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清朝的皇帝嘴臉
- 李國文說清
- 李國文
- 7345字
- 2019-10-11 16:26:13
一
康熙二十一年(1682)正月十九,玄燁諭令,將吳三桂骸骨分發各省。
這種發泄仇恨的奇特做法,堪稱首創。如此高智商的皇帝,情急之下,做出這樣的事情,只能證明他氣急敗壞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說白了,即使將其骸骨磨成齏粉,對死了四年之久的吳三桂,除了落一個笑柄外,又有什么意義呢?再說,將其骸骨分發各省,予以展示,更是匪夷所思。如此野蠻的報復手段,不但起不到警誡作用,反而使人徒增反感。
他為什么非這樣做不可,因為這位皇帝差一點栽在吳三桂手上。
吳三桂為中國歷史上最大的漢奸之一,如果他真贏了的話,我相信也沒有幾個中國人會高興的。但是,康熙有相當一段時期,被這個吳三桂逼到墻角,老百姓還是覺得很開心,因為這個漢奸居然弄得他很丟臉。康熙當然知道漢人看他的笑話,你養了一條狗,你又惹了這條狗,這條狗轉過屁股來咬你,活該!所以,他恨這個吳三桂,恨到極點。
他有“兩個想不到”,一是想不到局促在云南一隅的他,揮師北上,來勢兇猛。廣西、四川、貴州、湖南、福建、廣東諸省響應,江西、陜西、甘肅等省波及,讓他不知如何是好。二是更想不到八旗子弟兵,尤其不成器?!坝^望逗留,不思振旅遄進,竟爾營私適己希圖便安,或諉兵甲之不全,或托舟楫之未具,借端引日,坐失時機者。甚而干預公事,挾制有司,貪昌貨賄,占據利藪。更有多方漁色,購女鄰疆,顧戀私家,信使絡繹。尤可異者,玩寇殃民,攘奪焚掠,稍不如意,即指為叛逆。不知怎樣應對?”
《清通鑒》記他在永興之戰失利以后,“憂心忡忡,現于詞色”,雖然,他最后險勝了,但是,這是一道最簡單的算術題,誰都能算清這筆賬。吳三桂死時已七十四歲,這年玄燁剛二十五歲,兩人相差四十九,快五十歲,有足夠的時間等到他自然死亡后,“三藩”肯定是樹倒猢猻散的局面。何必打八年仗,生靈涂炭,滿目瘡痍?然而,年輕氣盛的他等不及。自以為是天縱過人的他,不能等??滴醯牡览矸浅:唵?,非常自信,朕八歲登基,十四歲親政,十六歲就不動聲色地拿下輔臣鰲拜,獨掌朝政大權。那么,朕二十歲了,還不撤除三藩,以去心腹之患,更待何時?
于是,康熙信心滿滿,志在必得,因為先前有決策權的大臣,如鰲拜等,不是被殺頭,就是被打倒,再也無人阻擋、諫勸此事之不可為。玄燁遂在處置吳三桂、耿精忠、尚可喜三位漢族藩王的策略上,改變多爾袞、順治一直到鰲拜的利用之,收買之、尊崇之的同時,采用逐步消減之的手段。這班人未必喜歡這個為清王朝立下汗馬功勞的平西王,但是相信年齡不饒人,是個絕對真理,相信時間最后可以擺平一切,也是客觀規律。
然而,康熙高估了自己,他以為能把擁有至高權力者,如四輔臣,如鰲拜等統統拿下,吳三桂豈在話下?可他沒有仔細思量,鰲拜之流固然在朝廷里有黨羽,有耳目,可都在陛下的視線之內,掌控之中??!而吳三桂卻遠在南疆,鞭長莫及,何況那是有地盤、有軍隊的實力派?現在,你一紙諭令,要他和他的部屬,撤出經營了十年之久的云南、貴州,再去駐防山海關,再去拓荒墾邊,分明是激其生變,促其反叛。
別看如今對康熙的吹捧,甚囂塵上,對盛世的渲染,離奇過分。其實,他不高明,至少在“撤藩”上,走了一步臭棋。在中國歷代王朝中,建國三十年后逼反功臣,引發內戰,而且一打就是八年,是只有康熙這個太自信的笨蛋,才能干得出來的糗事。其狂妄,其愚蠢,其冒險,可想而知。
結果,這場仗,打了八年,吳三桂差不多打下了長江以南的半壁江山,其間,雙方進行過六次殊死決戰,吳軍勝四,清軍勝二,吳是占上風的。幾年的仗打下來,吳的總兵力為清軍的兩倍,無論數量還是質量,玄燁都不是吳的對手。因此,如果不是吳三桂病死,戰爭未必很快結束。既然戰爭還要進行下去,那么,他被吳三桂打敗的可能是存在著的。至少還要再打上若干年,才能定勝負,正因如此,玄燁的贏,贏得有些忐忑。
“幸荷上天眷佑,祖宗福庇,逆賊遂爾蕩平。倘復再延數年,將若之何?”這是發自他內心的話,說明他請得了神,而送不了神的尷尬,曾經也使他六神無主過。
在中國歷史上,撤藩,是一種最高統治者不得不做,然而最好不做的危險游戲。因為涉及地方利益,所以被剝奪者通常要進行反抗,而剝奪者也就必然要進行“反”反抗。于是,剝奪者成功也罷,被剝奪者勝利也罷,雙方都沒有好果子吃,都得付出代價。公元前154年,漢景帝劉啟用晁錯計,削奪諸侯國部分土地,歸中央直接管理,吳王劉濞、楚王劉戊與其他五位侯王,以“清君側”的名義起兵反抗中央政府,史稱“七國之亂”。劉啟派太尉周亞夫、大將軍竇嬰率大軍鎮壓,歷時三月,叛亂平定。公元1399年,明惠帝朱允炆納齊泰、黃子澄削藩之策,是年七月,駐北京的燕王朱棣,以誅齊、黃為名,舉兵反。這一仗打了四年,朱棣攻入南京,惠帝下落不明,叔叔奪了侄兒的江山。唯有公元961年與969年的宋太祖趙匡胤的兩次“杯酒釋兵權”,算是一次成本極低的“削藩”行動。
看來,這位少年天子,并沒有從中國歷史上學到怎樣使尾大不掉的各路諸侯,削權降格;使擁兵自重的地方軍閥,解除武裝;使功高震主的開國元勛,不再干政的事,而是一意孤行,非要逼吳三桂就范。結果,他自己也承認這場險勝,與失敗無異。“偽檄一傳,在在響應,八年之間,兵疲民困?!比欢?,掀起這場戰亂的這個主謀,并不責備自己,卻振振有詞地反問大家:
憶爾時惟有莫洛、米思翰、明珠、蘇拜、塞克特等言應遷移,其余并未明言遷移吳三桂必致反叛。議事之人至今尚多,試問當日曾有言吳三桂必反者否?(《清通鑒》)
聽聽,這等錯了不認賬,把責任都推給別人的口吻,多么無賴,又多么可笑?。?
二
雍正三年(1725)十二月辛巳,一位名叫汪景祺的文人被“棄市”。
那時在北京,只要“棄市”,就是押往菜市口殺頭。雍正嗜殺,當然,康熙和乾隆也并不少殺,不過,雍正更殘忍更可怕些,手段和花樣,也更促狹更陰損些。這次殺汪景祺,大家原以為看一場熱鬧,隨后作鳥獸散,回家喝二兩,慶幸自己腦袋還在脖子上,也就罷了。誰知這次菜市口秋決,出了點麻煩,監刑官、劊子手,對著這具身首分離的死尸,直吮牙花子,不知如何辦才是?因為一位刑部衙門的文案,指著這份將汪景祺斬立決的諭旨上雍正爺的朱批,有“立斬梟示”四個字,“立斬梟”遵旨照辦了,還有這個“示”字,什么意思呢?臣僚們琢磨了半天,才明白陛下的意思,不光要砍下腦袋,還要把這顆腦袋懸掛在菜市口示眾。示者,公示也,也就是公開展覽。讓大家看看,跟皇帝老子作對,會有什么下場?
梟首砍頭,戮尸燔骨,這是康、雍、乾三朝時不乏見的場面,然而像雍正如此忮刻酷暴,將汪的頭顱一直掛到他駕崩,也沒說一句免了、去掉、拿下的話,在中國文人受迫害的全部歷史上,還真是少見的暴虐。對知識分子恨到如此咬牙切齒,除了變態心理,哪里還有一點點當下文人鼓吹的“盛世”帝王的胸懷?整體看來,康、雍、乾三帝,一個賽過一個不是東西。
汪景祺在年羹堯的西寧大營中,當過兩年的幕僚,他的災難,即由此而來。
一個文學家,最好不要跳上政治家的船,哪怕是最豪華的游艇,也要敬而遠之才是。唐朝的李白,一開始是絕對明白這個道理的。杜甫《飲中八仙歌》就寫過他“天子呼來不上船”。李白心想,我要登上皇帝的船,不被皇帝吃了,也會被皇帝身邊的人吞了,豈是我能去的地方?可后來,估計酒喝高了,下了廬山,竟登上永王李璘的旗艦,檢閱起水師,還大唱贊歌,“為君談笑靜胡沙”,結果好,永王失敗以后,他也就充軍流放到夜郎了。
這位汪景祺,號星堂,浙江錢塘人氏??滴跖e人,小有文聲,但仕途蹭蹬,一直不那么發達,萍蹤浪跡,落魄秦晉,并無定處。清代的武官,粗鄙少文,地位較高的統帥,通常要禮聘一些文人為幕客。名氣大的,為客為賓,起參謀僚屬的作用;名氣小的,為職為員,司管文書筆墨等事。年羹堯,康熙進士,內閣學士,一代鴻儒,也非等閑之輩。康熙年間,他西征噶爾丹、郭羅克、羅卜藏丹津諸役的赫赫戰功,總不能自己動手撰文吹噓。恰好,這位汪師爺,一心想上他這艘艨艟巨艦,于是,給年大將軍寫了一封信,極盡歌功頌德之能事。
蓋自有天地以來,制敵之奇,奏功之速,寧有盛于今日之大將軍者哉?仆向之所向慕,歸往于閣下者,臺閣之文章,斗山之品望而已?!⑸钯囐t佐,天下共仰純臣。朗若青天,皎如白日。夫是以宸翰寵賁,天子倚閣下等山岳之重也。今閣下英名如此其大,功業如此其隆,振旅將旋,凱歌競奏。當吾世而不一瞻仰宇宙之第一偉人,此身誠虛生于人世間耳。(《西征隨筆·上撫遠大將軍太保一等公川陜總督年公書》)
這樣,雍正二年,此公被年羹堯延請入幕,聘為文膽。
其間所著《西征隨筆》,在查抄年羹堯杭州邸宅時,被侍郎福敏發現,呈上。喜歡作批示的雍正在這方面有強烈的表現欲,在書上親筆寫上:“悖謬狂亂,至于此極,惜見此之晚,留以待他日,弗使此種得漏網也?!薄按朔N”兩字之間,也許雍正漏寫了一個“雜”字,這個文人太招他的恨了。
我一直忖度,同案的錢名世,也是因年羹堯獲罪的,同樣,也是因寫捧年大將軍的馬屁詩被參,但雍正并沒有將他送往菜市口秋決,而是御書“名教罪人”匾額,要他掛在自家大門口,每日叩拜懺悔。雖然每天磕頭,但保住了這顆腦袋。最滑稽的是,將錢遣返回鄉時,雍正讓朝廷所有官員,都寫詩表態,認為錢罪該萬死,幸皇上寬大為懷,令其居家思過。這部大批判集,故宮博物院作為文字獄一案,曾經印行過的。
雍正恨汪,勝于恨錢,道理很簡單,汪和錢都拍年的馬屁,但錢只止于寫諛詩而已,而汪則參與機要,為虎作倀,出謀劃策,助紂為虐,這是雍正早在儲位的時候,就種下來的仇。康熙晚年選嫡,舉棋不定,年羹堯的一票,起到一言興邦、一言喪邦的關鍵作用之時,雍正也對這位軍門,殷勤致意,示好巴結,聯絡拉攏,不遺余力的。而汪景祺,對于這位功高震主的軍事統帥,所能起到的左右作用,是非同小可的。這才使雍正始終戒之懼之,而留下刻骨銘心的影響,必狠狠報復而后快的。
這本《西征隨筆》,讓雍正逮了個正著。應該說,汪景祺不傻,他不是有小聰明而是有大聰明,不是有小野心而是有大野心,書中有《功臣不可為》一文,就是為年大總督寫的,其意所指,年是會心的。不但會心,很可能首鼠兩端過,雍正不會沒有知覺。但文人從政,很難成氣候,雖然他們喜歡染指權力,但十個文人至少有九個,在政治上屬于無韜略無謀劃的低能之輩。尤其稍稍得了點意的文人,無一不是狗肚子裝不了幾兩香油,那張管不住的嘴巴,先就給自己挖好了墓穴。
雍正的情治系統,其效率之高,野史演義,多有記載,早把年大將軍與另一可能接班對象允禟,在西寧的來往,密報上來。雍正三年四月,這位陛下最初發難,諭責年羹堯僭越之罪時,無心之言,泄露天機:“朕曾將御前侍衛揀發年羹堯處,以備軍前效力,并非供伊之隨從也。然伊竟將侍衛不用于公務,俱留左右使令?!边@些侍衛,其實就是雍正安排在年羹堯身邊的“克格勃”,而汪師爺的一言一行,豈能逃脫這班皇家特工的眼睛。于是,這一年的十二月十一日,賜年羹堯自裁。一周后,雍正就將這位年府首席文人,梟首示眾,那身軀和腦袋分別掛在菜市口的通衢大道上,任其鴉啄蠅聚,風吹雨淋。而且株連家小,“其妻發黑龍江給窮披甲人為奴,其期服之親兄弟,親侄俱革職,發寧古塔,其五服以內之族親現任、候選及候補者俱革職,令其原籍地方官管束,不得出境。”
這個雍正,近年來被奉為盛世之主,小說寫過,電視演過,但是,從他對汪景祺這樣一個文人的刻薄歹毒,以致那尸骸骷髏,在菜市口一掛十年,這位陛下的小人嘴臉,還不昭然若揭了嗎?
三
公元1735年八月二十三日,雍正去世,乾隆(1711—1799)繼位,這年他二十五歲,正值年富力強之際。不過,他的老子臨終囑托里特別交代:“大學士張廷玉器量純全,抒誠供職……鄂爾泰志秉忠貞,才優經濟……此二人者,朕可保其始終不渝,將來二臣著配享太廟,以昭恩禮。”這讓剛坐上龍椅的弘歷,心里很不是滋味。
一朝天子一朝臣,任何一位新皇帝,對前朝老臣都不會太歡迎的。
鄂爾泰(1677—1745),為滿洲鑲藍旗人,任過廣西巡撫,云貴總督,雍正朝授保和殿大學士。雍正十年,為首席軍機大臣,備受器重。雍正還為皇子時,曾拉攏他作為私黨,被斷然拒絕,沒料想雍正反而對他肅然起敬,為帝后立授重任。鄂爾泰力主西南諸省的少數民族地區,施行廢土司、設府縣、置流官、駐軍隊的“改土歸流”政策,此舉對于鞏固邊疆,起到很大作用。
張廷玉(1672—1755),漢人,因授課皇子,得雍正賞識,擢禮部尚書,后兼翰林院掌院學士并調戶部任職。雍正對他十分信任,先后授文淵閣大學士、文華殿大學士、保和殿大學士,以表其輔佐之功。雍正八年,設立軍機處,交張廷玉全權規劃,厘定制度,訂立章程。由于其擘畫周詳,設計完密,深得帝心,倚為股肱。據說,有一次張廷玉告病假,雍正坐臥不安。近侍趨問安詳,他說:“朕連日臂痛,汝等知之否?”眾人驚訝不止,他說:“大學士張廷玉患病,非朕臂痛而何?”
鄂爾泰比乾隆長34歲,張廷玉比乾隆長38歲,對這兩位等于父輩的前朝老臣,第一,能不能駕馭得住?第二,他們會不會買自己的賬?讓年輕皇帝有點郁悶。乾隆是個強人,強人的特點是他替別人做主,而絕不接受別人替他做主?,F在,父皇強加給他兩位老臣,而且幾乎找不出來什么破綻和瑕疵,可以退貨。更何況,他的老子不但考慮到兩位生前的安排,連死后哀榮也想周全了。遺囑里說得清清楚楚,還要配享太廟,給予帝國的最高榮譽。弄得這位剛上臺的皇帝,一是毫無作為;二是無法作為;三是不敢作為,只有接受既成事實,能不教他惱火窩心嗎?
雖然,歷史的經驗告訴他,他的祖父康熙登上大位后,處心積慮,搞掉了礙手礙腳的前朝老臣鰲拜;他的父親雍正登基以后,馬上就出重拳,將前朝老臣年羹堯,打入十八層地獄?,F在,輪到他主政,卻拿這兩位被強行安排的左膀右臂無可奈何。再說,皇帝要除掉大臣,并不需要理由,一般都是利用其出錯,革職查辦;或者,誣其叛逆造反,徹底鏟除。但是,姜還是老的辣,雍正顯然不愿意大清王朝的江山,一下子落在這個年輕人肩上時出現什么交接班的問題。其實,這還真是雍正為他兒子著想:首先,剛坐江山,定然執政經驗不足;其次,千頭萬緒,難以把握輕重緩急;再其次,也許是知其子莫如其父,也許是為父的確切了解其子,乾隆有做大事之決心和野心,但并無做大事之本領和功夫(他的一生也證實了這一點)。所以,給他派定兩個政治輔導員,扶上馬,送一程。
當然,乾隆橫下一條心,硬要干掉他倆,也許并非難事,“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臉一抹,什么下作事做不出來?雍正似乎預知他的兒子會有這想法,提前給這兩位老臣打了政治上的保票,“朕可保其始終不渝”,寫在遺言中并公諸于世。這就是雍正的厲害了,如果小子你真要將鄂、張二人如同鰲拜、年羹堯那樣除掉,也就等于向世人宣告,你老子說的話等于放屁。雍正想到這里,心里說:諒你這小子也沒這份挑戰的膽子。于是合上眼睛,撒手西去。這樣,在太和殿的登基大典上,兩位老臣,一左一右,跪在他面前,低頭偷著樂,而乾隆,卻好像心頭堵著兩塊石頭。
然而中國人窩里斗的劣根性,根深蒂固,積習難除,兩位老臣在雍正朝就互不相能,到乾隆朝,更針鋒相對。各自劃分勢力范圍,大小官員逐一排隊。鄂爾泰樹大根深,其追隨者為封疆大吏,為地方督撫,為帶兵將帥,為滿洲要員。因曾“節制滇南七載,一時智勇之士多出幕下”,所以,執掌內閣以后,更獲雍正帝的眷注恩渥,授首席軍機大臣一職,權傾天下。于是,在他周圍,形成一個以滿臣為中堅,包括一部分漢臣在內的政治集團,主要成員有莊親王允祿、軍機大臣海望、湖廣總督邁柱、河道總督高斌、工部尚書史貽直、巡撫鄂昌、總督張廣泗、學政胡中藻等,人稱“鄂黨”。
張廷玉長期經營,其擁護者為府院高層,為六部長官,為文化名流,為門生子弟。尤其張氏一門登仕者達十九人,其弟廷璐、廷璩,其子若靄、若澄、若淳均為朝中高官,可謂顯赫世家,頂戴滿門。張著文自詡“近日桐人之受國恩登仕籍者,甲于天下”,“自先父端而下,三世入翰林者凡九人,同祖者二人,是廷玉一門受圣朝恩至深至厚”。如此廣通的關系網,如此深厚的軟實力,自然是朝中舉足輕重的政治組合,人稱“張黨”。
鄂爾泰具有居高臨下的滿洲背景,驕橫跋扈;張廷玉具有精通漢文化的精神優勢,聞聲遐邇。鄂爾泰背后是頤指氣使的滿族豪貴集團,氣焰囂張;張廷玉身邊是炙手可熱的漢人精英分子,極具人脈。于是壁壘分明,不相水火。由此也證明,中國人是不能太成功的,成功而不清醒,必得意,得意而不謙謹,必忘形。忘形之人,哪里還會有警惕之心,自省之意?這兩位老臣最暈頭之處,最混賬之處,就是沒有把這位有點輕浮,有點虛榮,有點小聰明,有點小才華的年輕皇帝,真正放在眼里。他們很自信,你老子我們都侍候過來,還擺不平你?
乾隆是什么人?自負、記仇、心狠,翻臉不認人。一直等著兩位老先生,出格、犯規、惹事、闖禍,有個什么閃失,好來收拾他們。他通過一系列的案件:一、乾隆元年,鄂黨張廣泗、張黨張照,先后出兵貴州的相互攻訐案;二、乾隆六年,鄂黨仲永檀、張黨張照,泄密受賄彼此揭老底案;三、乾隆十三年,處死鄂黨張廣泗兵敗金川案;四、乾隆十五年,張廷玉姻親涉及呂留良文字獄被罰巨款案,以及發動朝臣攻擊張廷玉不當配享案;五、乾隆二十年,胡中藻的《堅摩生詩抄》文字獄案發,因系鄂爾泰門生,雖死也遭清算案。極盡打打拉拉,拉拉打打之能事,極盡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之手段,終于將他倆修理得體無完膚而離開人世。
應該說,乾隆前期的治績,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兩位輔導員,承續著雍正時期“澄清吏治,裁革陋規,整飭官方,懲治貪墨”(章學誠語)的大政方針,“勵精圖治”。我估計,“前朝是怎樣辦理的?”“憲皇帝是怎樣教導的?”肯定是這兩位執政大臣,一天到晚掛在嘴邊的辭令。而且,我還估計得到,其實挺小人、挺小氣、挺記仇、報復心挺強的乾隆,一定會對這種使他耳朵生繭的訓誨,打心眼里起膩。也許越是說這種類似“按既定方針辦”的話,年輕的皇帝越是反感,也就越發加大收拾二位的力度。
顯然,兩位老人家沒料到這位年輕對手,竟是“鷸蚌相爭”的得利漁夫。多年以后,乾隆笑談這兩位老臣的不識時務,不知進退時,以調侃的口吻說:“朕初年,鄂爾泰、張廷玉亦未免故智未忘耳!”這話說得有點陰,有點損,什么叫“故智”?即“玩不出新花樣的老把戲”,即“起不了大作用的老手段”,這種如同耍猴戲似的,揮鞭驅使的主宰語氣,這種完全在其掌控之中,跳不出掌心的從容口吻,也可窺見乾隆絕非善類的嘴臉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