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舒兒之外，又一位“芳鄰”出現了，距離比舒兒更近，就在李寶富家對面，是一名高大健碩的中年男人。他在周末上午端著一盤沙拉來敲門，自薦說叫托尼，對面新來的租客，這是剛做的歐式早餐，請他們嘗嘗。李寶富乜了他一眼，心想明明是亞洲面孔，取什么西洋名。

陳丹丹頓時雙眼放光，歐式早餐在她眼中不知比伽國菜高了多少個檔次，她就是這樣的人，凡自己的東西都不好，別處通通是好的，無論國籍、家鄉、菜系、房子、工作還是老公。她熱情地請托尼進屋，交流做沙拉的心得，好像在談論什么神圣之物。李寶富一句也插不上嘴，也懶得和二人說話，便回書房寫作。陳丹丹也沒說什么，大概早就嫌他在這兒丟人了。

她做了一頓豐盛的午飯邀請托尼吃，托尼贊不絕口。作為回饋，托尼晚上又做了一頓大餐請他們吃，據說是融合了四個國家的菜。他揚出四個手指，大聲念道：Four countries。陳丹丹自是頂禮膜拜。李寶富覺得味道也不賴，就是肉太少。席間托尼開了一瓶紅酒，說是珍藏多年，產于葡萄牙某年的某酒莊。陳丹丹勢必也不懂，但仍嘖嘖稱奇。李寶富嘗了一口，說，好吃好吃，遭到陳丹丹一個白眼。托尼則已沉浸其中，端著酒杯輕輕搖晃，不時閉眼深嗅，一副陶醉樣子。陳丹丹看得滿臉花癡。

李寶富的好日子就此來臨。陳丹丹在家一旦要發怒，他就提醒她，不要影響鄰里。她顧及在托尼那里的形象，只好壓低音量，戰火便燃燒不起來。陳丹丹也忙著找理由去托尼那里，送點什么或借點什么，無暇苛責李寶富。李寶富便有了一段清凈的時光：得以在陽臺眺望舒兒，和她一起跑步，安安靜靜地寫作，不知不覺已寫完二十幾段神的小把戲。可是寫得越順利，他就越落寞，反正都是不可能成功的，寫得多不過徒增遺憾罷了。

這夜的舒兒一襲黑色運動衣，顯得神秘而清瘦。她剛看了李寶富小說的新篇章，笑著對他說：“不錯啊，會舉一反三了，把神的游戲從伽國擴展到了中土和西域、古代和近代。”

有了舒兒的認同，什么都是值得的。他說：“我設想這個團體應該有漫長的歷史。古往今來人雖不同，可欲望相同。那些歷史長河中的大能者，在無所不能后的厭倦中，或在宿命的瓶頸前，可能欲望著扮演神的角色，愿意投身這隱秘的團體。”

“我想也會有很多未必大能、卻有理想有信仰的人愿意加入他們。”舒兒意味深長地說。

“那改變歷史的漢子，成全愛情的飛機師，假冒科學家的老者，所得的成就感和快感，非同可比。”

“接下來怎么寫呢？”

“還有很多人需要組織救贖。比如……比如一個郁郁不得志的寫作者。”

“哎！”舒兒停下腳步，嗔怒地看著他：“剛表揚過你，又想挨罵是吧？怎么又回到王永帥思維？才走出困局步入正途，又走上意淫的死路。”

“唉，我知錯了。”他沮喪地抬頭，望著家里的窗子，沒有開燈，有暗弱的彩光在變幻，那是陳丹丹正自沉浸的韓劇。

他說：“舒兒，我大概走不出去了，處處都是陷阱，無論家庭或工作。而我醉心其中的寫作更是陷阱，而且是深不可測的陷阱。我被困住了。”

“你寫得挺好啊，還有那個中土墨者的始祖，那個死得其時的畫家，那個秋天的農夫，那個暗戀女子的來信……編排得多么精巧。”

李寶富苦笑：“其實我也挺滿意，可又有什么用呢，作品不斷被拒稿，發布在網上的點擊量永遠是零，常常不想再寫了，只有你的鼓勵是唯一的動力。”

“需要等待機遇。”

“呵呵，不會有機遇的，只好在小說里意淫。”

“不要說這種喪氣話，你可以在小說外被救贖。”

“謝謝你無用的安慰。”

舒兒詭譎地一笑：“你可以晚些回去嗎？我約個朋友給你見見，沒準會有驚喜。”

“我……”他看看手機，九點半，陳丹丹看完韓劇該要找茬來了。

“不方便？”

他對自己說，無論如何也不能拒絕舒兒，卻又不想和她在一起時遭受陳丹丹滋擾，那是對舒兒的褻瀆。

“玉觀音呢？”舒兒忽然問。

他從懷里拿出墜子，捧在舒兒眼前：“跑步時不敢帶，但片刻不離身。”

舒兒摸了摸觀音墜，李寶富的手機便響了，果然是陳丹丹。他心如死灰地接起來，不敢看舒兒。

“還不回來？”

“我……還想……”

“托尼約我們現在過去吃法式炸雞。”

李寶富知道陳丹丹巴不得自己不去，說：“我減肥呢，跑步就為了減肥。”

“你愛去不去，我自己去了。”

李寶富大喜，掛掉電話。舒兒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他問她：“什么朋友？”

“一個編輯。”

“那得見見。”

舒兒約了那朋友去小區門口的水吧，點好三杯檸檬，一個胖胖的身影便蹦蹦跳跳地出現了。是樸總編的員工芭莎耶娃。

李寶富略有些驚訝地發覺自己并不驚訝。舒兒出現后，他已漸漸習慣各種怪誕詭奇的事件。所謂見怪不驚。他泯一口檸檬，對舒兒說：“我們認識。”

舒兒說：“我知道，芭莎耶娃很欣賞你。”

“恩，她比較善良，總是安慰我。”

芭莎耶娃哈哈笑道：“不是啦，真還寫得不錯，但你知道，現在是二零二五的伽國，不是一九二五的俄國——人們有閱讀能力去細嚼慢咽托爾斯泰和高爾基的大部頭。如今碎片化閱讀的時代，太長的文字誰還會看，遠不如段子受歡迎。而且互聯網信息爆炸，好的內容如果沒有好的推廣與包裝，不用說，肯定被海量信息淹埋。”

李寶富說：“恩，永不見天日，一點點希望都沒有。”

芭莎耶娃說：“但如果我們給你運作一下……”

李寶富打斷說：“算了，這么高能的事，根本不在我能力范圍內。況且你們那個姓樸的總編也鄙視我久矣。”

芭莎耶娃說：“誰跟那大餅臉一起干啊！我已經辭職出來了，自己做了個平臺，拉到點風投，流量還不錯。”她拿出手機，點開一個叫“宇宙虛度指南”的APP：“你看，就是這個。”

舒兒拉拉芭莎耶娃的手說：“好啦，要不把你流量最高的連載給他開開眼界。”

“急什么急嘛，我還想多開導他一會兒呢。”芭莎耶娃邊說邊擺弄手機，把一篇長文拉到底下的數據欄，揚給李寶富：“看，這就是我們平臺的人氣。五萬加的閱讀，兩萬加的贊，五千加的評論。不是買來的哦。”

李寶富覺得跟自己沒什么關系，瞟了一眼，說：“比不得，比不得。”

芭莎耶娃和舒兒相視笑了一陣，把長文拉到篇頂，說：“這篇連載作者的筆名叫木子予，這名字你覺得怎么樣？”

李寶富不太耐煩地看看窗外，說：“好，蠻好的。”

她們見他的樣子，又笑了一陣。舒兒說：“好啦，別逗他了，給他看吧，這篇連載名叫《神的游戲》。”

李寶富這才回過神來，一把奪過芭莎耶娃的手機，果然是這篇名，開頭儼然是“某APP又發售貨機紅包了，剛夠買盒方便面回去吃。薅羊毛的生活真是美滋滋。”

他大叫道：“我擦！”

舒兒說：“怕你心有旁騖，我私下把稿子給了芭莎耶娃，找了幾個國際大V幫你推，又首頁置頂，人氣非常高。本想過一陣再告訴你，見你太不自信，就提前了。怎么樣？這個筆名？我幫你取的。”

李寶富腦中亂轟轟地，連忙拉回篇末幾十頁的評論。

芭莎耶娃說：“別得瑟了，幾千條全是好評，全是催更，準備好出名吧，你以后壓力大了。”

李寶富看著密密麻麻的評論，漸漸感到頭暈目眩，檸檬、杯子、人影和評論變成一顆顆小星星，繞著他不停旋轉。

等他清醒過來時，芭莎耶娃已不知什么時候走了，他在自己的手機上再次確認了那篇連載的存在，不可置信地搖著頭：“舒兒，你到底是何方神圣，失戀、去外公家、賣茶、在迦葉城出現，又忽然變成鄰居，告訴我小說的思路，又幫助它面世，你是如何做到這一切？”

舒兒撇了撇嘴：“因為我就是觀世音菩薩下凡啊。”

李寶富嚴肅地說：“你這么說我會相信的。”

舒兒噗地笑出了聲：“快回去寫小說吧。記好了，可別把自己帶進去意淫了。屬于你的救贖必須在小說之外。”

“我……”他忽然想起什么：“你幫我取的筆名叫……木子予。”

“是啊，木子是李，予是舒的一半，怎么樣？”

燈光低沉，舒兒若隱若現，如同一個措辭優美的謎題。他想握住她的手，又感覺到自己的不配。只好在心里對自己說：“我要好好寫下去，要配得上這觀世音菩薩的游戲。”

舒兒仿佛聽見他的心聲，悠悠地說：“別那么一本正經苦大仇深，有時候加一句‘我擦’會活得更精彩。”

“我擦。”他輕嘆道。

他送舒兒到樓下，問他：“舒兒，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舒兒反問：“為什么不能知道？意識是什么？”隨即在李寶富的怔忡里飄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