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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信手拈來的寶物

遭到這些不如意的事,對丈夫的才具又認識得相當清楚,庭長太太的苦悶不知不覺的把精力消磨完了,使她肝火旺得不得了。潑辣的性子,一天天的變本加厲。她年紀沒有老,人已經老悖,有心做得冷酷無情,像刷子一般渾身是刺,令人為了害怕不得不對她予取予求。兇悍狠毒,朋友極少,她可是聲勢浩大,因為有一批跟她性格相仿,彼此回護的老虔婆替她助威。可憐的邦斯見了這個巾幗魔王,素來像小學生見了一個動不動就用戒尺的老師。所以那天庭長太太很奇怪舅舅怎么敢一下子這樣大膽,因為她完全不知道禮物的價值。

“這個你在哪兒找來的?”賽西爾仔細瞧著那古董,問。

“在拉北街上的一個古董鋪里。你知道,特灤鎮附近有所奧南別墅,從前曼那別墅沒有蓋起的時候,篷巴杜夫人在那兒住過。最近別墅給拆掉了,其中有最精美的木器,連木雕大家李哀那都保留著兩個橢圓框子做模型,認為天下無雙的精品……別墅里頭好東西多得很。這把扇子,便是我那個古董商在一口嵌木細工的柜子里找到的。我要是收藏木器,一定會買那個柜子;可是甭提啦……一件列斯奈制造的家具,要值三四千法郎!十六、十七、十八世紀,德、法兩國嵌木細工的專家做的木器,簡直跟圖畫沒有分別:這一點巴黎已經有人知道了。收藏家的長處就在于開風氣。你們等著瞧罷,我收藏了二十年的法朗肯塔爾瓷器,再過五年,巴黎的價錢一定要比賽佛軟坯高過兩倍?!?

“什么叫作法朗肯塔爾?”賽西爾問。

“那是巴拉提那的官窯,它比我們的賽佛窯更早,就像有名的海得爾堡園亭比凡爾賽園亭更古老,因為更古老,所以被我國的丟蘭納將軍給毀了。賽佛窯好些地方都模仿法朗肯塔爾……說句公道話,德國人在薩克斯和巴拉提那兩郡,在我們之前早已做出了不起的東西?!?

母女倆互相瞪著眼,仿佛邦斯在跟她們講外國話。巴黎人的無知與偏狹,簡直難以想象;他們什么事情都得有人教了才知道,而且還得在他們想學的時候。

“你怎么辨得出法朗肯塔爾的瓷器呢?”

“憑它的標記呀!”邦斯精神抖擻的回答?!澳切氊惗加袠擞浀?。法朗肯塔爾的出品有一個C字和T字(巴拉提那選侯Charles-Théodore的縮寫),交叉在一起,上面還有選侯的冠冕為記。薩克斯老窯有兩把劍,還有一個描金的數目字。文賽納窯的圖案是個號角。維也納窯有個圓體的V字,中腰加一畫。柏林窯加兩畫?,敁P斯窯有個車輪。賽佛窯有兩個L,王后定燒的那一批有個A字,代表Antoinette,上面還畫一個王冠。十八世紀各國的君王,都在制造瓷器上面競爭,把人家的好手拉過來。華多替德累斯頓官窯畫的餐具,現在價值連城。可是真要你內行,因為德累斯頓近來出一批抄襲老花樣的東西。嘿,當年的出品可是真美,現在再也做不出了……”

“真的?”

“當然真的!現在造不出某些嵌木細工,某些瓷器,正像畫不出拉斐爾、鐵相、累姆勃朗特、梵·伊克、克拉拿赫!便是那么聰明那么靈巧的中國人,如今晚兒也在仿制康熙窯乾隆窯……一對大尺寸的真正康熙、乾隆的花瓶,值到六千、七千、一萬法郎,現代仿古的只值兩百!”

“你這是說笑話吧?”

“外甥,這些價錢你聽了出驚,可不算希奇呢。全套十二客的賽佛軟坯餐具,還不過是陶器,出廠的價錢就得十萬法郎。這樣一套東西,一七五○年已經在賽佛賣到十五萬。我連發票都看見過。”

“那么這把扇子呢?”賽西爾問,她覺得那古董太舊了。

“你聽我說,承你好媽媽瞧得起我,問我要把扇子以后,我就各處去找,跑遍了巴黎所有的鋪子,沒有能找到好的。為庭長夫人,非弄一件精品不可,我很想替她找瑪麗·安多納德的扇子,那是所有出名的扇子中最美的一把??墒亲蛱?,一看到這件妙物,我簡直愣住了,那一定是路易十五定做的。天知道我找扇子怎么會找到拉北街,找到一個賣銅鐵器,賣描金家具的奧凡涅人那里去的!我相信藝術品是有靈性的,它們認得識貨的鑒賞家,會遠遠的招呼他們,對他們叫著:喂!喂!來呀!”

庭長太太望著女兒聳聳肩,邦斯卻并沒發覺這一剎那間的動作。

“這些精打細算的舊貨鬼,我全認識。那古董商在沒有把收進的貨轉賣給大商人之前,總愿意讓我先瞧一眼的,我便問他:‘喂,莫尼斯特洛,近來收了些什么呀?有沒有門楣什么的?’經我這一問,他就告訴我,李哀那怎樣的在特灤圣堂替公家雕刻些很了不起的東西,怎樣的在奧南別墅拍賣的時候,趁巴黎商人只注意瓷器和鑲嵌木器的當口,救出了一部分木雕——‘我沒有弄到什么,可是靠這件東西,大概收回我的旅費是不成問題的了?!f著給我看那口柜子,真是好東西!蒲舍畫的稿本,給嵌木細工表現得神極了!教人看了差點兒要跪在它前面!他又說:‘哎,先生,你瞧這個抽斗,因為沒有鑰匙,被我撬開了找出這把扇子來!你說,我可以賣給誰呢?’他拿給我這口檀香木雕的小匣子。‘瞧,這是那種跟后期哥特式相仿的篷巴杜式?!一卮鹫f:‘哦!匣子倒不壞,我可以要!至于扇子,莫尼斯特洛,我沒有什么邦斯太太好送這種老古董;并且現在有的是新出品,非常漂亮,畫得挺好,價錢還很便宜。你知道嗎,巴黎有兩千個畫家呢!’說完了,我漫不經心的打開扇子,一點不露出驚嘆的表情,只冷冷的瞧了瞧兩邊的扇面,畫得多么輕靈,多么精細!喝,我拿著篷巴杜夫人的扇子呢!華多為此一定花過不少心血。我問他:‘柜子要賣多少呢?’——‘哦!一千法郎,已經有人出過這價錢了!’——我對扇子隨便給了個價錢,大概等于他的旅費。我們彼此瞪了瞪眼,我看出他是給我拿住了。我趕緊把扇子放進匣子,不讓奧凡涅人再去細瞧;我只裝作對匣子看得出神,老實說,那也是件古董呢。我對莫尼斯特洛說:‘我買扇子,其實是看中匣子。至于那門柜子,決不止值千把法郎,你瞧瞧那些黃銅鑲嵌的鏤工吧,夠得上做模型……人家拿去大可以利用一下,外邊絕對沒有相同的式樣,當初是專為篷巴杜夫人一個人設計的……’我那個家伙一心想著柜子,忘了扇子,我又給他指點出列斯奈木器的妙處,他就讓我三錢不值兩文的把扇子買了來。得啦,就是這么回事??墒且鞒蛇@樣的買賣,非老經驗不可!那是你瞪我一眼,我瞪你一眼,和打仗一樣,而猶太人、奧凡涅人的眼睛又是多厲害的喲!”

他提到略施小技把沒有知識的古董商騙過了的時候,那種眉飛色舞的表情,老藝術家的興致,大可給荷蘭畫家做個模特兒,可是在庭長太太母女前面,一切都白費了,她們冷冷的,鄙夷不屑的彼此眨巴著眼睛,仿佛說:“瞧這個怪物!”

“你覺得這些事情好玩嗎?”庭長夫人問他。

邦斯一聽這句話心就涼了,恨不得抓著庭長夫人揍一頓。他回答說:“哎,好外甥,覓寶就像打獵一樣!你追上去吧,劈面又來了敵人要保護那些珍禽異獸!這一下大家都得勾心斗角了!一件精品加上一個諾曼地人,或是猶太人,或是奧凡涅人,不就像童話里的公主由一些妖魔給看守著嗎?”

“你又怎么知道那是華——華什么?”

“華多!我的外甥!他是十八世紀法國最大的畫家之一。瞧,這不是華多的真跡是什么?”他指著扇面上那幅田園風光的畫:縉紳淑女扮著男女牧人在那兒繞著圈子跳舞?!岸嗷顫?!多熱烈!何等的色彩!何等的功夫!像大書家的簽名似的一筆到底!沒有一點斧鑿的痕跡!再看反面:畫的是客廳里的跳舞會。一邊是冬景一邊是夏景,妙不妙?零星的裝飾又多么講究!保存得多好!瞧,扇骨的梢釘是金的,兩頭各有一顆小紅寶石,我把積垢都給刮凈了?!?

“既然如此,舅舅,這么貴重的一份禮,我就不敢收。你還是留著去大大的賺筆錢吧,”庭長夫人嘴里這么說,心里只想把精美的扇子拿下來。

“寵姬蕩婦之物,早該入于大賢大德之手了,”好好先生這時非常鎮靜?!爸币话倌曛?,才能實現這個奇跡。我敢擔保,現在宮廷里決沒有一個公主,能有什么東西比得上這件精品的??蓢@古往今來,大家只為篷巴杜夫人一流的女人賣力,而忘了足為懿范的母后!”

“那么我收下了,”庭長太太笑著說?!百愇鳡?,我的小天使,你去瞧瞧瑪特蘭納,叫她把飯菜弄得好一點。別虧待了舅舅……”

庭長夫人想借此還掉一些情份??墒欠浅2谎诺漠斨腿朔愿捞聿?,好比在正賬之外另給幾文小賬,教邦斯面紅耳赤像小姑娘被人拿住了錯處一樣。這顆石子未免太大了一點,在他心里翻上翻下的滾了好一會。紅頭發的賽西爾,那種儼然的態度,一方面學著父親法官式的威嚴,一方面也有母親的肅殺之氣,這時她走出客廳,讓可憐的邦斯自個兒去對付可怕的庭長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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