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初醒
- 歸榮吟
- 樾筱
- 4884字
- 2020-02-22 11:36:38
【第二卷-眷心歸】
承德三十六年,初夏。
約莫卯正時分,金紅色的朝陽緩緩爬上了坡頭,沒有正午的毒辣,此時的日光更多的是暖意。
昭護寺位于京城郊外的槃屺(pán qǐ)山山頂,清晨,總是不免有些涼嗖嗖的,但有了日光的溫暖,氣候倒變得格外宜人。
“咚——”
“咚——”
“咚——”
……
是昭護寺的鐘聲,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匆匆的腳步聲,帶著慌張……
“這位師父,看你行色匆匆,不知前寺出了何事?”少女看起來不過十五歲,她穿的是麻布粗衣,綰了個極其簡單的發髻,簪了一只木簪,衣著樸素如她,面色看著挺精神,少女的容貌算不得上佳,倒也有幾分清秀。
她的面前,是一位十歲左右被她攔著的小沙彌。
“……”此時,小沙彌先是疑惑地看了一眼少女,而后不確定地開口,“你是?……后庵的桐鳶姐姐嗎?”
昭護寺后庵的一處庵堂院子,住著一位貴女,聽說自小體弱,被送到昭護寺將養來著。
有傳言說這位貴女的家人好像和昭護寺的住持虛元大師有些牽扯,安排照顧貴女的一應事宜,都是虛元大師親自操持的。
這傳言就在寺里傳播,眾人雖不知傳言有幾分真假,但寺里大多數人都知道伺候貴女的丫鬟喚作桐鳶,他們有時也能看見桐鳶的身影,可是卻從沒有人見過貴女的尊顏,更別提知道那位貴女出自哪戶人家。
小沙彌是新來的,對于那貴女的事跡只是聽說,也從未見過丫鬟桐鳶。他見面前的少女并非佛門打扮,此處算是昭護寺后庵極為偏僻之處了,如此早的時辰,昭護寺給留宿香客準備的廂房離這兒也有段距離,普通香客總不至于出現在這兒,又想到那貴女體弱從未見人,小沙彌便覺得眼前的少女應該她的那個丫鬟桐鳶了。
“正是,看你神色焦急,不知前寺出了何事?”見對方這么快猜出自己的身份,桐鳶淺淺一笑,問到。
“是住持……”說到前寺,小沙彌的神色暗了下來,“桐鳶姐姐,住持早起突然吐血了,把大家嚇得不輕,讓我來請靜寧師太移步前寺?!?
“……”
虛元大師,現在嗎?那小姐她……桐鳶聞言,有一瞬的失神,但她很快調整了表情。
“那你快去吧,耽擱不得?!钡皖^斂了心緒,桐鳶道。
那小沙彌不疑有他,匆匆離開了。
看著小沙彌遠去的身影,桐鳶也很快抬腳,往后庵一處偏僻的庵堂院子小跑而去。
……
“唔……”床榻上,一嬌小的女孩蜷縮著身子,不住地顫抖著,額頭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她的秀眉緊緊的皺在一起,牙齒無意識地咬著薄唇,神情痛苦。
“小姐!”門突然被打開,是桐鳶。
看見床榻上女孩痛苦的模樣,桐鳶也不知自己能做什么,她面露憐憫和擔憂:一會兒,只要虛元大師……就好了,就一會兒了……
半個時辰后,昭護寺傳出了喪訊,住持虛元大師,圓寂了。
“大師……”桐鳶聽聞虛元大師的死訊,傷感不已,可是她沒有忘記虛元大師交代給她的事。
小姐她,要醒了……
“唔——”
痛!
夕婧只覺得她的身體在被烈火焚燒著,一寸一寸的,眼前是一片火紅,朦朦朧朧的,烈焰滾滾,而她置身其中。
“啊——”
最后,一個激靈,夕婧在床榻上直直坐了起來,大口喘氣。
“小姐,小姐,你,醒了?”耳畔似乎有聲兒,但夕婧聽得不大真切,她的眼睛微微一顫,最后睜開時,眼前竟是一片昏暗,模模糊糊的,什么都看不清。
“嘩嘩……”一陣輕微的水聲,不多時,夕婧就覺著眼部多了一絲涼意,是被敷上了濕帕。
“小姐,你且忍忍,眼睛敷一下就好了?!辩婌`的聲音傳入耳中,夕婧非但沒覺得安心,反而變得更加警惕和慌張,她一把扯開眼前的濕帕,抬手揮開了桐鳶,失聲道——“你是誰?”
“小姐!”桐鳶被夕婧的反應一驚,沒有想到醒過來的小姐反應這么大,桐鳶一時慌了神,虛元大師也沒告訴她會這樣啊……
“你是誰?是誰!別過來!”夕婧的神經高度緊張,情緒有些崩潰。
她不是應該死了嗎?
怎么會還活著?
那么長的口子,那么多血!
她還能有命在?
還有她的眼睛,她的眼睛為什么什么都看不見?
夕婧沒有一絲安全感,整個人被恐懼的深淵牽扯著,她掙扎著往前爬,跌跌撞撞的,桐鳶一時沒攔住,讓夕婧撲了個空,直直摔下了床榻。
“咚——”的一聲,夕婧摔在了地上后就沒了響動。
“小姐——”桐鳶見狀大驚,尖叫道,伸手趕忙扶起夕婧,卻發現對方已經昏了過去。
……
早晨,謝老夫人的慈安堂里氣氛顯得凝重,因為就在不久前,虛元大師的喪訊傳到了謝府。
得知噩耗的謝老夫人身子一動,從坐榻上站起身來,卻頭暈目眩,險些跌倒。
“老夫人,當心啊?!敝x老夫人的幾個隨侍丫鬟趕忙上前扶住。
“婆母!”幾聲擔憂的聲音齊齊傳來。
今日,謝家的五位夫人,除了謝二爺謝長昆的媳婦錢氏跟著在鄴郡任郡守的夫君,不在京城外,其余四位都聚在了慈安堂。
謝二爺謝長昆、謝四爺謝長昱和謝五爺謝長昺因為是庶出,故在弱冠以后便自立了門戶,只是這分家卻也無甚區別,謝二爺在外任官暫且不提,但在京城的謝四爺和謝五爺所住的謝宅不過距謝府一刻鐘的路程,就隔著兩街一坊,平日里,謝四爺的媳婦曹氏和謝五爺的媳婦姜氏也常來謝府走動,小輩們行的行第也是一起行的,這分家的區別似乎就只是住在了不同的宅院里而已。
再說謝五爺的嫡長女,姐兒中排第七的謝夕嫀,謝老夫人更是自幼就將她接到了謝府來住,其嫀苑就挨著謝老夫人的慈安堂。
其實,謝夕嫀并非姜氏所出,當年謝夕嫀的親生母親鐘氏生下謝夕嫀和她的同胞哥哥——哥兒中行七的謝千榛后就因為血崩而亡,幾年后謝五爺再娶,新夫人就是姜氏,而姜氏又誕下了一子,謝老夫人怕兩個孩子受委屈,便想要接到身邊來養著,但謝千榛卻因謝五爺堅持要把兒子養在身邊而被留下了,只有謝夕嫀被接到了謝府。
一年前,謝二爺的嫡長女謝夕妍,謝家小輩中最年長的姐兒也住到了謝府。
謝夕妍去年及笄,今年年初定的親事,對方是白家嫡出的二公子,白老爺在京中任職,官居正五品,而謝二爺任現在的郡守是個六品的官,低娶高嫁,這親事也算門當戶對,雖還未定婚期,不過估摸著入秋,謝夕妍便要出嫁了。
謝老夫人把謝夕妍接回謝府也是想著抬抬她的身份,讓白家不要忘記謝夕妍身后還有一位在朝中擔任三品尚書的大伯父,不要叫人家看輕了去。
到底是謝家這輩的第一個女兒,她有了臉面,底下妹妹們的親事也就不愁了。
但這朝廷的三品大臣,聽著威風,卻也是一件讓謝家人擔憂的事。
八年前,承德二十八年初春,修筑瞿河引水工程在施工中出現了重大失誤,導致工程未成反而浪費了一大筆銀子,圣上大怒,而主管這件事的謝長昊難辭其咎,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先被降官,后被外放,連帶著在宮里的妹妹柔婕妤的日子也不好過。
同年秋天,郚國北方的鄰國北滄突然發難,兵壓兩國邊境,而郚國那時因連年天災,兵乏民困,兩軍相對連連戰敗,不得已,圣上將柔婕妤的兒子,其九子阜尚送去北滄國當質子以換取一時和平,而皇九子至今未歸。
八年過去了,謝長昊再拜工部尚書位,依著圣上的意思,讓他官復原職是希望他將功補過。
其實,八年前,以謝長昊未至而立之年的年紀,工部尚書這個官職他是“吃”不下去的,偏偏圣上因為謝允堯的緣故想要照拂謝長昊,便強行塞給他,到最后朝廷各方勢力攪和搗亂,害得謝長昊第一件要緊差事就辦砸了不說,還惹得一身騷。
圣上將謝長昊外放,因著是迫于朝廷勢力,自己內心也是頗為不快,八年后讓謝長昊官復原職,未免沒有想一報當年朝臣相逼之仇的意思,故而現在謝長昊坐在工部尚書這位置也是頂著巨大的壓力,那真是不能再出差錯了。
上個月,瞿河的水利工程再次被人提起,而這次主動請纓的是圣上的第七子,單名一個“慶”字,由謝長昊領著工部協助。
對于這件事,皇七子阜慶和謝長昊是非常上心,阜慶是因為想要在朝立威,不允許自己把這件差事辦砸,而謝長昊則是承擔不起失敗的后果。
故不久前二人更是親去了一趟瞿河下游,就為觀察夏季瞿河的水勢,以便制定出最佳的引水治理方案。一位龍子,一位朝廷三品大臣親自離京勘辦此事,可見其重視程度。
在之前,謝家還依著圣上因為謝允堯的緣故對謝家多方照顧,行事還比較張揚,但現在謝家可不敢這么想了。
那淮州王,圣上的嫡親弟弟,原來那么關照的弟弟,圣上都狠心將人打發去了封地,還把其嫡長子,淮州王世子阜韞留在京城用以牽制,讓父子骨肉分離,區區謝家在圣上眼里又算得了什么?
最是帝王無情啊......
卻說慈安堂里——
“哎!無事無事?!敝x老夫人緩緩坐回到榻上,年逾五十的她臉上多了皺紋,看起來多了幾分慈善,只是此刻她的臉上帶著復雜,讓人捉摸不透。
“長昱媳婦、長昺媳婦,今天看來是不能留你們用膳了,大師圓寂,我得去佛堂燒幾柱香去,給咱家祈祈福,讓大師保佑我們都平平順順的?!?
“婆母一心禮佛,佛主定能看到婆母的誠意,給家里添福氣的?!闭f著討喜話的是姜氏。
姜氏知道,她是繼室,而且她的父親只是一個縣令,她的出身在五個妯娌中也就比商賈之家的慕氏好點,但慕家的生意做的大,帶給謝家的助力哪兒是一個小小縣令能比的?
她平日在一眾妯娌面前總有些抬不起頭,謝老夫人對她想來也不甚放心,不然就不會想著把原配生的兩個孩子養在謝府了。
作為兒媳,姜氏想,討好婆婆總是沒差的。
聞言,曹氏瞥頭看了姜氏一眼,沒有說什么。
“要我說,還是長昺媳婦的嘴甜。”謝老夫人淺笑著道,只是這笑有幾分真幾分假,唯有她自己知道了,畢竟虛元大師才去,對謝老夫人來說,現在真的不是一個能令人開心的時候,哪怕有姜氏在一旁說討喜話。
“那兒媳就不打擾婆母禮佛了,這就告退?!苯闲卸Y告退,一旁的曹氏也緊接著告辭,禮數不落分毫。
待二人走后,一旁的慕氏上前一步扶起正要起身的謝老夫人,葛氏緊隨其后。
“婆母,不若今日兒媳陪您一起禮佛吧!”慕氏說到,她知道謝老夫人重佛,她陪著老夫人禮佛,可比姜氏那幾句討喜話強多了,而且她知道謝老夫人和那虛元大師的交情應該不淺,否則婧姐兒也不會……想來虛元大師圓寂,謝老夫人應該很在乎才是。
“不了,不了?!敝x老夫人搖頭,又看向一直出神的葛氏,“長昊媳婦啊?!?
“婆母?有何吩咐?”葛氏回神,問到。
也是這一下,慕氏才發現自剛才聽聞虛元大師的喪訊,葛氏的神情就不對勁。
或許是擔心在昭護寺的女兒吧,慕氏想到。
婧姐兒被送到了昭護寺,這件事謝老夫人和她的幾個心腹知道,大房里該知道的人也知道,除此外,便只有她了,連她的夫君謝長旻都被瞞在鼓里。府里的其他人和外人都以為婧姐兒是去謝家莊子上靜養了,其實不然……
“今日,昭護寺想來是去不成的,明兒一早,你和長旻媳婦代我去一趟,給虛元大師上柱香?!敝x老夫人道。
“那,婆母……”聞言,葛氏不自覺地開口,語氣帶著一絲心急。
“長旻媳婦,你先回去,長昊媳婦,你隨我來。”謝老夫人深深地看了葛氏一眼,眸中閃過一絲不滿。
慕氏依言離開,葛氏則跟著謝老夫人進了內室。
一進內室,謝老夫人就步子一晃。
“老夫人!”站在謝老夫人一側的是慈安堂的掌事盧媽媽,她動作極快,一把扶住了謝老夫人。
謝老夫人擺擺手,在盧媽媽的攙扶下坐在了坐榻上,卻沒叫葛氏落座。
“葛氏!你今日失態了?!敝x老夫人看著葛氏的眼睛,語氣平平卻銳氣畢現,喊的是“葛氏”而非“長昊媳婦”,這般嚴肅,可見是真的動了怒。
“……兒媳知錯了?!备鹗系痛怪^,她明白,今日自從聽到虛元大師的喪訊,她便心不在焉,頻頻走神,失了謝家主母應有的體面,婆母是個重規矩的,定是不喜。
而且,婆母這回是真的失了夫君,而知曉內情的她只顧擔憂婧兒的處境,未體諒到婆母的苦楚,往嚴重了說,便是不孝……
“看來你也是個明白的。”看著這樣的長媳,謝老夫人覺得無奈又擔憂,因為婧姐兒自幼和葛氏母女分離,葛氏內心對婧姐兒牽掛尤甚。
只盼婧姐兒回來后葛氏不要愛護的失了分寸才好……
“長昊媳婦,我知道你憂心婧姐兒,可這事是急不來的。”
“……是……媳婦受教?!备鹗蠎?,她知道,照顧婧兒的桐鳶還沒有傳消息回謝府,現在她再心急,也還是只有等著,見不到婧兒。
“大師已去,再讓婧姐兒留在昭護寺確是不妥……罷了罷了,還是等桐鳶的消息,你回去吧!切莫再失了分寸?!?
待葛氏離開后,謝老夫人才允許自己流露出悲傷的情緒,真的死了……她的丈夫,這一次真正的離開她了……
“老夫人……”站在一旁的盧媽媽很是擔心謝老夫人,謝老夫人年紀見長,情緒不宜波動太大。
“無妨?!敝x老夫人語氣低低地回了兩個字,又緩了緩情緒,很快又成了端莊得體的謝家老夫人。
她看著對面的梳妝鏡,她已經老了,有了不少白發……
罷了,逝者已逝,生者唯有節哀而已……阿堯,愿你在他方,一切平安順遂,再無憂愁……孩子們,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