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人侵權行為理論研究
- 鄭志峰
- 10073字
- 2019-11-22 16:54:37
二、研究現(xiàn)狀的概括
第三人行為引發(fā)的侵權問題包括責任免除和責任分擔兩部分。傳統(tǒng)侵權法理論通常只關注責任免除問題,屬于免責事由的規(guī)制路徑;而新晉的侵權形態(tài)對應理論,主張同時關注責任免除和責任分擔問題,試圖將兩者放置在同一平臺加以解決。兩者相比較,顯然第二種規(guī)制路徑更為可取,第三人侵權行為理論正是在這一背景下提出的。然而,考察學界既有兩種關于第三人侵權行為理論的學說,各自又都存在不少問題。為此,筆者在吸收兩種學說有益成分的基礎上,主張構建全新的第三人侵權行為理論體系,以便全面解決第三人行為引發(fā)的侵權問題。
(一)傳統(tǒng)免責事由路徑下第三人行為的中外規(guī)制
傳統(tǒng)免責事由的規(guī)制路徑,主要針對第三人行為引發(fā)的責任免除問題,核心問題是:第三人的介入行為能否中斷被告先前行為和最終損害之間的因果關系鏈條,進而發(fā)生免除被告賠償責任的效果。考察域外法的相關規(guī)定和司法實踐可知,這種免責事由的規(guī)制模式,總的來說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將第三人行為作為一項獨立的免責事由,以區(qū)別于具體的構成要件來加以規(guī)制,主要是一些大陸法系國家;[1]另一種則是不將第三人行為作為一項獨立的免責事由,而是將其視為介入因素的一種,放置于因果關系要件中來加以判斷,主要是英美法系國家。雖然從形式看,將第三人行為作為一種獨立的免責事由,看似與因果關系等構成要件脫離,但實際上,第三人行為作為一種免責事由,要想發(fā)揮其免責的作用,必須要針對具體的因果關系要件進行抗辯,其核心問題依舊是因果關系中斷與否的判斷問題。因此,上述兩者模式并不存在本質區(qū)別,其最終目的都是一樣的,就是要解決第三人行為介入時,第三人能否取代被告成為損害發(fā)生的真正法律原因,即被告能否免責的問題。換言之,無論是將第三人行為作為獨立的免責事由,還是將其視為介入因素的一種,其本質是一樣的,都是一種免責事由視野下的規(guī)制路徑。
作為免責事由規(guī)制路徑的核心內容,在第三人行為介入的情形下,被告和最終損害之間的因果關系鏈條是否被打破或中斷(breaking the chain of causation)的判斷至關重要。[2]然而,第三人行為介入引發(fā)的原因問題十分復雜,長期困擾著世界各國的法官和學者們,并不存在一個可以普遍適用的測試規(guī)則。各國法官和學者們提出的解決之道眾多,起碼包括條件說、相當因果關系理論、法規(guī)目的說、可預見規(guī)則、危險關聯(lián)說、風險范圍說、保護范圍說等。[3]以至于萊特(Wright)勛爵不得不承認,對于此類案件,“我發(fā)現(xiàn)很難去塑造一個精確并可以普遍適用的規(guī)則”[4]。換言之,考慮到介入原因本身性質各異和復雜的背景環(huán)境,以及同時涉及事實和法律的混合特質,這里并不存在一個普遍適用的規(guī)則能夠涵蓋所有的案件。[5]道格拉斯(Douglas)教授也明確指出,考慮到介入原因的事實性質、政策考量以及價值判斷等要素,我們很難去構建一個普遍適用的測試規(guī)則,只能從過往大量案例中抽象出一些基本的原則或建議。為此,道格拉斯教授在考察英美法系主要國家司法實踐中大量關于介入原因問題案例的基礎上,總結出以下規(guī)則或建議:[6]
1.如果第三人的介入行為是不可預見的,那么被告將不負賠償責任。
2.如果介入的是第三人的重大過失或魯莽的侵權行為,那么被告與損害之間的因果關系將被否定。
3.如果第三人或原告對于被告先前過失行為的反應“極其不合理”或“不正常”的話,那么因果關系同樣會被否定。
4.如果第三人的介入行為正好在被告負擔的預防原告或其他人遭受損害發(fā)生的義務范圍內,那么被告與損害之間的因果關系鏈條將不中斷。
5.即使第三人的介入行為不在被告預防損害發(fā)生的風險范圍內,但如果介入行為處于事物正常的發(fā)展過程中,或者此類介入行為是非常可能發(fā)生的話,那么被告與損害之間的因果關系鏈條不會中斷。
6.如果第三人的介入行為是被告意欲追求的,或者僅僅是對被告過失行為不可避免的應激反應,那么被告的過失行為仍應被認為是原告損害的法律原因。
7.基于上述第4項,如果第三人的行為是犯罪行為,或者是故意或蓄意的侵權行為,那么相比較第三人過失的介入行為,更加可能中斷因果關系鏈條。但是,如果被告有義務應對此類風險的話,即使是一個頭腦清醒的故意的自殺行為介入,也不能中斷因果關系。同樣,對于被告過失行為給第三人故意傷害行為提供了機會,而此類損害又正好在被告采取預防措施的義務范圍內的話,那么被告同樣不能免責。
8.在未成年人介入的案件中,被告主張因果關系鏈條中斷的請求很少被支持。
9.救援者的營救行為存在過失,通常不被視為替代原因。
10.正常而非異常或不正常的自然原因力的運行,包括天氣情況,一般不會切斷因果關系鏈條,因為這是可以預見的,被告理應采取措施加以預防。
11.如果一個獨立的事件和被告的過失結合在一起,按照通常的標準是不可能發(fā)生的,即可以被稱為巧合的話,那么這個事件一般被認為是替代原因。
12.在被告過失行為危及他人,他人面對明確的損害采取了合理的預防措施,但沒有起作用,因而受到損害的,那么被告中斷因果關系鏈條的請求不會得到支持。同樣,在被告過失行為給他人制造明顯不合理麻煩的場合,這一規(guī)則也通常適用。
13.被告的過失行為已經(jīng)使得原告處于虛弱或身體易于受傷的狀態(tài),原告隨后因為被告的這一過失加重了損害,那么被告的中斷請求通常不會被支持。但是,如果第二次損害可以部分地歸因于原告的話,那么損害賠償將基于與有過失而被減少。
顯然,對于第三人行為等引發(fā)的介入原因問題,并不存在一個普遍適用的測試規(guī)則。總的來說,大陸法系主要依據(jù)相當因果關系理論,重點考察第三人的介入行為是否實質性地增加了損害發(fā)生的客觀概率。如果增加了損害發(fā)生的危險性,則中斷因果關系鏈條;如果沒有實質性增加損害發(fā)生的危險性,則不中斷因果關系鏈條。[7]而英美法系則主要通過可預見規(guī)則來處理,其主要考察被告在實施侵權行為時能否預見到第三人的介入行為。如果能夠預見,則因果關系不中斷,被告不能免責;如果不能預見,則第三人行為中斷因果關系鏈,被告可以據(jù)此免責。[8]對于相當因果關系理論和可預見規(guī)則,學者大多認為兩者實質上是相通的,在介入原因的判斷上也基本相同。[9]
就我國情況而言,早在20世紀90年代,學界就將第三人行為作為免責事由的一種。[10]2009年《侵權責任法》第28條正式確立了第三人行為一般性免責事由的地位,并且沒有設置任何但書條款。從規(guī)制模式來看,我國顯然采納的是第一種規(guī)制模式,并且是絕對免責事由的規(guī)制路徑。然而,早在《侵權責任法》制定之時,就有不少學者反對將第三人行為作為一般性免責事由加以規(guī)定。[11]隨后,《侵權責任法》的出臺并沒有平息此種爭議,相反,關于第28條第三人行為條款的適用爭議越發(fā)增多。[12]有學者認為,《侵權責任法》第28條僅僅是表達了第三人行為作為一般性免責事由的實際適用效果,闡述的不過是“一個不言自明的常識”,不應當被視為有關第三人行為的一般性規(guī)定。[13]有學者則認為,第三人介入行為引發(fā)的原因問題十分復雜,因果關系鏈條能否中斷不能一概而論,必須要基于具體的個案來判斷,《侵權責任法》第28條的做法對于解決實際問題沒有任何實質性作用,不過是一句“正確的廢話”而已。[14]
此外,關于《侵權責任法》第28條的具體理解和適用也出現(xiàn)諸多爭議,集中表現(xiàn)為兩個方面:
第一,適用范圍的爭議。第28條沒有明確指出第三人行為的適用范圍,學界對此存在兩種針鋒相對的觀點:其一,過錯責任和無過錯責任同時適用說。學界主流觀點都認為無過錯責任領域也有第三人行為的適用余地。如全國人大法工委民法室認為,第三人行為適用范圍包括過錯責任和無過錯責任,但需要區(qū)分兩者適用。具體來說,對于過錯責任,第三人行為可以普遍適用;而對于無過錯責任,則應當依據(jù)危險程度的高低來分別考量,對于危險程度一般的無過錯責任類型,第三人行為可以作為一般性免責事由,對于某些危險程度極高的無過錯責任類型,第三人行為不應成為被告免責的事由。[15]程嘯教授也贊同這一觀點,認為既然因果關系要件是所有侵權責任的必備要素,那么,第三人行為理當可以同時適用于過錯責任和無過錯責任。但是,無過錯責任畢竟有異于過錯責任,被告能否主張第三人行為這一免責事由來免責,需要依據(jù)具體案件來具體分析。[16]其二,僅適用于過錯責任說。有學者認為,第三人行為僅適用于過錯責任,對于無過錯責任無法適用。如王利明教授認為,需要指出的是,在確定第三人是否應當完全負責的問題上,國外許多學者認為應當區(qū)分過錯責任和嚴格責任。在前一種情況下,應當考慮雙方的過錯程度;在后一種情況下,對被告的免責應當從嚴把握。換言之,即使在第三人具有故意或者惡意的情況下,如果第三人的行為只是使得特定類型的危險被釋放出來,那么,行為人仍然要承擔責任。簡言之,因第三人的原因造成損害,首先要區(qū)分不同的歸責原則的適用情況,在過錯或過錯推定責任中,可能導致被告被免責,但在嚴格責任中不能導致被告被免責。[17]周友軍教授認為,《侵權責任法》第28條規(guī)定應當從意外事件的角度來理解,確切地說,它對第三人行為作為意外事件作出規(guī)定,該條適用范圍限于過錯責任(包括過錯推定責任),而無法適用于危險責任和替代責任。[18]此外,有學者認為,第三人行為作為獨立的免責事由,針對的是被告的主觀過錯和因果關系要件,主要適用于過錯責任領域,而不包括無過錯責任。[19]
第二,適用效果的爭議。關于第三人行為適用效果的爭議,主要也包括兩種觀點:其一,免責和減責同時包括說。這種觀點認為,第三人行為不僅僅是被告免除責任的抗辯事由,還可以作為被告減輕責任的事由加以主張。該觀點獲得主流學者的贊同,支持者十分之多。如全國人大法工委民法室就認為,第三人行為的效力問題,分為兩種情況,一是第三人是損害發(fā)生的唯一原因,被告對損害發(fā)生沒有原因,其法律效果為免除被告的責任;二是第三人和被告都是損害發(fā)生的部分原因,其法律效果為減輕被告的責任。[20]最高人民法院高級法官陳現(xiàn)杰先生也認為,第三人的行為既可能造成全部的損害,也可能造成部分損害,因而對被告而言,可相應地產(chǎn)生減輕或免除侵權責任的法律后果。[21]此外,王利明教授也贊同此種觀點,認為第三人造成損害的情形包括兩種,一種是第三人造成全部損害的情形,另一種是第三人的行為是造成損害部分原因的情形,具體的效果包括既可能導致被告責任的減輕,也可能導致責任的免除。[22]其二,僅包括免除責任說。該觀點認為,第三人行為的適用效果只包括免除被告的全部責任,不包括減輕責任的情形。如最高人民法院法院侵權責任法研究小組就持這種態(tài)度,認為“第28條關于第三人行為的規(guī)定,僅包括免除名義侵權人責任的效果,不包括減輕責任的效果”[23]。楊立新教授也認為,第28條規(guī)定僅僅適用于完全免除被告責任的情形,而不包括被告和第三人都需要承擔責任的情形。[24]此外,程嘯教授也明確表示,既然損害是全然由第三人的行為造成,被告理當可以免責。如果第三人和被告都是損害發(fā)生的原因,那么,此種情形屬于多數(shù)人侵權制度的調整范圍,應當適用《侵權責任法》第8條至第14條的規(guī)定,而不應該適用第28條。[25]簡言之,對于第三人行為造成損害的情形,僅僅包括免除被告責任的情形,不會產(chǎn)生減輕被告責任的效果。[26]
而在具體判斷第三人行為介入是否中斷被告和最終損害之間的因果關系鏈條方面,總體來說,既有研究還遠沒有深入。[27]對此,程嘯教授在梳理和總結司法實踐中的大量有關案件后提出,第三人行為介入是否中斷被告與最終損害之間的因果關系鏈條,需要依據(jù)被告是否能夠預見到第三人的介入行為來判斷。如果能夠預見,則不中斷因果關系鏈條,如果不能預見,則能夠中斷因果關系鏈條。至于被告是否預見到第三人的介入行為,則要重點考察兩個因素:一是第三人介入行為是不法行為還是合法行為;二是被告是否負有避免受害人免受第三人介入行為損害的義務。[28]張新寶教授則主張,在受害人的行為和第三人的行為作為介入因素時,我們需要區(qū)分自愿行為和非自愿行為兩種情形。在自愿行為下,受害人行為和第三人行為都可能中斷因果關系鏈條。但需要注意的是兒童的行為,少年兒童的行為總是草率的或者被誤導的,因而,這樣的行為不能否定因果關系鏈條,被告仍需負擔賠償責任。[29]此外,劉信平先生認為,如果要言簡意賅地歸納起來,在確定第三人行為等介入原因是否構成替代原因時,主要考慮的是:其一,介入原因不是初始侵權人所能預見的,該介入原因為替代原因;其二,介入的第三人的行為是故意侵權或是犯罪行為,該介入原因為替代原因;其三,介入原因是高度異常的,該介入原因為替代原因;其四,對于受害人的身體特質,無論侵權人是否能預見,均不是替代原因。[30]
(二)侵權形態(tài)對應理論下規(guī)制第三人侵權問題的兩次嘗試
如上所述,第三人行為引發(fā)的侵權問題不僅僅包括責任免除問題,還包括責任分擔問題。《侵權責任法》第28條采納的是傳統(tǒng)免責事由的規(guī)制路徑,只能解決責任免除的問題,無法應對被告和第三人之間分擔責任的難題。由此,我們亟須突破既有免責事由的規(guī)制路徑,尋找一種新的研究視角,以期同時將第三人行為引發(fā)的責任免除問題和責任分擔問題放置在同一平臺加以解決。而楊立新教授提出的侵權形態(tài)對應理論,正好為解決這一難題提供了一種全新的觀察角度。
根據(jù)楊立新教授的觀點,所謂的侵權形態(tài)對應理論,就是強調特定的侵權行為形態(tài)與特定的侵權責任形態(tài)相互對應,有什么樣的侵權行為形態(tài),就有什么樣的侵權責任形態(tài);反之,亦是如此。[31]舉例來說,共同侵權行為對應連帶責任,分別侵權行為對應按份責任;那么,反過來,連帶責任也必定對應共同侵權行為,按份責任也必定由分別侵權行為與之對應。楊立新教授將侵權形態(tài)對應理論運用到第三人行為引發(fā)的侵權問題當中,將該問題從傳統(tǒng)免責事由的研究視角轉換到多數(shù)人侵權行為形態(tài)與多數(shù)人侵權責任形態(tài)對應理論當中,認為第三人行為引發(fā)的責任免除和責任分擔效果都可視為獨立的侵權責任形態(tài)類型,而它們背后又存在與之對應的獨立的侵權行為形態(tài)類型。具體來說,楊立新教授依據(jù)侵權形態(tài)對應理論,一方面,對于《侵權責任法》第28條有關第三人行為引發(fā)的責任免除問題,認為其構成一種獨立的侵權行為形態(tài)類型,即第三人侵權行為,對應的責任形態(tài)類型為第三人責任,即由第三人獨自承擔全部的侵權責任,被告免責的情形;[32]另一方面,楊立新教授認為,第三人行為引發(fā)的責任分擔情形包括典型的不真正連帶責任、補充責任、先付責任和并合責任四種,可以統(tǒng)稱為不真正連帶責任,而其背后又存在與之對應的一類獨立的侵權行為形態(tài)類型,即競合侵權行為。[33]同時,楊立新教授認為,第三人侵權行為和競合侵權行為皆為獨立的多數(shù)人侵權行為形態(tài)類型,不同于傳統(tǒng)的共同侵權行為和分別侵權行為,而第三人責任和不真正連帶責任也是獨立的多數(shù)人侵權責任形態(tài)類型,不同于連帶責任和按份責任。[34]如此一來,第三人行為引發(fā)的侵權問題就從傳統(tǒng)免責事由的規(guī)制路徑轉換到侵權形態(tài)對應理論當中來,具體又轉換成了多數(shù)人侵權行為與多數(shù)人侵權責任的問題,即第三人行為引發(fā)的責任免除問題,轉換成了第三人侵權行為與第三人責任,而第三人行為引發(fā)的責任分擔問題,轉換成了競合侵權行為和不真正連帶責任。至此,楊立新教授就構建了一個體系完善的多數(shù)人侵權體系,即在侵權行為形態(tài)類型方面,由共同侵權行為、分別侵權行為、第三人侵權行為以及競合侵權行為構成,而在侵權責任形態(tài)類型方面,由連帶責任、按份責任、第三人責任以及不真正連帶責任構成,兩者一一對應。[35]
表1:第一種學說中的侵權行為形態(tài)與侵權責任形態(tài)對應關系
依托于侵權形態(tài)對應理論,楊立新教授通過對《侵權責任法》第28條進行另辟蹊徑的解釋,進而展開和構建了較為系統(tǒng)的第三人侵權行為理論,這一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學術觀點豐富了我國既有的侵權行為形態(tài)類型,為理論和實務界認識侵權行為與侵權責任提供了全新的觀察視野,引起學界的廣泛關注。在高度贊同楊立新教授提出的侵權形態(tài)對應理論這一制度背景的基礎上,有學者針對楊立新教授主張的第三人侵權行為理論和競合侵權行為理論提出了質疑,認為楊立新教授所構建的第三人侵權行為理論和競合侵權行為理論存在修正的必要性和可能性。[36]具體來說,該學者認為,楊立新教授囿于對《侵權責任法》第28條僅做了文義解釋的局限,對第三人侵權行為對應責任形態(tài)類型認識過于簡單化,僅將其對應的責任形態(tài)類型限定為第三人責任這一種責任形態(tài)類型之中,進而把大量符合第三人侵權行為定義但沒有配置第三人責任這一責任形態(tài)類型的侵權行為類型排除在外,并且不當?shù)貧w入競合侵權行為當中,造成第三人侵權行為理論和競合侵權行為理論出現(xiàn)混亂,無法實現(xiàn)兩者之間的有機協(xié)調。[37]為解決這一難題,該學者在楊立新教授提出的第一種學說的基礎上,依托侵權形態(tài)對應理論,通過對《侵權責任法》等相關法律規(guī)定進行解釋,對第一種學說進行了修正,形成了有關第三人侵權行為理論的第二種學說。[38]根據(jù)該學者的觀點,第三人侵權行為是一種獨立的侵權行為形態(tài)類型,對應的責任形態(tài)類型包括第三人責任、不真正連帶責任以及“第三人責任+補償責任”;而競合侵權行為作為另一種獨立的侵權行為形態(tài)類型,只對應補充責任這一種責任形態(tài)類型。[39]由此,該學者重新構造了第三人侵權行為理論體系,建構了新的侵權行為形態(tài)與侵權責任形態(tài)對應理論。
表2:第二種學說中的侵權行為形態(tài)與侵權責任形態(tài)對應關系
(三)上述兩種有關第三人侵權行為理論學說之不足
第三人行為引發(fā)的侵權問題復雜多樣,既包括責任免除問題,還包括責任分擔問題。對此,傳統(tǒng)免責事由的規(guī)制路徑是存在天然局限的。另外,侵權形態(tài)對應理論為我們提供了很好的解決辦法,可以將第三人行為引發(fā)的責任免除問題和責任分擔問題放置在同一平臺加以解決,徹底實現(xiàn)兩者之間的邏輯連通,一舉攻克第三人行為引發(fā)的侵權難題。
依據(jù)侵權形態(tài)對應理論,學界對于第三人行為引發(fā)侵權問題的規(guī)制已經(jīng)有了兩次意義重大的嘗試。雖然這兩種學說的具體觀點各有不同,但都為解決第三人行為引發(fā)的侵權問題提供了全新的觀察視野,都初步構建了第三人侵權行為的理論體系。但筆者認為,這兩種學說存在一個共同的不足,即在堅持侵權形態(tài)對應理論的基礎上,采納了狹義規(guī)制模式,仍然將第三人行為引發(fā)的責任免除問題和責任分擔問題割裂開來,分別由第三人侵權行為和競合侵權行為進行規(guī)制,沒有看到兩者都屬于第三人行為引發(fā)侵權問題的整體范疇。具體來說,在第一種學說中,其將責任免除問題交由第三人侵權行為規(guī)制,責任分擔問題則交由競合侵權行為規(guī)制;而根據(jù)第二種學說,責任免除問題和承擔不真正連帶責任的責任分擔問題交由第三人侵權行為理論調整,而承擔補充責任的責任分擔問題則交由競合侵權行為理論規(guī)制。顯然,無論是第一種學說,還是第二種學說,都存在割裂第三人行為引發(fā)的責任分擔和責任免除問題的缺陷,沒有看到兩者之間的統(tǒng)一性。此外,這兩種學說都還存在其他諸多未能解決的問題。比如,第一種學說將補充責任、先付責任、典型的不真正連帶責任等都納入不真正連帶責任是否妥當就值得懷疑;而第二種學說將第三人責任、不真正連帶責任和“第三人責任+補償責任”這三種侵權責任形態(tài)類型與第三人侵權行為這一種侵權行為形態(tài)類型對應,似乎也沒有給出合理的解釋。同時,更為關鍵的是,兩種學說都借助侵權形態(tài)對應理論,從而構建出各自的第三人侵權行為理論,但兩者都沒有給出侵權形態(tài)對應理論背后所支撐的理論依據(jù)和實踐基礎,沒有對這一現(xiàn)象的存在作出合理的解釋。“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如果我們不能解決這個前置性難題,那么所有基于其上而構建的理論體系大廈都將轟然崩塌。
基于此,筆者主張重新審視侵權形態(tài)對應理論,找出這一理論背后所支撐的根據(jù)和基礎,在此之上,去構建一個全新的第三人侵權行為理論體系,以期同時解決第三人行為引發(fā)的責任免除問題和責任分擔問題,一舉攻克第三人行為引發(fā)的全部侵權難題。
[1] 大陸法系傾向于將第三人行為規(guī)定為獨立的免責事由,但大多是在具體的侵權行為類型中加以規(guī)定的,將第三人行為籠統(tǒng)規(guī)定為一般性免責事由的比較少見,僅發(fā)現(xiàn)《阿爾及利亞民法典》第127條是采此種籠統(tǒng)規(guī)定方式的。具體又可分為以下三種模式:分別是不做規(guī)定模式、具體規(guī)制模式、一般規(guī)制模式。本書第一章將詳細論述,此處不再贅述。
[2] See Jenny Steele, Tort Law: Text,Cases,and Materials, 3th e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4, p.192.
[3] 對于這些理論或學說,本書第一章將做詳細論述。此處不再贅述。
[4] Lord v.Pacific Steam Navigation Co.Ltd.[1943]1 ALL ER 211, 213(CA).
[5] Roberts v.Bettany[2001]EWCA Civ.109, para.12.
[6] See Douglas Hodgson, The Law of Intervening Causation, Ashgate Publishing Company, 2008, pp.263-264.
[7] 大陸法系關于第三人行為引發(fā)原因問題的測試規(guī)則包括條件說、相當因果關系理論、可預見規(guī)則、危險關聯(lián)說、法規(guī)目的說等。其中,最為重要的規(guī)則要數(shù)相當因果關系理論。本書第一章第二節(jié)將詳細論述這幾種學說。
[8] 英美法系對于第三人行為介入引發(fā)的因果關系中斷與否的判斷問題,主要測試規(guī)則包括直接結果說、可預見規(guī)則、危險范圍理論等。其中,可預見規(guī)則是最為重要的測試規(guī)則。同樣,本書第一章第二節(jié)也將對這幾種測試規(guī)則進行具體論述。
[9] 對此,陳聰富教授、程嘯教授、李中原教授等人都表達了類似觀點。參見陳聰富:《因果關系與損害賠償》,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 年版,第131頁;程嘯:《論侵權法上的第三人行為》,載《法學評論》2015年第3期;李中原:《多數(shù)人侵權責任分擔機制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34—135頁。
[10] 參見王利明主編:《民法·侵權行為法》,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178頁;張新寶:《中國侵權行為法》,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377頁、第382頁;王家福主編:《中國民法學·民法債權》,法律出版社1999年版,第492頁。
[11] 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民法室編:《侵權責任法立法背景與觀點全集》,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第543—544頁。
[12] 學界對于第28條將第三人行為規(guī)定為一般性免責事由頗有爭議,具體請參見聶衛(wèi)鋒:《侵權法中的“第三人”:一般化還是情景化?——以〈侵權責任法〉第28條為中心》,載陳小君主編:《私法研究》第16卷,法律出版社2014年版,第61—77頁;程嘯:《論侵權法上的第三人行為》,載《法學評論》2015年第3期;鮑家志:《第三人過錯在高壓電致害中的責任界定——以第三人的原因作為免責事由為分析對象》,載《湖北社會科學》2010年第10期;龔佳崴:《侵權責任法第三人原因免責規(guī)定之虛構》,載《學理論》2013年第16期。
[13] 聶衛(wèi)鋒:《侵權法中的“第三人”:一般化還是情景化?——以〈侵權責任法〉第28條為中心》,載陳小君主編:《私法研究》第16卷,法律出版社2014年版,第73頁。
[14] 程嘯:《論侵權法上的第三人行為》,載《法學評論》2015年第3期。
[15] 全國人大法工委民法室:《〈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條文解釋與立法背景》,人民法院出版社2010年版,第114—116頁。
[16] 程嘯:《論侵權法上的第三人行為》,載《法學評論》2015年第3期。
[17] 王利明:《侵權責任法研究》(上),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410—411頁。
[18] 周友軍:《侵權法學》,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79頁。
[19] 彭本利:《第三人過錯不應作為環(huán)境污染民事責任的抗辯事由》,載《法學雜志》2012年第5期。
[20] 全國人大法工委民法室:《〈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條文解釋與立法背景》,人民法院出版社2010年版,第116—117頁。
[21] 陳現(xiàn)杰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條文精義與案例解析》,中國法制出版社2010年版,第94—95頁。
[22] 王利明:《侵權責任法研究》(上),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406—412頁。
[23] 奚曉明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條文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10年版,第213—216頁。
[24] 楊立新、趙曉舒:《我國〈侵權責任法〉中的第三人侵權行為》,載《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3年第4期。
[25] 程嘯:《論侵權法上的第三人行為》,載《法學評論》2015年第3期。
[26] 龔佳崴:《侵權責任法第三人原因免責規(guī)定之虛構》,載《學理論》2013年第16期。
[27] 程嘯:《侵權責任法》(第二版),法律出版社2015年版,第307頁。
[28] 程嘯:《論侵權法上的第三人行為》,載《法學評論》2015年第3期。
[29] 張新寶:《侵權責任構成要件研究》,法律出版社2007年版,第407頁。
[30] 劉信平:《侵權法因果關系理論之研究》,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第217頁。
[31] 楊立新:《多數(shù)人侵權行為及責任理論的新發(fā)展》,載《法學》2012年第7期。
[32] 楊立新、趙曉舒:《我國侵權責任法中的第三人侵權行為》,載《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3年第4期。
[33] 楊立新:《論競合侵權行為》,載《清華法學》2013年第1期。
[34] 參見楊立新、趙曉舒:《我國侵權責任法中的第三人侵權行為》,載《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3年第4期;楊立新:《論競合侵權行為》,載《清華法學》2013年第1期。
[35] 楊立新:《中國侵權行為形態(tài)與侵權責任形態(tài)法律適用指引——中國侵權責任法重述之侵權行為形態(tài)與侵權責任形態(tài)》,載《河南財經(jīng)政法大學學報》2013年第5期。
[36] 張力、鄭志峰:《侵權責任法中的第三人侵權行為——與楊立新教授商榷》,載《現(xiàn)代法學》2015年第1期。
[37] 張力、鄭志峰:《侵權責任法中的第三人侵權行為——與楊立新教授商榷》,載《現(xiàn)代法學》2015年第1期。
[38] 張力、鄭志峰:《侵權責任法中的第三人侵權行為——與楊立新教授商榷》,載《現(xiàn)代法學》2015年第1期。
[39] 參見張力、鄭志峰:《侵權責任法中的第三人侵權行為——與楊立新教授商榷》,載《現(xiàn)代法學》2015年第1期;鄭志峰:《競合侵權行為理論的反思與重構——與楊立新教授商榷》,載《政治與法律》2015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