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寶富眼中,陳丹丹罄竹難書。作為一名作家,他覺得有必要以文字的方式把她的缺點整理出來,也好作為新作的素材。他想要寫一個被老婆折辱后在另一個女人那里得到救贖的人。
于是他歸納總結出以下十條:
1、自負。自以為漂亮,自以為優秀,自以為有趣,自以為有理,自以為有格局……以上自我判斷都沒有依據,也不需要依據,就是這么任性。
2、自卑。體現為不能揭穿上述的自以為是。一旦揭穿,不信還好,冷笑了之,伺機打擊報復;但若一絲相信,將引發毀滅性風暴。
3、易怒。暴力鎮壓異端,使得家庭地位取決于對摔東西、自殘、離家出走等核武的使用頻率,借此成功登基。
4、折騰。把簡單問題變復雜,把一件事處理成十件事,活得一團糟。
5、無咎。錯誤專屬別人,自己永不犯錯也永不認錯。推卸責任是其絕活,配合核武器使用,直至對方認錯為止。
6、無理。邏輯感人,善于偷換概念,動輒上綱上線。
7、攀比。眼睛長在他人身上,凡別人好的東西都是自己想要的,凡自己的東西都是不好的。
8、抱怨。滿世界找不自在,有一雙精準發現壞事的眼睛,擅長挖掘事情的負面意義。
9、專權。權利樣樣抓,義務棄之腦后,關系極不對等。
10、瞧不起人。自負自卑折騰無理攀比抱怨通通都指向一處,就是對方,也即李寶富的無能。
一場驟風急雨在陳丹丹暴喝一句“給!我!滾!”后,總算得到間歇。李寶富打開窗,深吸幾口氧氣,隨即在書房列完以上十條罪狀,卻越加覺得胸中意難平。誰說因為了解所以慈悲,沒有出口,了解都是無用的。偶爾他也會想,作出點成就讓陳丹丹后悔,轉念又覺得沒意思,也做不到。
舒兒的短訊像是一縷清風拂來,令他心曠神怡:“我下飛機啦,舅舅來接我了。謝謝你關心我,在我最難過的時候。感謝生命中有你的出現?!?
李寶富鼻子微酸,回復她:“認識你是我的幸運,你一定要好好的,我們一起從陰霾中走出來?!?
他劃動手機,打開舒兒照片,手指有微麻觸覺。舒兒的美麗讓他百看不厭,每次都會心跳不已。
“砰”地一聲,陳丹丹又來發難,踹門進屋,把她的手機拍在桌上,吼道:“你自己看看!”
李寶富以為有什么秘密被發現,一看卻是陳丹丹和閨蜜麗莎的聊天記錄。還沒開始看呢,就聽她數落起來:“你看看人家麗莎的老公,外面掙錢,家務全包,買了別墅,裝修也是他一個人在管,麗莎每天就負責溜溜狗,逢人就夸她老公是保姆??纯慈思疫^的什么日子,我過的什么日子!”
李寶富心想,你不看看麗莎長得怎么樣,你又怎么樣。但他可不敢說,陳丹丹覺得自己漂亮極了。
她喋喋不休:“你想歲月靜好,我還想呢!我還指著有個人在前面幫我遮風擋雨,做完家務,讓我來歲月靜好!半毛錢本事沒有,還想當作家,你倒是做你娘的白日夢,吃苦受罪的是老娘!”
李寶富不搭腔。在他看來,真正的本事不在于做什么,而在于不做什么。生活是一連串的陷阱,陷阱由無知的欲望而來,有本事不是跳進去摸爬打滾,而是要規避陷阱。而陳丹丹就是個圖一時之快、見陷阱就跳的人,跳了又爬不出來,只好怨天尤人、四處撒潑泄憤。
但他不會給她說這些,和她講道理也是一個陷阱,他選擇不跳。
在陳丹丹的沖天怒火的余燼里,他忽然想到一個新的主題,并在電腦上敲下一串字符:陳佳佳、王永帥、大集團、矮胖子……
終于息事寧人。陳丹丹甩完郁結起駕回房,說是繼續看韓劇——這于李寶富也是高危,韓劇里可供“你看看別人”的情節比比皆是。但李寶富來不及擔憂,連忙拿出手機,果然有舒兒的留言。
“和外公外婆聊了一會兒,心情好多了。其實想起來,我們認識還是挺巧的,不知是不是緣分,隱隱有種感覺,我們或許會見面的?!?
李寶富心中甜甜的,雖還未擺脫陳丹丹的糾纏,但他有了溫暖的避風港。
兩周前,舒兒誤加了他,得知不是她要找的人后,卻和他聊了起來。她的臉書主頁充滿陽光,平時在外企做HR,周末支教、看望留守兒童、幫助孤寡老人。卻沒能繼續陽光下去,幾天前曬出一組失戀的聊天記錄,遠在澳洲的渣男男友提出分手——另一個她已懷上他的孩子。
她開始沉淪,深夜不歸,喝酒買醉。李寶富背著陳丹丹在被窩里用文字對她千般勸慰,久違的溫情激蕩身心。前一天她請了長假,準備去天竺山休息一陣,那里是她外公外婆的家,也是從小長大的地方。他在她剛發的照片里看到那座迷幻夜色下的山中小城,又忍不住翻了翻她之前po的美照,回復她:“我們一定會見面的,好好休息,多發臉書給我看?!?
但他知道,他不會見到她。
舒兒也是陷阱,可遠觀,不可躍入。
白天上班的空閑,李寶富用來寫作,多年持之以恒。他何嘗不知寫作也是陷阱,卻是他唯一愿意去跳的。所有別的陷阱、所有無意義,只有在寫作這陷阱中才能獲得意義。于是寫作成為更大的、躲不過的陷阱。
可他是一個失敗的寫作者,一如所有的失敗。不只是石沉大海的投稿,不只一無所成,而是他漸漸發覺,自己根本沒有才華,也寫不出想要的東西。他開始明白,這只是個自我安慰的陷阱,用于消磨掉庸長的時光,賺取一丁點卑微的希望,聊以度日。
所以仍得寫下去,這陷阱不需門檻,識字就行。別的陷阱他也沒本事跳。
劉司長忽推門闖入,氣勢洶洶一如陳丹丹,質問說:“你給總司回的郵件是什么個態度!”
李寶富一頭霧水,關掉寫作的文檔,問:“什么郵件啊,領導?”
劉司長大步走近,用肥碩身軀擠開李寶富,坐到他的座位上,打開發件箱,調出他早上回復總司會議通知的郵件,正文是“我司李寶富參會”。
李寶富想起來了,是他早上隨手回的,可這完全沒什么問題啊。
劉司長看著他無辜的表情,氣急敗壞地嚷嚷道:“有你這么回的嗎?人家可是總司。你的無知讓我感到不可理喻!”
他讓李寶富在他跟前站好,比手畫腳地指示道:“總司什么地位,我們什么地位,你發的郵件首先該有抬頭,尊敬的總司領導,然后是致謝,感謝給我分司機會觀摩此次在迦葉城的第十八屆宗教運動會,然后正文,我分司領導高度重視,經多次研究后,決定派李寶富同志參會,然后再次感謝,最后落款,某某分司,二零二五年五月三日。你就這么一句話發過去,態度極其惡劣!唉,都這么大的人了,這種小學生都會的事情還得我來教你……”
劉司長又表達了一番朽木不可雕、爛泥扶不上墻之類言論。李寶富連連點頭,腦中閃出三個字:狗奴才。
他忽然一笑,構思出新情節,對劉司長說:“恩恩,您的重要指示我得記一下?!蹦贸黾埞P,寫下一串詞:王永帥、神秘富商、慈善工程、單位領導……
狗奴才走后,他又拿出手機找舒兒,雖才認識兩周,但這已成習慣。
舒兒前日曾發來一段視頻,是她在山間采茶的樣子,戴著干凈的斗笠帽,提方方的小籃子,對著鏡頭魅惑地笑,酒窩像山茶花一樣綻放在嘴角,背景是大片青翠蔥郁的茶山。
他得知原來她的外公外婆是天竺山茶農,外公幾十年如一日炒茶,撐起他們的家,和外婆過著平平淡淡、白頭偕老的生活。舒兒說她羨慕他們,李寶富配合地說他也羨慕。但他并不羨慕,白頭偕老也是陷阱。
他問舒兒:“舒兒在做什么?”
舒兒很快回復:“外公在炒茶,我在搗蛋?!彪S即發來一張照片,她扎著馬尾辮,嬉笑地蹲在外公身邊,看他翻炒一鍋嫩綠的茶。
李寶富說:“沾染茶的靈氣,過的一定是不俗的生活。”
舒兒忽然問:“知道我最喜歡誰嗎?”
李寶富心念一動,故意問:“喜歡你外公?”
她說:“有些緣分走了,有些緣分卻來了,在我最難過的日子有你陪我度過,在我的心中早就把你當成最在意的人?!?
呵,這也太過突然。李寶富不相信,他從來沒有這么好運。
他回復:“謝謝舒兒。”
他想,她會出現在他的小說里,成為一道妙齡的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