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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量刑裁量權實體控制的樣本分析之一——美國《聯邦量刑指南》

不論是大陸法國家還是英美法國家,其刑法規范都會通過制定特定的實體規范和條文來限制法官的量刑裁量權。比如,《德國刑法》第250條規定,搶劫致他人身體嚴重虐待或有死亡危險,處5年以上自由刑。《日本刑法》第235條規定,“竊取他人的財物的,是盜竊罪,處10年以下懲役或者50萬元以下罰金”。這些針對特定犯罪的刑罰規定盡管比較寬泛,但是都能夠在一定程度上達到限制法官自由裁量權的效果。而從世界范圍來看,美國《聯邦量刑指南》是量刑裁量權實體控制模式被強調到極致的產物,因此,在分析量刑裁量權實體控制模式的優劣得失時,我們不妨以美國《聯邦量刑指南》為樣本。借助這種“放大式”研究,更容易發現這種模式的優劣得失。

(一)美國《聯邦量刑指南》的出臺背景及其演進

在美國聯邦司法系統,地區法官一直主導著量刑程序,這種現象直到二十年前才得以改變。[13]在1984年之前的美國,聯邦刑事司法采取不確定的量刑體制。不確定的量刑以兩種方式允許廣泛的變動:第一,立法機關設立較大的量刑幅度,給予法官較大的自由空間,在立法規定的范圍內科處寬舒或嚴厲的刑罰;第二,法官科處刑期不確定的刑罰,由假釋官員決定罪犯實際上應該被監禁的具體時間。[14]而1984年美國《量刑改革法》,通過創制和施行聯邦量刑指南,改革了數個世紀以來一直沿用的傳統司法實踐方式。[15]《聯邦量刑指南》在性質上更接近一種關于如何行使裁量權的權威性技術手冊:首先,聯邦量刑委員會根據聯邦法院內部過去存在的關于制裁幅度的非正式“行情”以及相關聯邦法院判決所顯示出的各罪的量刑標準,在可能的范圍內將其明文規定;其次,聯邦量刑委員會將定期根據其收集的全國范圍內的量刑數據,對量刑指南進行修改,以適應社會生活的急劇變化;最后,《聯邦量刑指南》也設立了很多政策性調整的尺度,例如優先救濟被害人的原則,對企業犯罪進行制裁的加重或減輕的各種要件等。從1987年至2005年,法官在量刑方面的自由裁量權,被這套詳細且復雜的《聯邦量刑指南》嚴格地限制起來,留給他們的自由裁量權微乎其微。[16]在2005年,聯邦最高法院在“美國訴布克”案(United States v.Booker)的裁決中,明確表明《聯邦量刑指南》僅僅是一項“有效的參考”,自此,強制性量刑指南時代正式完結。[17]

1.美國為什么要制定《聯邦量刑指南》?

在1987年美國《聯邦量刑指南》生效之前的約兩個世紀中,聯邦地區法院的法官,只要是在國會制定的非常寬泛的量刑幅度內量刑,他們在量刑問題上幾乎擁有不受限制的自由裁量權。[18]這一階段的一個典型特征便是不確定的量刑體制。這種量刑體制以“刑罰的個別化”和“對犯罪人的個別矯治”為主要目的,認為,由于“犯罪人是因生了病而具有一定的人身危險性,因此他們需要接受幫助和治療”,同時“由于沒有人,包括辦案的法官,能夠知曉何時犯罪人的病才能夠痊愈且與常人一樣不具有任何危險性,因此應當由那些負責治療犯罪人的官員決定何時釋放犯罪人”。[19]在這種體制之下,法官享有極大的自由裁量權,他們可以在法律規定的寬泛的幅度內,選擇判處被告人的刑罰。比如,按照當時的聯邦法律,毆打政府官員可能招致罰金或者不超過10年的監禁刑;聯邦拐賣法授權的量刑幅度是“任何年限的監禁刑,甚至終身監禁”;強奸將導致“死刑、任何年限的監禁刑,或者終身監禁”;駕駛盜竊的汽車駛越州界將會導致“5年以下有期徒刑”;搶劫聯邦保障的銀行可能會導致25年以下的監禁;郵局工作人員盜竊一封郵件可能會導致5年以下監禁。[20]一般說來,聯邦地區法官僅僅根據他們各異的良知,在給定的案件中,判處被告人從5年、10年到30年或者30年以上的各不相同的刑罰。然后,在刑罰的執行過程中,由假釋官員根據犯罪人的表現情況,決定最終的釋放時間。也就是說,在大多數聯邦刑事案件中,被告人無法明知和預測自己將因緩刑(probation)而走出監獄、或者將在監獄中度過余生,抑或執行兩者之間的監禁刑罰。[21]

需要注意的是,在美國《聯邦量刑指南》出臺以前,通常仍然會存在法官之外的其他主體,他們在一定程度上還是能夠對法官的量刑裁量權產生一定的影響,但是這種影響非常微弱,因為“聯邦地區法官可以調整其量刑判決,以應付其他主體準備的材料所帶來的潛在影響”[22]。此外,由于美國聯邦地區法官對被定罪者的量刑很少受到外部施予的控制或監督,因此,聯邦法官在量刑問題上的權力進一步得到擴張和強化。同時,由于聯邦量刑法律缺乏富有指導意義的量刑標準、量刑原則和量刑規則[23],因此,聯邦地區法官作出的量刑裁決難以有效地受到上訴法院的復審監督。[24]

在“前量刑指南”時期,法官在量刑問題上所具有的不受限制的自由裁量權使得這種量刑體制,自20世紀60年代開始,逐漸成為自由主義和保守主義評論家的激烈批判的對象[25];到20世紀70年代,對這種量刑體制進行大規模的改革已經不可避免了。[26]在20世紀70年代后期和80年代前期掀起的聯邦量刑改革大潮,于《量刑改革法案》頒布之前達至高潮,這不能不說是兩派(自由派和保守派)齊心協力的結果。[27]自由主義改革派人士尋求量刑制度改革,主要是因為他們相信,聯邦地區法官在行使廣泛的自由裁量權的時候,他們對少數民族被告人的處罰肯定會比白人被告人的處罰更加嚴苛[28],在他們看來,基于被告人的種族、性別或者社會地位等因素而導致的量刑不統一問題,是不合理的。[29]而保守主義改革派人士則認為,量刑制度改革會根除“聯邦地區法官判處的刑罰過于仁慈和輕緩”這一長期存在的問題。[30]這些倡導量刑制度改革的保守主義者相信,強制性量刑指南將會確保所有法官,不論他們“自由主義”的程度如何,他們必須在所有案件中按照指南判處被告人足夠嚴苛的刑罰。

這種反映不同政治派別之政治意愿的“合流”,在1984年《量刑改革法案》出臺前期達到了高潮。[31]⑩聯邦最高法院布雷耶大法官注意到,國會在通過《量刑改革法案》(SRA)時主要期望實現以下兩大目標:減少“沒有任何理由的、過大的”量刑差別,以及通過裁撤假釋機構,確保“量刑中的誠信”。[32]撤銷聯邦假釋機構,與該法案其他方面的規定一起,共同導致了《量刑改革法案》的出臺,同時也為聯邦司法系統中使用的“過時的”矯治模式敲響了喪鐘。[33]《量刑改革法案》同時也試圖解決“量刑差別”這一為各式各樣的量刑政策以及個性化的聯邦法官所期冀實現的量刑目標。[34]改革家們的期望是,通過制定一部“全面且連貫一致的聯邦量刑法律”,將會徹底消除“聯邦地區法官僅僅主要依靠個人的正義感而(判處不同的被告人)差別巨大的刑罰”這一狀況。[35]

《量刑改革法案》中最重要的部分是要求美國聯邦量刑委員會創設和制定《聯邦量刑指南》。一位國會議員聲稱,量刑指南將會“徹底改觀我們傳統印象中的、已經持續兩百多年的量刑體制,并呈現給我們一個全新的量刑制度”[36]。《聯邦量刑指南》實施后的二十多年的司法實踐已經充分地證明,當時的預測是十分具有先見之明的,甚至可以毫不夸張地說,上述觀點甚至低估了《聯邦量刑指南》對聯邦量刑實踐所帶來的根本性變革。

概而言之,美國《聯邦量刑指南》的出臺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的背景和原因:(1)在不確定量刑體制之下,美國刑法在各罪的量刑問題上規定了一個非常寬泛的幅度,比如“強奸將導致死刑、任何年限的監禁刑,或者終身監禁”,這使得法官在量刑時缺乏可以借鑒和參考實體法的指導標準。(2)在前量刑指南階段,法官享有極大的自由裁量權,他們可以在法律規定的寬泛的幅度內,選擇判處被告人任何幅度的刑罰,這不僅可能造成法官自由裁量權的濫用,同時也容易造成沒有任何理由的“差別量刑”。(3)在前量刑指南階段,在不確定的刑罰模式之下,法官的量刑只不過是一個非常寬泛的刑罰幅度,然后由假釋官員根據犯罪人的表現情況,決定最終的釋放時間,這不僅容易造成假釋官員濫用權力的情況,而且也使得被告人無法明知或預測自己的命運。(4)由于聯邦量刑法律缺乏富有指導意義的量刑標準、量刑原則和量刑規則,因此,聯邦地區法官作出的量刑裁決難以有效地受到上訴法院的復審監督。(5)前量刑指南時期,不確定刑罰模式以矯治和治療為目的,“但是經過全面長期的司法實踐,基本沒有實現不定期刑倡導者的愿望”[37],而矯治模式一旦“過時”,不確定刑罰模式便宣告破產,于是,美國司法實踐便急需另一套全新的量刑制度。

2.《聯邦量刑指南》出臺后為什么會遭到聯邦法官的排斥和反對?

美國各方推動下的《聯邦量刑指南》(簡稱“指南”),不僅為特定的犯罪規定了比較狹窄的量刑幅度,而且也對不同的量刑事實和情節規定了不同的價值。[38]如果要計算某一犯罪的恰當量刑幅度,法官必須參考量刑指南的核心部分:由縱橫兩個軸分別代表犯罪事實以及其犯罪前科狀況,然后為由罪行嚴重程度和前科事實組合而成的258種情形構建量刑幅度。[39]盡管在強制性量刑指南時期,在量刑指南規定的量刑幅度內,法官仍然享有一定的自由裁量權,但是這種自由裁量權的后果并不嚴重,因為在規定的量刑幅度內,其最高刑罰被成文法限定為最低刑罰的1.25倍。[40]盡管在絕大多數的案件中,法官有義務在“量刑指南”規定的幅度內判處刑罰,但是他們也可以偏離“指南”規定的幅度,在特定的情況下,高于或者低于“指南”規定的幅度判處被告人刑罰。[41]除了要求聯邦地區法官在規定的量刑幅度內判處刑罰之外(當然例外的情況下可以偏離),“指南”明確禁止法官考慮那些他們傳統上經常予以考慮的事實情況,比如被告人的不利背景、家庭關系及其責任,以及精神和情感狀況。[42]

在美國《聯邦量刑指南》頒布之后的近二十年內,《聯邦量刑指南》與聯邦的其他生效的法律一樣,具有強制的約束力,法官在量刑時必須首先在“指南”規定的幅度內量刑,如果綜合案件的所有情況,法官認為應當在“指南”規定的幅度之外量刑時,那么他必須就此提供充足的理由。在強制性量刑指南時期,法官一旦在指南規定的幅度之外量刑,他至少會面臨以下幾個方面的挑戰:第一,如果是超過“指南”規定的刑罰幅度量刑,被告人可能會就此提出上訴,他們的初審判決更有可能被推翻;如果是在“指南”規定的幅度之下量刑,那么可能會招致檢察官的上訴[43],他們的初審判決同樣可能被上級法院推翻。第二,如果初審法官在“指南”規定的幅度之外量刑,那么在上訴審查的過程中會格外吸引上訴法院法官的眼球,這樣就更容易被上級法院的判決所推翻。基于上述理由,在強制性量刑指南之下,初審法官一般都會在“指南”規定的幅度對被告人量刑。

也就是說,《聯邦量刑指南》的發展和實施導致法官在量刑問題上的自由裁量權受到了嚴格的束縛。盡管《聯邦量刑指南》在書面上規定了法官享有一定的量刑裁量權,但是強制性量刑指南時期的聯邦司法實踐表明,“量刑指南基本上取代了一切事項”[44],并且“量刑指南上的網格成了至高無上的上帝”[45]

值得注意的是,美國《聯邦量刑指南》經過近二十年的實踐,在美國司法界及學術界也造成了很多的爭議,許多聯邦法官和學者對之持嚴厲的批判態度。其主要理由在于:第一,聯邦法院法官普遍認為,“指南”捆住了法官的手腳,在具體案件中無法顧及特殊的情況,比如有人認為“為了尋求量刑數值的精確性,量刑指南將法官變成了會計”[46];第二,一些聯邦法官還認為,“指南”拋棄了刑罰的治療和矯治功能,對犯罪人采取的是關押政策,也不能有效地預防和防止犯罪,造成許多社會問題;第三,由于大約有90%以上的聯邦法院管轄的案件是通過辯訴交易機制解決的[47],在量刑指南之下,法官仍然必須審視所有的辯訴交易協議,以確保國會的量刑政策沒有受到削弱[48],這不僅可能干涉到控辯雙方對案件的處分權,同時也降低了訴訟效率;第四,法官們普遍認為,嚴格的量刑指南導致“一個巨大的(盡管是非預謀的)量刑自由裁量權的轉移,即將法官的自由裁量權轉移給了檢察官”[49];第五,在很多法官看來,量刑指南中規定的某些刑罰幅度是非常嚴酷的,特別是在毒品犯罪中[50];第六,量刑指南一視同仁地對待提起指控的犯罪和未經指控的“與指控犯罪相關的犯罪行為”,而對于后者,只需要證明到優勢證據的標準即可。[51]

這些爭論可以說伴隨著《聯邦量刑指南》而產生,直到2005年1月5日,聯邦最高法院才在“布克案”(Booker)中以微弱的多數(5:4)正式宣布《聯邦量刑指南》不再作為強制性的法律規則,而只是法官們量刑時的參考而已。[52]在“布克案”中,聯邦最高法院取消了《量刑改革法案》中的兩個重要條款,即“規定聯邦法官必須(除了指南規定的例外情況外)在量刑指南規定的幅度內量刑”的條款,以及規定“上訴法院法官必須對那些在指南規定的量刑幅度之外量刑的案件進行復審”[53]。然而,對于量刑指南的其他內容,則予以完整保留。因此,《聯邦量刑指南》目前是“參考性”的,并且,上訴法院對量刑進行復審的標準是“是否構成自由裁量權的濫用”,而不是更加嚴苛的“超出規定幅度量刑”標準。

需要強調的是,聯邦最高法院并不是為了否定量刑指南,而僅僅是為了強調法官在聯邦量刑實踐中必須繼續扮演重要角色。聯邦最高法院在判決中寫道,量刑法官有義務“考慮量刑指南中規定的量刑幅度”,“盡管沒有義務必須按指南行事,但聯邦地區法官必須參考指南的規定,并且在量刑時使它們發揮一定的作用”。“布克案”判決意見清晰地表明,量刑法官必須根據《量刑改革法案》以及《美國法典》第3553條(a)款(18 U.S.C.3553(a))中設定的量刑程序應當達致的目標,而不是機械地根據量刑指南規定的幅度量刑。《美國法典》第3553條(a)款(18 U.S.C.3553(a))中所規定的量刑程序之目的同樣指導著上訴法院評估某一地區法官所作的量刑判決是否“合理”。

在“布克案”塵埃落定之后,就“后布克時代”法官量刑問題上的自由裁量權問題,美國本土存在著兩派學術觀點:第一派觀點認為,法官再一次在量刑問題上獲得富有意義且舉足輕重的作用;第二派觀點則認為,除一些極其例外的案件外,聯邦量刑指南仍然舉足輕重,聯邦地區法官仍然需要按照指南行事。[54]許多巡回法院在“后布克時代”所作的判決反映了第二派觀點,即緊緊地限制法官在量刑問題上的自由裁量權。然而,聯邦最高法院則試圖禁止聯邦巡回法院強行要求地區法院的法官跟隨量刑指南亦步亦趨。[55]正如后來發生的幾個重要案件[56]所表明的那樣,聯邦最高法院在量刑指南的地位以及提高法官在量刑問題上的自由裁量權兩者之間搖擺不定,一直試圖在這兩個經常沖突著的利益之間尋找一個恰當的平衡點。

總之,美國聯邦量刑指南為規制法官自由裁量權而創制,但是經過多年的司法實踐,其“機械性”的一面又充分地暴露出來,并招致大多數聯邦法官的抱怨和反對,并最終于“布克案”中被正式宣布為“不再作為強制性的法律規則,而只是法官們量刑時的參考”。

(二)《聯邦量刑指南》的實施效果及其啟示

在美國《聯邦量刑指南》頒布之后的近二十年內,它與聯邦的其他生效的法律一樣,具有強制的約束力,法官在量刑時必須首先在量刑指南規定的幅度內量刑,如果綜合案件的所有情況,法官認為應當在指南規定的幅度之外量刑,那么他必須就此提供充足的理由。這種情況直到2005年的“布克案”之后才有所改變,聯邦最高法院在“布克案”中正式宣告《聯邦量刑指南》不再作為強制性的法律規則,而只是法官量刑時的參考規則而已。當然,在“布克案”之后,聯邦法院通過“瑞塔訴美國”(Rita v.United States),“高爾訴美國”(Gall v.United States),以及“金布倫訴美國”(Kimbrough v.United States)等案件,不僅再次強調了《聯邦量刑指南》的參考性,而且也重申了法官自由裁量權的重要意義。

1.《聯邦量刑指南》的實施效果

在強制性量刑指南時期,法官的自由裁量權受到了《聯邦量刑指南》的極大限制:首先,強制性量刑指南通過縱橫兩個軸,將各類犯罪的量刑情況都規定得非常詳細,事實裁判者一旦認定了犯罪事實、量刑情節和前科狀況,法官便很容易根據量刑指南找到本罪應當適用的量刑幅度,也就是說,在量刑幅度的選擇問題上,法官的裁量權被《聯邦量刑指南》所取代。其次,一旦法官根據案件事實和量刑情節,查找到了應當適用的刑罰幅度,法官一般不會違反指南的規定而在指南之外量刑。原因很簡單,法官一旦在指南規定的幅度之外量刑,他將會面臨來自被告人和檢察官的上訴,以及上訴法院法官的高度注意,這樣將更容易使得他們的初審判決被上級法院所推翻。最后,強制性量刑指南之下,嚴格的量刑指南導致“一個巨大的,盡管是非預謀的量刑自由裁量權的轉移,即將法官的自由裁量權轉移給了檢察官”[57],因為檢察官可以通過剪裁起訴的罪行、量刑情節以及其他量刑因素來控制法官賴以選擇量刑幅度的基礎事實,以此控制法官的量刑權力。也就是說,強制性《聯邦量刑指南》的實施導致了法官在量刑問題上的自由裁量權受到了嚴厲的束縛。盡管《聯邦量刑指南》在書面上規定了法官享有一定的量刑裁量權,但是強制性量刑指南時期的聯邦司法實踐表明,“量刑指南基本上取代了一切事項”[58],并且“量刑指南上的網格成了至高無上的上帝”[59]

在“布克案”之后,聯邦最高法院宣告《聯邦量刑指南》不再作為強制性的法律規則,而只是法官量刑時的參考規則而已。在參考性量刑指南下,由于聯邦法官沒有義務必須(除了指南規定的例外情況外)在量刑指南規定的幅度內量刑,因此,法官的自由裁量權有所擴大;與此一脈相承的是,上訴法院對量刑進行復審的標準也不再是“是否嚴格地遵照量刑指南”,而是看初審法官在量刑過程中“是否構成自由裁量權的濫用”;此外,辯護律師現在可以根據與犯罪行為并不相關的事實,而請求法官在指南規定的幅度之下量刑,這在強制性量刑指南時期是不可想象的[60];最后,在參考性量刑體制之下,法官量刑所依賴的事實范圍,要比強制性量刑指南階段多[61]

也就是說,在強制性量刑指南階段,《聯邦量刑指南》確實能夠有效地約束法官的量刑裁量權,但是這種強制性量刑指南卻使得法官的自由裁量權幾乎消失殆盡,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將法官的自由裁量權轉移給了檢察官。這種情況雖然使得法官的量刑裁量權受到了有效的規制,但是缺乏自由裁量權的法官們卻難以應對千變萬化的現實案件。參考性量刑指南在一定程度上有效地調和了二者之間的矛盾,即既能夠有效地約束法官的自由裁量權,又賦予法官一定的自由裁量權,以靈活地解決現實案件。

2.博弈與衡平:《聯邦量刑指南》與法官的自由裁量權

縱觀美國《聯邦量刑指南》的產生和演變史,我們可以清晰地發現其經歷了以下三個明顯的階段:第一階段是前量刑指南階段。這一階段的刑法以“個別化的矯治”為其追求的目的,在量刑制度上奉行不確定的刑罰體制。同時由于在《聯邦量刑指南》頒布之前,美國一直奉行判例法傳統,即便將某些常見的犯罪也規定在成文法中,但是其成文法水平比較低,比如,強奸罪的法定刑是“死刑、任何年限的監禁刑,或者終身監禁”。因此,在這種寬泛的量刑幅度內,輔之以不確定的刑罰體制,這一階段的法官在對被告人的量刑問題上享有極大的自由裁量權,對被告人如何量刑完全取決于法官的個性以及良知,因此“同罪異罰”是這種模式的最大缺陷。第二階段是強制性量刑指南階段。在《聯邦量刑指南》中,由縱橫兩個軸分別代表犯罪事實以及犯罪前科狀況,然后為由罪行嚴重程度和前科事實組合而成的258種情形構建量刑幅度。犯罪事實、量刑情節和被告人的個人情況等信息一旦確定,法官便可按圖索驥,找出該罪的量刑幅度。同時因為在規定的量刑幅度內,其最高刑罰被成文法限定為最低刑罰的1.25倍,因此,盡管這種情況下,法官仍然享有自由裁量權,但是其自由裁量權的范圍已經被限制在一個非常狹小的范圍內。從上述事實可以看出,在強制性量刑指南階段,法官的量刑裁量權比較小,這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相同的犯罪,相同的刑罰”這一形式上的正義,但是,由于案件之間千差萬別,被告人的個人情況也千差萬別,因此,如果完全按照指南規定的幅度量刑,則難免會缺乏靈活性,導致“量刑的機械化”。[62]第三階段,參考性量刑指南階段。實際上,參考性量刑指南模式是對自由裁量量刑模式和強制性量刑指南模式的揚棄,其一方面規范和限制了法官在量刑問題上的自由裁量權,有力地緩解了“同罪異罰”現象;另一方面也避免了強制性量刑指南的機械性,使得法官有權合理地估量案件事實以及犯罪人個人的所有信息。

由此可見,美國量刑指南的發展和演變無外乎是自由裁量權和規制自由裁量權之間的博弈與衡平的過程。在完全自由裁量量刑階段,法官對如何量刑享有不受限制的自由裁量權,但是這時卻產生了“同案不同判”“判決的任意性”“判決的不確定性”等問題。為了解決上述問題,聯邦量刑委員會創制了《聯邦量刑指南》,將法官的量刑裁量權控制在非常狹小的范圍內,聯邦地區法官差不多也成了韋氏“自動售貨機”式的法官,然而,強制性量刑指南在實踐中卻暴露出其“機械性”的一面,難以應付千差萬別的活生生的案件。而參考性量刑指南階段則是在上述兩個極端之間尋求平衡的結果。無怪乎,史蒂文森大法官在“布克案”裁決意見中興奮地寫道,量刑法官“再次獲得了國會曾經在1984年通過頒布量刑改革法案而取消了的量刑自由裁量權”[63]。而斯卡利亞大法官也高興地指出,“邏輯合理性自然便得出以下結論,即量刑法官必須向他們在量刑改革法案頒布之前那樣,享有完全的自由裁量權,以便在成文法規定的幅度內量取任何刑罰”[64]

“量刑指南從強制性走向參考性”是《聯邦量刑指南》與法官自由裁量權之間博弈與衡平的結果。這一轉變同樣也表明,自由裁量權是一個利弊共生的制度,是一柄雙刃劍,強制性量刑指南在根除自由裁量權的弊端——“任意性”與“同罪異罰”的同時,也消滅了自由裁量權的積極功效——“靈活性”和“個別性”,導致量刑指南的機械化。而參考性量刑指南卻能夠在一定程度上調和二者之間的緊張局面。由此可見,在量刑實體改革過程中,我們應當在自由裁量權和實體規則之間尋找一個恰當的平衡點,否則任何一味地限制甚至取消法官自由裁量權的實體規則遲早都將走向滅亡。

(三)對美國《聯邦量刑指南》的反思

在量刑問題上,立法權與司法權表現為此消彼長的關系,立法的不明確賦予法官相對較大的自由裁量權,而自由裁量權越大,其被濫用的可能性和危險性就越大,這就在立法的明確化與限制法官自由裁量權之間形成極為劇烈的矛盾。從美國《聯邦量刑指南》的產生和演變史我們可以看出,美國《聯邦量刑指南》因“規范法官量刑裁量權”,解決“量刑不均衡問題”而產生。在其后近二十年“強制性量刑指南”階段,聯邦地區法官對《聯邦量刑指南》的機械性和科學性詬病頗多,司法實踐中背離《聯邦量刑指南》的判決不斷增加,而且美國學術界批判量刑指南的論文不斷涌現。在諸多合力的共同推動下,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借助“布克案”之契機,最終使得《聯邦量刑指南》從強制性走向參考性。

美國《聯邦量刑指南》的最大問題在于其機械性。量刑指南試圖通過制定一個包羅萬象的科學的實體規則,將法官變成“自動售貨機”——“一邊是輸入案件事實和法律條文的入口,一邊是輸出司法判決的出口,機械運行,不逾雷池半步”[65]。這種方式盡管可以最大限度地限制(甚至剝奪)法官的量刑裁量權,但同時卻也將法官的主觀能動性、司法理性消滅殆盡。在這種控制方式之下,量刑指南上的網格成了至高無上的上帝,“法官很少有機會考慮被告人的罪責性”[66],法官即便發現按照實體規則判處被告人刑罰存在極大的不合理性,他們也只能“按照規則辦事”。從這個意義上講,實體規則控制方式存在極大的機械性。正是因為如此,美國聯邦法院法官普遍反對強制性的量刑指南,認為“聯邦量刑指南捆住了法官的手腳,在具體案件中無法顧及特殊的情況,比如有人認為‘為了尋求量刑數值的精確性,量刑指南將法官變成了會計’”[67]。根據美國聯邦司法機關的權威問卷調查,在美國,約有61.5%的聯邦地方法官反對強制性的聯邦量刑指南,有的法官甚至因此憤而辭職。[68]由此可見,即便是科學的量刑指南,也不能過于機械和死板,而應當在量刑指南和法官自由裁量之間尋找一個恰當的平衡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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