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父親的胡琴

“阿爸那把胡琴在手里拉，滄桑刻上他的臉頰。小時候我問他高原有多大，他說也沒見過布達拉……”，每次聽白瑪多吉唱的《阿爸》，父親晚年拉胡琴的情形總會浮現在眼前。

沒多少音樂細胞，不識字更不識譜的父親，一生卻有過三把胡琴，其中兩把都是自己動手做成——買一塊多錢一根的琴弦，再找來竹子和烏蛇皮自己幔。上世紀七十年代做的那把，因家里老房子失火被燒。九十年代幔的一把，父親珍藏到辭世。還有一把，是十多年前妹妹花十五塊從小鎮上買的，父親辭世前幾個月身體漸差不再拉胡琴時，半賣半送地給了一個遠房親戚。

記憶里，父親拉胡琴的次數多起來，是十年前因為身體不好，很少去地里干活后。父親喜歡在兩個地方拉胡琴。一是喜歡坐在廚房邊的坦里（專門曬糧食的平整而開闊的水泥地），上午太陽還不太曬或者太陽快下山時，父親搬一條矮矮的木凳，面向家門口的大路煞有介事地自娛自樂。一是過年過節，家里來客人圍著火爐烤火，父親時常拉起胡琴。無論是在坦里還是在火爐邊，父親自己拉一曲或兩曲后，總喜歡遞給比他會拉胡琴的鄰居，父親看來這是一種禮讓，也是一種求教。那動作特像土地分到戶以前，幾十個生產隊員一起到遠山的茶園或者苞蘆山除草時的一個情景：中途歇息時男人們拿出竹制煙筒和旱煙袋，找兩小塊半透明的白色石頭，再將草紙卷成細筒狀放在其中一塊石頭上，噼啪噼啪兩塊石頭撞擊幾下后，冒出火星點著了草紙，父親熟練地從煙袋里捻一把煙絲塞進煙筒腦（裝煙絲用的魚腦狀煙斗），然后用火邊點煙絲邊吸煙筒嘴，那神情有點像補充身體的元氣，抽幾口后父親會在草鞋底下磕幾下煙筒腦，把熄滅的煙絲磕出，再捻一把煙絲裝進煙筒腦。父親習慣地用手心擦一下煙筒嘴，遞給身邊的鄰里。那種情形，這么多年過去我依然覺得是力量傳遞，是艱辛環境下男人間的彼此鼓勵。

父親倔強一輩子，拉胡琴時脾氣卻出奇地好。同樣音樂細胞不多的我，似乎沒聽到過父親拉完整的曲子。父親拉胡琴時還時不時地揶揄他：“真難聽呢，像拉鋸”，父親卻總是笑笑，“不行你來啊”，頑皮如小孩。父親拉的最多的是老家的睦劇。懂胡琴的鄰居王濤告訴我，父親晚年喜歡拉的曲子是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和京劇《蘇三起解》，我很是詫異。在縣城安了家的王濤每次回村看見父親在坦里拉胡琴，總要跟父親交流，并拉上兩曲。堂哥學友卻說，父親并沒有拉過太多的完整的曲子，只是一種消遣和開心。

的確，每個人都有唱給生命的歌，不論憧憬還是回味，都是流淌于心的音樂。無論你音樂天分高還是低，也不論旋律是快樂還是感傷、幸福還是心酸，唱給生命的歌都是內心最動人的。父親拉胡琴，應是心有幸福的時光。友親圍著火爐跟父親說話時，父親有意無意聊得最多的是在縣城搞副業做石磅。聊到高興時，父親會把掛墻上的胡琴拿下，也不管人家喜不喜歡聽他的不成曲調，總是笑瞇瞇地來上幾段，從這個曲跳到那個劇。這么多年過去，我似乎剛剛悟出，做磅或許是因此自豪的父親內心的交響樂，做草鞋是作為農民家長的父親的小提琴曲，綁笤帚是父親心里的《二泉映月》，義務給人理發是父親心里的睦劇，放鞭炮一定是父親心里的樂鼓，而喝酒是父親內心的作詞作曲……

父親不再拉胡琴，是辭世前的幾個月。那時體質漸差的父親，心里煩躁而常常喝酒。父親將妹妹買的胡琴以十塊錢賣給了鄰村親戚，父親辭世那天我才知道。盡管父親賣了胡琴，但自制那把胡琴卻始終保存，如同盡管不怎么穿從北京給他郵去的休閑皮鞋，不怎么用寄給他的電動剃須刀，卻珍惜有加。正因為如此，父親辭世后，我們把父親在意的幾樣東西小心翼翼放進父親的墓，讓父親帶到天堂。

父親辭世兩個月后，我讓母親找到了那位親戚，贖回了與父親相伴多年的胡琴。暖暖的陽光下，仿佛又看見父親坐在小凳上拉胡琴……

網友評論

◆珍壺軒

讀后，想起父親習慣經常寫寫毛筆字。記憶的碎片往往銘刻在心底，每次回想，眼角有些濕潤，心頭暖暖的、酸酸的。對父親的思念，這輩子不會淡去。

◆漢安某

無論你音樂天分高還是低，也不論旋律是快樂還是感傷、幸福還是心酸，唱出生命的歌都是內心的最動人。

其實每個人都在吟唱著專屬于自己的生命之歌，不管是遼闊清亮還是哀婉憂傷，不管在旁人耳中聽來如何，其中滋味，終究只有自己才能體會。

而王老師的生命之歌，因為有了父親，自然地讓我們這些旁人，聽出了幸福的味道。而您父親的生命之歌，想必也會因為您的存在，而生出了些歡快悠揚的旋律。

龍應臺先生寫過：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我想，確實是不必追的。但在心里珍藏那份幾十年的血脈親情，才真正延續了生的意義。

◆一薰

少時不經意的音樂浸潤里，記載著父子之間親密的記憶。流年歲月里，這些看似淺淺卻深深融入骨子里的情懷，何止只是記憶而已。感動。

◆黑白相識

父親留在心里的是永不改變的，記憶隨著時間越來越濃。

◆lingzy

王學武老師的深情回憶，樸實流暢，讓人感動，勾起我暖暖的、酸楚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