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活著，爭的是一世之利，而有些人活著，留的是萬世之名。

西漢征和元年（前92年），漢武帝劉徹在建章宮一覺醒來，突然發現一個陌生男子持劍站在宮門前，神色緊張，鬼鬼祟祟。

漢武帝當即大呼侍衛，不一會兒，一群侍衛聞訊而至，七手八腳一頓忙活，那持劍的男子反而趁亂逃跑了。

漢武帝大怒，把掌管宮門出入的門候處死。冬十一月，漢武帝又調動軍隊在未央宮大肆搜捕，結果卻一無所獲。

冬十一月，發三輔騎士大搜上林，閉長安城門索，十一日乃解。巫蠱起。（《漢書·武帝紀》）

這個神秘的男人，就這么消失了。

當時的西漢朝廷，丞相是公孫賀，公孫賀和漢武帝還有點親戚關系。公孫賀的妻子衛君孺是漢武帝的皇后衛子夫的姐姐，所以公孫賀和漢武帝屬于連襟。

公孫賀的兒子，叫公孫敬聲。公孫敬聲倚仗自己和皇帝是親戚，在朝廷做官橫行霸道、驕奢淫逸，甚至利用職務之便挪用軍費供自己使用。你平時小打小鬧皇帝還可以容忍，但是你挪用軍費，漢武帝那肯定是不能容忍的，所以漢武帝很快就把公孫敬聲關到了監獄里，聽候發落。

兒子下獄，那么當父親的自然會想辦法救兒子。恰好，這個時候漢武帝正在全國搜捕陽陵大俠客朱安世，因為漢武帝懷疑朱安世就是前不久出現在宮門口的陌生男子。公孫賀立刻勸解皇帝別著急，我可以把朱安世抓住。

公孫賀請求負責追捕朱安世，想的是如果自己把朱安世給抓住了，把事兒給辦好了，就算功勞一件，憑借著這份功勞，自己再向漢武帝求情，說不定漢武帝就能把兒子給放了。

朱安世行蹤不定，很難追捕，但是公孫賀還真挺有本事，最終還是把朱安世給捉住了。

公孫賀以為自己捉住朱安世就能把兒子給保出來，沒想到卻遭到了朱安世的嘲諷。

朱安世對公孫賀說了這么一句話：

公孫丞相，你馬上就要大禍臨頭，殃及全族了。

朱安世笑曰：“丞相禍及宗矣。南山之竹不足受我辭，斜谷之木不足為我械。”（《漢書·公孫賀傳》）

公孫賀壓根沒把朱安世的話當回事。

沒想到朱安世真不是胡說，他在監獄里偷偷給漢武帝上書，揭露了一個驚天的大秘密。

安世遂從獄中上書，告敬聲與陽石公主私通，及使人巫祭祠詛上，且上甘泉當馳道埋偶人，祝詛有惡言。（《漢書·公孫賀傳》）

朱安世向漢武帝告發，丞相公孫賀的兒子公孫敬聲和陽石公主私通，還偷偷在宮里扎木偶人給皇帝下蠱，以此來詛咒皇帝。

陽石公主，是漢武帝的女兒，公孫敬聲和陽石公主私通，這就屬于亂倫，是皇室丑聞，而扎木偶人詛咒皇帝，那更是重罪。

你扎個木偶人，然后在木偶人上寫下漢武帝的名字，今天用刀割，明天用針扎，以此來詛咒漢武帝，這要是被皇帝知道，皇帝還不暴跳如雷。

朱安世這個人，史書上對他的記載不多，只知道他被稱為陽陵大俠客，據《世說新語·自新》載：“兇強俠氣?！睗h代所說的俠，不是行俠仗義，而是“以武犯禁”的意思。朱安世一直在民間混跡，沒有什么政治背景和勢力，他能知道這樣的秘聞，實在是讓人覺得奇怪。

漢武帝收到朱安世的告密之后，立刻開始對公孫一家展開調查，最終的結果是認定了朱安世的告密屬實，于是公孫一家被滅族。

下有司案驗賀，窮治所犯，遂父子死獄中，家族。（《漢書·公孫賀傳》）

同時，這件事還牽連到了漢武帝的另外一個女兒諸邑公主及大將軍衛青的長子衛伉，諸邑公主和衛伉都因此而死。

諸邑公主是漢武帝和皇后衛子夫的女兒，而衛青則是衛子夫的弟弟。

經此事件之后，衛氏外戚的勢力基本被消滅。

我們很難說，這是皇帝的有心還是無意，但政治清洗已經發生，無可挽回。

但是，這事兒還沒有徹底結束。

西漢京師長安城中的不安定因素仍在醞釀，長安方士云集，他們以旁門左道的奇幻邪術迷惑眾人，結果這些東西傳來傳去傳到宮里，開始在后宮的妃嬪之間盛行。她們紛紛開始扎起木偶人，詛咒和自己爭寵的嬪妃。因嫉妒產生爭執，便告發別人行大逆不道之事——詛咒皇帝。漢武帝知悉后大怒，數百名后宮之人及有牽連的大臣都被皇帝以操弄鬼神之名殺掉。

漢武帝老了，他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年郎了，他的精力一天不如一天，他的記憶力也明顯開始衰退，鬼神之事在未央宮彌漫開來之后，老皇帝甚至患上了疑心病，他時常做噩夢，夢中有好幾千個木偶人手持棍棒想要襲擊他……

漢武帝由此開始懷疑，他身體和精神上的雙重衰敗，都是因為有人還在用某種異端的邪術詛咒他。

朝廷里有個叫江充的大臣，專門負責為漢武帝調查此事。他憑借漢武帝給他的無上權柄，肆意橫行，到處以調查巫術為名隨意嫁禍和逮捕大臣，堪稱酷吏。的確參與過巫蠱之術而被江充查實和沒有參與過巫蠱之術而被江充陷害的人不計其數，據史料記載，江充直接或間接害死的就有幾萬人。

可隨著漢武帝的狀態不佳，江充也陷入了一場巨大的危機之中。

江充素來和漢武帝的皇后衛子夫以及太子劉據不和，唯恐老皇帝駕崩，劉據登基后針對自己，于是便在漢武帝面前污蔑皇后衛子夫和太子劉據，聲稱母子二人都參與了扎木偶人詛咒漢武帝晏駕的邪惡活動。

消息傳到劉據的耳朵里，劉據的第一反應不是顧及自身的安危，而是認為，未央宮里有大事發生。

江充通過羅織構陷的手段已經將劉據的罪名坐實，如果劉據認罪，那就是大逆不道，死路一條。

劉據懷疑，父親漢武帝很有可能已經晏駕，而江充則秘不發喪，掌握了最高權力之后想要害死自己。

劉據很著急，但是他也沒什么主意，于是他干脆找到了自己的老師石德。

石德和劉據說了很多，但是總結出來大概就是一句話：

天與不取，反受其咎，時至不迎，反受其殃，這先下手為強，后下手遭殃，難道殿下忘記秦始皇帝駕崩而趙高假傳圣旨賜死長子扶蘇的事情了嗎？

在石德的勸說之下，劉據終于奮起反抗，殺掉了江充。

然而劉據的這個行為引起了更大的變故，因為太子劉據殺掉漢武帝劉徹指派的臣僚，即會被視為是謀逆的具體表現，更加糟糕的是，眾說紛紜，漢武帝在宮里得到的消息是太子劉據已經謀反了。

當然，漢武帝這個時候雖然有點老糊涂了，但總不至于失去理智，所以他的意見是，太子未必謀反，而是被江充因巫蠱之事殺滅臣僚的事情給弄得害怕了，所以才會出現這樣的過激反應。

因此，漢武帝旋即派出使臣，讓使臣把太子劉據領進宮里來，他要當面問清楚。

但是，被派出去的使臣認定劉據已經謀反，他害怕自己去請劉據不成，反而被已經謀反的劉據殺掉，所以使臣壓根就沒去，出去溜達一圈就回來了，之后更對老皇帝打起了小報告，說劉據已經造反，還要殺掉我，幸虧我命大，這才逃了回來。

終于，在使臣的誤導之下，漢武帝相信了劉據謀反，于是派出丞相劉屈氂帶兵討伐劉據。

甚至，劉屈氂的手上還有漢武帝親自加蓋璽印的詔書。

但是，就如同當年的公子扶蘇不相信權宦趙高捏造出來的矯詔一樣，劉據根本就不相信自己一向敬愛的父親竟然會發兵攻打自己，所以堅信一定是未央宮里出現了變故，或許是漢武帝已經被控制，甚至漢武帝已經駕崩，因此導致權臣作亂，奸惡之人深居幕后，操弄權柄，想要趁機殺掉自己。

于是，劉據開始領兵和丞相劉屈氂在長安城中混戰，雙方交戰五日有余，死傷數萬，最終劉據不敵，只好出走長安逃亡。

劉據起兵，靠的是母親衛子夫的幫助，衛皇后給了劉據象征著皇后實權的印璽和綬帶，劉據才能調動一些兵力和朝廷抗衡。但衛子夫并非想要幫助劉據謀反，而是因為衛子夫同樣相信一定是宮中出現了變故，有奸人作亂。她的行為不僅僅是基于母親對兒子的天性之愛，更因為她相信劉據不會是悖逆父親的惡徒，他的行為一定是正義的。

但最后，兵敗出逃的劉據也意識到了自己判斷失誤，父親漢武帝仍然健在，并且仍然大權在握，是自己陷入了扶蘇之死的典故之中，由此才做出了錯誤的判斷。倘若當時江充構陷自己時，自己可以冷靜處理，第一時間找到漢武帝做出解釋，就不會走上今天的這條道路。

更加殘酷的事實是，未央宮戒備森嚴，即便貴為太子，沒有皇帝的召見，也無法和皇帝見面。

最終，劉據選擇了在長安城外懸梁自盡。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是被逼死的，因為，他已經失去了所有的退路。

同樣，皇后衛子夫更加沒有辦法解釋自己給予劉據皇后璽綬，幫助劉據調動軍隊的行為，她無以言明，最終選擇了以死明志，也在宮里自盡了。

后元二年（前87年），巫蠱之禍四年后。

這是雄才大略的漢武帝生命的最后一年。

他比以前更加衰老了。

殺掉了自己寵愛的鉤弋，逼死了衛子夫和劉據母子，仇視過那個永遠不可能回來的李陵，也殘酷地處罰過那個敢直視自己的司馬遷。

每一個人的謝幕和離去，都讓漢武帝更加衰老，仿佛每一個人告別之際，都會從漢武帝生命中取走一些東西。

他也很后悔，不然也不會有后來的那份《罪己詔》。

他已經頭暈眼花，雖然已經邁不開步，挪不動腿，可是，漢武帝仍然很自負。

他這一生啊，打過閩越，征討過匈奴，出兵過南越，兵指西羌，馬到南夷，降服朝鮮，劍指大宛。

常年的窮兵黷武，把西漢的社會民生逼迫到了瀕臨崩潰的狀態，可也讓那些他能在地圖上看到的地方和他在地圖上看不到的地方，都成為他的疆土。

東方朔、桑弘羊、竇嬰、田蚡、衛青、霍去病……他曾經得到過很多，也曾失去過很多。

生命中的最后一刻，除了坦然地面對死亡之外，漢武帝會不會想起當年那個青蔥爛漫的十六歲少年呢？

光陰百代，流水浮生，朕還有很多，想要做的事……

參考文獻

1.《資治通鑒·卷第二十二》

2.《漢書·金日磾傳》

3.《漢書·武帝紀》

4.《漢書·武五子傳》

5.《漢書·卷六十三·武五子傳第三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