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貼身女仆又是管家,瑪特蘭納·維凡從加繆索夫婦結婚的時候就跟了他們。主人初期在內地過的苦日子,她是親眼目睹的:加繆索先生那時在阿朗松地方法院當推事。一八二二年,加繆索在芒德法院的庭長任上調進京里當預審推事,她又幫著他們在巴黎撐持門戶。她和這個家庭的關系既這樣密切,自然免不了滿肚皮的牢騷。想做庭長先生的舅母,豈非跟驕傲而野心勃勃的庭長太太開玩笑嗎?這欲望明明是憋在肚子里的怨氣逼出來的;她心中的許多小石子,有朝一日簡直能變做一場大風雹。
“哦,太太,”瑪特蘭納進去報告,“你們的邦斯先生又來了,還是穿的那件斯賓塞!我真想問問他,用什么方法保存了二十五年的!”
加繆索太太聽見在她臥房與大客廳之間的小客廳中有個男人的腳聲,便望著女兒聳聳肩。
“瑪特蘭納,你老是通報得這么巧妙,教我措手不及。”
“太太,約翰出去了,只有我在家。邦斯先生打鈴,是我去開的門;像他這樣的熟客,總不成攔著他不讓進來:此刻他正在脫他的斯賓塞呢。”
“我的小貓咪,”庭長太太對女兒說,“這一下可完啦,我們只能在家吃飯的了。”然后,看見她心愛的小貓咪哭喪著臉,便補充一句:“你說,要不要把他一勞永逸的打發掉?”
“哦!可憐的人,那他不是少了一處吃飯的地方嗎?”加繆索小姐回答。
小客廳里響起幾聲假咳嗽,表示:“我聽見你們說話呢。”
“好,讓他進來吧,”加繆索太太扯了扯肩膀,吩咐瑪特蘭納。
“舅公,想不到你來得這么早,”賽西爾·加繆索小姐裝著撒嬌的神氣,“媽媽剛要去穿衣服呢。”
舅公眼梢里看到庭長太太肩頭的動作,不由得一陣心酸,把客套話都忘了,只意義深長的回答一句:“你老是這么可愛,小外甥!”
然后轉身對她母親彎了彎腰,又道:“親愛的外甥,你不會怪我早來了一步吧,你上次要的東西,我特意給捎來了……”
可憐的邦斯每次叫出外甥二字,庭長夫婦和庭長小姐就要覺得頭疼。這時他從上衣袋里掏出一只雕刻極工的,小長方的檀香匣子。
“嘔!我早就忘了!”庭長太太冷冷的回答。
這句話的確太狠了!那豈非把這位親戚的情意看做一文不值嗎?固然他沒有什么錯,但誰教他是個窮親戚呢?
“可是,”她又道,“你太好了,舅舅。這小玩藝兒是不是要我花很多錢呢?”
這一問使舅舅心里打了個寒噤,他本想拿這件古玩來繳銷他吃了多少年的飯的。
“我想你可以賞個臉,讓我送給你吧。”他的聲音有點兒發抖了。
“那怎么行!咱們之間不用客氣,都是自己人,誰也不會笑話誰。你又不是那么有錢好隨便亂花的。費了時間各處去找,不是已經很夠了嗎?”
“親愛的外甥,這把扇子倘使要你出足價錢,你也不想要的了,”可憐蟲有點兒生氣的回答,“這是一件華多的精品,兩邊都是他畫的;可是,外甥,你放心,以藝術價值來說,我給的錢連百分之一還不到。”
對一個有錢的人說“你窮!”等于對葛勒拿特的總主教說他的布道毫無價值。憑著丈夫的地位,瑪維爾的田莊,出入宮廷舞會的資格,庭長夫人素來自命不凡,聽到這樣的話,尤其是出諸窮音樂家之口,還是一個受她恩惠的人,當然是大不高興了。她馬上頂了一句:
“那么,賣這些玩藝兒給你的人都是二百五了?”
“巴黎是沒有二百五的生意人的,”邦斯冷冷的回答。
“那一定是靠你的聰明嘍,”賽西爾想借此轉圜。
“告訴你,小外甥,我的聰明就是在于認得朗克萊、巴丹、華多、葛灤士;可是主要我是想討你親愛的媽媽喜歡。”
瑪維爾太太又虛榮又無知,不愿意顯出她從清客手中收受一點兒禮物,而她的無知又剛好幫了她的忙,因為她連華多的姓名都是初次聽到。另一方面,邦斯二十年來第一次有勇氣跟外甥媳婦頂嘴,可見收藏家的自尊心強到什么程度,原來那是和作家不相上下的。邦斯也對自己的膽氣吃了一驚,便趕緊和顏悅色,拿著那把珍奇的扇子,把扇骨的美妙指給賽西爾看。可是要了解好好先生心驚膽戰的原因,必須把庭長太太略為描寫一番。
瑪維爾太太本是矮身量,淡黃頭發,從前又胖又滋潤,到四十六歲已經干癟了,人也更矮了。突出的腦門,凹進去的嘴巴,年輕的時候還有鮮嫩的皮色給點綴一下,現在可使她天生傲慢的神色更像老是生氣的模樣。在家里霸道慣了,面貌之間有股肅殺之氣。年紀大了,淡黃頭發變成生辣的栗色。目光炯炯而火氣十足的眼睛,顯出司法界人士的威嚴和勉強按捺著的妒意。的確,在邦斯去吃飯的那批暴發戶中間,庭長太太算是窮酸的了。她就不能原諒有錢的藥材商,從商務裁判所所長一躍而為議員、部長、伯爵,并且進了貴族院。她也不能原諒她的公公,在包比諾進貴族院的時候,競選到本區的議員,把大兒子的機會給搶掉了。丈夫在巴黎當了十八年差事,她還沒有能看到他升做最高法院的法官,其實這也是他庸碌無能所致。一八四四年,司法部長還在后悔,不該在一八三四年上把加繆索發表為高等法院的庭長;人家派他在控訴部工作:因為早先當過預審推事,他總算能起草判決書什么的,辦點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