令人驚訝”[35]。
弗拉索夫的專著《日瓦戈醫生的詩歌》則重點探討小說第十七章“尤里·日瓦戈詩作”與散文敘事情節在作品結構上的聯系。作者認為,小說兼有客觀史詩敘事和主觀抒情敘事這兩種敘事類型,包含了藝術話語的兩種形式——散文與詩歌。“尤里·日瓦戈詩作”對于整部小說無論在結構上還是在意象塑造上都起著重要作用。“尤里·日瓦戈詩作”與小說的散文敘事在結構上是一個整體,兩者因統一的主題思想而緊密相聯系。這些詩作使得散文敘事里出現的諸多意象和象征似乎又一次獲得了生命,歷史敘事也因此上升到崇高的精神維度。弗拉索夫還認為這25首詩歌的順序也不是作家隨意排列的,這些詩歌擁有自身獨特的機理結構與情節變化,其內在的詩學時空與作品主題保持著高度的一致;在這些詩作中,帕氏將日瓦戈當成自己的合著者,以“抒情作者的形象”闡發自己對大自然、愛情以及《福音書》的看法。
另一位研究者葉薩烏洛夫(И. А. Есаулов)則借助俄羅斯文學中的復活節原型來研究帕斯捷爾納克的布局謀篇,他將小說的篇章結構與東正教復活節原型中的“基督中心主義”思想巧妙地聯系起來,認為“小說的結構是對復活節和新生命在藝術上井然有序的一次朝圣”[36]。葉薩烏洛夫是著名的文化和文學研究專家,擅長從俄羅斯東正教思想和精神傳統方面解讀俄國文學作品。他將小說結構與復活節原型結合起來理解,開辟了從文化角度揭示小說藝術建構的新途徑。
3. 人物設置(及其原型)
小說包含大量《福音書》情節,帕斯捷爾納克創作《日瓦戈醫生》時曾經寫道:“這是我第一部真正的作品……表現我對藝術、對《圣經》、對歷史中的人的生命以及對其他等等事物的觀點的作品。”[37]弗雷登別爾格(О. М. Фрейденберг)甚至將它稱作另一種類型的“創世記”,許多俄國學者不約而同地都將目光聚焦到小說人物的宗教特征上。康達科夫(И. В. Кондаков)指出:“基督性格的特點,他的旅途、傳道、十字架受難,及其死后的復活,所有這些都清晰地投射在日瓦戈醫生的小說世界、帕斯捷爾納克創作的思想題旨和哲學觀點上。”[38]關于日瓦戈醫生具有基督性的觀點獲得多數學者的認同。阿魯秋尼揚(Т. В. Арутюнян)寫道:“首先,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與耶穌基督一樣——是靈魂的醫生。”[39]從語言學角度上看,主人公的姓氏Живаго(日瓦戈)與形容詞живой(活著的)所屬格的形式相同,而在教會斯拉夫語的經書中該形容詞是名詞Бог(上帝)的修飾語。伽斯帕羅夫解釋說:
日瓦戈的名字源自教會斯拉夫的《福音書》:“永生神的兒子”(馬太16:16,約翰6:69)。因此,在這個名字里,形容詞第二格變成了名詞第一格,用于修飾耶穌基督的詞匯成為了世紀初知識分子的名字,還帶有典型的“莫斯科人”的發音。[40]
斯韋特蘭娜·謝苗諾娃(Светлана Семенова)也證實了這一說法:“日瓦戈名字本身就有一種生命的氣息,而且字面上亦重復著古斯拉夫語的修飾語‘永生神’。”[41]除了日瓦戈,研究者還發現其他人物形象也都含有基督教的特征,如斯米爾諾夫將安季波夫與反基督聯系在一起,認為“安季波夫-斯特列爾尼科夫將不屬于他的‘末世審判執行者的角色’攬在了自己身上”[42]。謝苗諾娃將女主人公拉拉與抹大拉的瑪利亞聯系起來,認為“小說中的拉拉就是詩歌中抹大拉的瑪利亞”[43]。一些研究者還認為瑪琳娜和謝拉菲瑪·東采娃身上也有抹大拉的瑪利亞的影子。有學者在分析其原因時指出,帕斯捷爾納克入住“作家村”以后,從不收聽廣播,也不閱讀報刊,幾乎將自己與外界隔絕,時常埋首于《福音書》之中,創作《日瓦戈醫生》時作家參考的正是《圣經》的敘事結構[44]。俄國詩人、語言學家謝達科娃(О. А. Седакова)早就說過:“‘俄羅斯長篇小說’的骨子里通常都藏有某種類似于寓言的東西。”[45]因此對俄國讀者來說,小說人物的宗教特征并不令人感到意外。但也有部分學者反對這種類比手法,蘇哈諾娃就寫道:
我們認為,對詩歌和小說中的形象進行同義對比并不正確,例如日瓦戈——基督,拉拉(或瑪琳娜)——抹大拉的瑪利亞,戈爾東和杜多羅夫——使徒,馬克爾一家——普通大眾,瓦夏·布雷金——墮落的學徒,科馬羅夫斯基——撒旦,等等。[46]
在她看來,如果將小說人物納入宗教體系就容易犯形而上的錯誤。作品中共計240多個人物形象,大多都不具有宗教特征,其中還有宗教排斥主義者,如葉夫格拉夫、桑杰維亞多夫等。
此外還有研究者從歷史真實人物出發,結合帕氏創作背景和文本聯系考察人物形象,例如斯米爾諾夫在《神秘小說〈日瓦戈醫生〉》中對科馬羅夫斯基=馬雅可夫斯基、加利烏林=尤蘇波夫、帕雷赫=施蒂納、葉夫格拉夫=普加喬夫進行了論述。他將小說中的人物與自己選定的對象進行比照,找出了兩者的共同特征以及文本之間的聯系。例如科馬羅夫斯基的日常生活與馬雅可夫斯基完全相符,兩人由于害怕傳染疾病都把住地打掃得特別干凈,他倆都是牌迷,科馬羅夫斯基喜歡在庫茲涅茨基大橋閑逛,馬雅可夫斯基也是如此,關于這一點帕斯捷爾納克在自傳體散文《安全保衛證書》中就有過描述;而葉夫格拉夫和《上尉的女兒》中的普加喬夫一樣十分神秘,他們都在不同尋常的時刻出現在主人公身旁,如日瓦戈與葉夫格拉夫相識于暴風雪中,日瓦戈患傷害時夢到葉夫格拉夫,日瓦戈去世前后者還曾出錢救助等,種種情節與普希金《上尉的女兒》中普加喬夫與格利涅夫之間的關系十分類似,具有典型的俄羅斯童話故事中神秘“幫手”的特點。另一位研究者索科洛夫(Б. В. Соколов)在《日瓦戈醫生何許人也?》一書中認為,小說的人物來自于作家的現實生活,維杰尼亞平的形象有別雷和斯克里亞賓的影子,斯特列爾尼科夫的原型是馬雅可夫斯基,日瓦戈醫生則如帕斯捷爾納克本人所言,有作家、勃洛克、馬雅可夫斯基和葉賽寧四個人的影子,主人公鐘愛的三位女性分別來自作家的兩任妻子和情人伊文斯卡婭。作者重在揭秘小說中的人物原型,而未對人物形象進行必要的分析,因此這種考證對理解作家的人物設置的作用實在有限。
4. 情節和時空安排
謝格洛夫(Ю. К. Щеглов)認為,帕斯捷爾納克借鑒了西方作家常用的敘述手法——驚險—傳奇情節技法[47](авантюрно-мелодраматическая сюжетная техника),小說中的諸多“偶合”具有明顯的刻意安排的痕跡,它們經常發生在故事的高潮點或轉折期,其目的并不僅僅是服務于作品的情節設計,而且還是為了表現作家的哲學觀、文藝觀乃至宇宙觀。作者經常將主人公的“偶合”安排在莫斯科以外的地點,如西伯利亞:在梅柳澤耶夫,拉拉、加利烏林與日瓦戈醫生的短暫相處;在尤里亞京的圖書館,拉拉和日瓦戈醫生的再次相逢;在瓦雷基諾,日瓦戈醫生與斯特列爾尼科夫的徹夜交談;甚至在火車上,日瓦戈醫生都會碰到想法奇特行為怪異的人物等。這種安排凸顯出作家將西伯利亞置于整個世界圖景下的宏大敘事。敘述者還經常故意對讀者隱瞞已經出現過的人物和情節,在兩個貌似不同的人物或故事描述中讀者常有似曾相識的感覺,例如安季波夫“假死”后以紅軍指揮員斯特列爾尼科夫的身份出現在小說中;加利烏林(Галиуллин)逃離梅柳澤耶夫后似乎在作品中銷聲匿跡了,然而事實上,人物談話中常提到的蓋盧爾(Гайлуль)、加列耶夫(Галеев)、加利列耶夫(Галилеев)、加列沃伊(Галевой)等名字其實指的就是加利烏林。這種暫時掩蓋事實真相,不直接指明人物之間或故事之間有所關聯的敘述手法被謝格洛夫稱之為“暗合”(замаскированное тождество),它讓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充滿獵奇的愉悅。在敘述視角方面,謝格洛夫指出,作者采用全知型敘述者講述故事的同時也穿插人物視角,視角上的轉換一方面配合作者“暗合”的敘述手法,令讀者對情節產生濃厚興趣,另一方面也使敘述者不著痕跡地鋪展開典型的狄更斯式的意外情節。[48]
文本的敘事時空也是研究者們感興趣的領域之一。西尼亞夫斯基(А. Д. Синявский)將該作品的敘述時間分為“物理時間”和“生理時間”。前者指歷史發展進程,用來衡量人們生活中的事件,后者則與人物內心的成長和完善相關,指主人公的精神歷程。“在‘生理時間’中對他(指日瓦戈——本書作者注)來說就是《新約》和《舊約》,世界文學和藝術。”[49]蘇哈諾娃認為,《日瓦戈醫生》的藝術世界具有永恒的特征,帕斯捷爾納克使用未完成體動詞現在時描繪過去發生的事件,讓曾經的故事仿佛歷歷在目,使用完成體動詞過去式描繪即將發生的故事,以造成一種仿佛已然發生的效果。過去、現在和將來在作家筆下被融為一個有機的整體。[50]在敘事空間上有狹義和廣義之分,前者指具體的事件發生地,后者則上升為哲學層面上的自然和宇宙。敘述者有時故意模糊時間與空間的界限,使得二者在文本中更加相得益彰。布洛夫指出,小說所包含的五種亞文本將藝術世界分割為莫斯科(戰前時期、革命時期、新經濟政策時期)、過渡地(第一次世界大戰西線戰場)和東方(烏拉爾)三個時空,主人公的空間移動具有童話故事的特點,如同歷險或尋找真理的過程。[51]而斯米爾諾夫則對小說時空上的烏托邦特征給予了關注,他首先指出帕氏對二月革命的描述就充滿理想主義色彩,此后又證明了尤里亞京、瓦雷基諾等地點都具有烏托邦的特點,例如比留奇位于沼澤之中,濟布申諾隱藏在森林里,尤里亞京建在山上,“烏拉爾在帕斯捷爾納克小說中表現為這樣一個地點,其中總是暗含著理想國的各種設計方案”[52]。
5. 文本間性
文藝理論家伊戈爾·斯米爾諾夫認為:“文藝作品的意義借助于完整地或者部分地引用另一文本而形成,這一文本在那位作者的創作中、相關的藝術、對話或者以前的文學中可以找到。”[53]一部單獨的作品“只有在它的互文聯系中才能夠得以闡釋”[54]。文本間性(又譯互文性)作為信息的載體,是帕氏在言論不自由的時代表達思想的一種方式,《日瓦戈醫生》的“新生”在某種程度上即源自作者蘊藏于文本中的“隱秘話語”,對小說文本間性的研究有助于揭示出帕氏對俄羅斯歷史、文化和藝術的態度。
俄羅斯學界對《日瓦戈醫生》文本間性的研究主要涵蓋四點:
其一,小說內部的文本聯系——主要指“尤里·日瓦戈詩作”(第十七章)與散文敘事文本(前十六章)的關聯。多數學者都認為有必要研究小說內部的互文,因為詩歌內容與日瓦戈人物命運的散文敘事部分緊密相關,前者多含對后者的暗指與隱喻。例如日瓦戈見到拉拉之前在侍從街看到安季波夫屋外窗臺上蠟燭的情景,此后蠟燭不僅成為散文敘事里的重要意象,而且也是《冬夜》一詩中反復吟詠的對象:“桌上燃燒著一枚蠟燭,蠟燭在燃燒……”詩中蠟燭與暴風雪的主題揭示了散文中個人與革命相對立的思想。再如《分離》一詩很容易讓人聯想起拉拉被科馬羅夫斯基騙走后日瓦戈神情恍惚的片段,只不過在散文敘事部分敘述者直接走進主人公內心世界,以人物視角表達真實感受,而在詩歌中作者擺脫“抒情主人公”的束縛,從外部審視主人公的內心。
其二,小說與俄國及歐洲經典作家作品的互文。這些作家通常包括普希金、萊蒙托夫、丘特切夫、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訶夫、勃洛克、別雷、馬雅可夫斯基、莎士比亞、歌德、狄更斯等人。例如蘇哈諾娃通過對比普希金“暴風雪”的形象,發現“在普希金和帕斯捷爾納克筆下的暴風雪這一形象中不僅有著題材上的相似,而且還有著以換說形式出現的文本呼應”[55]。在故事情節上,她也發現小說與普希金的一篇未竟之作、契訶夫的《草原》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等都有文本上的聯系[56]。
其三,小說與俄國神話傳說、童話故事等民間文學的文本聯系。作家之子葉甫蓋尼·帕斯捷爾納克(Е. Б. Пастернак)指出,帕氏創作小說時對童話理論做過專門研究,曾仔細閱讀過普羅普的《神奇故事的歷史根源》一書。青年學者布洛夫結合普羅普的故事形態學,將小說納入俄羅斯童話故事結構模式;不僅如此,他還對小說的故事情節與普羅普的“功能項”做了比照,既探討了神話傳說、童話故事等俄羅斯民間文學對作家的影響,又研究了小說的藝術空間。[57]他的研究成果備受俄國專家的肯定,其專著《解讀〈日瓦戈醫生〉的童話鑰匙》獲學界較高評價。
其四,小說與《圣經》(主要是《福音書》)的互文。文學批評家阿納托利·皮卡奇(Анатолий Пикач)曾說:“《圣經》對于詩人(指帕斯捷爾納克——本書作者注)不是一個生硬的文本,而是一本人類的記事簿。”[58]小說不但采用《圣經》的書寫結構,而且在敘事情節上也與《福音書》多有互文。例如日瓦戈安慰生病的岳母安娜——很像耶穌基督行醫的情景,有學者認為東采娃給日瓦戈理發時差點割破喉嚨的情節是對先知約翰之死的指涉[59],“尤里·日瓦戈詩作”中就有6首與《圣經》的內容有關:《圣誕夜的星》《神跡》《受難之日》《抹大拉的瑪利亞I》《抹大拉的瑪利亞II》和《客西馬尼園》,共反映了《圣經》中的18個相關情節。
除此之外,部分研究者還強調作品與歐洲及俄國哲學思想上的關聯。例如斯米爾諾夫在《神秘小說〈日瓦戈醫生〉》中指出,帕氏小說遵循的正是哲學小說的一般規則,將“歷史的生命”與烏托邦相對立,“它是建構非擬人化文本的一種嘗試”[60]。阿魯秋尼揚將帕斯捷爾納克與索洛維約夫、別爾嘉耶夫、費奧德羅夫等俄國哲學家的思想相聯系,因為《日瓦戈醫生》有關自由、歷史、永恒、復活等觀點常見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這些哲學家的著述之中。顯而易見,俄國學界對這部作品的敘事詩學研究取得了豐碩成果。研究者們不僅繼承了本土的文本分析傳統,而且還吸納歐美敘事學新成果,力求更加全面地展示出《日瓦戈醫生》的藝術價值。從以上的綜述和歸納中可以預見,俄國學界對該小說的敘事詩學研究大體會呈現以下發展趨勢:
第一,以取得的相關研究成果為基礎,將藝術文本分析和語言研究進一步“深耕細作”,即深化作品敘事和語言層面的具體研究。如近年學界對作品最后一章“尤里·日瓦戈詩作”表現出濃厚的興趣,對詩中象征等手法的分析越發精細,大有以詩歌語言分析為切入點揭示小說主題思想的趨勢。俄羅斯有學者指出,探討小說中詩歌文本的故事機制、時空特色、結構規律和辭章變化將是帕氏小說細化研究的一個重要方向。
第二,將敘事學、文學修辭學、語言學視角與文化、哲學、美學等視角相結合,以進一步拓展文本分析的話語空間。帕氏不僅是一位詩人、小說家,而且是一位哲學家和藝術家,年輕時代對新康德主義哲學的癡迷以及在音樂和繪畫方面的造詣使他在《日瓦戈醫生》中巧妙地將哲學闡釋、藝術審美和語言創作結合在一起,小說研究者越來越強烈地感受到,有必要從多維視角進行綜合研究。
第三,在敘事學、文學修辭學和語言學的領域里,不斷出現一些新視角、新范疇、新觀念被用來進一步揭示作品藝術建構的機制和功能。例如嘗試運用文本“游戲理論”分析帕氏筆下“鐵路”“森林”“星空”等傳統母題,使用修辭敘事學觀點探討帕氏控制讀者閱讀的效果以及讀者和作者的文本距離等,這些都將是大有可為的新課題和新領域。
(二)該論題在歐美及其他國家的研究狀況
歐美學者對《日瓦戈醫生》的關注遠早于俄國語文學界。據別洛娃(Т. Н. Белова)統計,早在1988年蘇聯出版小說之前,其他國家的相關研究著述已達1600余種[61]。從研究特點上看,小說的敘事藝術研究在歐美等國家的發展大致經歷了三個階段:20世紀50年代末至70年代研究者較少關注作品的美學內涵,大多從文化角度解讀文本母題;20世紀80—90年代開始注重小說的文體和敘事學研究,并逐步與其他學科進行交叉和結合;21世紀以來的突出特點是研究方向上的細化和深入。
小說在西方面世之初,英國研究者斯圖爾特·漢普郡(Stuart Hampschire)就在《〈日瓦戈醫生〉:失落的文化》一文中指出,帕斯捷爾納克多年翻譯莎士比亞作品,這對小說家創作風格的形成具有重要影響。此語系西方最早對帕氏小說修辭特征所做的論述。作者還指出,小說的故事未按邏輯發展,是因為作者意圖在文本中表現出“超自然力”對人類生活的影響。[62]然而遺憾的是,漢普郡并未明確指出,“超自然力”究竟指的是宗教還是政治,抑或是人民推動歷史前進的力量?稍后美國學者埃德蒙·威爾遜(Edmund Wilson)運用神話詩學分析法,從隱秘象征的角度分析小說的敘事[63],他認為小說具有濃郁的“文化戀母情結”,拉拉即“俄國文化的女神”,是俄羅斯大地母親的象征。威爾遜研究的特點是熱衷于對作為象征的詞匯、稱名等進行解碼,如他將小說中多次出現的豎有廣告牌“莫羅與韋欽金公司”(Моро и Ветчинкин)的十字路口看作俄羅斯文學白銀時代與蘇聯文化的交叉路口,書中反復出現的拉拉夢見自己埋在土里的意象喻指鳳凰涅槃和死而復活。[64]移居英國的俄羅斯僑民學者維克多·弗蘭克(Виктор Франк)1959年寫了一篇《四維的現實主義》論文,分析的重點是人物形象和情節結構,該文考察了帕氏小說中人物與作家生平之間的聯系,例如日瓦戈的形象中暗含作家青年時代好友薩馬林的命運,小說主人公還具有哈姆雷特、圣喬治和基督三位一體的特征。關于小說的敘事弗蘭克這樣寫道:
帕斯捷爾納克在現實衰變的時代創作了這部小說,在它所反映的那個世界里僅存著一息非附加的、非日常生活中的赤誠之力——這種赤誠幾乎已被剝奪殆盡,而這正解釋了他的“種種怪異”:“時序的模糊”,自傳一詞在精神上的意義,諸形象的飄忽不定……[65]
此后弗蘭克還從哲學和宗教神學的角度詮釋了小說中“水”這一意象的象征意義和帕氏創作中的泛神論思想。[66]另一位著名的俄僑思想家斯捷蓬(Ф. А. Степун)準確地評價了帕氏小說創作的文學和哲學來源。他認為小說的敘事風格與俄國傳統小說和西歐小說都不同,該小說結構具有“超自然主義”和“超心理學”的特征,作家將自己對世界命運、人類生活、大自然和藝術使命的思考融入作品敘事,“小說最后所附的具有崇高精神的美妙詩篇無可辯駁地證明了在帕斯捷爾納克與基督教之間存在著一種超哲學和超美學的關聯”[67]。
20世紀60年代初,曾經與作家有過通信交往的幾位青年研究者逐漸嶄露頭角。例如法國斯拉夫學家、小說法文版譯者奧庫蒂里耶·米歇爾(Aucouturier Michel)認為帕斯捷爾納克與普魯斯特擁有相似的“風格追求”,兩者不僅在語言上都不拘泥于形式,喜歡使用隱喻,而且在對世界的看法上亦充滿新奇的觀點;就帕氏整個創作而言,《日瓦戈醫生》無疑證明了作家努力簡化早期創作中冗繁的表現手法,將抒情詩歌中隱喻的直義擺在了首要地位。[68]1961年,美國學者羅伯特·佩恩(Robert Payne)出版了《帕斯捷爾納克的三重世界》(The Three Worlds of Boris Pasternak)一書,在書中作者從人物形象、宗教主題方面考察了小說的敘事藝術以及俄國哲學思想家費奧多羅夫對帕氏小說創作的影響。在他看來,“日瓦戈是一個渴望自由的人”,是一個動蕩時代具有反抗精神但又無力改變世界的人,因此他唯有承受罪惡,“完成死亡的復活”[69]。1975年,法國舉辦第一屆帕斯捷爾納克國際研討會,由于蘇聯學者拒絕參加,與會專家主要來自歐美各國。著名文學評論家西尼亞夫斯基與拉扎爾·弗列依什曼[70](Лазарь Флейшман)共同主持了開幕式。西尼亞夫斯基曾是《新世界》雜志主要評論者之一,20世紀70年代初因蘇聯政府迫害而移民法國,長期致力于高爾基、帕斯捷爾納克、阿赫瑪托娃等人的研究。他認為,“類型化”不適用于帕斯捷爾納克的創作,《日瓦戈醫生》是在自由的形式中敘述著有關自由的征兆,因此“與上世紀(指19世紀——本書作者注)經典小說所不同的是,帕斯捷爾納克敘事中的個性特征不再有心理、社會和日常生活等方面十分明確的界限……”[71]1976年,斯德哥爾摩出版帕斯捷爾納克研究論文集,其中有一篇是瑞典研究者博丁(Per-Arne Bodin)研究小說中九首宗教題材詩歌的論文。他曾前往莫斯科佩列杰爾基諾(Переделкино)作家故居查閱帕氏關于《圣經》《福音書》的札記、作家生前隨身攜帶的關于宗教儀式的摘錄等資料,并得出帕氏小說具有基督教繪畫特征的結論。[72]馬克·斯洛寧(Marc Slonin)在文學史專著《蘇維埃俄羅斯文學》(1977)中指出,作家在《日瓦戈醫生》中以自然場景、人物對話和個人思考為手段聯通了整部作品,幾乎回避了俄羅斯文學傳統的心理分析手法。
就研究方法和內容而言,上述研究者的論述具有兩大特色:第一,注重作家生平和歷史的研究,論述者大多將小說與作家生平相聯系,將小說看作俄羅斯歷史的映照;第二,著眼于作品的宗教神學闡釋,將小說與東正教、《圣經》相聯系,努力挖掘作品的宗教內涵和神學意義。
20世紀80年代歐美掀起新一輪《日瓦戈醫生》研究熱潮,美國研究者埃利奧特·莫斯曼(Elliott Mossman)結合70年代末發展起來的后結構主義和新自然主義等后現代主義研究方法分析小說中的隱喻手法,將小說與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做了比較,指出托翁在敘事中運用的是歷史隱喻,而在帕斯捷爾納克的筆下起主導作用的則是生態隱喻(biological metaphor),自然與歷史是作家的“第二宇宙”,“植物王國”不僅指歷史的進程,而且喻指生命的變化,主人公棺槨前怒放的鮮花即是生命永恒的象征[73]。另一位美國學者密歇根大學教授馬利克(Guy de Mallac)關注的是帕氏小說創作手法,他認為,與福樓拜的現實主義相反,這部小說不遵循嚴格的因果邏輯,并未追求客觀與公正,而是將個體經驗作為藝術世界的基礎,努力抓住個體經驗的宏大性與復雜性,屬于后現代的現實主義,“正是現實主義之感使得帕斯捷爾納克認為散文優于詩歌”[74]。1981年作者還出版了《鮑里斯·帕斯捷爾納克:他的生活和藝術》(Boris Pasternek:His Life and Art)一書。1984年5月耶路撒冷舉辦第二屆帕斯捷爾納克國際研討會,1989年出版會議論文集《鮑里斯·帕斯捷爾納克和他的時代》(Boris Pasternak and His Times)。其中英國研究者安吉拉·利文斯敦(Angela Livingstone)《帕斯捷爾納克與〈浮士德〉》[75]一文從歌德對帕斯捷爾納克的影響入手,將日瓦戈與浮士德作了對比分析。1989年她出版專著《帕斯捷爾納克·日瓦戈醫生》,詳細地闡釋了小說的風格。亨里克·伯恩鮑姆(Henrik Birnbaum)在《〈日瓦戈醫生〉詩學的深層思考:結構、技巧和象征主義》(Further Reflections on the Poetics of Doctor Zhivago:Structure, Technique and Symbolism)一文中主要闡述了四方面內容:散文敘事與“尤里·日瓦戈詩作”之間的關系、文本體裁的問題、換喻與隱喻的功能、作家“樸素”的寫作風格。作者認為,換喻和隱喻是小說中最重要的修辭手法,作家借此將日瓦戈醫生的生活體驗詩化地表達出來;“尤里·日瓦戈詩作”不但拓展了散文的深度,而且將主人公的命運轉化成神話,蘊含著宗教象征。1989年2月帕斯捷爾納克研討會在莫斯科召開,這是俄羅斯本土第一次舉辦此類大型國際會議,弗列依什曼、科佐沃伊(В. Козовой)等歐美學者參與了討論。美國學者弗列依什曼對比《日瓦戈醫生》與帕氏30年代創作的中短篇小說,指出作家40年代小說創作風格的轉變:
如果說創作《柳威爾斯的童年》時作者從手稿中刪除了大段對于小說而言太過抽象的哲學和心理教育學專題的議論,那么如今在經歷《帕特里克手記》的失敗之后,著手撰寫《日瓦戈醫生》則標志著對哲學主題的回歸——但不是在敘述層面,而是在人物的簡短對語的形式中。[76]
移民美國的蘇聯文學研究專家勒熱夫斯基(Л. Ржевский)細致地分析了小說中的人物語言、作者語言以及敘事風格,在《〈日瓦戈醫生〉的語言與風格》一文中他區分出作家的兩種風格:“相對于主觀之‘我’的中立敘事”和“與‘我’的主觀表達直接相關的小說敘事風格”,前者具有客觀色彩,僅僅交代事件始末、情節發展、故事場景以及人物活動,后者又被勒熱夫斯基稱為“內心表現力的風格”,具有帕氏早期詩歌風格的特征,能動地傳達作者的主觀情感。[77]
1990年是帕斯捷爾納克100周年誕辰,牛津大學舉辦了帕斯捷爾納克國際研討會,英國學者克里斯托弗·貝恩斯(Christopher Barnes)在所作的學術報告中指出,帕斯捷爾納克對狄更斯有著濃厚興趣,《日瓦戈醫生》明顯包含有“狄更斯式情節”[78]。此后各國經常舉辦類似的專題討論會,幾乎每次會議都會推出新的研究成果。例如1991年在德國馬爾堡召開的研討會上,德國研究者埃麗卡·格雷貝爾(Erika Greber)認為帕氏小說的創作手法是一種記憶—詩學(мнемо-поэтика),即將思想與情景定位在記憶中并將它們移植到文學創作中,以城市形象為例,它在小說中猶如歷史記憶的載體,是一個“多層羊皮書的形象”(образ многослойного палимпсеста),因此作家創作小說和詩歌的過程猶如記憶術的藝術(искусство мнемоники),是對腦海中歷史的回憶[79];再如1998年,在俄羅斯國立人文大學舉辦的討論會上,瑞典青年學者蘇珊娜·維特(Susanna Witt)闡述了小說中的擬態問題(又稱保護色問題,вопрос мимикрии),即“機體外部適應周圍顏色的問題”,在報告中她從三個方面展示了作家運用的擬態手法,包括主人公觀察思考生活和某些行為的特征、文本本身的修辭特色以及物體生命的描寫(例如日瓦戈在游擊隊伍里沉睡于森林中,與大自然融為一體而未被叛變者們發現)。蘇珊娜·維特認為,和索洛維約夫的美學思想一樣,帕斯捷爾納克的擬態成為了一種藝術本質的形象。[80]
可以看出,20世紀80—90年代小說的敘事研究進入多元發展時期。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研究者運用新產生的敘事學理論進行文本細讀,如英國學者尼爾·康韋爾(Neil Cornwell)在專著《帕斯捷爾納克的小說:〈日瓦戈醫生〉的遠景》(Pasternak's Novel:Perspectives on“Doctor Zhivago”, 1986)中使用超小說思想(ideas of metafiction)論述了作品的時間與空間、敘述技巧、讀者的作用等問題。而且,這一時期的研究者更加注重研究方法上的更新,開始探索與其他學科的結合,如上文的記憶—詩學來自心理學,擬態問題來自生物學。
21世紀以來,各國學者對《日瓦戈醫生》的分析和研究呈現出精細化的趨勢,研究者注重從某一細微角度考察小說的敘事學特點。例如瑞典專家蘇珊娜·維特以小說中的大自然為研究方向,并且把目光聚焦在森林的形象上,專論小說的空間;丹麥學者詹森(P. A. Jensen)重點研究“尤里·日瓦戈詩作”的時間,他認為詩集在內容上具有一年四季更替變化的特點,其中隱含的時間周而復始象征著永恒;德國研究者邁德爾(Renata von Maydell)與別茲羅德內(М. Безродный)深入挖掘小說中專有名詞的意義,他們認為梅柳澤耶夫、比留奇和濟布申諾三個地名都具有中世紀色彩,其中濟布申諾(Зыбушино)與偽德米特里二世的官邸杜申諾(Тушино)諧音,其詞干зыб-從語義角度分析還具有“不穩定、不長久”的含義。[81]此外還有研究者專注于帕氏小說的性別研究,如克羅地亞學者烏扎列維奇(Й. Ужаревич)等。
值得一提的是,韓國研究者金英蘭(Ким Юн-Ран)運用西方經典敘事學理論分析小說的結構和敘述手法。她認為,要理解《日瓦戈醫生》及其敘事結構,首先應考慮到作品體裁的特點,即小說包含詩歌與自傳性散文雙重因素,小說在藝術結構上呈現以下特點:其一,歷史事件的客觀性逐漸讓步于作者抒情的主觀性;其二,小說上部中敘述視角在不斷變化,而下部中人物視角則逐漸隱退;其三,小說敘事的一個最重要特征是作者話語與主人公話語常常交匯、滲透,作者可以不經意地進入主人公意識之中,同時又不在文本中顯露,這樣就保持了作者視角的客觀性。[82]在《帕斯捷爾納克的長篇小說〈日瓦戈醫生〉——“文本中的文本”》一文中她還指出:“小說中詩歌與散文文本起著相互補充或相互映照的作用。一個是另一個的元文本,闡述著相對應文本的實質……”[83]這種建立在文本細讀與理論分析之上的研究對我們頗有啟發。
(三)該論題在中國的研究狀況
盡管在我國學術界很少有人運用經典敘事學理論研究帕氏的小說,但也有幾位研究者在審美細讀方面取得了可喜成果。
汪介之從詩學視閾對小說的敘事藝術做了深入的研究。他在《〈日瓦戈醫生〉的歷史書寫和敘事藝術》一文中認為,這是一部書寫和反思20世紀前期俄國歷史的藝術作品,小說以其出色的敘事藝術,為讀者呈現出一種隱喻模式中的歷史投影。文中提到:
在敘事方法上,《日瓦戈醫生》往往通過主人公的夢境與幻覺,運用隱喻與象征來表現人物心理、命運或人物之間的關系……它那特有的敘事藝術,使這部小說既指涉、概括、隱喻和表達了一個時代,又超越了特定的歷史時代,從而成為具有某種廣遠而永恒的價值和“純詩”品格的作品,并得以躋身于世界文學經典之列。[84]
張紀在《〈日瓦戈醫生〉中詩意的敘述主體》一文中運用經典敘事學理論,從敘述主體的視角變化來揭示小說在形式上取得的藝術成就,“在《日瓦戈醫生》中,敘述聲音與敘事眼光不是同一于敘述者,而是分別存于故事外的敘述者與故事內的聚焦人物這兩個不同主體之中”[85]。在作者看來,帕斯捷爾納克使用第三人稱全知式和第三人稱人物視角相結合的敘述方法,既保持了自己的客觀敘事,又可以不露聲色地將個人情感和歷史評說融入人物形象,文本中大量的對話場景不僅減緩了作品的敘述節奏,也產生了抒情的空間,這也是作家敘事特色之所在——人物精神世界的敘事。在《〈日瓦戈醫生〉的細節詩學研究》一文中,作者還從小說細節描寫的詩意美、色彩細節的意象化和語言細節的戲劇化三個方面探討了作家敘事語言的特點,指出:“帕斯捷爾納克的創作特征不僅僅體現在敘述方式和表達形式上,更體現在對‘細節’具體而微地籌劃和運用中,并由此構成作品寫實性和詩意性的雙重效果。”[86]
張曉東在專著《生命是一次偶然的旅行:日瓦戈醫生的偶然性與詩學問題》中運用敘事學的思想從人物形象、故事結構、道路時空體、作品的母題和思想內涵等方面對小說的偶然性主題做了有益的探索。作者認為,在帕氏的唯心主義世界觀中,歷史發展并不是一個必然的存在,偶在的生命有著自由的靈魂與獨立的思想,“小說正是通過普遍法則無法理解的東西的偶然性表達其最深層的本質”[87]。全書緊抓偶然性敘事這一命題,力求解決小說中最令評論家們詬病的“情節缺陷”問題。作者指出,因為在《日瓦戈醫生》中,偶然性是作為一種世界觀出現的,這一概念體現出帕斯捷爾納克對歷史、生活和命運的認識,作家在小說結構中設計如此之多的“邂逅”是有意為之,目的在于突出其思想上的“偶然性”意義。
上述研究者的努力填補了我國帕氏小說敘事學研究的空白。但總體而言,這方面的探索在我國才剛剛起步,擺在我們面前的迫切任務是,“需要對帕氏創作的經典性做出有理、有力、有見地的藝術分析”[88]。唯有如此,才能揭示出帕斯捷爾納克小說的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