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刑法問題探索
- 王志祥
- 4420字
- 2019-11-22 16:38:37
四、勞動教養制度廢除后相關剝奪人身權利措施的完善
勞動教養制度廢除后,我國還存在行政拘留、收容教育、收容教養、強制醫療、強制戒毒等非經司法程序即可剝奪人身自由的處罰措施。如何對這些措施進行完善,也成為亟待解決的問題。
(一)行政拘留
行政拘留是一種短期剝奪人身自由的強制措施。在我國,其決定機關和執行機關都是公安機關,屬于行政處罰的一種,這樣就會產生諸多問題。首先,人身權利是人最基本的權利,也是行使其他權利的基礎和前提,對于人身自由的剝奪需要極其慎重。行政拘留是行政處罰而非行政強制措施,僅由行政機關依行政程序而非司法程序就可要求行為人負擔此后果,而且救濟只能在事后,這無疑與現代人權觀念相悖。其次,行政拘留混淆了行政責任和刑事責任的界限。刑事犯罪行為和行政違法行為在規制的對象上有一定重合,區分二者的標準僅是社會危害性的嚴重程度,而對于社會危害性的評價往往是動態的,會隨著社會形勢的發展而變化,這就導致犯罪行為和違法行為可能存在一定的交集,但是,刑事責任和行政責任的界限應該是十分明確的,即凡是剝奪或限制公民人身權利的處罰,都應屬于刑事責任,行政責任是不能剝奪或限制公民人身權利的,[22]這一點也和《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中要求剝奪公民自由的處罰必須經過司法程序的規定是一致的。所以,行政拘留這種剝奪公民人身自由的處罰應當從行政責任中劃出。最后,公安機關既是裁判員,又是運動員,容易導致權力的濫用,進而產生不公和腐敗問題。即使公安機關能夠秉公執法,由于程序上的缺失,也會使公眾對公安機關的決定存有疑慮。事實上,無論是大陸法系國家還是英美法系國家,為防止國家權力對公民權利的肆意侵犯,除了對正在實施犯罪行為的人拘留或逮捕,對于剝奪、限制人身自由的處罰一般都由中立的司法機關決定。也就是說,“限制和剝奪人身自由的權力,一般情形下由司法機關行使,行政機關僅在少數特殊情況下行使短期限制人身自由的權力,而長期的限制或剝奪,則專屬于法院”。[23]行政拘留期限雖短,最長也只有15天,但至少在程序上行為人的權利未得到充分保障就被剝奪人身自由,在適用時有很大的隨意性,這與現代的人權理念是相悖的。
國外對于違法犯罪的制裁多采取二元化。二元化將保安處分與刑罰并列于刑法之中。我國也可堅持刑罰與治安處罰二者并存,二元化本身沒有問題,關鍵是二者的界限和有效銜接。就犯罪圈的擴大而言,首先應從將最嚴厲的行政處罰所適用的行為納入刑法中開始,刑罰在任何時候都應是嚴厲性、強制性最強的一種處罰措施。所以,應當處以行政拘留的行為也納上升為犯罪由刑法進行調整。
當然,一次性地將所有應處以行政拘留的行為都納入刑法也是不現實的。為保證法律的穩定性,兼顧行政效率和司法化問題,可以參照廢除死刑的方式,采取“小步快走”,先將一部分嚴重的、暴力危害人身安全以及危害公共安全的行為歸由刑法調整。
(二)收容教育
由于某演員嫖娼被處收容教育六個月,引起了公眾對收容教育制度的廣泛關注,該制度由此成為繼勞動教養制度后又一頗具爭議的行政措施。收容教育,是指對于賣淫、嫖娼人員進行教育和生產勞動,使其改掉惡習。它所針對的對象僅有賣淫和嫖娼兩類,所使用的方式是通過限制或剝奪人身自由的方式進行勞動和教育,期限是六個月到兩年,決定機關是公安機關,適用的依據是1991年第七屆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的《關于嚴禁賣淫嫖娼的決定》和國務院1993年據此制定的《賣淫嫖娼人員收容教育辦法》。
在勞動教養制度已經廢除的今天,對收容教育制度也應當堅決地予以廢除。首先,其缺乏法律依據。收容教育的法律依據僅是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的上述決定和授權國務院制定的上述辦法,而其內容卻是限制人身自由。依據《立法法》第8條的規定,限制公民人身的強制措施只能由法律規定,且依據該法第9條的規定,對限制人身自由的強制措施尚未制定法律的,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及其常務委員會不得授權國務院先制定行政法規。雖然《關于嚴禁賣淫嫖娼的決定》是由全國人大常委會制定的法律,《賣淫嫖娼人員收容教育辦法》屬于依據該決定制定的行政法規[24],但是,《關于嚴禁賣淫嫖娼的決定》中對國務院的授權因違反《立法法》第9條的規定而應該自《立法法》生效之日起失去法律效力。這樣,《賣淫嫖娼人員收容教育辦法》中所規定的收容教育措施就是違背《立法法》第9條的規定的。其次,其違背《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收容教育是一種限制人身自由的強制方法,依照國際公約,它必須經過司法程序才能決定適用。而在我國,其決定機關是行政機關,即公安機關,這會導致公民人權缺乏基本保障和有效的救濟途徑,也容易產生腐敗問題。最后,也是最為關鍵的,依據賣淫嫖娼行為的危害性,賣淫嫖娼者不足以受到如此重的處罰。賣淫嫖娼在我國僅僅是違反《治安管理處罰法》的一般違法行為,而賣淫嫖娼者卻有可能受到六個月至兩年的剝奪人身自由的處罰,這樣,對賣淫嫖娼行為的處罰就比一些對輕微犯罪行為的處罰還要重,這顯然是有失均衡的。雖然在我國目前的經濟、文化條件下,受傳統觀念的影響,將賣淫嫖娼合法化是不現實的,但它也只能屬于沒有受害人的一般違法行為,并不具有嚴重的社會危害性,所以,它并不存在像勞動教養制度一樣,在廢除之后需要將有些行為分流到刑法中的問題,直接將其予以廢除即可。
(三)收容教養、強制戒毒和強制醫療
收容教養,是指對不滿16周歲的未成年人雖然實施了犯罪行為,但由于責任能力的限制不予刑事處罰時,可以由政府對其教育、挽救的一項制度。在實踐中,其主要依據是1982年公安部制定的《關于少年犯管教所收押、收容范圍的通知》。其中規定,對于不滿16周歲的犯罪人收容教育的期限是一年至三年,決定機關是公安機關,執行地點是少管所。在1997年《刑法》生效之后,也沒有再頒布配套的立法解釋、司法解釋或部門規章。
強制戒毒是對毒品成癮的人員在一定時期內進行強制的治療、教育,使其戒除毒癮的行政強制措施。[25]依據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的《關于禁毒的決定》[26]和國務院制定的《強制戒毒辦法》[27],強制戒毒的時間為三個月以上六個月以下,最長不超過一年,決定機關是公安機關。在2008年禁毒法生效之前,主要是在勞動教養中進行強制戒毒。在禁毒法生效之后,強制戒毒就具有了合法的依據。
強制醫療是對實施犯罪行為的精神病人,經鑒定不負刑事責任的,可以對其強制治療的強制措施。原來,強制醫療的決定機關是公安機關,不需要經過司法程序;在2012年《刑事訴訟法》修改之后,強制醫療的決定機關改為人民法院,并且強制醫療的適用對象、啟動程序、審理程序、解除程序以及監督程序得以明確,由此,被強制醫療者的合法權益得到有效保障。事實上,除了《刑法》和《刑事訴訟法》規定的對于實施犯罪行為的精神病人適用的屬于司法性質的強制醫療程序外,在《治安管理處罰法》、《人民警察法》以及2013年5月1日生效的《精神衛生法》中,還規定有對于實施違反治安管理處罰法行為的精神病人、有自傷危險或自傷行為的精神病人以及有傷害他人危險或行為的精神病人適用的屬于行政性質的強制醫療程序。《治安管理處罰法》和《人民警察法》所規定的強制醫療的決定機關是公安機關,程序和條件規定得極為簡單;《精神衛生法》以保護精神病人的合法權益為主要目的,對強制醫療的原則、條件、鑒定機構、診斷程序、救濟途徑等做出了規定,一定程度上保障行為人的合法權利,減少了被“精神病”情況的出現,但還存在做出強制醫療決定的機構不是中立的第三方、強制醫療期限沒有明確規定等問題,因而需要在以后的法律修改中予以細化。
收容教養、強制戒毒和強制醫療有一定的共性,即都是通過對行為人人身自由的限制來對其進行心理和身體的矯治、治療、感化。其不同于刑罰和行政處罰,更多強調的是教育、感化、醫療,幫助行為人恢復正常狀態,所以其積極性是值得肯定的。但是,由于其畢竟是對人身自由進行限制,所以應當杜絕行政機關的隨意性,借鑒強制醫療的改革方案,將收容教養、強制戒毒的決定程序司法化,以保證其適用的公正性。
[1] 王志祥與賈佳合著,原載《楚天法學》2015年第2期。
[2] 參見劉仁文:《勞教制度的改革方向應為保安處分》,載《法學》2013年第2期。
[3] 參見張明楷:《外國刑法綱要》,清華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441頁。
[4] 參見劉仁文:《勞教制度的改革方向應為保安處分》,載《法學》2013年第2期。
[5] 參見儲槐植、張桂榮:《關于違法行為教育矯治法立法中的幾個重大問題的思考》,載《中國司法》2010年第7期。
[6] 參見阮齊林:《后勞教時代懲治違法犯罪的法律結構》,載《蘇州大學學報》(法學版)2014年第1期。
[7] 參見王晶:《違法行為矯治法的制定及其與刑法的協調》,載《政法論壇》2014年第3期。
[8] 參見吳富麗:《刑法謙抑實現論綱》,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91頁。
[9] 參見《刑法修正案(八)》修正后的1997年《刑法》第100條第2款。
[10] 這在《刑法修正案(九)(草案)》中已經有所體現。《刑法修正案(九)(草案)》第1條第1款規定:“因利用職業便利實施犯罪,或者實施違背職業要求的特定義務的犯罪被判處刑罰的,人民法院可以根據犯罪情況和預防再犯罪的需要,禁止其自刑罰執行完畢之日或者假釋之日起五年內從事相關職業。”
[11] 參見儲槐植:《再說刑事一體化》,載《法學》2004年第3期。
[12] 參見盧建平:《法國違警罪制度對我國勞教制度改革的借鑒意義》,載《清華法學》2013年第3期。
[13] 參見馮軍:《犯罪化的思考》,載《法學研究》2008年第3期。
[14] 參見梅傳強:《論“后勞教時代”我國輕罪制度的建構》,載《現代法學》2014年第3期。
[15] 參見肖中華、李耀杰:《勞教制度廢止后的被勞教行為分流處置——從犯罪實質概念以觀》,載《貴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5期。
[16] 參見楊興培:《公器乃公論,神器更當持重——刑法修正方式的慎思與評價》,載《法學》2011年第4期。
[17] 參見[德]約阿希姆·赫爾曼:《〈德國刑事訴訟法典〉中譯本引言》,載《德國刑事訴訟法典》,李昌珂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3頁。
[18] 轉引自張明楷:《司法上的犯罪化與非犯罪化》,載《法學家》2008年第4期。
[19] 參見梁根林:《刑事法網:擴張與限縮》,法律出版社2005年版,第42頁。
[20] 參見儲槐植:《議論勞動教養制度改革》,載《中國司法》2005年第5期。
[21] 鄭元健、駱瓊:《后勞教時代替代措施探討》,載《江西警察學院學報》2014年第4期。
[22] 王云海:《日本的刑事責任、民事責任、行政責任的相互關系》,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14年第4期。
[23] 胡人斌:《合法性危機——對收容教育制度的法理分析》,載《杭州師范學院學報》(醫學版)2006年第3期。
[24] 制定《賣淫嫖娼人員收容教育辦法》的所謂法律依據是“根據《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關于嚴懲賣淫嫖娼的決定》,制定本辦法”。
[25] 楊士林:《論我國非刑事犯罪嫌疑人人身自由的限制與保障》,載《濟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4期。
[26] 該決定已被2007年12月29日發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禁毒法》廢止。——作者補注
[27] 該辦法已被2011年6月26日發布的《戒毒條例》廢止。——作者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