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謀定后動,審定而行
曾國藩為人行事最突出的特點,就是一個“重”字。根據后人的記載,曾國藩“行步極厚重,言語遲緩”。他走起路來腳步很沉穩,說話的語速也比較慢,但一句是一句,每個字都有一種打動人心的力量。曾國藩曾經給他的兒子曾紀澤寫信說,這一點是他從自己的祖父身上學到的。
曾國藩的祖父叫曾玉屏。曾玉屏一生沒有做過一天官,但是在他們村子里卻有絕對的權威。村里無論發生什么糾紛,大家都喜歡找曾玉屏來調解。曾玉屏總是說一就是一,說二就是二,如果有人不服,他往往會大喝一聲,這個人就會垂頭喪氣,灰溜溜地走了,回過頭來還得買酒買菜登門道歉。
曾國藩最崇拜的人就是他的祖父,他從小就在琢磨:為什么祖父會有這么大的影響力,那么多人都服他?在給曾紀澤的信中,曾國藩說自己曾經仔細地觀察過祖父,祖父的儀表之所以超出常人,全在于一個“重”字。所以曾國藩說:“我走路舉止也很厚重,這就是取法于我的祖父。”
“重”的反面是“輕”。曾國藩提醒曾紀澤說:“你的舉止太輕,是一大弊病,以后要時時留心。無論行坐,都需要重、厚。”(你的一舉一動過于輕浮,過于隨意,給人一種浮躁、淺薄、不踏實、不靠譜的感覺,這會影響到別人對你的信任,影響到你在別人心目中的分量,從而傷害到你未來的發展,這是一大弊病。以后要時時留心,無論是行還是坐,都需要重和厚。)
我們今天讀曾國藩的家書,會發現曾國藩幾乎每年都會寫一封甚至幾封信給曾紀澤,專門提到這個“重”字,反復地講:“你語言太快,舉止太輕。”(你說話的語速太快,很多東西沒有經過深思熟慮,張口就來;你的一舉一動過于輕浮,過于隨意,給人一種浮躁、淺薄的感覺。)“最近能堅持用‘遲、重’二字來補救嗎?”(你的語速可以再慢一些,你的舉止可以再穩一些。)“你的短處在于言語欠鈍訥,舉止欠端重”(你的言語中缺乏一種鈍訥的感覺,你的舉止中欠缺一種端重的味道),所以要“日日留心,專從‘厚、重’二字上用勁”(你要每天提醒自己,專門從厚和重兩個字上去下功夫)。
根據曾紀澤的回憶,一直到曾國藩的晚年,當他去看望曾國藩時,曾國藩給他當面交代的,依然是這個“重”字,可見這個字在曾國藩心目中的地位。
那么,曾國藩為什么如此重視“重”這個字呢?“重”不是要人們去裝樣子、端架子。“重”是領導者內在涵養的自然流露。它是一個人在德性成熟、心境沉穩的基礎上所表現出來的行事從容。在曾國藩看來,好的領導者要做到“四定”:
心欲其定,氣欲其定,神欲其定,體欲其定。
“定”,就是定力,就是厚重,就是沉穩,就是舉手投足中的從容,以及所表現出來的自信與可靠。一個“定”字,把“重”的內涵揭示得淋漓盡致。“四定”之中,最關鍵的顯然是“心”定。有了沉穩從容的心境,領導者的行為舉止才會具備深厚的根基和底蘊。具有深厚的內在修為,才會有成熟的外在管理行為。所以曾國藩從看人、用人和決策等不同的角度反復闡述過“重”的價值。
他曾經強調說:
好談兵事者,其閱歷必淺;好攻人短者,其自修必疏。
用我們今天的話說就是:好談論用兵之道的,他的閱歷一定很淺;好攻擊別人短處的,他的修為一定很差。
這段話很耐人尋味。重的反面是輕。如果一個人在你面前夸夸其談,告訴你這一仗應該如何如何打,反而反映出這個人在戰爭方面的閱歷是非常有限的。戰爭是非常復雜的事情,真正久經沙場的老將,知道戰爭的殘酷和復雜,一般不會輕易開口,一旦開口,一定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經過了系統思考。只有那些閱歷膚淺的人,才會指手畫腳、夸夸其談,講一大堆用兵的道理,其實是“視事太易”(把事情看得太容易,都是浮躁之氣),這種人的底蘊之淺,反而一下子就暴露出來了。
管理也是如此。任何一個行業,水都是很深的。靜水流深,那些行業老手、高手往往不會輕易說話,但是一開口,往往是最中肯、最切合實際的,幾句話就能說到點子上,所以一定會為大家所看重。那些動不動就信口開河、滔滔不絕的人,卻往往反而是一知半解,閱歷很淺,甚至是胸無點墨,卻求功心切,因而只能依靠浮夸的表現來刻意引起別人的關注,掩飾自己內在的不足。這樣的人的言論,多是無根之談、虛浮之論,反而一定是要警惕的。
看一個人的修養也是如此。“好攻人短者,其自修必疏。”如果一個人天天把別人的毛病、隱私、缺點掛在嘴邊加以諷刺、譏笑和攻擊,反而反映出這樣的人一定是刻薄之人,因為真正有修養的人是不會這樣做的。
用人也是如此。關于用人,曾國藩曾經講過一段話:
不輕進人,即異日不輕退人之本;不妄親人,即異日不妄疏人之本。
這段話非常有味道,如果我們能夠把這句話真正悟透了,那么在用人方面出現的80%的問題可能都能避免。
什么叫“不輕進人,即異日不輕退人之本”呢?意思是不輕易地、草率地提拔、重用一個人,這就奠定了你以后不會輕易地、草率地辭退他的基礎。什么叫“不妄親人,即異日不妄疏人之本”呢?意思是不虛妄地、沒有根據地親近、信任一個人,這就奠定了你以后不會輕易地、虛妄地疏遠他的基礎。
我們大家都知道人性是最復雜的,人是最難了解透徹的。對于一個人,如果你沒有經過深思熟慮,沒有經過慎重考察,就匆匆忙忙地把他提拔到一個關鍵的位置上,那么以后出問題的概率是非常大的,你往往不得不匆匆忙忙地把他撤下來,這對他、對你、對組織都是一種傷害。這就是我們常說的,如果你不能花四個小時好好考慮對一個人的安排,你可能就要花幾百個小時替他收拾殘局。
所以,對于用人者來說,“不輕進人”才能“不輕退人”。你之所以會草草地辭退一個人,一定是因為考察他的時候潦草、粗疏,不夠慎重,了解的工作沒有做到家。考察的時候非常慎重,了解清楚了他的特點再加以使用,用起來往往就不會輕易出問題,就為不會草率地辭退他打下了基礎。
對人的信任也是這樣。如果你并沒有真正了解一個人的為人,就開始說一些掏心窩子的話,所謂的“交淺言深”,你被背叛的概率是很高的。只有真正透徹地了解了一個人,你的信任才是可靠的、有扎實的基礎的,才不會出問題。所以,“不妄親人”才能“不妄疏人”。
顯然,“不輕進人,不妄親人”,就是為了“不輕退人,不妄疏人”。對于領導者來說,這才是對人才負責,對組織負責,對事業負責。從長遠來說,也是對領導者自己負責。
對于領導者來講,最忌諱的是什么?就是朝令夕改,反復無常,決策過于隨意。這是傷害領導權威最好的辦法。因為手下很快就把你的話不再當回事了:反正你明天要改的。你在下屬心目中也就沒有了分量,飄了起來。因而曾國藩提醒手下說:
今日所說之話,明日勿因小利害而變。
你既然做了一個領導者,就應該記住,今天說出的話,明天千萬不要因為一點小小的利害就改變了。領導者就是這樣,輕諾必然寡信。如果你沒有真正想清楚,就不要輕易做出決定;如果你不想食言,就不要輕易給予許諾。要么不說,說了就要做;要么不承諾,承諾就要兌現。只有這樣,下屬才會對你心服口服,從此以后你的每句話他都會側著耳朵聽,你在他心目中也就有了一言九鼎的分量。
曾國藩非常欣賞的一個人就是李鴻章。李鴻章是他的大弟子,也是他的接班人,把他的事業發揚光大。曾國藩經常舉李鴻章的例子告訴大家該如何做好的領導者。他曾經說,李鴻章有一個突出的特點,那就是:
調度之檄向不輕發,發皆當于事理。
(李鴻章這個人的)決策從來不會輕易做出,一旦做出,都是最恰當的。
我們能夠發現,這樣的領導者,幾個回合下來,下屬都會心服口服。這樣的領導者,也就能贏得下屬的絕對信任。所以曾國藩說:
為將者設謀定策,攻則必取,不然毋寧弗攻;守則必固,不然毋寧弗守。攻之而為人所逐,守之而為人所破,雖全軍不遺一鏃,其所傷實多。
身為領軍之人,設謀定策,要進攻的就一定要攻取,不然不如不攻;要堅守的就一定要守住,不然不如不守。進攻卻被人驅逐,防守卻被人攻破,即使全軍沒有一弓一矢的損失,所造成的傷害也是非常大的。
那么,所造成的傷害在哪里呢?是組織成員的士氣,是下屬對領導的信任,是領導者自身的權威。因為信任是領導力的前提,一旦失去了信任,領導力根本就無從談起。
湘軍名將李續賓,也是曾國藩非常欣賞的人。曾國藩曾經講過李續賓的一個突出特點:
迪庵善戰,其得訣在“不輕進,不輕退”六字。
迪庵就是李續賓。李續賓有善戰之名,要訣就在于他既不草率地發起進攻也不輕易地撤出戰場這兩條上。無論是進還是退,都是不慌不忙,穩穩當當:要么不進攻敵人,一進攻就會得手;要么不占領陣地,一占領就不會輕易失去。
在曾國藩看來,戰爭中最忌諱的就是心浮氣躁,貿然行動,即進行所謂的“浪戰”。因此他提醒曾國荃說,打仗要一步步地來,要謀定后動,審定而行,“不貪功之速成,但求事之穩適”。他曾經送給曾國荃一副對聯:
打仗不慌不忙,先求穩當,次求變化;辦事無聲無息,既要老到,又要精明。
打仗不能毛躁慌張,要謀定而后動,穩穩地做。先求穩妥,保證大局在握,然后再尋求變化之策;辦事要無聲無息,毫不張揚,既要老到,又要精明。
穩當厚重,也是中國人心目中最推崇的領導風格之一。《論語·述而》有這樣一段記載:
子路曰:“子行三軍,則誰與?”子曰:“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
子路問孔子:“您要是統率三軍的話,愿意找什么樣的人一起共事呢?”孔子說:“那種空手搏虎、赤足過河,即使死了都不會悔悟的人,我是不會找他共事的。我一定要找那種遇事慎重、謀定而后動的人共事。”
曾國藩也說:“帶兵之人,一定要是智深勇沉、文經武緯之才。”智深,就是考慮問題不浮躁,深謀遠慮;勇沉,就是勇毅、沉著、冷靜。這樣的人是文經武緯的全才。這樣的內涵表現出外在的領導風格來,就是一個“重”字。這樣的人,才會見利不動、遇事不慌,成為真正可以負重致遠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