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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天氣陰沉,悶熱而潮濕,城市人清晨一起來就有了黏糊糊的感覺。今天的日程夠簡業修忙活的,他急匆匆先趕到梨城中心醫院,走進父親的病房,老人還相當虛弱,但原定今天出院,大姐簡業青又有點猶疑了,簡業修看著姐夫,希望他能拿個主意。黑黑胖胖的田超卻就是不吭聲,這是當醫生的特點,不愛多說話,莫測高深地板著面孔,看誰都有病,對有病的人問十句也未必肯回答一句,這就叫藏拙——因為病人對醫生的話最為敏感,聽得最認真,分析得最透徹,聯想最豐富,倘若當醫生的有一句話說得跟實際情況不符,就會引起病人的猜忌,造成心理負擔,甚至會對醫生失去信任。所以聰明的醫生不多說話,以沉默掩飾自己的不懂和沒有把握,非講不可的時候也只講自己精通的有把握的醫學知識,或者販賣醫學常識,不涉及具體細節,不打賭,不猜測,也就不負責任……簡業修知道自己的姐夫就不缺少這樣的聰明,現在只好自己下決心了,便勸父親:“爸,這個地方呆長了,沒病也會呆出病來,今天是您的生日,咱不如出院,回家好好給您祝壽。”

簡玉樸提不起精神:“咳,你媽走了還沒過七七,祝的什么壽!”簡業修給老人強打精神:“越是這樣越要祝壽,借您的福氣沖一沖咱們家的晦氣。”老人嘆氣:“我有什么福氣,有福氣還會這樣嗎?”“您大難不死,必有后福!”簡業修吩咐姐姐收拾東西,他拉著姐夫一塊去結賬,有本院的醫生跟著結賬可以不排隊,田超再滑,這點忙還是肯幫的。

說來也怪,等他用車把父親送回家,再急急忙忙趕回機關的時候,原是陰沉沉的天又慢慢放晴了,陽光分外暴烈,在烈陽下遠看河口廣場,如同包裹著一團金光,耀人眼目。河面波光粼粼,岸樹綠影匝地,草坪修剪精雅,整個橢圓形的河口廣場清蔭敷秀,空翠怡人。乳黃色的蓓蕾狀公共服務大樓,凝固著一種高潔、溫婉的神韻,披紅掛彩,大旗獵獵。上面氣球懸空,樓前人頭攢動,兩排禮儀小姐笑面如花,站立樓前。原定的剪彩時間已過,儀式卻遲遲不開始,站在前面、胸前戴著鮮花的嘉賓們,不停地看表,交頭接耳,人們的心里還留著“大炮事件”的陰影,不知道今天的剪彩還會不會出事……袁輝西裝挺括,花格真絲領帶異常醒目,他只是在參加有市領導召集的會議時才特別穿著樸素,坐低檔次的車,有時還故意騎自行車,以示節儉勤勉。但他畢竟年輕,對所有能干的人和自己沒有趕上的好事,都難以控制地表現出一種本能的妒忌,小聲對身邊的城廂區區長顧全德說:“簡業修今天可真是大出風頭。”城廂區長倒是一副厚道相,沒有隨聲附和,袁輝繼續發牢騷:“不是說開始了嗎?要不干嗎把我們都從里邊叫出來?”隨和喜興的河口區副區長李強本是主人,站在人堆里卻像客人一樣,對所有牢騷和疑問一律笑而不答。在他們的對面,擁擠著一大群花花綠綠看熱鬧的人——在城市里,什么時候都不用犯愁會沒有閑人和愛看熱鬧的人,愛看熱鬧的人又往往是愛說閑話的人,這些人喜歡議論閑事閑非,也決不放過罵閑街幫閑腔的機會:

“這幫白吃包,黃花菜都放涼了,怎么還不開始?”“人家拿剪子的不著急,你看熱鬧的著哪門子急?”“沒有咱看熱鬧的,他們也熱鬧不起來!”“光有咱看熱鬧的,頭頭不來,就沒有熱鬧好看。”“看這陣勢不像是頭頭沒有來,恐怕是頭頭來得太多了,你看前邊站著的那一大排……聽說現在的規矩是,要給剪彩的頭頭發一把金剪子,今天八成是來的頭頭多,金剪子準備少了……”

原來安排的第一把剪刀、副市長金克任,和第三把剪刀、公共服務大樓的設計者夏尊秋站在一起,他們也在交談,禮貌、親切又顯然不能集中全部精神。在這樣的場合他們不能傻站著,必須得說點什么,以打發這尷尬的等待,有話說在看熱鬧的人面前也會自然一些。他們的話題從眼前的公共服務大樓談到當今世界城市建筑的最新潮流——金克任先開口:“我們終于有了一座可以拿得出去、能夠經得住看的標志性建筑了,這要感謝您這位設計師。”

夏尊秋風度嫻雅:“金市長太客氣了。”

“這不是客氣,您看這個河口廣場,有了這幢大樓似乎就有了靈氣,整個風景都活起來了。”

夏尊秋不無驚異地看看金克任:“好眼力,您真是大行家。建筑=人+自然+人對自然的理解。風景由生態決定,自然萬物無不處于相互聯系相互影響的過程中。乾隆曾寫詩解釋‘互妙樓’,山之妙在擁樓,樓之妙在納山,映帶氣求,此謂‘互妙’之由。”

金克任受到夏尊秋的稱贊心里很舒坦,兩個人原本是無話找話說,卻突然有了交談下去的欲望:“正由于大量建筑缺乏特色,才使城市的個性在一點點地消失,變得越來越平庸無奇。原因就在于越來越平庸的建筑堆砌得太多,湮沒了城市,僵化了城市。”

夏尊秋知道金克任是分管城市規劃的,不妨說得深一點:“世界上沒有其他東西改變自然的面貌如建筑這么厲害,建筑所表現的歷史藝術意義也最多和最為豐富。在城市,社會環境的初創者和保健醫生就是建筑師和規劃者,他們負責創造城市的容貌和品格。”

金克任也愿意在一個聰明的女人面前發點感慨,賣弄一下自己的知識:“好的建筑不只是滿足人們的物質需求,還應該成為立體的文獻,是一個地區歷史的綜合載體。然而許多年來,我們只是在蓋窩,沒有裝飾,沒有感情和性格,沒有精神和文化,千篇一律的或大同小異的方盒子,像裝人的機器,甚至是今天建,明天拆,建造了一些短命建筑……”

夏尊秋輕笑:“建筑都是有壽命的,無非是長短而已。埃及的金字塔,歷經數千年,斯芬克斯的鼻子也沒有了,希臘神殿也破敗不堪了,我們的長城經歷過修復,故宮也經歷過重建。凡有價值的東西必有時限,永恒只是一種理念,它真正的含義恰恰是虛無。”

金克任繼續發揮夏尊秋的觀點:“阿房宮,建成后沒有存在多少年就被燒毀了,但至今還存在于歷史里,存在于人們的記憶和懷想里。建筑就得有意境,如同人不能沒有靈魂一樣,就說這棟公共服務大樓,說不出它是個什么形狀,但外行人一看都覺得特別有味道……”

夏尊秋點頭:“現代人的思想不是越來越單純,而是越來越復雜,建筑就要適合這種現實。”

金克任問:“現代人的概念太廣泛了,怎樣體現不同地域的不同歷史文化的區別呢?”

夏尊秋答:“事實上,地方的民族的差異在縮小,但建筑的個性突出了。”

金克任會意:“哦,還是以這棟樓為例,看上去有點怪,但和這一帶的環境非常協調,這就是所謂的建筑意境吧?”

夏尊秋點頭:“意,就是體現建筑師的創造精神、氣質、觀念和追求。境,是客觀對象的旨趣。意境在于意的確立與境的實現,以期達到情與景合,情景交融。”

和一個漂亮女人交談是愉快的。和一個不僅漂亮,還落落大方并有著非凡智力天賦的女人交談,就是難得一遇的享受了,金克任連連稱是:“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今天的這段時間沒有白白地浪費。”

“應該說彼此,彼此。”夏尊秋有些不好意思,便轉了題,“我們在等誰呢?”

金克任以上等下,修養再好此時也有了明顯地不屑:“杜華正。”又是杜華正,他是主人,原定是要拿第二把剪刀的,卻遲遲不露面。最著急的當然是大樓實實在在的主人、河口區建委主任簡業修。他走進走出,不停地打電話接電話,還要不失禮節地照應副市長和自己的導師夏尊秋——他是梨城大學建筑系在職的碩士研究生,已經就讀兩年多了。他焦躁地吩咐自己的副手孫石再去催一下杜華正,矮壯壯的孫石一溜小跑地去了……

杜華正的兒子、土木集團的總經理同時也是公共服務大樓的承建商杜覺,被幾個手下人前呼后擁著來了。他白面黑發,豐神俊爽,一身名貴服裝,卻又穿得很隨意,因而風度格外搶眼。出身名門,少年得志,難免帶著一種現代寵兒的驕矜和玩世的灑脫,看熱鬧的人群里立即就有人對他指指戳戳……“快看,就是這小子,聽說他吃人不吐骨頭,比他老子和爺爺還損!”“他是誰呀?”“你連他都不認識?杜家的公子,杜錕的孫子……”“哦,就是他啊?”“爺爺是老市委書記,兒子是區長,孫子是杜家集團的總經理,整個梨城沒有外賣,全是他杜家的了!”“這叫什么玩意兒?”

大家議論的杜家,就是指杜錕家族——自從共產主義誕生之日起,“家族”這個詞似乎是屬于資產階級大家庭所專有,一個共產黨的高級官員的家庭,居然也被稱為“家族”,可見其勢力浩大。杜覺聽不到這些議論,像他這樣經常要站在人群前面的人,看到自己的出現在群眾中引起這樣的反應,很容易會往好處想,誤解為是自己名氣太大造成了群眾的好奇。他應付著主動和他搭話的人,眼睛卻不離開夏尊秋,他先跟副市長打了招呼,然后對夏尊秋說:“您好,夏大姐。”

夏尊秋早就看見他了,卻等到他問話時才轉過臉來:“您是在叫我嗎?”語調柔和,面帶微笑,卻拒他于千里之外,令杜覺尷尬和自知說話失當。然而他是何等人物,很有教養地賠著笑,眼睛卻直視著夏尊秋:“對不起,我是晚輩,論理應該叫您姑姑才對。”

夏尊秋的臉上仍然掛著笑,有幾分好奇地打量他:“不敢。”他抬頭望著公共服務大樓:“怎么樣?我把您的設想變成了現實,您還滿意嗎?”杜覺文質彬彬又厚顏無恥,夏尊秋收斂了笑容:“設想和現實之間是永遠有差距的,構成一座建筑的不朽,有顯形因素,也有隱形因素。”準備為夏尊秋解圍的金克任,也不禁點點頭,這回答太妙了,既不失身份,又殺了杜公子的霸氣。杜覺仍不放過:“夏教授,今天晚上我想在梨城大酒店為您的成就慶祝一下,不知您肯不肯賞光?”

“謝謝,我晚上要給研究生班上課,很抱歉。”

杜覺自搭臺階:“那就再訂日子。”

夏尊秋沒有再搭聲。

身材敦敦實實的孫石,一溜急跑鉆進了斜對面的河口區政府辦公樓,滿頭大汗地跑上三樓,敲開了區長辦公室的門,杜華正神態悠閑地在打電話:“……老兄你可要注意影響啊,難道你還沒聽到順口溜是怎么編的嗎?套話就是全對,勤政就是開會,協調就是喝醉……”好不容易等杜華正放下電話,孫石趕緊稟告:“區長,下邊都急壞了,就等著您去剪彩呢!”杜華正先“嘿嘿”笑了兩聲,又陡然變色,聲狠氣暴地說:“還剪彩呢,不報喪就是好事!我得立馬去見市委書記,簡業修惹下大麻煩了!”孫石一下子傻眼了。杜華正指指對面的椅子:“你坐吧。”孫石愣愣怔怔,沒有坐。杜華正搖頭嘆氣,聳人聽聞:“來書記發了大脾氣,他問我一個區的建委值當蓋這么堂皇的大樓嗎?我無言以對,南方的經濟泡沫就是因為蓋了許多大樓晾在那兒沒有用,我們市的空房子已經不少了,國家正在緊縮銀根,壓縮基本建設的投資,你們偏偏在這種時候添亂……”

孫石無法相信區長會說出這樣的話,情不自禁地想辯解:“當初建這棟大樓的時候,區……”下面的“長”字還沒有吐出口,情急之下改成了“區政府不是同意的嘛”!

“不錯,區政府同意你們建樓,可沒有叫簡業修這么折騰,是他個人有什么打算吧?還是借機想掩蓋什么?惹得告狀信、舉報信一大堆,誰知道你們建委,或者說是簡業修,在建這幢大樓的過程中有什么把柄叫人家抓到了?反正市里指示一查到底,查到誰算誰。我得給你們去擦屁股,能不能擦得干凈還很難說哪!”

孫石犯難:“我回去怎么跟簡主任說呢?”“就說我去市委了,等會兒自會有人向他解釋的。”孫石神色狐疑,抽身出了區長辦公室,他沒有再跑步,而是低著腦袋走回剪彩現場,將杜華正的話對簡業修學說了一遍。簡業修氣得臉色煞白,轉身對楊靜等幾個手下干部下令:“開始!”

霎時鼓樂齊鳴,人群開始集中注意力……待場面安靜下來,簡業修自己主持開幕:“各位領導,各位來賓,大家都看到了,眼前這座公共服務大樓,剛剛獲得了世界建筑學會的設計金獎,它也是我們這個城市里惟一一座在國際上獲獎的建筑。我從小住在老城廂低矮簡陋的平房里,所以選擇了干建筑這一行,想多蓋房子,蓋好房子,應該承認我確實建過不少房子,但從現在起,希望能夠建造自己喜歡的房子。建筑是文化的表現,反映一個時代的形象,我們應該建造一些無愧于這個時代、無愧于后代子孫的建筑,如果我們建委都建不出好房子,還有臉叫建委嗎?我們為什么要給它命名為公共服務大樓呢?這座大樓里集商場、餐飲、娛樂、辦公于一體,它將成為河口區的標志。我們這個城市就是從這個三岔河口發源的,過去皇帝由京杭大運河南巡,第一站往往是在這兒棄船登岸。所以我們有責任把這兒建成世界級的景觀,甚至比紐約的曼哈頓和香港的中環還要更漂亮。現在請負責城建的副市長金克任同志和梨城大學建筑系主任、也是這棟大樓的設計者夏尊秋博士,為公共服務大樓正式開業剪彩!”

掌聲和樂聲一同響起,鞭炮轟鳴,煙霧騰騰,紅綢拉開。

在斜對面樓上的一個窗口里,有一個腦袋晃來晃去,時隱時現,他就是杜華正。他并未去見市委書記,而是想臨窗憑眺剪彩現場,苦于看不清楚,就打開存放禮品的大柜子,里面應有盡有,高檔東西不少,他從中翻出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一層層打開來,里面是一架望遠鏡。他重新站到窗前,調好鏡頭,剪彩現場如在眼前。當他搜索到夏尊秋,視點便盯在她身上,他自己臉上的表情也開始變得復雜了。終于,他看見人群里有兩個身穿制服的檢察官,眼睛一直在盯著簡業修,趁剪彩的熱鬧勁走到他跟前,跟他說著什么……簡業修震驚、激憤,正在人們為剪斷紅綢鼓掌的時候,簡業修滿臉惱怒地被押進了警車。

現場大亂,眾皆愕然。群眾起哄,圍觀警車。建委的幾個年輕干部楊靜、葉華、程蓉蓉等救護著副市長、夏尊秋進了大樓。在場的各路來賓和河口區建委的人都驚詫不已,紛紛猜測,說什么的都有,惟孫石一言不發。

站在窗前的杜華正收回望遠鏡,嘴角留著一絲冷笑,但他并不快樂,轉身回到座位前躺在高背椅上,心事重重……門被猛然推開,杜覺闖了進來,一臉陰沉:“爸,簡業修被抓您事先知道不知道?”杜華正看著兒子,沒有馬上回答。杜覺繼續質問:“他是共產黨的處級干部,檢察院要抓他事先不可能不跟你們區里打招呼?”杜華正緩緩地說:“我知道這件事。”兒子焦慮地幾乎嚷了起來:“那您怎不保住他?您保不了給市長打個電話,也能把他保下來!”“為什么?”

“哎……”杜覺一時語塞,“您就不能多想一點,這多不吉利,人們很自然地會把抓他跟我土木集團聯系起來……也許檢察院就是沖著我們來的,您把簡業修交出去,豈不是讓他們正好抓著了一個突破口。”

“你能想到這一點還不錯,可我不把他交出去,就得把你交出去!”杜華正從抽屜里拿出一個大紙袋摔在桌子上,“這都是舉報你的材料,我這兒有這么多,相信檢察院和市信訪辦公室也少不了。”杜覺不屑地瞥了瞥那個黃紙袋,大模大樣地坐下了:“舉報我?恐怕是舉報您吧?”杜華正嘆了一口氣:“有些事你就不能做得聰明點,比如那片杜家花園,現在鬧得全梨城的人幾乎都知道你用給建委蓋大樓的錢給自己蓋了一片私人別墅。為什么要這么張揚呢?還叫什么杜家花園,就不能起個別的名字嗎?”“我起的名兒是土木花園,即便就叫杜家花園誰又能怎么樣?那是我土木集團賺的錢,我愿意蓋什么就蓋什么!”“要知道你那個集團打的是國營的旗號,誰都明白你賺的也是國家的錢……”

“不錯,國家有錢別人能賺我為什么不能賺?無論是中國的商人還是外國的商人,誰不賺國家的錢?我賺國家的錢還給國家干了點事哪,有不干事的,甚至是干壞事的人,還不是照樣狠掏國家的口袋嘛!”

杜華正搖搖頭,他是個能言善辯的區長,在兒子面前卻經常處于下風:“別人不管那么多,就是咬住了你不放,你怎么辦?”

“那又怎么樣?誰還能給我咬下一塊去!爸,我的事不用您操心,俗話說,前三十年父教子,后三十年子教父。可以改成前三十年父保子,后三十年子保父。沒有您和我爺爺,土木集團戳不起來,爺爺只要三寸氣在,就永遠是梨城的一號人物。現在,土木集團也成氣候了,我相信梨城眼下沒有,將來更不可能有人敢把我杜家怎么樣。‘梨’字的下面是靠‘木’托著,‘城’字的半邊是‘土’,也就是說,梨城離不開我土木集團,必須得依靠我土木集團。‘梨’靠木,‘城’靠土,梨城至少有半壁江山是屬于我杜家的。”

這一番解釋突然又把杜華正說樂了,他面露欣喜和贊賞之色,卻有意考問:“那你剛才為什么對簡業修被抓那么著急呢?”“我擔心人一被關進那種地方,連打帶嚇唬,就會胡咬亂扯。”“你有大的把柄抓在簡業修的手里嗎?”“……那倒不一定有,他骨子里對我們杜家好像有看法,也許是受夏尊秋的影響,跟我的關系總是不即不離,不得罪我,也不跟我近乎,所以我也一直防著他。”杜華正臉色總算緩了過來:“那就好,這次檢察院也算幫了我們一個忙。”“您是什么意思?”

“簡業修野心勃勃,如果不被抓,再換屆的時候,就不是當個副區長能滿足的了,憑他跟盧定安的關系,盧已經決定調他到市政府當危房改造辦公室副主任,實際上就是副市長的架勢了。我說話就到五十歲了,換屆的時候必須得到市里去,干一屆副的,然后才能扶正,簡業修豈不是一個潛在的威脅?”“您太多慮了,簡業修不過是小菜一碟。至于盧定安,是我爺爺一手提拔起來的,老爺子叫他往西,他絕不會往東。”

“你是這樣看?”杜華正搖頭,他看出了兒子在政治上的幼稚。

“就算社會主義體制的規律是學生當權要打倒老師,盧定安可以不聽爺爺的,那他也得聽我的。”“憑什么?”“我有錢,我可以給政府拉來投資,當今世界上還有金錢買不動的政治嗎?您就把心放到肚子里,灑灑脫脫、風風光光地當您的官兒,您的政治前途就包在我身上。如果您要真想找樂兒,就想辦法治治夏尊秋,她似乎對我們杜家懷有一種天生的敵意,剛才我仔細端詳她,那模樣還真有點像咱們家的老爺子……”

杜華正惱怒:“閉嘴!”

杜覺嘻嘻哈哈:“這有什么,全梨城的人還有誰不知道她是我爺爺的私生女?老一輩做得,為什么我們小一輩說不得?”“小覺,你現在也是有頭有臉的人,說話還是要有個尊卑長幼。”“認下夏尊秋也不辱沒我們杜家嘛,根據她現在的樣子可以推斷出當年她母親的確是傾國傾城,不然怎么能讓我爺爺那種堅定的革命派走火入魔……”“你還有完沒完?”“好,我這就走,再提醒您一次,對簡業修要保,不要推。”

杜華正:“想推他的不是我,下面有人告他,上面有更大的人物想在他身上做文章。”

杜覺不滿:“你們這一輩人只知道用這一套整人,要知道現代社會整人可以有許多更高明的辦法,下等人是人踩人,中等人是人不理人,上等人是人捧人。目前捧簡業修比整簡業修對我們更有利……”他發現杜華正對自己深為得意的見解根本聽不進去,愣愣神,搖搖頭,向門口走去。待杜覺走到門口,杜華正喊住了他:“小覺,以后再到這兒來找我,先打個電話。”

“是,杜區長!”

得到簡業修被抓走的消息,于敏真的第一反應是不信,這怎么可能?為了什么?有沒有搞錯?沒有一個向她通報消息的人說得出簡業修被抓的理由,沒有理由人又是怎么被抓走的呢?但是,報信的人一多,說得有鼻子有眼,至少確定了一個事實,簡業修的的確確是出事了,不信也得信。她的頭像受到重錘的猛擊,頓時一片空洞,沒有思想,不知自己該怎么辦,臉灰唇青,渾身瑟瑟發抖。她沒有吃中午飯,待到腦子能想事情了,作出的第一個決定是去簡業修的單位問個究竟。

天剛下午,卻黑如夜晚,電閃雷鳴,暴雨將至,莫非是天怒人怨?可就在簡業修主持剪彩儀式的時候天還是響晴響晴的……于敏真把車開得飛快,如一道白色閃電。她眼淚洶涌,汩汩而下,卻并不去擦抹,緊緊把著舵輪的雙手在微微打哆嗦。她原以為自己還在生簡業修的氣,還在恨他,現在感到就從來沒有真正記恨過他,或許在夫妻感情里就包含了這樣的氣和恨,這是一種自然,一種規律,你愛他的同時就在恨他,不這樣情感就沒有深度,婚姻也就缺乏張力。如果簡業修從此回不來了,她會后悔死的,后半生都不會原諒自己……人一攤上事先是不相信,一旦相信了又容易往最壞的方面想。她幾乎是不顧一切地橫沖直撞地把車開進河口區建委的院子,停在樓前鎮定了一下情緒,用綿紙擦了擦眼角眼眶,才下車進了樓。

整個建委機關沒有幾個人還在工作,干部們都在議論,都在猜測,怎么想的都有,但往好處想他、并堅信他的清白,認為是檢察院抓錯了的人卻微乎其微——這就是人,不管簡業修平時對大家多好,或者大家對他多好,到了這時候大都往壞里想他:干了那么多工程,結交了那么多溜須拍馬貪奸刁鉆的家伙,怎么可能下水不濕鞋?表面看不出,瞞得可真嚴啊,可一旦出事就是大事!這種種合理想象胡亂猜疑都通過眼睛化作信息投給了于敏真,樓上樓下,所有的人都在看她,這眾多眼光都聚集在她身上,就如同楊三姐告狀必須要滾過的釘板——她身上的血突然變冷,頭如針刺,脊背發涼,極度的屈辱和憤怒使于敏真反倒冷靜下來,她神色凄絕冷傲,目光凌厲,壯起膽如入無人之境,也不回答任何人的問話,即便是好奇的和同情的話此時也讓她受不了,鬧不好她會大哭,那又有什么用?給簡業修丟人、讓幸災樂禍的人看熱鬧嗎?她一直找到孫石,孫石非常緊張,說話也變得結巴了,他怕于敏真跟他撒潑,向他要人,便一問三不知,一推六二五:“你不想想,簡主任是我們的領導,檢察院要抓他怎么會告訴我們?”孫石的神態甚至讓于敏真懷疑就是他使壞害了簡業修,但他說得也不是沒有道理。于敏真知道自己到這兒來是來錯了,他們就是知道原因也不會告訴她。她提出要清理一下簡業修的私人物品,孫石說檢察院翻過之后貼了封條,任何人都進不了簡主任的辦公室!于敏真扭頭走了出來,程蓉蓉要拉她到自己的屋里去坐,財務科長葉華和技術科的楊靜請她留一會兒,想給她出點主意,商量一下怎么辦,都被她拒絕了。她出樓上了車,迎著雷電又沖進沉沉的黑暗之中。

于敏真回到家,坐下來定住了神,開始打電話,先調動娘家的力量,父親是杜錕時代的梨城市經委主任,大哥于振乾是聲名遠播的東方電子集團的老總,還有大嫂鐘佩……接下來又找了金克任的夫人許良慧,盧定安的夫人宋文宜、秘書羅文……她本來還可以給盧定安打電話,又覺得還是讓公公跟他說分量會更重一些。她翻著電話本,凡是應該找的人都找了,述說簡業修的冤枉——她堅信自己的丈夫是清白的。該說的說,該求的求,該哭的時候就在電話里啜泣抽咽不止……目前她所能做的也就是這些了。沉了一會兒又給正在上海的黑村正樹撥通了電話,兩天前黑村從上海來電話,讓她明天飛到武漢跟他會合,她一直沒有拿定主意去不去,簡業修的突然被抓促使她下了決心,她告訴黑村自己家里出了點事情她不能去武漢了,同時正式通知他,經過考慮她目前只想管好森洋的梨城公司,不想擔任森洋(中國)公司的總經理。黑村卻不想放棄自己的想法,請她再慎重考慮一下,他還可以等待,實際是他還沒有找到更合適的人選……于敏真看看表,又急忙下樓,驅車來到兒子的學校,等他放學。

兒子放學后跑出校門,歡蹦亂跳地打開前門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媽,咱們還回家嗎?”于敏真幾乎又要哭出來:“不回了,直接去你爺爺家。”兒子問:“給爺爺買生日蛋糕了嗎?”“還沒有,我先把你送去,然后再出來買。”寧寧感到母親情緒異常,說話的聲調也不對,他扭臉看看母親,眼睛紅紅的,臉上有淚斑,他神色惶恐,首先想到的是媽媽跟爸爸又吵架了,便沒有再多聲。于敏真把車停在遠處的停車場上,天陰得更沉,黑得更重了,母子下車步行了很長一段路才進入一片迷魂陣般的平房區——同福莊對她來說永遠像個迷魂陣。她和兒子七拐八繞地來到公公家,簡業青和田超已經回來了,家里卻沒有過生日的樣子,冷冷清清,像外面的天氣一樣沉悶、焦慮和布滿難以預測的兇險。一見到于敏真,自然都向她打問,到底是為什么要抓業修?于敏真見到家人抑制不住地放聲大哭,哭了一陣之后才抽噎著說:“我問了好多人,誰也不知道為什么抓他,也不知道關在哪兒……”簡業青說:“得托托人啊。”于敏真說:“該托的我都托了,金副市長的夫人答應去打聽,她是全市最好的律師了。我看還是請爸爸給盧市長打個電話,市長下個令也許立刻就能把業修先放出來。”

老人遲疑:“抓業修定安不會不知道吧?”

簡業青:“是啊,我一整天都在琢磨這件事,且不說業修是堂堂建委主任,檢察院也不可能不知道盧市長跟咱們家的關系,當年他們一家逃荒流落到梨城,是咱爸收留了他們,還幫他父親在工廠里給找了個飯碗,以后盧定安進廠后鄭重其事地拜咱爸為師,那時候收徒弟是要訂師徒合同的,師徒如父子嘛,沒有當初也不會有盧定安的現在。他們要逮捕業修還敢不跟市長打招呼?若是打了招呼,是盧定安點頭抓的人,那可怎么辦呢?”于敏真急切:“先打個電話問問不就明白了嗎?”

簡玉樸老實一輩子就是憷頭求人,尤其怵頭求當了大官兒的徒弟:“他來找我容易,我要想找他可就難了,如果他爹還活著,我們老哥倆倒還好說話……”于敏真拿出手機:“我撥通了,您跟他說話。”簡業青攔住:“萬一真是市長下的令,你叫爸怎么說?”

于敏真氣極了:“那就罵他一頓,叫他放人,他還能把曾經救過他的恩人怎么樣?”

“鬧僵了不好,將來再求他還怎么張口?”大姐勸說于敏真,“你們外資企業不是經常能見到市里的頭頭腦腦嗎?你認識的人多,能不能先找找關系摸清了緣由再說。”

于敏真生氣:“有現成這么硬的關系你們不用……好吧,既然你們簡家不管,我說什么也要把他救出來!”她說完便摔門而去。簡業青跟出去在后面喊了幾聲,又怕讓鄰居們笑話,就沒有再追。田超不知是裝傻還是清高,聽著妻子一家人著急吵鬧,站在一邊始終木訥無語。也許他在簡家的地位原本讓他尷尬,老岳父明明有兒子,他扮演的卻是倒插門女婿的角色,按老習俗只有沒有兒子的人家才招倒插門的女婿。造成這種尷尬的原因是房子,他跟簡業青結婚的時候沒有房,內弟結婚的時候有房,其結果就是現在這個樣子:有房的兒子搬出去了,沒有房子的女婿留下來了。這又怎么能讓他適應自己的處境呢?他見妻子和孩子的舅母都出去了,才開口勸解岳父:“您別往心里去,攤上這種事不能怪敏真著急。”

老人撞頭,滿臉凄苦:“唉,禍不單行啊,禍不單行啊!”

簡業青回來,田超又勸妻子:“你又何必激火呢?等一會兒不是能夠見到市長嗎?”簡業青沒有好氣兒:“你去見他?”“你怎么忘了,年年爸爸過生日盧定安都來,今年老人家撿回一條命,又是七十大壽,他能不來嗎?”“對呀,他如果不來,就是心里有鬼。”“等市長來了再給敏真打電話。”“像這么重要的話,剛才敏真在這兒的時候你怎么不說?”“得得,你別又沖著我來,再說你們說話的時候哪有我插嘴的份兒……”窗外驟然劈下一道閃電,驚天動地的一個炸雷仿佛丟進了屋里,打斷了田超的話,震得他們耳朵嗡嗡作響。

黑云翻墨,憋悶了許久的大雨終于下來了,從天空到地面一片渾濁,水滔滔,雨浪浪。雨一逞威,雷電反而退走了,城市安靜了,天地間只有一種單調而恐怖的從空中往地面上倒水的聲音……

幾個小時之后,梨城就變成了水城,大雨卻沒有停歇的意思。

盧定安穿著雨衣,手里提著一個包裹著白色塑料袋的蛋糕盒子,在這樣的大雨中一個塑料袋怎么能包裹得住蛋糕,紙板盒子變形,蛋糕變成黏糊糊的東西順著天上的雨水流進地上的雨水里,很快那蛋糕盒子便被雨水澆成了爛團,盧定安卻沒有意識到地仍舊提在手上,他頂著雨艱難地走進巷子,其實就是蹚進一條條曲曲彎彎的小河,眼前的棚戶,如同一片倒伏在大水里的莊稼地。雨注在屋頂上激起團團水汽,像著火后升騰而起的白煙。他愣愣地站在沒膝深的雨水里,感到自己是如此的微不足道和軟弱無能……

同福莊并非沒有好一點的房子,在北頭臨街有兩間高大敞亮的青磚瓦房,如鶴立雞群般挺立于風雨之中。但也因年久失修,上面漏雨,下面滲水,房子里除去床鋪和一兩件放了太多東西的舊家具沒有被水漂起來,其余的小東西都在屋子里的水面上漂來蕩去。房主人是前不久因煤氣中毒剛死了老伴的崔娘——那老頭兒據說并不是她的老伴,而是她既不同父又不同母的哥哥——她是母親帶來的女兒,他是繼父原來的兒子。他們并沒有結婚,只是住在一起。既然住在一起必然就有故事發生,他們有兩個孩子,第二個兒子叫“傻狗順”,跟崔娘住在一間屋子里,看上去二十歲上下,躲在床角一個不漏雨的地方,看著屋外的大雨嘿嘿傻笑,崔娘似乎對屋里進大水并不驚訝,也早就準備了一套對付大水的辦法,自己安安穩穩地坐在一個小船似的大木盆里,漂浮在水面上,頭上戴著一頂草帽,手里緊攥著一個銀行的存折,那存折上有幾百塊錢是從歷年的救濟金里省下來的。老人雙眼微閉,狀似人定,無動于衷地聽著屋外嘩嘩啦啦的下雨聲。她無論活著還是死去,這個世界上都沒有什么事情能讓她驚慌失措的了!另一間屋子里住著她的大兒子,大號齊老大,隨那老頭兒的姓,三十多歲,也是半傻半愣的樣子,站在齊腰深的水里,直勾著眼睛盯著屋外。老大娶了個農村的瘸媳婦,奇丑無比,坐在床上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他們生了個傻閨女扣子,趴在床邊,用小手攪蕩著差不多快跟床鋪一樣高的雨水……既然說崔娘跟齊老頭兒沒有血緣關系,為什么生出的孩子都有毛病呢?據說崔娘年輕的時候給同福莊煤場的老板當過用人,被老板睡了幾年,就生過一個非常伶俐漂亮的孩子……又是據說,是的,在同福莊有說不完的“據說”。大家都是從外地流落到這兒來的,同福莊是塊福地,收留所有的人,南腔北調融會了各種各樣的口音,誰的家都有自己的故事,誰也都可以傳說別人的故事,每一家的故事就是周圍鄰居的興奮點,“據說”就是同福莊人經久不衰的娛樂內容。同福莊有許多人就是靠“據說”合理合法地生存下來……

放眼看去,同福莊人在風雨中就干兩件事,男人們踩凳子爬梯子,拿著油氈、塑料布、磚頭、鐵絲,修補和加固屋頂;女人們用各式各樣的盆從屋內向外舀水。大啞巴王寶發,頂著大雨站在梯子上正替楊美芬家苫蓋房頂,他看得見雨,卻聽不見聲,神情鎮定自若,動作熟練有力。看上去可比貴為市長的盧定安豪壯勇邁多了。楊美芬的丈夫劉玉厚,是老翻砂工,矽肺病幾近晚期,躺在床上閉目養神,對眼前的一切不管不問。屋里稍微值點錢的東西都搬到了床上,他們有個十幾歲的兒子,幫著媽媽向屋外淘水。大啞巴是瓦工,早幫著楊美芬把門檻壘得特別高,苦的是從房子的后面往屋里灌水,盡管她們母子拿著鋼精盆拼了命地向外淘,屋里屋外的水位仍然差不了多少。

旁邊緊挨著的就是大啞巴哥倆的家,房間很小,卻還搭了一個小閣樓,下面一層,人坐上去可以挺直了身子,上面一層就只能爬上去睡覺,坐起來則需要低著頭。哥倆手巧,也算是“樓上樓下”了,而且把小屋子弄得很結實,上面不漏雨,下面不滲水。大啞巴的弟弟王寶光,長臉淡眉,長得文文靜靜,外號叫“老蔫兒”,坐在下鋪上正翻看一本相冊,那里面有許多他和女友黃麗金的照片,下雨天沉浸在戀情里,倒不失為一種很浪漫的排遣……

梨城并不是都像同福莊,下雨也可以成為一種風景,提供一種便利。在河口區一家并不起眼的醫院里,卻有一間特殊豪華的病房,杜華正身著華麗的睡袍,半躺半倚在可以搖起來的一張按摩床上,康復科漂亮的女醫生何月琴正為其按摩足部。他不錯眼珠地盯著女醫生的臉,女醫生也含笑看著他,這種天氣,又是下班以后了,連急診室里都沒有人,外面的大雨反而給舒適的病房里制造了一種特殊的靜謐和愜意,杜華正非常輕松:“月琴,勁兒再大點……好、好……哎喲——把我骨頭都捏酥了!”“你的骨頭還用捏嗎?早就酥了。”“行嘍,別拿我找樂兒了。人家這時候都泡在山珍海味里,輕歌曼舞,擁紅攬翠,洗藥浴玩兒三陪,你看我過的是什么日子?白天工作,業余時間看病。”“你有什么病?不就是一身癢癢肉嘛!”“癢癢也是病,不然你這專治癢癢的醫生怎么拿錢?”“討厭!”女醫生臉紅了,“就是你會享受,全市恐怕再沒有第二個人能有這樣的條件了,知道你剛才輸的營養液多少錢一瓶嗎?恐怕雇五個三陪小姐都用不了。又衛生,又安全,神不知,鬼不覺,你還好意思得便宜賣乖。”“這不都得感謝你嘛!”

女醫生說著手上又加了勁兒,杜華正也跟著虛張聲勢地叫喚起來:“哎喲,你溫柔一點好不好?我的腳不用按摩了,你順著大腿往上摸,我想叫你摸摸小肚子。”他一按開關,按摩床自動放平了,“我看過一本書,說男人的大腿根一帶有個穴位,杭州有位年輕的護士給八十多歲的老人家按摩,三下五除二就能把老人家的圣器給搞硬了,你知道那個穴位嗎?”“怎么,剛吃完又餓了?”“我只是問你知不知道那個穴位?”“只要是由年輕的護士小姐按摩,你渾身都是那樣的穴位!”女醫生在說著笑話的同時,雙手已經摸到了杜華正的大腿根……杜華正驚呼:“哦呀,真靈啊!”他坐起身一把抱住何月琴。恰在此時此刻電話鈴響了,杜華正松開手去掏手機:“都怪你,一看見你就沒有魂兒了,連手機都忘了關啦。”他拿起手機:“喂,哪位?哦,盧市長……”

他刺棱坐了起來,從盧定安的口氣里聽出市長的氣不順:“你不是說簡業修是你們區里的干將嗎?怎么今天又把他送進班房里去啦?”杜華正臉上掛著笑意,嘴上卻在辯解:“市長,簡業修可不是我送進去的。”

盧定安自然不信:“他是你們區的建委主任,你不點頭檢察院怎么能抓他?你明明知道他要調到市里抓危陋平房改造工程,為什么不提前跟我打個招呼?”“哎呀,市長,等我得到信的時候簡業修已經被押上警車了,民信公司舉報他受賄五萬元,是來書記親自下的令,當做大案要案來抓,突破城建系統的腐敗大網。”

“腐敗大網?”杜華正聽出盧定安也被鎮住了,他越發得意:“來書記批示的意思是把簡業修當做突破口,徹底查清城建系統的腐敗之風!”盧定安掛斷了電話,杜華正看著手機,突然大笑起來:“月琴,接著來。”

這場大雨阻遏了許多人,也把許多人提前趕回了家。金克任就比往常早回家許多,卻沒開電視,沒吃零食,不像往常折騰得那么歡,到一家三口坐下吃晚飯的時候,許良慧隨意問了一句:“今天怎么啦?好像叫大雨澆得沒精神了。”金克任用筷子拄著飯桌:“是啊,冷水澆頭令人心寒哪!”女兒小潔調侃他:“哎喲,我老爸向來雄心萬丈,意氣昂揚,怎么可能被一場雨就能澆滅熱情呢?”

金克任不答理女兒,仍然對妻子說:“你們這些執法部門也太過分了,簡業修又不是刑事犯,手里沒有槍,身上沒有綁著炸藥,是一個很能干、而且也為國家做了許多工作的處級干部,即便他犯了錯誤,甚至是犯了罪,就不能等到剪彩儀式結束,回到辦公室再抓他?非得要在大庭廣眾之下故意羞辱他,制造轟動效應,激化群眾情緒?難道不知道,眼下黨群關系、干群關系不用刺激就已經夠緊張的了!”

許良慧眼含笑意:“哎哎,請注意兩點:一、吃飯的時候不能生氣;二、副市長大人講話要注意措詞,不是我們執法部門,而是你們政府的執法部門……”

小潔一臉清爽:“三、吃飯是解決私人饑餓,請不要在家庭飯桌上辯論公事!”恰在這時門鈴響……金克任指著女兒:“四、你去開門。”

小潔嘟起嘴:“下著這樣的大雨誰還會來?”許良慧匆忙喝下最后一口湯,站起身:“我去,是我約的客人。”她打開門,是于敏真。“不好意思,這樣的天氣還來打攪您。”“別說這個。”許良慧拉她來到客廳,金克任也走出來與于敏真打招呼,原本姿采娟秀的于敏真,眼圈發黑,臉上不打一點妝,身上有些地方濕漉漉,眼睛里也是濕漉漉。許良慧先安慰她:“你別著急,我搞清楚檢察院抓簡主任的原因了。”于敏真緊張:“業修沒有什么大事吧?”許良慧介紹她打聽來的情況:“當初建造公共服務大樓招標的時候,民信公司一心想攬到這項活兒,派開發部部長和另一個人給你們家送去五萬元現金。但他們最終并未得到這個項目,是他們的競爭對手土木集團中了標。誰料這個大樓的設計后來還在國際上得了大獎,對一個承建這棟樓的企業來說,這將有豐碑式的廣告效應。他們不服氣,又根據土木集團的總經理是河口區區長的兒子,他們猜測這里邊一定有鬼,杜家不管搞什么鬼,都瞞不過建委主任簡業修,他們懷疑簡主任絕對干凈不了,肯定是收了土木集團更大的好處,因此就起訴了。”于敏真辯解說:“這不可能,業修從來不干這種事,既然錢是送到家里來的,我為什么不知道?我們家并不缺那五萬塊錢……”許良慧盯著于敏真的眼睛:“他在別處有沒有急需用錢的地方?”于敏真堅決地搖頭:“沒有!”許良慧顯然并不像于敏真那樣信任簡業修:“你這么自信?他沒有任何想瞞你或能瞞住你的事情?”于敏真不喜歡或者說有點害怕許良慧的眼光和說話的口氣,她猶豫了一下,最后還是很肯定地說:“沒有。”許良慧:“現在社會上腐敗成風,干他這一行,尤其是發包工程,很難讓人不往別處想。”

于敏真有點急赤白臉:“許律師,不怕您笑話,我平時對他管得特別嚴,他身邊的幾個年輕干部都叫我給買通了,他有什么出圈的事絕對瞞不過我。因為我特別在乎他的前途,我父母生了我們姐妹三個,我最小,兩個姐夫的級別都比業修高,我不能讓娘家人瞧不起他,就得保證他不能出事,平時不管誰給我們家送什么東西,我都給退回去,業修就常說他家里有個紀檢委書記。”于敏真言辭懇切,許良慧似乎相信了她。金克任聽得也直點頭。于敏真懇求:“許律師,您能接這個案子為業修辯護嗎?”

許良慧:“恐怕不接不行了,即便把別的無論多么急的事情放下,也得先辦這個案子,剛才老金還為這事發火哪。”于敏真敏感而小心地問:“剛才金市長為什么發火?”

“咳……沒什么,你必須得配合我,跟我絕對要說實話,我只有知道實情才好為他辯護。”許良慧不想多說,卻讓于敏真更多疑了:“我真怕您不愿意接這個案子,聽說抓業修是市委來書記下的令,當作大案要案來辦,所以盧市長為了避嫌就不敢過問這件事……”

“這些閑話不能聽,關鍵是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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