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法律方法(第22卷)
- 陳金釗 謝暉
- 2534字
- 2019-11-22 16:45:09
二、法律人難道沒有獨特的思維嗎?
需要指出,法學是個比較成熟的學科,至少從西方法學的經驗來看是如此。意欲對法律界和法學界久已成型的、定論性的看法,發起挑戰、進行顛覆,不是說不能,也不是說不行,但畢竟需要長期的判例與學說的積淀,需要真正有意義的學術論辯的磨合。[23]貿然否定法律人思維,否認法律人思維的諸特征,倘若有充分的理論根據與扎實的實踐支持,也未嘗不可。問題是,如上對法律人思維特征的否定意見能否成立?需要從如下三個方面予以商榷。
第一,在法律職業者思維特征問題研究上,鄭成良和孫笑俠是國內最具代表性的兩位學者。蘇力敏銳地抓住了他的論辯對手,集中火力予以批判。他認為對法律人思維特征以各種方式的概括“大都是捕風捉影”(注意:他其實并沒有完全否定,而同時說“也可以說有點影子”)。這一點恐怕是蘇力最重要的立論根據,他認為對法律人思維特征的概括在經驗上很難成立,因為“沒有經驗證據支持法律人就是這樣思維的”。這種提法蘇力在文中多次提到,但是,在這些地方也僅僅是“提到”,只是這種結論式的論斷,卻沒有令人期待的展開論證——為什么說“在經驗上很難成立”?
在法律人思維特征問題上,在此需要對研究的方法論問題進行說明。之所以會出現對法律思維諸特征的否定性結論,很大程度上源于研究方法。蘇力意圖采取一種社會學的、純粹經驗的研究方法,由此提出之前的研究“在經驗上很難成立”,但他并未將此研究方法貫穿下去,由此使得他的這一批駁明顯缺乏力量。其實,倘若從經驗社會學的方法,恰恰能夠論證如上學者及法官們對法律人思維特征的理論概括。那些概括雖然有所不同,但大多還是基于法律運行,尤其是根據司法裁判實踐進行的理論提升與總結,故不是蘇力說的“也可以說有點影子”,而是“相當有影子”!不然,也不會有那么多的學者和法官耗神于此!他們做出的各種概括恰恰是有經驗、實踐依據的,比如最早對此進行研究的季衛東,即基于日本的司法實踐及學界前期研究提出他的概括。前文提及的法官對此問題的研究,不乏有直接“借鑒”學者觀點的情況,但也的確有根據自身的職業經驗進行理論建構的。
不僅如此,法律人思維特征問題不僅體現了經驗社會學的方法,其實還體現了中國學者在法治建設與法律職業化問題上的時代追求與理想,因此還具有應然意義上豐富的規范性意涵。如有學者所論,“這種對法律職業之一般性質的抽象化歸結只是理論家的一種學說范式,并且這種學說范式顯然也是現代性精神話語的一種法學兌現和落實,它僅僅只是對當下法律職業之現實的理論概括,甚至只是一個理想、一種信念,尤其在中國這樣一個法制現代化進程剛剛起步的國家,法學家更是將法律職業的一般精神作為一個檢視現實的標尺,作為制度建設的一個理想。”[24]當然,以蘇力為代表的“社科法學”對這一研究套路恐怕明顯會不屑一顧,但就本文主題而言,除了基于經驗的研究,同時還應采用應然的、規范性的研究方法。在建構中國法治秩序,法律職業化、專業化成為當今我國主要任務的情況下,如果僅僅停留于經驗的視角與方法去研究,尤其是立足于我國現有法律及法治運行狀況,做一些純粹描述性的研究,恐怕很難得出什么建設性的、有價值的研究結論。
第二,蘇力在批判中,另一個一再提及的立論依據是,學界概括的各種思維特征“也不是法律人所獨有”。比如,他認為“通過程序進行思考”,這并非法律人獨有,因為“任何學科的專業研究/思考都必定有符合本學科所需要的程序”。很明顯,在這里,論辯的主題不知不覺被偷換掉了:本來要研討的是貼近法律實踐的程序思維,卻被轉換為“學科的專業研究/思考”程序問題了!在蘇力看來,法律人不能獨占思維嚴謹和縝密,也就是說思維的嚴謹和縝密不能成為法律人區別于別的職業人的思維特點。在這里,蘇力除了幾句諷刺、挖苦,卻未能給出令人信服的真正批判。在對孫笑俠進行批判時,蘇力認為“縝密永遠是相對的,不可能絕對”,這就明顯過于較真,其實對此孫笑俠也不會反對“縝密是相對的”這個道理。而且,蘇力進一步論證“法律的縝密有時恰恰包括和追求含糊”,在這里卻用了一個不大恰當的例子——中美上海《聯合公報》,而沒有提出一個真正法律上的實例,這就影響到他論證的說服力。
第三,在反駁孫笑俠所謂求程序之“真”,不求科學之“真”,蘇力認為他似乎誤解了科學中的“真”。這一批判恰恰也難以成立。在這個問題上,美國伯頓有明確的表述:“法律命題與經驗科學的命題根本不同:它們并不描述、說明或者預測任何事情。相反,法律通過規定合法行為來指導人們的行動;也就是說,它們是規范的。”[25]“為了發揮作用,法律及法律推理運用一種由權利、義務、原則、責任、免責等概念構成的語言。這里主要考慮的是行動的理由,而不是像在科學中一樣考慮確信的理由。法律推理主要涉及的是某人應當做什么的主張,而不是像在科學中那樣,涉及的是證明或實驗。法律推理關注的焦點在于找到實際情況中可能方案中最優的一種,而不是像在科學中那樣,在于可驗證的普遍規律。”[26]可見,法律和科學所要追求的目標是完全不同的。因此,孫笑俠關于法律思維追求程序中的“真”不同于科學中的求“真”的觀點是完全成立的,怎么就會誤解了科學中的“真”呢?蘇力在隨后批判中認為科學上的“真”從來不絕對,但是,科學解釋學上的這種研究結論也不妨礙人們在法律和科學上的求“真”尋求區分。
蘇力對法律人思維特征做了批判,如上則對蘇力做了反批判,意在論證:法律人思維的確是一種獨特的思維方式。法律思維不同于日常思維。日常思維是人類較為普遍的一種思維活動,主要體現于人們日常生活中,具有形象性、經驗性、模糊性、習慣性、情感性等特點。法律思維是一種職業思維、專業思維,由此和日常思維有根本的區別。但是,國外也有法學家淡化法律的專業性和日常社會生活的間距:“法律性并非日常生活關系之外的東西,而是人們在運用法律概念和術語時所進行的社會互動的一種特征,這種互動把法律與其他社會現象結合起來。”[27]這種看法雖說不無道理,但無法從根本上否定法律思維與日常思維之間的界限。不僅如此,法律思維還和政治思維、經濟思維、道德思維等其他思維形式之間存在諸多不同。[28]這里集中檢討蘇力的批判性觀點,得出的結論是:法律人思維具有不同于其他思維的獨特性,因而成為一種獨立的思維類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