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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現代政治撒風漏氣,沒有什么事情能真正瞞得住人。關于平房改造的事還沒有提到議事日程,在梨城上下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了,說好話的不是沒有,陰陽怪氣潑冷水的也不少。如今社會偏偏又是好話難出門,壞話傳千里,盧定安怕夜長夢多,一些大人物如果望風撲影提前表了態就不好辦了。同時他也怕自己變卦,就在市政府的大會議室里召集了一個會議。請來了各局、委、辦的負責人,各區的區長、分管城建的副區長,以及市建委的中層干部和一些平房區的街道辦事處主任……

盧定安的面前放著一個裝滿茶水的闊口大玻璃瓶子,這是用大號水果罐頭改成的茶杯,外面套了一個手織的紅色的塑料隔熱網,他手扶罐頭瓶子親自主持會議:

“這個會我們醞釀了好長時間,也等待了好長時間啦……梨城這么大一座城市,不能像攤煎餅一樣再向四外無規則地亂鋪攤子了,要把人疏散出去一部分,還商于市,還綠于民,城市就應該有集中的大綠地,并趁機改造危陋平房,這是我們梨城一個沉重的大包袱。今天,我們就先務虛,請梨城大學建筑系主任夏尊秋教授,從宏觀上講講現代城市的規劃布局,以及老城改造的趨勢。夏教授在芝加哥大學獲得了建筑學的博士學位以后,又做了兩年的博士后,可以說是這方面的權威了,大家歡迎。”

夏尊秋白額細肩,自然而清靈,一身淡茶色,長上裝是西服領收腰身,下身配不開衩的一步裙,攜帶著一份矜持,一份莊重。講課是她的職業,優雅而從容地開場了:“市長出了個大題目,這個題目在大學里至少要講一個學年,我盡量把話說得簡單明了,爭取在四十五分鐘之內,也就是用一堂課的時間交卷。許多具體問題以后我們還有時間討論……現代國際大都市,是以有現代化的人為主旨。現代化的人除去知識、觀念上的條件以外,還要有現代化的辦公條件和現代化的生活居住環境,改善居住環境也是改變人,環境變了人必然也跟著變,所以城市無時無刻不在建設和改造之中。但并非摩天大樓越多越好,發達國家一些著名的城市也不都是高樓林立,有的甚至把高樓集中在一個區或幾平方公里的范圍內,如紐約的曼哈頓。其基礎設施也可相應地集中搞成大管道、大容量,節省能源消耗,便于配套和管理。然而在我們南方的一些城市,卻出現了忽視城市規劃,忽視城市長遠利益,忽視城市的文化價值,遷就房地產開發商,盲目擴大土地批租,見縫插針、隨心所欲地建高樓,布局不合理,后患無窮,加大能源消耗,增加交通流量,破壞城市生態因子,甚至會產生城市熱島效應。”

參加會議的大小官員們都大大方方地不錯眼珠地盯著夏尊秋,不管你眼睛多饞、多奸、多貪、多毒都沒有關系,這是官的。開長會的時候前邊有個賞心悅目的女人在講話真是幸事、樂事。無法知道這些人當中有多少人認真地聽進了夏尊秋的話,有多少人在欣賞夏尊秋的容貌,開官會并不是經常能有這樣的機會,因為官場里好看的女人本就不多,能夠坐到前面長篇大論講話的更是鳳毛麟角……開官會的時候思想開小差也是官的,不開小差的人倒是不多。就說眼下,會場上得有多少人在回味有關夏尊秋身世的種種傳說?梨城官場里盛傳她是前任市委書記兼市長杜錕的私生女,大家借這個機會正好可以仔細比較他們長得像不像。杜錕的兒子,應該算是夏尊秋同父異母的哥哥、河口區長杜華正也坐在下面,這時候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呢?是感到難堪,還是感到自豪?盧定安不可能不知道夏尊秋的故事,為什么偏偏讓她來講這一課?不錯,由她來講這個內容比較合適,但梨城大學的教授那么多,市建設委員會優秀的工程師也不少,能講這個課題的人并不是只有夏尊秋,這是有意給杜錕難看,還是巴結杜錕并得到了老頭兒的支持?

給這些人講課也真是難為講課者了,深了不行,太淺了也不行,眼下這卻是一種潮流,表明領導干部是多么的謙虛好學,甚至也可以算是一種開明和美德。好在夏尊秋出于職業習慣,往前面一站就極端敏感,誰在聽課,誰走神兒了,誰信服自己,誰反感自己,都了然于胸。她未必不知道這些人會怎樣想她,也未必感覺不出來下面各種目光的含義,但她無須交流和提問,自己的眼睛不在任何一張臉上特意地停留,也不放過任何一張臉,似看非看,視而不見。她額頭光潔高闊,把高雅和睿智袒露無遺,且有自己的思想和久經訓練的口才,足以鎮住聽講者:

“建筑是人類一切造型創造中最龐大、最復雜、也最耐久的一類,因此它所代表的民族思想和藝術就更顯著、更多面、也更重要。建筑的本質是人性,在大地之上,蒼穹之下,是人類生活發生的空間。城市的建筑,應該照顧到現代人的生活需求,城市的文化內涵,經濟效益,環境觀念,群眾意識,空間變化,節能措施等等多元并存。好的建筑要體現‘六緣’:地緣——建筑的地域性;血緣——建筑的民族性;人緣——建筑的社會性;史緣——建筑的傳統性;業緣——建筑的技藝性;學緣——建筑的時尚性。鑒于目前每個城市都面臨著巨大的經濟壓力,對舊城區的改造更是迫在眉睫……舊城區,應該是土地利用率最高,能產生最高的經濟效益。可我們許多城市的舊城區恰恰是最糟的。比如城廂區的同福莊,可以說是我們梨城的梨核,誰都知道這個梨核似乎有點爛了……如何提高中心區的經濟效益,標志著一個城市的建設水平。應該讓能夠產生高效益的行業占據中心,一方面拆舊,一方面建新,土地利用結構的調整,必然會帶動產業結構的調整。”

會議室里的大部分頭頭們,漸漸被夏尊秋的話而不是她這個人的身世故事所吸引,但不像聽上級領導講話那樣做記錄。官員們開會做記錄首先是做給比自己大的官員看的,其次是回去傳達時作參考,或出了問題時便于核對。對一個教授就用不著裝樣子,更沒有傳達任務,就輕輕松松地只是眼看耳聽了。倒是市長盧定安不停地往小本子上寫著什么,不知他是在記下夏教授講的知識,還是在為自己等一會兒的講話準備草稿。

夏尊秋順手在大黑板上畫出一個圖形:一個狹長的直角三角形,在直角處寫上三個英文字母CBD,她嘴里咕噥出一串英語單詞,然后用普通話解釋,底邊這條線代表城市、建筑物和地域。她在直邊頂端畫出一個箭頭,干脆不再寫英文字母,直接標出漢字“土地效益(地租)”把三角形分成四份,在最里邊的一份內寫上“商業”,在第二份內標上“工業”,第三份是“居住區”,第四份是“農業”……她對著圖形講解:“這是目前我們這個城市的布局,中心區里應該以商業為主,現在卻擁擠著太多的破舊平房,應該按規劃在市外建幾個大的新型住宅區,在居住條件和居住環境上要更具誘惑力,吸引大批居民疏散出去。大家看到的第二個格,緊挨著中心區分布著許多工廠,是城市噪音和各種污染的根源,也應該遷到規劃的工業區去,騰出地方讓第三產業進來,比如服務業、保險業、金融業等等,這就是所謂的‘退二進三’,也有人把它形象地稱為‘騰籠子換鳥’。”應該說大家聽得正在興頭上,夏尊秋卻收住了自己的話頭:“感謝大家聽得這么認真,我占大家的時間已經夠多了,就此打住。”

梨城多種級別的領導干部們,聽慣了上傳下達的套話,不管原先懷著什么樣的心態,卻不能不為夏尊秋的風度、智慧和談吐所折服,掌聲也是由衷的。盧定安拿過了話筒說:“有人還想提一些問題,只能等下次講課的時候再請夏教授回答了。等一會兒學校里還有她的課,我們就不能不放她走了,我們也休息一刻鐘,再一次感謝夏教授。”

夏尊秋向大家點點頭,由金克任陪著從前門走出會議室,她來到市政府的院子里,從手包里掏出遙控器,“吱扭”一聲打開了汽車門,向金克任伸出手:“再見。”杜華正意外地從樓上追下來:“夏教授。”夏尊秋不解地看著他。杜華正也含笑對視,他風度修潔,臉孔白皙,帶著一種喜歡與人比肩的自信:“我是河口區的杜華正,感謝您給我們河口區設計了一棟全市最漂亮的大樓,我還有一些事情想求助于您,但約了您幾次都沒能約上……”杜華正彬彬有禮,滿臉誠意,連對他懷有深刻偏見的夏尊秋,此時也不能不客客氣氣:“您真是禮貌周全。”杜華正不想就這么被打發了:“您什么時候方便我去當面請教。”

夏尊秋立即警覺:“我一個教書匠,能幫上您什么忙呢?”“當然是您能辦的。”“最近不行,我帶的研究生要畢業了,還有一個國際會議要在我們系里召開,我得做些準備工作。”“我可以給您打電話嗎?”“當然。”“那我們電話里再約時間。”

夏尊秋上了汽車,輕快地消失在大門以外。杜華正咂咂嘴,像是對金克任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自己有車,自己駕駛,這樣的大學教授當得真夠瀟灑。”

金克任看看他,沒有搭腔,也算是默認了他的話,兩人一塊兒轉身進了樓。在他們身后又有一輛汽車開進政府大院,從汽車里下來的是杜錕,須發斑白,卻面色紅潤,深目高顴,腰挺背直,仍然帶著梨城頂尖人物的沉重威儀,由秘書攙扶著進了樓。參加會的人又都回到大會議室里,盧定安正要宣布繼續開會,卻看見杜錕從門口走進來,只好迎過去問候。前面的人“杜老、杜老”地喊著,對杜錕十分客氣和尊敬。更多的人則是小聲在議論:“杜頭兒來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即便是那些當面喊他“杜老”的人,背后稱呼他的時候也都冠以“杜頭兒”。在姓的后面加個“老”字,顯得謙和平易;在姓的后面加上“頭兒”,就給人以活力和權威感,盡管他已經退休,好像仍然是這個城市的頭兒。稱呼表達了一種現象:梨城市重要部門的高中級干部,都有杜錕的部下,或經他一手提拔起來的,或經他推薦而被提拔起來的,包括現任的市長盧定安和市委書記來明遠。在官場中,這套由上下級關系組成的縱橫交錯的網絡非常重要!

杜錕雖然年近七十,卻精神健旺,氣派威嚴,不矜而重,走進這樣的會場,沒有絲毫的怯意或不適,仍像一市之主那樣顧盼生威。他心不在焉地應答著別人的問候,眼睛向四周踅摸,似乎是很隨意地問盧定安:“我聽說今天有大學的教授講課啊?”

盧定安不無遺憾地告訴他剛講完,于是,許多人都明白“杜頭兒”突然出現的目的了。杜錕卻立刻改口:“怎么,明遠同志不在這兒?我來是找他有點事。”盧定安問:“要不要派人把他找來?”“不用,看這意思你們的會還沒有完,那我就不打攪了。”杜錕跟大家點點頭,在人們的簇擁下又走出了會議室。

盧定安重新坐回位子,沉了有好一陣子會議室里才安靜下來,他宣布繼續開會:“在簡陋平房里住過的人,請舉手。”他自己先帶頭把手舉了起來,竟無人響應。他又重復:“不論時間長短,住過一天也算。”經過如此啟發,稀稀拉拉,全場響應者也不過三五個人。紅廟區年輕的副區長袁輝,今天穿得格外樸素,遲遲疑疑地把自己的手舉起來。盧定安又問:“進過簡陋平房的人,請舉手。”舉手的人略多了一些,都相互看看不明究竟……盧定安讓人們把手放下后才開始了他的正題:“世界上的許多事,怕調換個位置設身處地想一想,如果讓我們這些人也住在那樣的危陋平房里,我們會怎么看待現實社會,怎樣考慮問題?對危房的改造著急不著急?現在不是提倡城市要有城市的素質、現代人要有現代素質嗎?我看作為一個干部最基本的素質,就是有真心有熱情為老百姓解困救急,辦點實事,辦點好事。現代城市的人口密度應該是一平方公里一萬人,我們梨城卻平均每平方公里兩萬人,簡陋平房區則平均五萬人,老城廂一點五五平方公里居住著十萬人,平均每平方公里七點八萬人。市內的六個區我都跑過來了,把各區向我報告的數字加在一起,全市共有成片的危陋平房七百四十萬平方米,里面住著六十萬戶,大約有一百八十萬人。諸位,我們新中國成立四十多年了,這是我們政府欠下老百姓的一筆大債!市政府的年年問卷調查,反應最強烈的一直是房子問題。也許我們還能說出上百條不改造這些破平房的理由,但非改造不可的理由只有一條——老百姓太苦了,絕不能讓這一百八十萬人住在這樣的房子里進入下一個世紀!市長辦公會已經開過了,市政府下了決心,從今天起,用五到七年的時間改造完這些危陋平房。今天就請各區區長,當眾講一講你們區的危陋平房的情況,并跟市政府簽下責任書。”

各區的頭頭們交頭接耳……紅廟區的女區長鐘佩問袁輝:“我們是一百三十五萬平方米,這個數兒出入不大吧?”袁輝自作聰明:“這個數只少不多,應該再多報一點,我估計哪個區報得多,市里給的錢就多。”鐘佩搖搖頭,沒有吭聲。她面容溫和端秀,在一片流行的官臉中顯得格外的明慧恬淡,讓人更容易想到賢淑的大嫂、坐冷板凳的女學究之類的人物……

杜華正當仁不讓要打頭一炮:“大家都知道河口區是梨城發展的搖籃,文化沃土積淀很深。梨城的第一所小學、第一所中學、第一所大學和第一條商業街,都誕生在河口區。只是到了清朝后期,帝國主義列強從海上入侵梨城,占了東部和南部,劃分租界地,修建小洋樓,市中心開始向南移……惟河口區始終是地道的中國地,走土路,吃井水,住土房。附近幾個省份的農民,遇有饑荒,就順著幾條河和官道來到梨城的河口一帶,搭個棚子就安頓下來,慢慢就形成一片片的棚戶區。所以我們區的危陋平房格外多,一共一百八十萬平方米,三義里只是其中比較大的一片。市長到我們區調查的時候我已經表過態了,在市政府的領導和支持下,準備用六年時間改造完這些平房。”

袁輝有意說給鐘佩聽:“聽聽人家多有氣魄!”鐘佩沒有理他,兀自開口了:“市長,我說吧?”盧定安:“好,紅廟區。”鐘佩氣質沉靜,說話低調:“我們是工業區,那些四十多年前的工人新村,早就成了舊村、破村了,實在是不能住人了。剛才市長說,這些舊平房是我們政府欠下老百姓的一筆債,一點不假,我們區欠下的是建設我們這個國家的工人階級的債。剛解放的時候,咱們梨城的第一任市長,對工人們說,我們打了這么多年的仗,該恢復戰爭創傷了,可是還得拿出大批財力抗美援朝,國家經濟面臨著嚴重困難,只能給你們蓋這些簡易的平房當宿舍,先暫時住著吧,十年后推倒重蓋,蓋大樓!到了社會主義社會,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十年以后,趕上三年自然災害,國家又進入困難時期。到了第二個十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了,是砸爛和毀壞的運動,不是建設的時期。一耗就又是十年,現在已經進入第五個十年了,這筆債該還了。我們區應該改造的房屋面積是一百三十五萬平方米,我對所需的資金心里沒有一點底,能在七年里完成就不錯。”

這個低調的表態竟惹得區干部們為她鼓起掌來。不甘寂寞的副區長袁輝高聲補問一句:“市長,沒有人認為老平房不應該改造,您就說市里給多少錢吧?”

盧定安反問:“你們想從市里拿到多少錢?”會場上立即靜了下來,一時沒有人能聽得出這句話是什么意思。盧定安又補充了一句:“如果市里有足夠的資金,分給各區建委蓋房子就是了,還把你們招呼來干什么?”

“啊?”會場上不約而同地發出一片驚訝之聲,“這是什么意思?市里不給錢?”袁輝小聲嘟囔:“這不等于什么都沒說嗎?”

盧定安提高聲音:“但也不是把任務交給你們就不管了,人是活的,錢也是活的,能搞到資金的辦法很多,下面就請克任副市長講一講關于怎樣籌措資金的一些想法。”

盡管金克任提出了不少解決資金問題的辦法,但坐在下面的人已經無法集中精神聽他講了。一聽說市里不給錢,各區、局的頭頭們理所當然地認為這只是一個征求意見的會,甚至是一個圈套,軍令狀無論如何不能簽,便各想各的退路,于是就在下面交頭接耳,小聲議論:“有辦法不等于有錢,上下嘴唇一碰辦法就出來了,誰都能說出一大堆辦法,可錢哪?那是下決心說大話都弄不來的,當今世界千難萬難最難的就是搞錢,千好萬好最好的就是有錢……”參加會的人對盧定安還不敢太放肆,對金克任可就隨便多了,到落實具體責任的時候都耍滑頭,往后捎,當第一個慷慨激昂地表態要支持危改的杜華正又被點到名字的時候,一下子變得縮頭縮腦、油嘴滑舌了:“得了,金副市長,你就饒了我們吧,我得回去好好商量一下再定,你算過沒有,這幾百萬平方米的破房子拆了,光是把廢土拉出去,沒有千八百萬都不行,要再想建起新房子談何容易?有高人早就說過了,錢就是人的第六感覺,沒有了它你就沒法使喚其他的五個感覺。你金副市長的大名還不是先得有金子,然后才能克服困難勝任工作嘛。”大家哄堂一笑,不了了之。前面的講課、務虛都很成功,到最后卻未能落到實處,即使盧定安還想硬逼也逼不上去了,只有先散會。

盧定安一宣布散會,頭頭們呼啦一下都走了,生怕走慢了被市長拉住就不好辦了。大會議室里很快就只剩下了盧定安和金克任兩個人,盧定安怒從心起,臉孔鐵青,額頭陰云密布,雙手用力抓著自己的大茶杯,身為一市之長,為危改做了那么多大量的調查研究,為這個會也做了最充分的準備,居然就推不下去,愣是被下面給頂住了!這樣的市長還當個什么勁兒?表面上看是因為沒有錢,實際上是他缺少應有的權威……他只顧呆坐著,回想今天這樣一個如此重要的會卻沒有開好的原因。金克任見市長不走自己也不敢動彈,只有默默地陪著市長——金克任暗想,誰能想得到呢?堂堂梨城的正副市長竟對屈服于金錢魔力的部屬無計可施,只剩下感嘆和無奈。金錢是盛世的膜拜,這個會再典型不過地暴露了現代人跟金錢之間又渴望又恐慌的關系,不管他們愿意不愿意,將要推行的危改工程都要置于金錢的風險之下了!

——這一對搭檔并沒有想到一塊去,盧定安想的是人跟人的關系,金克任想的是人跟錢的關系。盧定安按著自己的思路開口了:“克任,看來我們得成立一個危陋平房改造辦公室,選個能干的人上來,負責協調、推動各區的危改工程,必要的時候就先打開局面,給各區做個樣板。”

金克任趕緊調整自己的腦筋以跟上市長的想法:“今天連我們都推不動,這得調個什么樣的人上來才能打開局面?”“簡業修怎么樣?”金克任暗罵自己一聲太笨了,他早就應該想到這一點。如果說盧定安相當于過去的元帥,簡業修就是他的急先鋒,一有大仗、硬仗,就想起自己的哥們兒來了。他當然不會反對:“簡業修這個人行,又懂行,腦瓜兒也好使。”“讓他當危改辦的副主任,干具體事,主任由你兼著。”

金克任身為常務副市長,當然不愿意再兼這種屬于自己下面的職能部門的小頭,卻又不敢公開推辭:“還用我兼嗎?讓業修當主任也可以嘛。”

“不行,你得兼。”盧定安口氣生硬,也不多說理由,好像就這么定了。

梨城市委書記來明遠,已經六十歲出頭了,看上去和跟在他身后的才四十多歲的副書記常以新差不了多少,標準的身材,合體的淺色西裝,白面含笑,風神揮灑。常以新手里提著一大兜時令水果,兩個人一前一后走進梨城著名的黃埔花園——這是一座充滿神秘色彩、有著諸多傳說的舊宅院,里面確有一個花園般的巨大庭院,紅墻綠瓦,花木扶疏,充盈著曼妙春色。幾十棵參天大樹中掩映著一幢歐式小樓,幽靜典雅,在早晨的霞光里如金裝玉裹。杜錕穿一身考究的休閑服,正在一株楊樹底下的臺子上作畫,看見來明遠略感意外,放下畫筆相迎……來明遠來看老上級,神色謙恭,老遠就拱手:“杜老,您好,沒有打攪您的休息吧?”

杜錕也笑逐顏開:“我今生只剩下休息了,歡迎你們這樣的稀客來打攪。”常以新把水果遞給女傭,但沒有忘記加上一句:“這是來書記給買的。”杜錕道謝。來明遠走近臺子看畫,宣紙上一團大紅大綠的牡丹。他順嘴稱贊:“杜老的牡丹名動梨城,聽說收藏者們把價格抬得很高。”談畫顯然是搔到杜錕的癢處,他哈哈大笑,連連擺手:“沒有的事,純屬謬傳。我這個人不喜歡運動,不過是借畫畫健身磨性子。”他聲音沉厚有力,說得自己臉上放光。來明遠適時地再搔一下:“您看上去的確顯得年輕,充滿活力。”這是老頭子們最愛聽的話,雖明知是恭維,當不得真,也高興,又何必認真呢?只要覺得受用就行,杜錕得意:“這就叫手舞足蹈,七十不老。”來明遠繼續湊趣:“如果我厚著臉皮討一幅您的牡丹,舍得嗎?”杜錕臉色清朗,精神暢旺:“不勝榮幸,你顯然也聽我那個孫子說過,要想哄我高興,就是見面要畫,哪怕拿到門外再扔進垃圾桶呢!”“沒有,沒有,我可沒有聽到這樣的笑話。”來明遠對杜錕的詼諧機敏感到吃驚,慶幸自己來對了,這位梨城市的老一號人物仍未失去智慧、深度和凝聚力。他也變得輕松多了,“那天聽說您去了市委,正趕上我不在,不知您有什么事情,今天特意來看一看,沒有影響您作畫吧?”杜錕收斂了笑容:“別客氣,那天是路過,什么事情也沒有,感謝你們來看我,到屋里坐吧。”來明遠攔住:“這兒不是很好嗎?又涼快,又干凈。”花壇旁有一小圓桌,桌上放著茶壺茶杯,桌旁還有幾把椅子,杜錕喊來用人沏上新茶,給來明遠和常以新換上新杯子。杜錕問:“明遠同志,你們二位肯定還有別的事情吧?”

真厲害!想瞞住杜頭兒的眼是不容易的,來明遠自愧不如,立刻嚴肅下來,甚至面有難色:“是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向您匯報,前幾天定安同志下了死命令,還讓各區局的領導同志當場簽署軍令狀式的責任書,要展開全市性的平房大拆遷。這如同一場大的運動,涉及到要拆除七百四十萬平方米的舊平房,要重建兩千七百萬平方米的新住宅,在五到七年里先后將有一百八十萬人口沒有棲身之所……”

杜錕點點頭:“我聽說了。”來明遠有些意外:“定安同志事先跟您商量過了?”杜錕臉上無波無浪:“沒有,是來串門的人講的。”來明遠又叮問:“您支持這項計劃?”杜錕非常富有特點的哈哈一笑,帶著一種金屬音:“我已經退下來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嘛!”來明遠也笑了:“杜老,我說句不客氣的話,您可不要不愛聽,您是人退責任退不了,我和定安同志都是您提拔起來的,我們有了難題還得找您,惹出麻煩也得請您出來給坐鎮。您長期擔任梨城市的黨政領導工作,政績有口皆碑,不論是市委、市政府的干部,還是梨城的老百姓,仍然把您當成最有權威的老領導。”杜錕嚴肅地擺手:“哎,不能這樣說。”

來明遠則語氣誠摯:“自從我和定安同志主持梨城市委和市政府的工作以后,自信兩個人配合得還不錯,可他做這么大的決定,竟然不跟市委正式地打招呼,也不拿到常委會上討論一下,那天就是在樓道里跟我簡單地說幾句,我當時也沒有表態,可定安同志就真的干起來了,市委這邊議論紛紛……”

杜錕恢復了頂尖人物的敏感和氣勢:“都議論些什么呢?”

來明遠看看常以新:“以新同志,你跟杜老講講吧。”

常以新看著老頭兒的臉色,說話氣很沖,口氣也比來明遠激烈得多:“用來書記的話說,解放四十多年來,梨城的哪一屆領導班子都比我們這一屆資歷深,水平高,有魄力,有號召力。以市長為例,在曾經當過梨城市長的人中,有才子型的,有德高望重的,有開國元勛式的人物,有后來成了國家領導人的,但誰也沒有在平房問題上大動干戈。實在是動不起,七八百萬平方米的舊房子,是歷史遺留下來的一個大火藥庫,里面住著一百多萬人,而且都是最底層的收入最少、怨氣最多的一部分群眾,你再把他們的房子拆了,這么多人怎么安置?各種矛盾借機大爆發,惹出了事端怎么向中央交代?”

杜錕若有所思,半天沒有出聲。他對來明遠是沒有戒心的,但關系并不是很親近,原因就是無論是誰跟來明遠這樣的人也不可能發展朋友關系,但也不會成為仇人,只能是工作關系,而且是那種枯燥的工作關系,沒有甘苦與共的默契和創造的大快樂。這個人本事不大,但壞心眼兒也不多。論感情,杜錕似乎覺得跟盧定安更近些,盧定安這個人還有其樸實的一面,能讓人抓得著,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實話說他對常以新還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但剛才這番話實在說得他心里舒服,禁不住點點頭:“你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文革’剛結束的時候中央派北京的市長來梨城當市委書記兼市長,他只想在任期內建三百萬平方米的房子,他想這么大一個城市建三百萬平方米的房子還會有問題嗎?最后就真的沒有建起來,計劃中途流產,搞得灰頭土臉,無功而返。”杜錕的話里留有很大余地,他的身份在這兒,不能偏聽偏信或太過偏激。退一步說,他也不想攪和到現在領導班子間的矛盾中去,往后他光剩下求他們照顧自己了,得罪了誰都不好。

來明遠暗暗透了一口氣,接過話茬兒說:“自古土木不可擅動,何況眼下國家對泡沫經濟格外警惕,不是大興土木的時候。”杜錕問:“定安是怎么考慮的呢?”

來明遠不知是格外敏感,還是天生好脾氣,一提到盧定安語調立刻就變得溫婉了:“不知道啊,他沒有跟我詳細談過,摸不清他的真實想法,其實談不談倒也無所謂,我擔心的是鬧出大亂子,所以想來聽聽老領導的意見。現在知道了您的想法,心里就有底了,也只有您說句話定安同志才肯聽。”

杜錕終于明白了來明遠和常以新的來意,或者說就是常以新的來意。因為在他的印象里,以來明遠的性格是不大會站出來對市長的工作提出異議的……他們想讓他說服盧定安放棄危改工程,而盧定安是出了名的犟眼子,氣死他爹都不戴孝帽子,又是已經公開講出去的事情,能聽他一句話就改變計劃嗎?杜錕猶豫了,開始說盧定安的好話:“定安是個老實穩重的人,也許相當一部分人覺得他的工作水平不是很高,但他踏踏實實不會出大格。怎么突然想起要捅這個馬蜂窩呢?”

他在問來明遠,回答他的卻是常以新:“有人稱他為‘平民市長’,這是一句好話。但不能變成‘平房市長’,更不能搞大躍進那一套,以為人有多大膽,地就有多大產啊!老書記再不出頭,我怕定安同志將來收不了場。說到底我們還不都是為了他好?”

杜錕精明一世,看出來是在被人利用,可手里沒有權了想不被利用也不行。他故作爽快地說:“你們正副書記交辦的任務,我哪能推辭,可以先跟定安同志談一談,聽聽他的想法,你們最好也當面跟他交換一下意見,該批評的批評,該支持的支持,不要因此生出嫌隙。我們黨在這方面的教訓太多了,兩個黨政一把手起了摩擦,受損失的可是工作。”

來明遠忙不迭地點頭,常以新隨聲附和:“好的,有您的支持我心里就有底了。”

看來他是決心要把杜錕套住。杜錕看著他們,身上有了一絲冷意,這位鋒芒外露的市委副書記似已羽毛豐滿,看來雄心不小,是個厲害角色,他不同意盧定安的危陋平房改造肯定只是個借口,那么他的真實動機是什么呢?梨城要多事了……杜錕暗暗提醒自己,不管他們怎么斗也不關你的事了,千萬不要蹚了渾水。得機會還要告誡兒孫,要有所防備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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