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武夫當權:軍閥集團的游戲規則
- 張鳴
- 5224字
- 2019-10-30 13:08:36
引言:政治大車店里的過客——軍閥作為政治文化現象
研究軍閥首先遇到的問題是:軍閥是什么?如果按字面釋義,軍閥的“閥”有點近乎日常我們所用的“霸”字,因為無論軍閥、黨閥還是學閥,只要后面綴以這個倒霉的“閥”字,就會變得霸氣沖天蠻不講理,自定規則自說自話。軍閥可以理解為倚仗武力無法無天的人。如果我們還想深究一下“軍閥”一詞的政治內涵,那么不用花多少氣力就會發現兩個已經為眾多有關軍閥的定義所公認的要素,一是專恃武力,二是割據地方,英語“軍閥”一詞WARLORD,恰到好處地顯示了這兩個要素(WAR,指軍事、戰爭,LORD意為土地主),無論是西方學者“依軍事實力主宰一個地區的人”(謝里登)的定義,還是國內的權威性概括“擁兵自重,割據一方,自成派系的軍人或軍人集團”(《辭海》),概莫能外。
然而,通行的說法往往未見得合理,因為這種定義排除了袁世凱和蔣介石,就是對“據”無定所的馮玉祥也不盡適合,而事實上這三位,在近代史上都是響當當的軍閥。
所以,無論是我們慣常認定關于軍閥的字面含義還是更深一層的政治內涵,事實上都是我們對軍閥的某種直觀把握和理解,要想更貼切、更合情理地認識軍閥,還必須有一種文化的觀照。事實上,軍閥不盡是蠻不講理、動輒殺人的軍漢,至少也不全是賣國媚外的奴犬,軍閥是一種古已有之的政治文化現象,它隨著中國傳統政治格局的跌宕,周期性地在政治舞臺上上上下下,你方唱罷我登場。中國以家庭為中心的小農社會結構,蘊涵了政治上的一統和經濟生活上的分散這樣兩種對立的因素,結果導致了傳統政治文化意識“大一統”和“大離散”兩極對立的格局,演化成中國歷史上“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高度整合又高度離散交替出現的政治情境。中國歷史亂治交替的周期變更,事實上是社會文化結構的表現形式。如果把大一統的社會歷史時期視為傳統社會的常態(有序),而將大離散的時期視為非常態(無序)的話,那么也可以說,軍閥是無序的社會系統中政治子系統的不穩態的產兒。
如果還嫌上述兩定義不夠具體的話,那么我至少還可以列出所謂軍閥的幾種必備的條件和特征加以補充。
一、動亂的前提。中國的傳統政治格局是武力背景和文治精神的合一,文治精神體現為文官網絡和教化網絡的疊加,一旦網絡的中樞失靈,離心傾向擴大,文治背后的武力就會顯露出來,形成赤裸裸的軍事紛爭。原有的統治形式無法繼續維持了,但又沒有新的形式來取代,作為一種沒有辦法的辦法,軍閥一方面是殺戮和破壞的工具,一方面是向常態秩序過渡的橋梁。
二、時間階段性。歷史上從不存在孤立單個的軍閥,作為政治動亂時期的特有現象,軍閥總是在特定時期成批涌現,又隨著動亂的消失而匿跡。多數軍閥是短命的,從生到死不過幾十年。社會上也普遍認為它們是短暫的過渡性事物,甚至軍閥自身對自己的這種暫時性也有所感覺:無論是統治手段上的近期功利主義還是對空頭中央政府認可的斤斤計較,都映射出他們某種惴惴不安的非法感。
三、統治形式上的武化色彩。傳統社會常態的統治方式,盡管骨子里是武力的內核,但卻有一種文治精神的表象,社會流行風尚是偃武修文、重文輕武,而軍閥統治恰恰相反,表現為赤裸裸的軍事化統治,軍人專制,武化階層擁有最大的發言權。不講規矩,誰拳頭硬,誰說了算,很有叢林時代的特質。
四、政治形態上的不穩定性。這種不穩定性在空間上體現為軍閥間的相互吞并、分化與重組,在時間上表現為區域性軍閥向全國性軍閥的演化,每個時代全國性軍閥的出現,既標志著軍閥時代的極盛,同時也是軍閥時代結束的征兆。三國的曹魏、五代后梁、后唐、后晉、后漢、后周的統治者,以及近代的蔣介石,在某種意義上都可以說是由亂世走向傳統文治的最后的鋪墊。袁世凱作為清末半獨立的督撫們的一個總結,本來具有過渡到傳統文治、結束動亂的意向,然而由于時代、環境及他自身的種種因素,卻使這一意向滯后到了蔣介石那里,而其時中國社會系統已經有了質的變化,傳統政治的周期律不再起作用了。
所以,照我看來,春秋戰國時期相互攻殺的諸侯不能算是軍閥,因為那時中國政治亂治交替的格局尚未確立,而且它們獨立半獨立的狀態,多少是為當時社會制度所允許的,屬于西周封建制的制度體現。西漢初年異姓王和同姓王的獨立傾向也不能算是軍閥現象,因其時不僅不具備社會大動亂的前提,而且作為舊制度的緒余,它擁有相當的合法理由。除此以外,中國歷史上,幾乎所有傳統王朝末世的動亂年代,都有軍閥現象的出現。
作為一種社會政治現象,軍閥也有自己生長發育消亡的過程,但由于各個歷史時期的各種社會政治經濟因素的差異,這種過程也有相當的不同,有的由于異族的入侵而中斷,像明末;有的由于異族的介入而融匯于民族主義,像南北宋之交;有的則是以上兩種情形的疊加,像東晉及南北朝;還有的由于割據勢力的某一方力量膨脹得過于迅速,從而使軍閥僅在初生態就中止了發育,如秦末、西漢末、隋末等。軍閥現象發育比較完全的有這樣幾個時期:一、東漢末—三國;二、唐—五代;三、元末明初;四、近代。
東漢末年,從黃巾起義到董卓集團的瓦解,前后七八年時間,為軍閥的誕生期。這一時期統一的政治軍事力量在與黃巾軍的爭斗中同歸于盡,各種武裝勢力乘機而起,有地主豪強,有州郡長官,有起義軍轉化成的武裝,甚至還有名士(如劉表和孔融)割據州縣,相互攻殺,形成了群雄并起的局面。這一時期的特點是統治形勢極度紊亂,整個社會系統的無序度達到最大,社會生產力遭到極大的破壞,人口銳減,多數軍閥有意無意成為社會大破壞的罪魁,他們在爭戰中瘋狂屠殺無辜,對據地的老百姓則無限度地剝掠。
從董卓敗亡到赤壁之戰這十六七年為軍閥的發育期。這一時期又可分為前后兩個階段:從董卓敗亡到官渡之戰為前期,這一時期的特點是軍閥間的分化與重組進入一個臺階,一大批小軍閥在競爭中消失,形成了袁紹、袁術、曹操、公孫贊、呂布、劉表等初具規模的軍閥集團。從官渡之戰到赤壁之戰為后期,中原逐鹿的結果,曹氏集團一枝獨秀,大有氣吞諸侯一統天下之勢,成為具有統一意向的“中央性”軍閥集團。發育期的總特征是軍閥間的兼并戰爭規模大而且輪廓清晰,社會的聚合趨向開始起作用,以往無限制地掠奪和破壞已經威脅到了軍閥自身的生存,所以各個軍閥不同程度地開始了內部的鞏固與生產的恢復,如屯田制等措施的實行,士家制的軍事制度的推行等,后期中央性的軍閥集團的出現,標志著軍閥現象成熟的開始。
從赤壁之戰到魏、吳、蜀三國各自建立獨立政權這十余年,為軍閥的成熟期。這一時期的特點是以武人為主、文士為輔的政治格局均以制度化的形式確立。全國范圍三大軍事集團鼎足而立,各自開始把注意力投放到自身恢復和鞏固方面,戰爭相對于前兩個時期大幅度減少,相繼開始了從武治到文治的轉化。待到這一時期結束,三國的文士派力量就逐漸壓倒了武人,出現了像蜀之諸葛亮、魏之司馬懿、吳之陸遜等文人主軍的局面。到了這個時候,距常態的傳統政治格局已經相去不遠了。
“唐—五代”軍閥的演進也經歷了類似的生長發育過程,所不同的是,這一歷史時期的軍閥是由聲勢赫赫、國力強盛的盛唐孕育而生的,強盛國力所生出的無邊野心,是軍閥誕生的催生婆,累年的黷武政策,使府兵制瓦解,代之以雇傭兵制施行。為了方便軍事行動,邊境上形成了一系列手握重兵、軍政合一的武將型的節度使,造成軍事上嚴重的內輕外重內部空虛。正是由于這種特殊的條件,軍閥才例外地出現于王朝的盛世。當唐朝君臣沉湎于國泰物豐的升平歌舞之際,安史之亂的漁陽鼙鼓揭開了藩鎮割據的序幕,此后中央勢力與割據勢力進行了長達百余年的相持,雙方消耗殆盡之際,中經黃巢大起義的轉換,以朱溫、李克用為代表的新軍閥取代了老軍閥。如果把安史之亂時期視為“唐—五代”軍閥的誕生期,那么它的發育期(從安史亂平到黃巢入京)和成熟期(從唐亡到五代結束)則特別的漫長,而且由發育到成熟,還經歷了一個更新換代的過程(軍閥的初始態消亡,但這種現象卻經過長時期的發育,在新的形態上得到了更成熟的體現,近代軍閥也有類似的情形出現)。顯然,這是由于這一歷史時期軍閥現象出現的時機超前和蠻族參與過程這兩種因素所致。就前者而言,統一王朝還具有相當力量,結果就遏制了軍閥的進一步發育,使之成為生長遲滯的侏儒,非得經過更新換代,蛻皮變換,把前一階段發育成熟的各種因素注入新的機體之中,才能開始它的成熟期。后者,由于蠻勇好武少文的異族介入,使得這一時期的軍閥更具蠻武色彩,對“長槍大劍”過于執迷和對“毛錐(筆)”長時間輕視,從而遲遲不能向文治轉化,只有到了宋太祖趙匡胤那里,才用杯酒釋兵權這種果斷而機智的辦法,使統治的車輪走向了正軌。
元末明初的軍閥現象的發育過程有點返祖,與東漢末很相像,因為它們發生的時機、條件有類似的地方。兩者的差別在于元末不存在像東漢末那么普遍的地主豪強,南人和漢人地主連擁有武器的權力都沒有,加上元末動亂本身具有的反抗民族壓迫的性質,所以元末軍閥多由農民起義軍轉化而成。從劉福通紅巾軍起義到宋都(小明王韓林兒之都)汴梁失守可算做軍閥的誕生期。由于紅巾軍民族大起義的觸發,各地以起義名義開始割據。從宋都汴梁失守到朱元璋吞掉陳友諒,可視為軍閥的發育期,軍閥群中朱和尚木秀于林。從陳友諒敗亡到張良弼、李思齊、擴廓帖木兒等北方軍閥相繼敗亡北逃,為軍閥的成熟期,這期間朱元璋依次削平了南北群雄,完成了統一大業。最后以朱元璋大殺功臣的極端手段,完成了武治向文治的轉化。整個過程與東漢末年極為相似,都是以某一個軍閥個體為主線演進的。
近代軍閥的生長過程是由幾次蛻變構成的,由湘淮軍一變為北洋軍(包括各式新軍),再變為青天白日旗下的國民黨軍。像數次脫皮的蠶,每蛻變一次,軀體都要長大若干,形態也更為完備,胡、曾、左僅僅是雛形,而蔣氏集團已經變成巨人了。
從外表上看,近代軍閥的生長過程與古代并無二致,而其內涵卻有質的差異。因為盡管近代中國是被人推出中世紀的,但其社會性質畢竟產生了質的飛躍,在軍閥背負著傳統的重負踉蹌而行的時候,時代悄悄地在它的背后打上了自己的印記。首先,在工具上,近代軍閥經歷了從傳統冷兵器到現代熱兵器的演化,近代軍閥是用近代大機器工業的產品裝備起來的“新式軍隊”。其次,在制度上,近代軍閥的軍隊組織是以近代西方的軍隊制度為標準重建的,由羞羞答答的軍、鎮、協、標到名副其實的軍、師、旅、團,體現了某種刻意模仿的苦心,和學習西方的努力。再次,影響軍閥發育過程的外部因素,不再僅僅是頭腦簡單、蠻勇有力的少數民族,西方列強的干預,每每使軍閥的演化帶有更多的殖民色彩。所以可以說,造就近代軍閥的社會大動亂不僅僅是周期性封建王朝的回歸熱,近代軍閥也不僅僅是王朝末世的產兒,在它身上,還帶有幾代中國人對傳統文化進行的物質和制度兩種層次反思的痕跡和西方資本主義殖民政策的創痕。
從上述四種軍閥現象的發育過程的分析中,我們至少可以看出:一、軍閥從降生到成熟,從來就不是純職業軍人的集團,每個正在發育的軍閥,都是軍紳的混合體,而且隨著軍閥的成熟,逐漸向紳軍轉化。二、作為一種特殊的社會群體,軍閥對群體內部秩序的鞏固,群體的凝聚,向來是十分著意的,盡管有時軍閥在破壞外部秩序,有時致力于恢復外部秩序,其內部的鞏固與強化始終是軍閥政治的核心問題,這個核心,從某種意義上講就是傳統政治教化功能的局部恢復。
每個歷史時代的動亂時期,無一不伴隨著傳統意識的危機。社會政治系統紊亂之先,往往是人們倫理道德價值體系的解體。統治者統治不下去了的最大征兆,就是普遍的對統治意識的迷惘和背反。正統地位的儒家思想,在每一個軍閥時代都受到來自內部和外部不同層面雜多意識的沖擊和挑戰。有時是來自下層的太平青領教和彌勒教;有時則是來自少數民族的游牧意識;有時還要面對佛教和拜火教的沖擊。到了近代,面對三千年未有之巨變,則有被根本顛覆之虞。作為動亂時期政治舞臺上的主要演員,軍閥一方面以它赤裸裸的暴行把傳統道德推向了一個無比尷尬的境地,事實上成了傳統道德的最大背叛者和破壞者,另一方面又極力恢復被它親手踐踏了的傳統道義和價值。這種行為上無可調和的內在分裂,使得軍閥在意識領域扮演了某種矛盾重重的角色,比起傳統社會常態的統治者來,更具有戲劇和傳奇色彩。
近代軍閥是歷史的產兒,也是時代的產兒,19到20世紀西方資本主義的全面介入,東西方文化前所未有的巨大沖撞,使得近代軍閥具備了他們前輩所沒有的雙重性格,也使得他們看起來比其前輩更加惶惶不安于內部的裂痕,煞費更多的苦心尋找資源的結果,從而使近代軍閥的統治意識更富滑稽意味。病篤亂投醫的結果是,從堂而皇之的綱常禮教到極不馴雅的江湖義氣,從裝神弄鬼的喝符請仙到肅穆莊重的教堂禮拜,從朱熹到俾斯麥,從王陽明到希特勒,在近代軍閥的意識拼盤上都可以找到各自的位置。
軍閥意識是一個多少年來從未有人觸及的領域,揭開一個小小的窗口,我們就會發現一個丑陋的世界,其中的某些垃圾也許今天還在被當成點心出售。
本書以近代形態較為完備的軍閥為對象,對他們的維系意識作其時態的定格描述,以饗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