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錢有錢無:金融哲學的啟示
- 何自云
- 3747字
- 2019-12-27 16:20:06
1.3 我們都在盲人摸象
在《社會中知識的應用》(1945)一文中,哈耶克舉了一個錫的例子,以說明價格體系的信號傳遞作用。在本節的討論中,我們使用一個更貼近生活的例子(案例1.1)。
案例1.1
模型、數據和理性
在案例1.1中,張三的決策過程至少涉及三個方面的因素,即模型、數據和理性。模型是把決策目標(即“因變量”)與影響決策的因素(即“自變量”)聯系起來的一個思考框架,每個人在理解經濟現象、進行經濟決策時,都需要使用模型,只不過我們在日常生活和工作中所使用的模型,往往是非正式的,有時甚至是我們自己所沒有意識到的(即“日用而不知”)。
張三在解決案例1.1中所提到的兩個問題時就需要使用模型。比如,他為了了解潛在客戶的價格承受能力,決定聘請專業調查公司進行市場調查。在這一決策中,張三至少使用了三個模型:第一個模型的因變量是“烤肉價格”,而自變量之一是“客戶愿意支付的價格”;第二個模型的因變量是“客戶愿意支付的價格”,自變量之一是“受訪客戶表示愿意支付的價格”;第三個模型的因變量是“市場調查的成本收益比”,其中的自變量可能包括“自己親自調查的成本收益比”“聘請專業調查公司進行調查的成本收益比”。
模型只是一個框架,其中的所有變量必須被賦予具體數值才能夠發揮幫助決策的作用(參見下一章的詳細討論)。前面提到的三個模型最終都是為了給“烤肉價格”確定一個具體的數值。當然,這個數值又是為了融入上一層次確定利潤的模型,從而為張三的最終決策服務。
理性是經濟主體在經濟決策中追求感知到的最優的一種行為傾向(參見第4章的詳細討論)。如果沒有盡可能多地賺取利潤這一根本性動力,張三完全不必考慮觀察價格、了解目標客戶的問題,也就無所謂運用模型并為模型賦值的問題了,所以,理性是模型和數據的基礎。
每個人的粗略簡化模型
任何經濟主體在經濟決策中,都會與張三一樣,必然涉及模型、數據和理性三個方面的因素,而每個經濟主體在這三個方面都是有限的。從模型來看,任何模型都既不可能被證實,也不可能被證偽(參見本書第3章),所以,任何人使用的模型都只能是簡化的粗略模型,不可能是唯一正確的模型;為模型變量賦值的數據,永遠只能是從有限的維度來反映事物有限的特征,再加上生成、獲取、加總、平均過程中必然存在的誤差,任何數據都只能是粗略的,金融數據如此,其他經濟數據更是如此;任何人的時間、精力、知識和資源都是有限的,從而不可能做到完全理性,而只能做到有限理性。
在案例1.1中,張三在確定“烤肉價格”的過程中,層次遞進地運用了三個不同模型,但如果要保證充分的理性,還需要增加更多的模型來分析每一個決策以及每一個決策所涉及的因素。比如,在第三個模型中,在確定“聘請專業調查公司進行調查的成本收益比”的值之前,還需要采用一個模型,確定“聘請哪家專業調查公司”,等等。實際上,完全理性所要求模型的數量是無窮的。不僅如此,由于經濟中各個部分之間是密切聯系在一起的,每個模型本身要保證絕對準確,需要考慮的參數也是無窮的,需要的統計數據當然也就是無窮的。在實際社會運行中,每個人都只能在有限模型、有限數據和有限理性的基礎上做出決策,從而都不可避免地會陷入盲人摸象的困境。
經濟決策的必然模糊性
上述簡要分析表明,價格體系也同樣存在哈耶克已經指出的、中央計劃者了解經濟狀況時不得不依賴的統計數據所存在的缺陷,從而并不能如他所說的那樣,傳遞經濟主體所需要的、關于外部經濟狀況的全部信息。實際上,經濟主體由于面臨著前述模型、數據和理性方面的局限,永遠不可能得到他需要的足夠信息,在經濟決策中始終只能奉行“差不多”的基本原則(參見本書第4章),即在已經獲得的部分信息的基礎上,加上自己的主觀判斷,形成具有一定風險,從而必然模糊的決策。
對于經濟主體在現實中所做決策的模糊性,凱恩斯在《概率論》(Treatise on Probability,1921)一書中就做了非常詳盡的論述。2013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羅伯特·希勒(Robert Shiller)在獲獎演講中概括了凱恩斯關于不可能準確度量概率,從而總是存在模糊性的觀點:
凱恩斯所說的模糊性,從根本上源于我們都在盲人摸象這一最基本的事實。由于模糊性是不可能避免的,所以,在現實世界,經濟主體的大量決策都是建立在“沖動”和“直覺”基礎上的,這實際上是凱恩斯所說“動物精神”的核心含義(參見本書第9章的詳細討論)。
基于“沖動”和“直覺”的決策,當然會經常出現失誤,而這正是經濟發展需要勇于和善于承擔風險的企業家的原因:“勇于”指的是不要害怕出現決策失誤,愿意承擔可能出現的損失;“善于”指的是做好充分的風險防范措施,在出現失誤時,不至于被徹底淘汰,并且能夠從失誤中吸取教訓,從而能夠在時機適當時“東山再起”,并享受高風險帶來的高收益。
金融危機的可能
從宏觀上來看,微觀經濟主體的決策有的正確、有的錯誤,有時正確、有時錯誤,其宏觀經濟影響能夠在一定程度上相互抵消。同時,有些微觀上的錯誤決策,在宏觀上并沒有不利影響。比如,張三開設餐館如果出現決策錯誤,一年后被迫關張,從而浪費了裝修費、餐桌椅購置費、所付員工工資等,但從宏觀上來看,這些支出構成了其他人的收入,增加了他所在地區的GDP。因此,雖然每個經濟主體都在盲人摸象,但整個宏觀經濟通常情況下也能夠在“看不見的手”的引導下正常運行。
不過,如果一個時期內大量經濟主體在決策上出現同樣(或類似)的錯誤,尤其是在這些錯誤決策出現相互強化(而不是相互抵消)的情形時,整個經濟就有可能會陷入危機。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是美國次貸市場危機引發的,而次貸危機的根本原因之一,正是在對房地產價格的持續上漲預期下,美國大量經濟主體在同一時期犯了幾乎完全相同的錯誤。
具體來看,對房地產價格的持續上漲預期,刺激了居民的買房意愿和房貸需求,促進了貸款機構完全以住房為抵押來發放貸款。由于抵押品的價值在不斷上漲,居民通過不斷再融資的方式,一方面保持了繼續償還所借貸款,違約率非常低;另一方面使整個社會的需求強勁增長,經濟形勢一片大好,使評級機構及投資者認為次貸相關證券的風險比較低,從而增加了對這類證券的需求。證券需求使資金大量流向房地產市場,一方面使房地產市場持續上漲,另一方面推動著整個次貸市場的迅速膨脹。這是一個“自我實現預期”的典型過程(見圖1.1)。

圖1.1 房地產價格上漲的自我實現預期
圖1.1所示的房地產價格螺旋式上漲的過程不可能永遠持續下去,或者由于政府關鍵政策的出臺,或者由于某家機構的破產,或者由于信用評級機構普遍下調相關證券或機構的信用評級,等等,房地產價格的上漲預期轉變成下降預期,不斷上漲的螺旋被反轉,房地產價格出現持續下跌,而下跌的速度通常要遠遠超過原來上漲的速度,結果就是危機的爆發。
上述討論表明,我們都在盲人摸象并不必然導致危機,但卻隱含著危機的可能,這正是我們需要在充分發揮斯密所說“看不見的手”(亦即哈耶克所說價格機制)的作用的同時,還需要政府這只“看得見的手”對宏觀經濟進行調控的原因。我們都在盲人摸象也是危機的前提,因為如果經濟中至少存在一個全知全能的經濟主體(“全能者”),那么,這個必然“善良”(否則就不可能是“全知全能”)的“全能者”,最終就會控制整個經濟金融體系乃至全社會,并使之按照“正確”的軌道運行。因此,對整個社會帶來巨大不利影響的金融危機的存在和可能,使我們有必要深入地探討我們都在盲人摸象背后的邏輯,而這一探討的過程和結果就是金融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